肖建國
大保同鐘海仁是好朋友,發(fā)小,關(guān)系鐵得不得了,一個包子分著吃,一根冰棒輪著唚,俗稱“一對油鹽壇子”。
兩人是上初中以后才關(guān)系熱火起來的。小學(xué)六年,同班,但不同組,雖是熟識,少有來往。縣城里的小學(xué),生源固定,學(xué)生主要來自三類家庭。一類機關(guān)干部子弟,一類手工業(yè)和小商販家庭,還有一類是農(nóng)業(yè)戶??h城是座古城,有四百多年歷史了,格局十分周正。舊時的衙門正在縣城中心地帶。解放后改作了縣政府(也叫縣人委會),當(dāng)?shù)厝诉€是習(xí)慣叫那里“衙門口”。衙門口當(dāng)然是很氣派,很莊肅的。門頭高大,全用青磚壘成,兩扇大門包了鐵皮,鐵皮上密密麻麻地凸現(xiàn)出拇指大小的圓形鐵釘。鐵皮鐵釘都很老舊了。烏黑沉重,更透出一種威嚴。衙門口早先應(yīng)該是有兩尊石獅子的,但解放后只余下兩座石墩了。石墩皆有一人多高,可以想見當(dāng)年的石獅該是很高聳,很威武的。衙門口前面有一道小小的斜坡,下寬上窄,兩側(cè)各有幾級石階。早先,縣城當(dāng)然是有東、南、西、北四條城門的,依次叫作東門頭、南門口、西門里、北門腳。如今,舊城門沒有了,城墻也沒有了,只在南門口和西門里余下幾段城墻廢墟。那些地名也沿襲至今。一條城門,代表一條街。街,都是石板街。街道兩旁,不斷有小巷口朝里伸延進去,一拐,一插,又橫生出更多的小巷子。于是,以四條街道為經(jīng),無數(shù)的長巷短巷為絡(luò),結(jié)構(gòu)出了一座錯綜繁復(fù)的縣城。兩條小河,分別從西門里和北門腳注入,流經(jīng)全城,再在衙門口匯合(衙門口前面一段的河道上是用石板蓋住的,都是一丈多長兩尺余寬厚可尺余的青石板),從石板橋下穿越約十?dāng)?shù)丈,快到東門頭了,忽然又現(xiàn)出在地面,水面一時顯得寬闊擁擠,折身城東壩口,砸出訇然巨響??h城里頭臨街的住戶,大多都是商鋪,或是手工業(yè)作坊。房屋一水的皆為青磚黑瓦,都有一進、二進、三進,還有四進的。都是前店后家,是商鋪,是作坊,同時也是住家。這些人家大多家道殷實,米缸充盈,飯桌上不斷葷腥,油水很厚,每天能喝上壺把兩壺水酒,家里小把戲的褲兜里總卷著幾塊零用錢。逢到仁和墟上的戲臺樓頭有大戲公演,或是電影院到了新片,或是縣里湘昆劇團在大禮堂演折子戲,他們都會擠到里頭去湊個熱鬧。他們的生活大致還是艱辛的,可是總算穩(wěn)當(dāng)。他們臉上常常浮著一層滿足的笑意。
街道背后密擠的巷子里住了很多農(nóng)業(yè)戶。那里的堂屋錯錯落落,高高低低,大多很低矮,很逼仄,但也有不少明窗亮瓦,高房大柱,各各顯出上輩人的生活痕跡,這些人家雖然住在縣城,卻還是農(nóng)業(yè)戶口,在城外有田、有土,有自留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每天計工分。他們的堂屋里掛著镢頭、耙頭,竹篙上搭著干紅薯藤。他們和城里人在同一口井里挑水,但臉盆架上的洗臉毛巾總是黑黑的。那里的巷頭巷尾,常常忽然拉下一堆冒著熱氣的牛屎,不一會,就給人刮走了。他們的勤快,一點不遜于鄉(xiāng)里農(nóng)民,每天黑早,就挑著一擔(dān)尿水上自留地去了,到天亮?xí)r,已經(jīng)披著一身露水回來,尿桶里頭裝著水淋淋的青菜、南瓜、冬瓜、苦瓜、辣椒、蔥姜大蒜,穿街過巷,在衙門口的街邊上一停,沒幾下就賣完了。那里的巷道里,常年飄蕩著熬豬潲的帶點酸澀的氣味。那里的人家從早到晚都不安生,從門窗里不時傳出大人打罵小把戲的憤憤聲(他們打小把戲不是甩耳光,是用竹掃把,用竹響篙,用鐵火鉗,用鞋底板,惡起來時也有抄板凳抄扁擔(dān)的)。那里的婆婆姥姥時常聚在一起喝抬茶,男人抽煙都是裁報紙卷喇叭筒。他們吃飯用捧碗,夜晚出門點麻桿火照路,家里的小把戲上學(xué)路上拿個煨紅薯邊走邊剝皮。
機關(guān)單位的人大多居無定所。他們大多不是本地人,是從鄰縣、從地區(qū),從長沙調(diào)過來的,還有幾戶是南下干部。他們都靠租房子住。所以,他們往得很零散,不可能相對集中,街兩旁,小巷里,四處都有。因為是租房,不可能周正齊全,有的是從一棟堂屋里劈出半邊,有的是在一條長屋的后面隔出一間兩間,有的是租住在人家的樓上,還有的干脆是拿雜屋廁所改造出來的。這些人家在一個地方都住不長,隔不好久就要搬一次家。鐘海仁家就在東南西北四條城門都住過。這些人家的門一天到晚都是關(guān)著的,家里的墻壁都糊了白紙或報紙,桌子上覆了塑料布,電燈是有罩子的。他們大都穿中山裝,上衣口袋里插一支(或兩支)鋼筆,下口袋鼓鼓囊囊地兜一本筆記本,走路邁四方步。他們理發(fā)都是到衙門口旁邊的大理發(fā)店,他們喝水都是用一種潔白的搪瓷缸。冬天穿那種毛領(lǐng)大衣。他們來這里幾年或十幾年了,卻還不會講本地土話,開口都是外地官話。他們當(dāng)然都是有國家工資的,吃糧吃油也有定量,但不少人家生活還是很拮據(jù)。家里的煤灶都很小,生火時四圍的煤渣多過中間的炭,飯桌上經(jīng)常是白菜豆腐,豆腐白菜,偶爾房東送過來一碟壇子菜,會喜歡得不得了。他們似乎跟當(dāng)?shù)氐纳罘諊悬c格格不入,小把戲們卻融入得快,小把戲們在家里還是講官話,到了外面跟小伙計們在一起,就都是滿口的土話了,半點不隔。
但小把戲們在骨子里卻有著一種天生的優(yōu)越感。憑什么?那又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在班上,他們都很活躍,腦子靈泛,口齒清楚,學(xué)習(xí)成績都很好,老師在課堂提問時往往喜歡點他們起來回答。班里一些主要的干部職位:班長、少先隊中隊長、學(xué)習(xí)委員、體育委員,都是這些人。他們喜歡讀課外書,經(jīng)?;ハ嘟粨Q著看。他們的作文常常被作為范文張貼在教室里的墻上。課間休息時,他們總是首先搶占住教室旁邊的乒乓球臺。他們都有自己的膠拍,在乒乓球臺上噼里啪啦一陣抽打。動作瀟灑,神情夸張。其他的人都只是挨著墻壁呆呆地看。這些人里頭偶爾有人不服含,也會排隊上去比試。但不過幾個回合,就稀哩嘩啦敗下陣來了,只好悻悻地退到一邊去。他們知道,自己的世界在學(xué)校外面。他們的世界其實更為寬廣,更為豐富多彩。他們在衙門口打紙麻拐(三角板),打抱箍子架,打泥炮,打線香棍子;他們到拱花灘頭跳水游狗爬式;他們都很手巧(這是有家傳的),會制作各種“短火”,泥巴槍、木頭槍、鐵絲槍、紙板槍,無不精妙絕倫,他們最喜歡玩的是“工兵捉強盜”,揮舞著自制的武器,嘯聚在衙門口,再從南門追到北門,嬉笑喧鬧,興奮不已。吵翻一座縣城。那些農(nóng)業(yè)戶家里的小把戲則比較乖,比較木訥。他們都有著比較沉重的生活壓力。他們放了學(xué)還要去生產(chǎn)隊出點集體工,或到自留地里給菜秧子淋點水。他們的口袋里總兜著炒花生,或是炒豆子,或是炒南瓜子,或是干紅薯片,課上課下互相交換著吃,吃得一座教室都香氣馥郁。在這香氣流蕩中,浮沉著那種童稚時代的自卑與自持。
小學(xué)六年,童時無忌,各自過得都很快樂,似乎一晃就過去了。王大保和鐘海仁,沒有同路上過學(xué),沒有同臺打過乒乓球,沒有同去戽水捉過魚,更沒有互相交換過零食,連在畢業(yè)時的集體照上,兩人距離也很遠。鐘海仁站前排中間,王大保在最后一排的最邊頭。
上了初中,變化很大,班上原先的同學(xué)考進一中的只有一部分。這一部分同學(xué)也打亂重新分了班。王大保和鐘海仁又分在了一起,同一個班,還同一個小組。跟他們一起分到一個班的還有兩個女同學(xué),一個叫朱慧琴,一個叫唐玲玲(唐玲玲后來改名叫了唐紅衛(wèi))。兩個女同學(xué)家里都是開商店的,朱慧琴家開的中藥店,唐玲玲家是南貨店,還都住在同一條街上,兩家相隔不過七八間鋪子。但兩個人的資質(zhì)卻相差很大。朱慧琴長得秀秀氣氣,鴨蛋臉,淡眉,鳳眼,細腰直腿,說起話來細聲細氣的,總有點害羞的樣子;唐玲玲則有點胖,腰似水桶,腿如棒槌,手里常常抓了一把瓜子(南瓜子、葵瓜子、西瓜子)放進嘴里嗑,她只要在哪里一站,地下一陣子就散起了好多瓜子殼。朱慧琴讀書十分用功,每天傍晚時候,她都靜靜地坐在柜臺邊的小桌上做功課,一大早就起來坐在后門的門檻上背課文了。她的學(xué)習(xí)成績很好,比所有的女生好,也比所有的男生好。所以,小學(xué)六年,她一直在班里當(dāng)班長。進了初中,她還是班長。那時候小學(xué)校里男生跟女生的界線分明,很少有說話的。在校不說話,在校外街上迎面碰到了,也是一偏頭一低首,擦身而過。有的隔壁鄰居,小時候都讓父母帶著串門,互相很熟絡(luò)的,一到上了學(xué),成為同學(xué),忽然就都生分了。在學(xué)校里男生同女生多講幾句話,很快就會成為其他同學(xué)嘲噱的焦點。王大保生性孤傲,讀小學(xué)時就跟朱慧琴和唐玲玲沒有說過幾句話,進了初中,在教務(wù)處報到時才知道跟她們還是同學(xué),照理說是應(yīng)該有種親切感的??墒?,沒有。他只跟她們點點頭,就走開了。他當(dāng)然早就知道她們也考到一中了,假期里放榜時就知道了。朱慧琴考取一中應(yīng)該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唐玲玲也進了一中就有點出乎意料了。有人議論說她是運氣好,王大保想想也許是有道理的。后來過了好多年,經(jīng)歷了好多事情,發(fā)現(xiàn)每次幾乎都有一些出人意料的結(jié)果,他就相信了冥冥之中是有一只手在推動事情發(fā)展的。
王大保和鐘海仁上初中以后在一起的時間多一些了。原因是兩人都喜歡上了打籃球。每天下午課外活動,兩人都會同時出現(xiàn)在球場上,跟一群同學(xué)一起占住半邊場子打散球。有時也分作兩隊打比賽。兩個人的運動素質(zhì)和基礎(chǔ)都很好,跑得,跳得,手腳靈活,很快就在同學(xué)中脫穎而出,成了佼佼者。分邊時,同學(xué)都會將兩個人分開在兩個隊,各自帶領(lǐng)幾個人決雌雄。打完球,兩人拎著衣服,背著書包,各自回家?;氐郊?,王大保還要在天井里練一練拳腳。他很小就開始跟父親學(xué)功夫。他父親是個老鑄匠,早年間長年四季出外面做鑄造,去過廣西、廣東、浙江。他的功夫很好。倒爐頭功夫好,拳腳功夫也好,他赤手空拳打兩三個人不在話下,如果手里持有棍棒或板凳,十個八個人都攏不得身,父親似乎預(yù)見到大保日后要繼承他的衣缽做鑄匠,小時候就告誡他:做我們這行的免不了經(jīng)常要出門在外,學(xué)點功夫在身上,不吃虧。大保自五歲起跟父親學(xué)功夫,每天早晚在家中的天井里練半個時辰,大保在天井里練拳腳的時候,父親就架條板凳坐在堂屋門口,隨時點撥。大保練了七八年,已經(jīng)習(xí)慣了,每天不練一練,手腳都要發(fā)癢。有一次打球,鐘海仁撞在他的手拐上,如同撞到了一根石柱,回家吃了兩天跌打藥,他就知道了,這家伙有功夫。
鐘海仁跟王大保不同,是個喜歡安靜的人。他喜歡一個人獨處,靜靜地看書。他看的都是課外書。他也不知道怎么有那樣多課外書,讀完一本又一本,就像蹺腳嶺上的樹葉一樣總也掉不光。很多同學(xué)都羨慕他,找他借書,卻無不碰壁?!拔业臅煌饨?!”他總是梆硬地一句回答,不怕讓人難堪。他為了防止同學(xué)翻他的書包和課桌,常常把書藏掖在胸口的衣服里面,像個馱肚婆一樣走到哪里帶到哪里。他其實不是個小氣的人??吹酵瑢W(xué)少了墨水,少了筆記本,他當(dāng)即會給過去。有時打完籃球,正好有游動商販背著冰棒箱過來了,他會給在場的每個同學(xué)買根綠豆冰棒捅在嘴巴里。那時候白糖冰棒三分錢一根,綠豆的要五分,他選貴的買。有回一個鄉(xiāng)下來的同學(xué)鞋子爛了,沒有錢買,第二天他就從家里帶了雙半新的解放鞋給那位同學(xué)。平心而論,他是真的不小氣。但就是不借圖書。這讓不少同學(xué)心生怨懟。初中時的同學(xué)從鄉(xiāng)里來的占了一大半,他們本來對縣城里拿糧本本吃商品糧的人就有種生成的隔膜。他們認定是鐘海仁對自己看不起。
大保也看不慣鐘海仁這個樣子。大保不是個太喜歡看書的人。如果碰到了,也會拿在手里翻翻,有時也看得津津有味,飯都忘了吃,如果不就勢,也不強求,隨便。他家住在南門口,那條街巷里的住家,大多是手藝匠人和商販人家,家里的寶藍柜下面都或多或少掖著幾本書。都是舊書。像《三俠五義》《隋唐演義》《說唐全傳》《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海上花列傳》《拍案驚奇》《江湖奇?zhèn)b傳》……之類。那里的人家都不保守,只要有,隨便可以借。但大??吹拇蠖嗍峭瑯訒倪B環(huán)畫。連環(huán)畫里那些有形有勢的好漢或猛將讓他神往??戳藭?,他有時也會遐想,想象自己如果生在那些朝代,只怕也敢跟天下第一條好漢李元霸過過招,或是上到梁山去占一席位,再或是跟隨岳家軍的八大銅錘大鬧朱仙鎮(zhèn)。遐想常常讓他身上充滿豪氣。他不知道鐘海仁看的是什么書,那樣入迷。他也曾經(jīng)想過借來看看,但是看到鐘海仁那個歪相樣子,這一點念頭也就打消了。
誰知他們的一段情緣就出在書上面。
那天課間,鐘海仁去上廁所大便。那是上午兩節(jié)課以后的課間休息,時間稍長,有二十分鐘。鐘海仁都是在這個時候上廁所。鐘海仁上廁所也會帶上本書,蹲在里面看。學(xué)校的廁所是個統(tǒng)廁,有一間教室那么闊大,木板地上鑿了一排十幾個坑口,無遮無攔,蹲廁時可以左右交談,互相遞手紙。地面離糞池很高,為了消解穢氣,池里灌了很深的水,從上往下看只見一片恣肆汪洋。人在上頭排泄,像扔炸彈,“咚”一聲激響,濺起好高的水花。如果十幾個坑口蹲滿了人,“炸彈”紛紛墜落,咚咚咚咚———那場面是很壯觀的。不過那廁所因為空間敞闊,打掃得又很勤快,倒是沒有什么臭味的。一下課,鐘海仁第一個沖出教室(他坐第一排座位,有這個便利),直奔廁所,占住緊里邊的坑口蹲下,從懷里掏出書來,埋頭看之,不管旁邊是否人來人往,也不管有無臭味(有的人屙屎真是臭。那些人天天吃紅薯,吃得氣鼓氣漲,屙屎還夾放響屁,特別臭),他卻全然不顧,充鼻不聞,只管悠悠然看他的書。直到快打上課鈴了,他才合上書本,系好褲帶,急忙返回教室。每天如此,同學(xué)們都知道了他這個習(xí)慣。于是幾個同學(xué)就密謀了一個方案,要出他的丑。那天鐘海仁剛到廁所蹲下,幾個同學(xué)一擁到了跟前,伸手搶過書去,轉(zhuǎn)身就往外跑。鐘海仁猝不及防,往后一讓,光屁股就坐在了坑口上。他也不管屁股干凈不干凈,提起褲子就追出去。說來也巧,那天大保正好也去上廁所,剛到門口,就見幾個同學(xué)從里面沖出來,撞得他一歪,急急忙忙地跑過去,一路嘻嘻哈哈地大笑。接著就見鐘海仁追了出來,一手提著褲頭,兩眼睜得溜圓,一副氣急了的樣子。大保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只是本能地估計是前面幾個同學(xué)欺負了鐘海仁,于是也立即跟了過去。大保腳快,幾步追上,一探手就揪住了一個同學(xué)的手腕子。那幾個同學(xué)停下腳步,返身向大保逼過來。大保喝一聲:“把書還給人家!”其中一個同學(xué)揚著手說:“你以為你們城里人了不起??!”大保說:“誰都不要以為自己了不起。我只要你們把書還給人家!”大保說時,手下就使暗力緊了緊。那同學(xué)的臉即刻漲成了醬紫色,忙喊道:“趕緊把書還給他。你松手。松手!”他知道大保的厲害了,不惹為好。
下午放學(xué),鐘海仁在校門口等到大保出來,靠攏去并肩走了兩步,開口說:“大保,我們交個朋友吧。”大保很奇怪,交朋友不交朋友,還要這樣直咕隆通地說出來?鐘海仁說:“當(dāng)然要說出來,因為我認了你?!贝蟊S悬c好笑了,你認了是你的事情,你曉得我認不認呢?鐘海仁說:“你也會認的。我測出來了,我們兩個性格有很多相同的地方?!贝蟊栕约海菏敲??鐘海仁肯定地說:“就是。書里頭有描述的?!贝蟊T谛睦镱^笑一聲,書呆子。不置可否。
大保和鐘海仁很快就成為朋友了。鐘海仁去他家探訪過鑄造作坊,拉了一陣風(fēng)箱,跟他父親學(xué)做鑄件模子,把油泥拌得很勻,出了一身老汗。大保父親很歡喜這個學(xué)生崽,贊他腦殼靈泛,手腳麻利,做事踏實。大保父親說:這個人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看樣子沒有練過功,但是腳底下樁子很穩(wěn),是個能做大事的樣范。直問這是哪個家里的崽。老前輩跑過很多地方,見過的人多矣,大保長這么大,還沒聽他這樣夸贊過人的。他心里有點不服含。
大保也去他家看了他的書房。鐘海仁家是租的房子,就在衙門口前面正街上的第一個巷口,房子一邊臨街,一邊延伸到了巷子里。這棟房子的朝向有點奇怪,它的大門沒有臨街,卻開在了巷子里頭。巷子比別處的要寬,可以同時給四個人并行。巷子里石板鋪地,同正街上的石板一個式樣,都是又寬又厚,一塊石板可以躺下一個人。進巷不遠,在大門口的斜對面,有一口深井。井那邊,斜對大門的地方有扇磚砌的照壁。井名曲龍井。井口不大,井卻很深,離地有一丈余深,過來挑水的人都要隨帶一根長繩,結(jié)在水桶把上,躬腰曲背,手上一抖一鎮(zhèn)一用力,才能打上水來。一些小妹子躬腰曲背還夠不上,還要單膝跪地下能打到水。這井是有來歷的。傳說井底盤了一條黃龍,頭在衙門口那頭,尾在南門口的仁和墟墟坡下,已經(jīng)沉臥了幾百年。井水從來沒有干過,也從來沒有漲過,無論天干落雨,都是那樣深。也從來沒有渾濁過。井里的水清涼,微帶甜味,煮出來的飯?zhí)貏e香,餿起來都要慢些。這井水還有藥效,南風(fēng)天氣哪家的細毛毛身上長痱子,拿井水洗一道就好了??h城里好遠的人家都到這里挑水,井邊上常常排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打水時無不躬腰曲背,那姿勢有點類似朝拜。井沿上和巷子里(那巷子很短,一共不過十幾丈長),從早到晚都是濕漉漉的,十分陰涼。大熱天時每天都有人搬把竹椅坐在巷子里歇涼閑談。巷子這一段還沒有蚊子(這也很奇怪),晚上就有人在地上鋪張竹床睡覺。這口井很出名??h城里的人都知道這個地方。大保也知道,但是沒有進去過。他還知道鐘海仁家租的房子過去是大戶人家,主人叫李榮生。知道這棟堂屋建造的時候特別講究,一色的青磚,塊塊過選,拿井水洗過,用磨刀石細細打磨過,無不棱角分明,再又砌墻的,灰漿是拿糯米飯摻上等石灰摻細河沙調(diào)成的,磚縫細如絲線,整齊一律,固如磐石。堂屋很高大??h城里的堂屋多是二層,這棟堂屋多加了一層閣樓,是兩層半。站在閣樓上可以越過別的屋脊看到衙門口的半截門樓。李榮生長年在廣東、廣西一帶做買賣,生意做得很大,偶爾也回來做點善事,后來死在外面的。據(jù)說靈柩抬進縣境內(nèi)時,所經(jīng)之外,很多人跑到路上點放鞭炮。放鞭炮的人,即刻可得到一塊光洋。解放以后,堂屋收歸政府,分給了四戶人家。鐘海仁家租的是堂屋進門左側(cè)的兩間廂房,一樓二樓住父親母親和哥哥姐姐,鐘海仁一個人睡閣樓上。鐘海仁在家里是老滿。大保去他家里時,鐘海仁直接就帶他上了閣樓。
閣樓很小,很矮,但光線很好,很潔凈。大保站直身子,頭就挨著瓦檐了。只有一床一桌一椅,和兩口大箱子。小小的四方桌子挨窗放著。鐘海仁每天放學(xué)回家,就在這上頭做作業(yè),看書,累了就斜倚在窗戶邊凝望一陣遠處衙門口的門樓頂。門樓罩在一團日光中,十分耀眼。
大保是第一個上到他住處的同學(xué),鐘海仁顯得很興奮,手忙腳亂地打開兩口箱子給他看。大保驚訝地發(fā)現(xiàn),兩口箱子里全部是書;他又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是兩口樟木箱子。從木箱里散發(fā)出的氣味能聞出來。大保家里也有兩口樟木箱子,但都是用來存放貴重物器的,放在父母親床鋪底下。大保沒有想到鐘海仁會有這么多書,真是大開眼界。箱子里的書都用畫報紙包了書皮。一口箱子里裝的中國小說,另一口箱子裝的都是外國書。那些書名,大保好多都沒有聽說過。《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紅樓夢》《老殘游記》《三言二拍》《儒林外史》《封神演義》《東周列國志》《官場現(xiàn)形記》《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紅旗譜》《林海雪原》《青春之歌》《苦菜花》《迎春花》《朝陽花》《烈火金剛》《卓婭與舒拉》《當(dāng)代英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苦難的歷程》《復(fù)活》《安娜·卡列尼娜》《童年》《我的大學(xué)》《青年近衛(wèi)軍》《靜靜的頓河》《契訶夫小說選》《泰戈爾詩選》《一千零一夜》《魯濱遜漂流記》《高老頭》《悲慘世界》《好兵帥克歷險記》……大保抓起幾本書持在手里翻了翻,那里頭外國人的名字長得讓他煩躁。
他把書丟回箱子里,斜倚在窗邊,問:“你哪里會有這么多書的?”
鐘海仁說:“買的啊?!?/p>
“你家里有錢哩,舍得這樣給你買閑書?!?/p>
“這怎么是閑書呢?都是正經(jīng)的書哩!”
“莫說正經(jīng),我們那邊人家都說這是閑書?!?/p>
鐘海仁想了想,說:“你要說它們都是閑書也沒錯,古人也是有這樣說法?!?/p>
“這樣多書是家里大人買的還是你自己買的?”
“當(dāng)然是家里大人買的。我爸爸每個月發(fā)了工資,就到新華書店買一本書回來,包好送給我。他還要我哥哥我姐姐也經(jīng)常給我。他要我有時間多讀點書。他說多學(xué)點知識總歸是有用處的。”
“你爸爸很關(guān)心你的學(xué)習(xí)喔?!?/p>
“那自然。他是老大學(xué)生。他希望我以后也要考取大學(xué)?!?/p>
大保聽人說過,鐘海仁的爸爸是個老牌大學(xué)生,舊職員,長沙人,家里很有錢。解放后在省政府的一個部門工作,后來成了右派分子,帶起全家下放到了縣里,安排在建筑公司當(dāng)職員。他在大學(xué)學(xué)的經(jīng)濟,畢業(yè)后一直做經(jīng)濟工作(聽說他的業(yè)務(wù)很強),忽然轉(zhuǎn)到建筑公司做事,這也是件很奇怪的事情。按說命運出現(xiàn)那樣大的拐彎,很多人都會萎靡不振的。可是在他身上看不到多少沮喪的神色。那是個很精神,很自信的角色。面色紅潤,雙眼爍爍,一個厚肩膀擔(dān)著一顆肉腦殼,走路很沉穩(wěn)。建筑公司在北門外,大保有時在路上碰見他??偪吹剿@個那個大聲地打招呼。一口長沙腔,好多年不變,聲音很洪亮。他知道大保和海仁是同學(xué),有一回街上碰到,他忽然主動跟他打招呼,問大保吃飯沒有,還說沒有吃就到他家里去吃??h城里還沒有大人會這樣跟小把戲說話的。大保覺得這個人很好玩。
大保說:“你爸爸想得遠喔,都想到以后考大學(xué)的事情了。”
鐘海仁神情黯淡地說:“我家里出身不好,我哥哥姐姐都沒有讀到大學(xué),我爸爸就拿希望都放到我身上了?!?/p>
大保寬慰他說:“你成績一直都好,讀書連不費力,以后考個大學(xué)還不是一碗飯的事情?!?/p>
誰都沒料到大保預(yù)言成真,后來國家的變動很大,鐘海仁也經(jīng)歷了諸多磨難,最終還是考起了大學(xué),得成夙愿。這是后話。
鐘海仁幽幽地說:“管他以后考得起考不起,一路這樣讀下去吧!”
“我爸爸都說,你有讀書的命。”
“真的?他怎么看出來的?”
“他看了你的相,說你的額頭、鼻子、嘴巴都生得好,說你額高三寸,可有威權(quán),口大有棱,鼻大有梁,南面之職,說你以后有出息?!?/p>
鐘海仁驚喜地問:“你爸爸有這樣神?”
大保驕傲地說:“那當(dāng)然。南門街上一塊牌?!?/p>
“好!好!”鐘海仁很興奮,不斷地點頭。
過一會,他又冷了下來,說:“實在不瞞你說,我心里還總有懷疑的,我出身不好,學(xué)習(xí)成績再好,會不會有用?”
“有用??隙ㄓ杏?!”大保說完心里也有點虛,感覺這話不著邊際。但他不這樣說又能怎樣說呢?他總不能給人潑冷水。
“有用就好。有用就好!”
鐘海仁忽然仰頭大笑起來。
笑過了,他又顯得很高興。他指著箱子要大保挑一本書借回去看。
“你讓我借你的書?”
大保意外地站直了身子,腦殼一下子頂在亮瓦上,閣樓里暗了一片。他想起鐘海仁平素惜書如命的樣子,連示人都不得肯的,現(xiàn)在卻主動要借書給他,這實在是他沒有想到的。
他反問了一句:“你不是不借書給人的么?”問過了才發(fā)覺這話說得好蠢。
鐘海仁惱怒地說:“那些人都不懂得愛惜書,更不懂得尊重人,我為什么要借書給他們?”
他又硬硬地問大保:“你看不看吧?不看算了!”
“我看!我看!”大保趕緊應(yīng)承。但他一時不知借本什么書好。他還是喜歡殺仗的書。
鐘海仁這里沒有殺仗的書,但打仗的書卻不少。在他們的概念里,殺仗的是古人,打仗的是今人。他們以兵器劃分。
鐘海仁給他推薦了一本《青年近衛(wèi)軍》。
“是蘇聯(lián)的么?不看不看?!?/p>
“為什么?”
“外國人名字太長,記不住?!?/p>
“這本書好看哩,里頭盡是打仗。”
“不看!”
鐘海仁不再強求,想了想,從箱子底下掏出本《烈火金剛》。大保翻翻前面又翻翻后面,臉上一塌一塌地笑開了,說:“這本書可以。”
大保拿著書興興頭頭地回去了。
大保一個晚上就把書看完了。
第二天上學(xué),大保悄悄地把書還給鐘海仁,然后小心地問:“我還可以搭你借書么?”
“可以啊。有借有還,再借不難?!?/p>
只是鐘海仁不相信他這么快就把書看完了。
“看完了。絕對看完了?!贝蟊Y€咒發(fā)誓說,“從頭至尾,一個字都沒有丟?!?/p>
“好看?”
“好看!”
“好,放了學(xué)我們一起走?!?/p>
從此大保的生活有了很大的變化。放了學(xué),他不再去找過去的小伙計們玩耍,不再一條街追過一條街地瘋野,而是很快回到家。他覺得書中的世界比街巷里頭的生活更讓人神往。他借了書,不敢像鐘海仁一樣帶到學(xué)校去,他怕搞壞,怕丟失,也怕別人開口跟他借。他像對待鑄件模子一樣小心。他把書壓在床鋪的枕頭底下。回到家,要拴好門才拿出來看。那時他的坐功也變好了,可以一坐兩三個鐘頭,不挪不動。他一翻開書本,就感覺魂魄游蕩出去了,跟隨書中人物一起南征北戰(zhàn),四處殺伐。夜色罩下來了,他不知道。吃飯了,他不知道。母親在門口催了幾道了,他才開門出去,很不耐煩地在飯桌邊上坐下。父親母親都知道他是關(guān)在房子里看書———看課外書。母親說:看那些書作得什么用,是抵得饑還是抵得寒?父親說:多讀點書好,以后我們家里也出個讀書人。父親還常常會順手賞給他一杯水酒,叫他:銃一銃。
以前到了星期天,大??倳礁赣H的爐頭前幫幫忙的。父親一個人開了個鑄造作坊,常常搞手腳不贏。大保從小就過去打下手,學(xué)會了拉風(fēng)箱,調(diào)油泥,除鐵渣,幾樣技術(shù)活譬如做模子、看火候也已經(jīng)慢慢上手。他成了父親很得力的一個幫手。自從他迷上看書以后,父親有意無意地縱容他,一切隨他的意。大保要過去幫忙,他就可以有時間坐下喝幾杯茶,可以多出點活;大保不去,他也不勉強。父親真是個善解人意的寬容的好父親。
到了星期天,大保常常會到鐘海仁的閣樓上去,一泡一天。兩個小伙計很快把作業(yè)做完,就開始看書?,F(xiàn)在大保也不挑剔了,中國的,外國的,都看。外國人的名字長,他不全讀,只讀前頭三個字。比如“潘捷萊·普羅柯菲耶維奇”(《靜靜的頓河》),他只讀“潘捷萊”;“聶赫留朵夫”(《復(fù)活》)他只讀“聶赫留”,“約翰·克利斯朵夫”他則直接只讀“約翰”。這樣一經(jīng)省略,他發(fā)現(xiàn)外國人的名字也是很好記的。他覺得外國書讀起來更有味道。他們一個坐在小桌前,一個斜倚在窗戶邊,各看各的書。有時也一起擠坐在凳子上,兩個腦殼粘在一起,同時看一本書。往往是鐘海仁看得快,大保總是跟不上,看完一面,鐘海仁正好翻下一面時,大保即會一把摁住他的手,不準他動。偶爾爭執(zhí)起來,兩個人又嘻嘻哈哈笑作一堆。有時看得興起,他們也會大聲朗誦書里頭的一些句子。他們很喜歡《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里頭一段話:人最寶貴的是生命。生命每個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應(yīng)當(dāng)這樣度過:回首往事,他不會因為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會因為卑鄙庸俗而羞愧;臨終之際,他能夠說:“我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獻給了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yè)———為解放全人類而斗爭?!彼麄円宦暩咭宦暤偷刈x著這段話,努力制造一種抑揚頓挫的效果,感覺熱血奔涌,情不自抑,渾身戰(zhàn)栗。他們都把這段話抄在筆記本的扉頁,當(dāng)作座右銘。
大保也開始跑新華書店了。他把母親給的零花錢集起來,把早飯錢省出來,都買了書。他不好意思總跟鐘海仁借書,也要有自己的書去交換。他覺得這樣才能長久。
他們的那段日子過得真是十分快樂。他們把鐘海仁的藏書都快看完了,有的還看了兩三遍,他們記住了書里好多人物的名字。能把一些章節(jié)倒背。他們在學(xué)校的學(xué)習(xí)成績也比較穩(wěn)定,鐘海仁一直穩(wěn)坐在班上的前三名,大保也在慢慢往前靠。他的目標是要跟鐘海仁并列。偶爾他們也會想一想以后上高中考大學(xué)的事情,不免一陣調(diào)笑。他們常常一起走上東塔嶺,看看陽光下靜臥著的縣城,以衙門口為方位,努力辯認每條街每條巷,想象一下熟識人家的日常生活,再看看縣城邊頭的清凌江水在寬宏的河床上無語東流,忽然抬頭,就看到一只巖鷹在寶塔頂上緩緩盤旋,巨大的黑影遮住了他們,一陣子又移開了。他們感覺到天空無限燦爛、高遠。
到初中二年級的下學(xué)期,鐘海仁的父親托人給他們在縣圖書館每人辦了一張借書證,圖書館就在正街上,和文化館同在一個院子里。門面不大,但里頭房間很多。大保和鐘海仁曾偷偷溜進書庫看過,擠密壓密的書架上面,大多是毛主席著作和農(nóng)業(yè)技術(shù)書籍,文學(xué)藝術(shù)類圖書只有一個書架,還沒放滿,稀稀松松地歪放著。他們粗粗地掃了幾眼,有點失望。都是些大路貨,是他們看得不愛看了的。但手里有了本縣圖書館的借書證,他們還是很興奮的。他們知道,能在圖書館辦出證來的人只能是機關(guān)單位的干部職工,這是一種身份和地位。他們不信一個縣圖書館,會沒有一些他們想看的書,只要耐煩找,總能找得出的。圖書館不是每天都開放,只在每個星期的一三五下午和星期天開門。他們約好了星期天去圖書館。
可是還沒等到他們在圖書館借到書,“文化大革命”就開始了。運動一來,很多事情停止了,很多事情加速了,一切都亂了套。
大保對運動的明顯的感覺是:興奮、迷惘。
參加紅衛(wèi)兵、破“四舊”,這讓他非常興奮。大保是第一批參加紅衛(wèi)兵的。參加紅衛(wèi)兵的要求很嚴格,要出身好、表現(xiàn)好、學(xué)習(xí)成績好,比加入少先隊還嚴,比評“三好學(xué)生”的要求更高。班里第一批參加紅衛(wèi)兵的有六個同學(xué)。從縣城來的只有朱慧琴和大保,縣城的同學(xué)大多出身不好,有些出身好的(如唐玲玲)學(xué)習(xí)成績又不好,左不成右不就。參加了紅衛(wèi)兵的同學(xué)都很得意,把紅袖章套在左臂上,在校區(qū)里走來走去,見了同學(xué)打招呼都是揚左手,晚上在宿舍里睡覺也不褪下來。有個同學(xué)上場打籃球,只穿背心,手臂無法別別針,就拿條細帶子將紅袖章绹在手臂上,興奮地滿場飛跑。領(lǐng)到紅袖章時,大保也很激動,小小的臠心興奮得亂跳。但他又有點小小的遺憾,因為鐘海仁沒有參加紅衛(wèi)兵。這卻是沒有辦法的事情,誰叫他出身不好呢?不知為什么,他戴著紅袖章見到鐘海仁時,心里會忽然有種對不住人的感覺。紅袖章像塊凹凸鏡,將他同鐘海仁之間的區(qū)別凸顯了出來。
破“四舊”是件讓人很來神的事情。那段時間里,他每天一早到學(xué)校和同學(xué)們集合,手里提著錘子,抓著起子,操著木棒,分作無數(shù)個小分隊,從幾條路口進入到縣城里。每支小分隊前頭,都有兩個同學(xué)舉著一條橫幅,上書:“砸爛舊世界,誓將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或是“要破除一切舊思想、舊文化、舊風(fēng)俗、舊習(xí)慣!”他們的目標似乎很明確,又似乎極其模糊,誰也不能說得十分明白。他們手握威力無比的生殺之權(quán),足以讓年輕稚嫩的身體膨脹,神氣雄唐,耀武揚威。第一批掃蕩的地方是文廟、寺院、祠堂、戲臺,里頭的木雕、石雕、磚雕、泥塑、香案,統(tǒng)統(tǒng)搗毀,無有幸免。接著就深入到了街巷里??h城的人家,多是磚房、舊房,一棟大堂屋里住過好幾代人,幾十上百年的時光流逝,多少會積留下一些古舊物器。大門上的銅環(huán),堂屋里的神龕,八仙桌,太師椅,窗戶上的木槅,屋檐下的雕塑,獸形的大門礅,天井前面屏風(fēng)上的木刻,睡房里的雕花大床,廚房里的洗臉架,還有細毛毛脖子上的長命鎖、老婆婆頭上的銀發(fā)髻、床底下的銅尿壺、碗柜上的銀筷子……只要是同學(xué)們認為舊東西的,一律毀滅。有家商鋪門口擺了個木躺椅,下釘子的地方不是拿洋鐵皮作的墊片,墊的是銅錢,立即點起火,燒成灰燼。他們在街上看到穿瘦褲腿的、穿高跟鞋的、留包菜頭的,都沒得客氣,瘦褲腿,剪掉;高跟鞋,敲掉;包菜頭,嚓嚓幾剪刀下去,轉(zhuǎn)眼變成個陰陽頭,一片狼藉。他們有個稱呼:小將。他從小就想要當(dāng)將軍?,F(xiàn)在“小將”,將來“大將”,在社會上建功立業(yè)創(chuàng)一番事業(yè)。他不知道“文化大革命”到底要做什么,但“破四舊”讓他得到了極大的快感。當(dāng)他猛一錘子將石人石像砸得碎片亂濺的時候,當(dāng)他摁住那些社會青年的肩膀嚓嚓幾下剃成光頭的時候,心里也有一種東西在歡快地爆裂。他覺得“破四舊”比讀書有意思。
大保有一段時間沒有讀書了。他也有一段時間沒有同鐘海仁在一起了。等到“破四舊”搞完,想起來時,他心里陡然一驚,竟生出了一絲對人不住的歉疚。他明白鐘海仁家里出身不好,運動開始時流傳很廣的那副對聯(lián)對他打擊很大。那副對聯(lián)說: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對聯(lián)從北京傳過來,本地人又加注一條: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會打洞。班上的同學(xué)跳到講臺上大聲念這兩副對聯(lián)時,鐘海仁的腦殼即刻勾了下去,好久沒有抬起。看到對聯(lián),大保有點驕傲,但又覺得不是很有道理。他家里出身好,是可以值得驕傲的資本,可是他也看到好多出身好的家里養(yǎng)出爛崽頭的。反過來一些出身不好的人卻可以做伙計的。比如鐘海仁。他怎么看都覺得鐘海仁表現(xiàn)是很好的。
他趕緊到曲龍井旁邊的家里去看鐘海仁。
鐘海仁一個人獨自在閣樓上忙碌。小桌上攤放著鉗子、挫刀、鐵皮和幾塊玻璃??吹酱蟊M蝗簧蟻?,他站起身,嘿嘿地笑。大保從這笑聲中,體味出一種生分。
閣樓上很熱。兩匹陽光從亮瓦上透進來,一匹落在小桌上,一匹搭在鐘海仁頭上,可以清晰地看到他額頭上一粒粒亮晶晶的汗珠。
大保把他往旁邊撥了撥,躲開陽光。
“你這是在做什么?”他問。
“做點手工活哩?!?/p>
“你這人好積極,還把學(xué)工學(xué)到家里來了?”
那時學(xué)校里有三分之一的時間讓學(xué)生學(xué)農(nóng)或者學(xué)工,但那都是集體活動,沒有聽說誰回到家還學(xué)的。大保覺得鐘海仁是在搞假積極。
大保的猜想錯了。鐘海仁做的是毛主席語錄牌。他看到報紙上的照片,毛主席接見紅衛(wèi)兵的時候,旁邊的林彪和周恩來總理胸上都戴了毛主席語錄牌,上書:“為人民服務(wù)”,還有好多紅衛(wèi)兵也戴了毛主席像章和毛主席語錄牌,他就想,我也可以做一個給自己戴起。
“我沒有資格跟你們一起去‘破四舊”,鐘海仁說,“我就要用這個行動表示我對毛主席的忠誠。這個想法怎么樣?”
“這個想法了不起,虧你想出來!”
“也是冤枉主意哩!———冤枉主意?!?/p>
“我也正想要有塊語錄牌。我們一起做?”
“這是我巴不得的。我有想法,能力有限,怎么做都不如法。你來一起動手就好了?!?/p>
“你早搭我說啊。”
“早說怕你那頭走不開?!?/p>
“那也是。不過現(xiàn)在說也不遲?!?/p>
“不遲。不遲?!?/p>
大??戳丝醋郎系墓ぞ吆筒牧?,說:“到我屋里去做吧。我屋里什么工具都現(xiàn)成,方便?!?/p>
兩個人就將東西收攏來,拿書包裝了。走到正街上,大保又彎進百貨公司買了幾口別針。
到了大保家,兩人一頭鉆到房里,就開始工作。自然是鐘海仁動口,大保動手。大保自小跟著父親倒爐頭,粗通一些鉗子銼子鉆子功夫,做個語錄牌自然不難。工序簡單,無非是在玻璃里頭襯一張毛主席語錄,再用一塊鐵皮自四周淺淺地包住,最后在鐵皮后頭固定住一口別針,就成了。事情無巧,但需要耐得煩,過得細,原因是語錄牌的面積不大,比半塊橡皮擦子還小,要將鐵皮的四個角剪出四個小小的整齊的略帶點三角形的叉口,使之卷過來正好能淺淺地包住玻璃。那還是要點功夫,要點巧勁,要點耐心的。深了不行,淺了不行(深了不好看,淺了包不?。?,比小妹子的繡花也差不多了。大保一連做了五塊,鐘海仁都不滿意。到了做出第六塊時,鐘海仁才點頭了。
大保扯過毛巾揩著滿頭的汗水,說:“同你做事真是不輕易哩,要求太高了。”
鐘海仁瞇著笑眼說:“你不要怪我要求高。你要知道,我們做的是毛主席語錄牌,是要戴在身上給人看到的,不做得最好最好怎么行?”
“這個道理我曉得?!?/p>
“知道你曉得?!?/p>
鐘海仁將語錄牌小心地別在胸口上,退后兩步,讓大???。
“不錯。很雄唐?!贝蟊?滟澱f。
鐘海仁低頭看了看,也說:“我悟起都是很雄唐的。再做一塊嗎?”
“為什么?”
“你自己不要一塊么?”
“哦對,我當(dāng)然也要一塊?!?/p>
大保就又做了一塊,給自己戴上,兩個人都很高興,意氣風(fēng)發(fā),在屋子里挺胸走了幾圈正步,約好第二天一起戴著到學(xué)校去。
學(xué)校早已經(jīng)停課,但同學(xué)們都沒有離校,有的縮在宿舍里睡懶覺,不少人三三兩兩地在校園四處游蕩,尋找新鮮刺激,有人在籃球場上投籃,大保和鐘海仁剛走近教室門口,眼尖的同學(xué)就發(fā)現(xiàn)他們胸前戴著的毛主席語錄牌了,即刻爆發(fā)出一陣驚喜和感嘆。同學(xué)們圍住他們,好多只爪子伸過來,都想摘過去看一看,再戴一戴。大保知道,這些同學(xué)見到什么東西就想要的,“看一看”“戴一戴”,然后就再也回不來了。何況毛主席語錄牌猶如圣物,誰都有權(quán)力配有,搶了也不算搶。搶過去就再要不回來了?;偶敝?,他抬起雙手,掌心向外,虛虛地護在胸前,一邊說:“只準看,不準動手!”
倒是鐘海仁大方,一把摘下語錄牌,拍在眼前的一只手板上,說:“拿去,送給你了。”
同學(xué)們一陣歡呼,然后就一齊大喊:
“大保,大保,大保———”
他們要用這個辦法逼大保有樣學(xué)樣。
大保偏就不吃這一套。他不喜歡別人用任何方式來勉強自己。他的臉一塌一塌地陰下來,沉聲說:“大保不是鐘海仁,我的物器不給人?!?/p>
他伸開雙手,像游泳一樣把跟前的人群扒到兩邊,昂起頭,轉(zhuǎn)身走下操場。
鐘海仁在跑道的沙坑邊上找到了大保。兩人默默地坐了一陣。鐘海仁忽然開口說:“大保,你這樣做是對的。我那樣是不對的?!贝蟊R汇?,腦殼里一時沒有轉(zhuǎn)過彎來,轉(zhuǎn)臉望著他。鐘海仁又說:“我們勞神費力,辛辛苦苦做的語錄牌,這些人喊聲要就拿過去了,不仁義。”大保點頭說:“我就是不服含這種做法?!辩姾H视终f:“要讓誰碰到心里都會過不得?!贝蟊Uf:“就是哩!”鐘海仁說:“我尤其心里過不得。但是我又不得不那樣做?!贝蟊S制D(zhuǎn)臉去望他。望了一會,點點頭,明白過來。大保啐了一聲:“可惡!”鐘海仁低著腦殼重復(fù)一句:“十分可惡!奪人所好,是最最不仁義的事情!”大保起身說:“我去找他們要回來?!辩姾H世?,說:“給了別個的東西,再去要回來,那就顯得我們不仁義了。做不得!”大保將一根枯枝慢慢折斷,一截一截地砸在沙坑上。大保說:“我再搭你做一塊。我要做得更加好?!辩姾H矢屑さ赝谎?,小聲說:“謝謝你!”
過一會,鐘海仁又說:“只做一塊恐怕不行?!贝蟊2唤猓骸盀槭裁??”鐘海仁說:“我還是戴不出來?!贝蟊Uf:“哦,你怕他們還來搶?”鐘海仁點點頭,“嗯”了一聲,若有所思。大保就又說:“我看他哪個還敢來搶,對他不客氣?!辩姾H枢卣f:“沒有用。沒有用的?!贝蟊Uf:“沒有用?你看我不一拳打得他到墻壁上巴起!你怕他們,我不怕。我家里出身不比他們差?!?/p>
鐘海仁勾下頭去,好久沒有開聲,大保忽然悟到講錯話了,正自懊惱,就見鐘海仁慢慢抬起頭來,說:“我想只有一個辦法了?!贝蟊C枺骸笆裁崔k法?”鐘海仁望他一眼,猶豫一會,說:“搭他們每人做一塊語錄牌?!贝蟊5善鹧劬φf:“給他們做?卵都沒有給他們唚!”鐘海仁忽然堅定地說:“對,只有這個辦法了?!庇终f:“你不肯做,你就教我,我來做。”大保瞪眼望他一會,猛然將手中枯枝摔出好遠,然后勾下頭說:“好吧,我們一起做。不過把話說在前頭,我是為你做的??!”鐘海仁說:“我清楚是為了我?!鄙袂轺鋈?。
兩個人守在大保家里關(guān)了三天。兩個人分了工,大保負責(zé)裁剪鐵皮、熔錫水和把別針粘上去;鐘海仁則要拿砂布把每塊玻璃打磨光潔,最后用絨布把語錄牌擦拭干凈。三天時間,做好了四十六塊語錄牌。
第四天一早,兩人回到學(xué)校,給班里的同學(xué)每人送了一塊語錄牌。同學(xué)們都很高興,一邊把語錄牌別到胸前,一邊拍著鐘海仁的肩膀夸他心靈手巧。鐘海仁低眉盯著語錄牌,不停地說:“為人民服務(wù)。為人民服務(wù)?!?/p>
大保跟在后面,只把眼睛望著遠處,不作聲。
不久,大保聽到消息,外地有好多學(xué)生開始串聯(lián)了。北京、上海、廣州、韶山、井岡山、延安、遵義、大渡河……有徒步的,也有坐火車的。只要手里有一紙學(xué)校證明,無論坐車、吃飯、住宿,統(tǒng)統(tǒng)免費。大保立即找到鐘海仁相約一起出去串聯(lián)。兩人商量一個晚上,定下串聯(lián)路線:先步行到郴州,再搭車到長沙,然后又步行,走到韶山去,瞻仰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的故居。第一次出去串聯(lián),他們也不敢走得太遠,先完成這個夙愿,以后怎么走,再看。
第一次出門遠行,兩個人都很興奮,一夜沒睡著覺。兩人一早在衙門口會合,順大街出西門,走到馬路上,就感覺是真正踏上征途了。意氣風(fēng)發(fā),一身輕快。他們都身著一件舊軍衣,腳踏解放鞋,背一只黃挎包,兜里只帶了十塊錢。黃色的馬路像一條飄帶,彎彎扭扭地往前面伸展。空中飄著零星的凍雨,風(fēng)聲凜冽。他們的心里卻像裹著一團火,不斷哈出熱氣。他們忽然很想唱歌。其實兩個人都五音不全,在學(xué)校里最厭煩的就是唱歌課??墒沁@時候卻覺得唯有唱歌最能抒發(fā)心里的情懷,于是一首歌曲就沖口而出:“我們走在大路上,意氣風(fēng)發(fā)斗志昂揚……”他們不是在唱,而是在吼。竭盡氣力地吼。一邊吼唱,一邊蹦跳著前行。馬路兩邊,遠遠近近散布著很多村莊。他們有時會踅下馬路,深入到村子里,坐在火爐邊,一手支住下顎,皺眉,凝神,模仿革命先輩的樣子傾聽村民的訴求,然后又用高亢激昂的聲音,拿報紙和傳單上看來的東西,給村民宣講文化大革命的意義。但他們沒有收到想象中的效果。村民們一個個目光呆滯,有的連連哈欠,有的還蹲到一邊去剁豬菜,丁丁丁剁出一屋的噪音。
第三天下午他們到了郴州。兩百里路走了兩天半,一點沒有累的感覺。如果要他們一直走下去,兩萬五千里路也是走得完的。他們找到火車站,從窗口把學(xué)校證明傳進去,不一會,里頭一個女聲很清晰地傳出來,要他們先去地區(qū)學(xué)生串聯(lián)接待辦公室辦理手續(xù),在那里拿到坐車證,就可以直接上火車。他們問清楚接待辦在地委里頭,馬上找了過去。
地委大院在十字街頭上去一點的街邊上。那里好熱鬧。大院里擁了好多學(xué)生,有的戴了紅衛(wèi)兵袖章,有的沒有戴。有幾個學(xué)生打了一面紅旗,上面幾個黃字:清華大學(xué)紅衛(wèi)兵長征隊。讓他們肅然起敬。一打聽,學(xué)生來自四面八方,有本市的,有下面各縣的,也有廣西、廣東的。年紀跟他們都差不多,都一副風(fēng)塵仆仆的樣子,卻都十分精神。他們挨到接待站,順利地拿到了兩張火車乘車證。當(dāng)天已經(jīng)沒有車次,要到第二天下午才能上車。他們被安排到地區(qū)衛(wèi)校暫住一晚。
地區(qū)衛(wèi)校在市郊。從地委出來,走了一個多小時才到。衛(wèi)校里頭也設(shè)了接待站,順著臨時路標的指引,他們一路走去,沒有走一步冤枉路,很快找到了接待站,又很快拿到了住宿證,一個工作人員帶著到了住宿的地方。那是由一排教室臨時改成的宿舍,搭的地鋪,左右各有六個鋪位,互相對稱。床單、枕頭、被子,都很新,白得有點晃眼。臨時宿舍剛刷過墻,有股淡淡的石灰水味道。給大保和鐘海仁安排的是右邊五號、六號鋪位,兩人靠在被窩上坐了一陣,喝完一茶缸水,順走廊走過去,下階梯,拐個彎,走過一截磚鋪的甬道,迎面是一個大操場。操場好大。比他們學(xué)校的操場至少大一倍?;@球場、排球場、羽毛球場,都有。都不止一個??窟叺臉涫a下放了一排有十幾張乒乓球桌,桌上都架了墨綠色的球網(wǎng)。
兩個繞著乒乓球桌走了一圈,在每張桌上都拍了一巴掌。穿過操場,就到了教學(xué)大樓。樓的四周種滿了樹。樟樹、柏樹、玉蘭樹、法國梧桐,都長得十分高大,枝繁葉茂,寒木春華,蔚然成蔭。教學(xué)樓頂上拉著一條橫幅,上書:誓將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教學(xué)樓外墻貼滿了大字報,重重疊疊,滿滿當(dāng)當(dāng),足有半寸厚,一直鋪陳到墻壁的拐角處,給人一種鋪天蓋地的感覺。一些新貼大字報上都用紅筆特別標明:不許覆蓋!或:保留三天!違者格殺勿論!旁邊還斜畫了一把尖刀,讓人倒吸一口涼氣。兩人擠在人群里看了看,似乎也無什么新意。無非是些北京來電、長沙消息、最新動態(tài)之類,同縣城里衙門口的大字報差不多。而且,文采不行,毛筆字也差火。兩人就又進到樓里,逐層走了走。教學(xué)樓高四層,每一層都分布著教室和實驗室。他們扒著窗戶看了看,教室里的布置跟中學(xué)差不多,不同的只是這里都是單人課桌,還有就是每塊黑板一側(cè)都掛了人體解剖圖。他們很想看看人體解剖圖上面有些什么物器,可是隔得遠,怎么努力都無法看清,也就罷了。
兩人怏怏地往回返去。大保說:“看來讀衛(wèi)校是沒有什么神氣?!辩姾H收f:“我們以后要考就考北大清華?!贝蟊R蓱]地說:“這個樣子,以后還有書讀么?”鐘海仁遲緩地說:“一個國家,總不能不給人讀書吧?”大保想想,是這個道理。
兩人仍然信步亂走。教學(xué)樓后面有一個小樹林,隱隱約約能看到一片紅瓦屋頂。剛走近樹林子,忽然一陣陰風(fēng)襲來,陡然都打了個寒噤,大保疑惑地問:“這是什么鬼地方?”鐘海仁說:“管他什么地方,過去看看?!痹儆众吳耙豢矗瑓s是一棟長方型的平房,水泥打墻,鐵門,鋼窗,窗戶上安著磨砂玻璃。小平房門窗緊閉,四周闃靜無聲,顯得十分神秘。兩人心里忽然生發(fā)出很大的好奇心,圍著平房轉(zhuǎn)了一圈,終于在一個窗戶上找到一條縫隙。鐘海仁攀上窗臺,湊近縫隙朝里看了一眼,換個眼睛又看了一眼,隨即默默地一縱身彈下地來。大保也湊近去,貼著縫隙一看,心里一噤。他沒想到里頭放著的是兩具死尸。尸體各用一只玻璃柜裝著,里面泡了藥水。尸體沒有頭發(fā),皮膚皺得很厲害。尸體是平躺著的。大保的膝蓋骨一下就軟了,跳下地來就往回走。開頭是小步走,后來就是大步狂奔了。鐘海仁緊緊地跟隨在后面。
好久以后他們才知道,那尸體是衛(wèi)校作為人體解剖教學(xué)用的。
可是這個場景給大保心里留下的印記太深刻了。夜里躺在鋪上,久久無法入眠,一閉上眼睛,枯皺的尸體就浮現(xiàn)在眼前。他扯過被子蒙住腦殼,還是不能擺脫。沉黑中,那影像反而更清晰了,那么挺挺地、枯枯地,腦殼光禿著。周圍的鋪上睡滿了人,鼾聲一片,卻一點也減退不了心里的恐懼,越來越緊縮。
好久他才迷糊過去。
忽然空中響起一聲炸雷,有人大聲喊道:
“起來。都起來!”
大保猛一下蹬掉被子,跪身站起來。
宿舍里燈光大亮。一伙紅衛(wèi)兵糾察隊擠在門口,正挨鋪問過來。問是哪里人,問什么出身。
很快到了鐘海仁跟前,鐘海仁似乎還在睡夢中,迷迷瞪瞪地,小聲嘟噥:“貧農(nóng)。貧農(nóng)哩!”說完就把頭埋下。紅衛(wèi)兵糾察隊沒有多停留,就走過去了。
宿舍里很快安靜下來。有人關(guān)了燈,大保再又睡倒身子時,一陣放松,立即睡著了。一覺睡到天光,身邊朦朦朧朧有了人聲,宿舍里有人起床了。大保側(cè)過身,看到鐘海仁倚坐在枕頭上,雙眼大睜。大保問:“就起來了?”鐘海仁說:“沒睡?!贝蟊R徽R徽5乇犞劬?,問:“怎么不睡呢?這被窩好熱和?!辩姾H暑D了頓說:“我想今天返轉(zhuǎn)去。”大保反問道:“回去?”鐘海仁說:“回去!”大保一下爬起來,問:“你不是說夢話吧?”鐘海仁搖搖頭,說:“我不想走下去了?!贝蟊Uf:“以后再有人來查,你只管說自己出身‘紅五類,怕條卵??!”鐘海仁還是搖頭,不開聲。大保就又問:“你硬是不想走了?”鐘海仁說:“不走了!”大保默了默,無奈地說:“那我也不走了。我跟你一起回去?!贝蟊?吹界姾H恃劬镆坏螠I水一閃,砸在被頭上。
回到家里后,大保天天晚上作噩夢。夢醒好久,泡在藥水中的尸體還盡在眼前晃動,身上的汗水冷一陣熱一陣地往外涌,周身癱軟。
他有好多天不出門了。
這天,家里來了幾位班上的同學(xué)。奇怪的是,扯頭的是唐玲玲。在家?guī)滋欤瑢W(xué)校里的形勢又起了變化,別的班的同學(xué)都拉起旗桿成立了造反組織。他們不甘人后,也打算成立自己的紅衛(wèi)兵。大保出身好,擅作文,鋼筆字也漂亮,是個人才,一個組織必須得有這樣的人。他們專程來拉大保入伙。
討論一夜,名稱定下來了:八一造反兵團。名稱是大保提出來的。他從小崇敬解放軍,心頭有個當(dāng)兵的結(jié)。取名“八一”,還“兵團”,氣象很大,很能表現(xiàn)他的意愿。他沒有想到唐玲玲會竭力贊同他的提議。本來唐玲玲套用了毛主席詩詞中的一個詞,提議叫:叢中笑造反司令部。詩詞的全句是: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墒窃诟鞣N提名爭執(zhí)不下時,放棄了自己的提議,支持大保。
唐玲玲是他們這個紅衛(wèi)兵組織的司令。
那時唐玲玲已經(jīng)改了名字,叫:唐紅衛(wèi)。
對這個名字,大保好久都喊不慣。
司令唐紅衛(wèi)委了他一個職務(wù):宣傳部長。一下將他心里的邪火又挑高了。一身勁格的。他這宣傳部長是光桿一個,手下沒有兵。大小事情,都是他親力親為。寫標語、抄大字報、刻鋼板、印傳單、調(diào)漿糊、領(lǐng)紙張筆墨、布置大批判會會場,他都是一個人干。每天吃過早飯,他就出門了,先到衙門口,把新出的大字報瀏覽一遍,搜集搜集傳單,再到學(xué)校。他們占領(lǐng)了學(xué)校教務(wù)處作為司令部,把里頭的小倉庫清出來給他專用,外頭一天到晚都非常熱鬧,人來人往,爭爭吵吵,喊聲不斷,里頭卻十分清靜。他安靜地坐在桌前,先把各式傳單看一遍,再在腦子里把剛瀏覽過的大字報過一遍,凝一會神,就在稿紙上唰唰地寫起來。他的記性很好,綜合能力也很好,能把各種信息歸納到一起,梳理梳理。再用自己的語言表述出來。唐紅衛(wèi)時不時會踱進來,俯在他身后,看看桌子上的傳單,或是拿起一兩頁寫好的稿子看一看。唐紅衛(wèi)身上有一種說不清的女娃子氣息不時蕩進他的鼻孔里,讓他感到煩躁。他是個做事很專注的人,不喜歡別人的打攪。不一會,他就把一篇(或幾篇)稿子擬就了。然后,鋪開白紙,將墨汁倒在一只飯缽子里,伸進毛筆在里頭滾幾滾,略一凝神,提筆就寫。這時候總有幾個人圍在旁邊看,一邊看一邊嘖嘖贊嘆。大保的字其實不怎么樣,他是拿寫鋼筆字的方式寫毛筆字的。可是他的氣勢不得了,一落筆便如飛鳥出林,驚蛇入草,筆筆都是鐵畫銀鉤。好久以后他回想起來才回過神,那些同學(xué)大約不完全是看他寫字。因為那里面大多是女同學(xué),尤其唐紅衛(wèi)在的時候多,不斷咂嘴夸贊,有時還幫他展紙倒墨,動作夸張,有意無意就碰他一下。大字報寫完了,攤在地下晾干。歇口氣,就卷攏來,夾在腋下,到衙門口去張貼。他身高手長,總能把大字報貼得比別人的高。大字報剛剛貼上,跟前馬上就圍起了一堆人,有人還踮起腳尖扯長了頸根看。衙門口天天有很多大字報貼上墻,可是內(nèi)容都差不多,有些是互相轉(zhuǎn)抄,有些是炒現(xiàn)飯,把前段日子的內(nèi)容再又翻一遍,有些是抄報紙,有的干脆就是滿版口號,或是罵娘挖祖宗。少有新意。大保筆下的大字報是用了腦子,是認真的。綜述、評論、批判,有實有據(jù),言之成理。時不時還引用一段馬克思或者列寧或者毛主席的論述,引向一個高度。而且,文筆很好??戳说娜硕几械胶苓^癮。
下午,刻鋼板。到了晚飯邊子,他們的傳單就像炸彈一樣落滿了大街小巷。
很快地,八一造反兵團在縣城里很有些名聲了。那段日子,有幾個造反組織很出名。但出名的方式各有不同。有的以打人出名。有的以砸領(lǐng)導(dǎo)機關(guān)出名。有的以抄家出名。有的以外地消息快捷出名。有的以批判會開得多出名。八一造反兵團則是以批判文章出名。他們在一片肅殺的氣氛中表現(xiàn)的是一種溫良同理性。
可是這種理性很快就給破壞了。
大保所在的這個紅衛(wèi)兵組織,起事時很單純,只是同班的幾個同學(xué),有了點影響后,很快就擴張起來了,不少外班,甚至外校的學(xué)生都來投靠,隊伍一下壯大了。沒有了管束的學(xué)生崽熱衷做的是帶有破壞性的事情。揪斗權(quán)威。搶奪公章。打砸廣播室。給人掛黑牌。抓人游街。跪罰班主任老師。到食堂偷缽子飯吃。他們沒事的時候就坐在總部的房子里念空話吹牛。大保沒有參加過他們的行動,也很少同他們坐在一起念空話。他看不慣有的人歪戴帽子,把紅袖章緊箍在手腕上的樣子。一個個坐沒坐相、站沒站相。不是坐在地下,就是坐在桌上,坐凳子還要翻起來坐,好像不做出點痞相就不是紅衛(wèi)兵。他也不喜歡聽他們繪聲繪色地講述一些事情。比如如何鋸下一塊鐵板做成黑牌;比如如何拿一把生了銹的剪刀給女老師剪頭發(fā);比如如何一腳就將廣播室的門蹬碎了。有一次搶到了學(xué)校的公章,有個同學(xué)在自己的臉上、手上、腿上都蓋滿公章印,還撩起衣服給大家看肚皮上的一圈章子。同學(xué)們看了都哈哈怪笑。大保也湊過去看,卻一點笑不起來。他覺得太不可思議。他尤其不喜歡聽他們講述打人的事情。他們拿校長抽耳光,左一個,右一個;右一個,左一個;抽得自己的手板都成了醬紫色。他們拿竹掃把甩打教導(dǎo)主任。掃把上的竹枝細如鋼絲,十分硬韌,抽在皮上鉆心地痛。他們脫掉教導(dǎo)主任的上衣,抽了后背抽前身。抽著抽著,教導(dǎo)主任臉上的汗珠就泉水一樣滾落下來了。他們打班主任老師用的是皮帶。皮帶高高揚起。掄一個圈。啪一下打在班主任老師的頭上,一聲慘叫。騰空而起。他們說,原來班主任老師也那樣不經(jīng)打,早先那么嚴厲的人,只兩下就打得鬼喊鬼叫,就地打滾,腦殼盡往褲襠里鉆。聽他們這樣那樣地說,大保只覺得心里一陣一陣發(fā)緊。他不明白他們怎么就下得去手。這都是教過自己的老師??!自小父親教的,書上說的,從來只有大人打細娃子,先生打?qū)W生,如今都倒過來了,完全沒有了天理。他是從心里頭不能接受。每天出門,父親都要叮囑一遍:你去參加文化大革命,我不阻你,這是毛主席號召的;但是打人抄家的事,你千萬不能做。從古到今,我只聽說打人犯法,殺人抵命,沒有聽說過打人有理的。他把父親的話,牢牢記著。所以,但凡伙計們有行動,他都以要寫大字報為理由躲開了。
可是到底沒能躲得開。
這天,家里的窯爐開爐,他跟父親幫了一陣忙,將爐火燒旺了,這才往學(xué)校里去。剛出北門,就給同學(xué)們截住了。呼呼隆隆一大幫紅衛(wèi)兵,都戴了紅袖章,腰扎黃皮帶,一副臨戰(zhàn)狀態(tài)。里頭有八一兵團的戰(zhàn)友,也有別的紅衛(wèi)兵。幾個人扳住他肩膀向后轉(zhuǎn)了個身,裹住他就往城里走。
一頭走,一頭問清楚了,是機關(guān)單位的造反派今天行動,去抄一些歷史反革命和現(xiàn)行反革命的家,人手不夠,請求紅衛(wèi)兵支援。他們是去助威的。
說著話,隊伍已經(jīng)到了衙門口。有人在石座下面接著,簡單地說了幾句,大家就重新集結(jié),分作幾部分,像洪水一樣向幾條街道卷去。
大保跟隨著自己的隊伍,懵懵懂懂地走不多遠,往右一拐,進了巷口,等他醒過神來時,抬頭一看,竟是到了曲龍井邊。
這里是鐘海仁的家門口。
眼前的場景有點讓大保心驚。鐘海仁家的物器都給搬出來了,堆在堂屋里,散亂在水井邊上。太師椅、綢面被子、繡花枕頭、紅漆馬桶、熱水銅壺、相框、留聲機、收音機、皮鞋(男式、女式,有好多雙)、龍井茶葉罐、大前門香煙、細瓷白碗、象牙筷子、竹麻將……前面一個紅衛(wèi)兵抓起一瓶雪花膏在鼻子下頭聞了聞,挖出一砣,胡亂地往臉上頭上亂抹。一股香味立即彌散開來。真好聞呀!大保常到鐘海仁的閣樓上看書,但每次去了,都是直奔樓上,從未進過他父母親的房間,他沒想到他們家里會有這么多屬于資產(chǎn)階級生活方式的東西。這些物器在縣城里都是不多見的。他心里有點好奇,往前又走了半步。于是他看到了堂屋里幾個橫眉立目的建筑公司的工人,看到了臉朝墻壁站著的鐘海仁的父母親,最后才看到了鐘海仁。鐘海仁縮在一個角落里,勾著頭,眼睛失神地瞪著,好久不眨一下。大保心頭一悸,趕緊退后一步,躲開了。他意識到,這就是抄家,自己正在親歷“抄家”的現(xiàn)場,一些小說中也有“抄家”的描寫,古代被“抄家”的都是犯了好大的罪,有些會充軍發(fā)配,還有滿門抄斬的。鐘海仁的父親有這樣厲害么?
堂屋里有人喊起了口號:
“打倒地主資本家鐘又坤!”
屋里屋外的人都舉起拳頭跟著喊:
“打倒地主資本家鐘又坤!”
里頭又喊:
“把右派分子鐘又坤揪出來示眾!”
一窩聲地跟著又喊:
“把右派分子鐘又坤揪出來示眾!”
……
大保的手抬了抬,喉嚨里卻像給痰卡住了。終究沒有喊出聲來。他知道鐘海仁的父親叫鐘又坤。他每次見到鐘又坤都要尊一聲:鐘叔叔。眨眼之間就要讓他把這人“打倒”“揪出”,他實在喊不出口。
他以手遮臉,把身子一點一點地塌下去。
忽然,口號聲停下來,前面的人群閃開一條道,有人抬著兩口箱子一前一后走出門,丟在水井邊上。箱子砸在青石板上,瞬間爛開,一些書散落出來。大保對這箱子太熟悉了,里頭的好些書就是坐在箱子上看完的。這些書給過他多少美好的記憶。可是現(xiàn)在它們也作為“四舊”物資給抄出來了。他心里忽然有點難過。
人堆里冒出一聲:“燒掉它!”
即刻有人隨聲呼應(yīng):
“燒掉!燒掉!”
一根火柴一晃,引燃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封面?;鹈缍读硕?,迅即興奮起來,縱身一挺,舔著《苦難的歷程》燃上去。又燒著了《青春之歌》《艷陽天》,然后遲疑了一下,暗了暗,幾條火舌鉆進書的縫隙,先是有黑煙騰起,接著就轟一聲蓬起了明火。那些書似乎知道反正逃不過這一劫,索性表現(xiàn)出十分大義,自動地、飛快地將書頁翻卷上去,讓火燒得更順暢。熊熊大火借勢把書的灰燼托舉到空中,又紛紛揚揚地跌墜下來,砸在水井里,砸在人們身上。
大保身上也落滿了灰燼。當(dāng)?shù)谝黄覡a飄落在他頭頂上的時候,他像被子彈擊中了一樣,頭皮一麻,心就緊縮了起來,腳下變得飄忽。他用力穩(wěn)住身子,一動不動,死死地盯住那堆大火。他感覺到心里頭一涼到底。
突然他聽到有人在叫:“看水井!看水井!”
接著就好多人驚呼:
“喔!喔!”
他費力地轉(zhuǎn)過臉。他看到曲龍井里的井水翻騰著漫上來了,一直漫到了井沿邊上。他看到井水是渾黃的,像燒開了一樣翻著水泡。他看到渾黃的井水翻了一陣水泡,又嘩一下退下去了。他看到井沿四壁留下一層渾黃水漬。
他呆呆地想道,傳說中不是說曲龍井的水幾百年都沒有漲落過么?他又想,傳說中不是說曲龍井的水幾百年都是清澈的么?可是眼面前,曲龍井中水漲了,曲龍井水也渾了。
曲龍井。曲龍井??!
他再轉(zhuǎn)過臉。不知什么時候,鐘海仁站在了門口,傻傻地望著那堆大火。
他看到了鐘海仁。
鐘海仁也看到了他。
四目相觸,大保聽到了火花一閃一閃的嗞嗞聲。
他趕緊把臉掉轉(zhuǎn)來,滿臉灼痛。
他不知是怎樣迷里迷糊回到家里的。那時候他母親扒開人群欺到跟前,一把捉住他的手腕,兇道:“哪個叫你欺到這里來的?搭我回去!”他母親年紀不算很大,但身坯很大,樣子顯老,人都稱她“柏良婆”。她這輩子很少罵大保,但這時顯得很惡,上嘴唇都翹起來了。柏良婆的嘴唇很肥,一翹起來就很難看。她很少發(fā)脾氣,不想給別人難看。
柏良婆攥住大保的手就往外頭擠。走了不到兩步,一抬眼看到了鐘海仁,一搭手也捉住他的手腕,說聲:“你也搭我走!”
唐紅衛(wèi)側(cè)身攔住,連聲問:“做什么做什么?”
“做什么?”柏良婆好像給問住了。嘴唇皮一搭,翻上來又說,“他借了我屋里老頭子的錢不還,拿他回去還錢哩!”
說著,一頭撞開前面的人墻,一手牽大保,一手牽鐘海仁,橫著出了巷子。
柏良婆拉著兩個學(xué)生崽的手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家門口才松脫手。兩個人的手腕都給攥痛了,攥出一道血印子。
父親王孝德正坐在堂屋門口的條凳上躬腰吃煙,見到他們,一下把手里的煙甩掉,說:“這樣快就歸來了。”柏良婆說:“你也不看是哪個出馬?!蓖跣⒌抡f:“有本事!”柏良婆驕傲地說:“那是自然?!蓖跣⒌戮头愿浪骸芭H馕腋罨貋砹?,還買了個豬心,都在灶屋里,你去炒?!庇纸袃蓚€學(xué)生崽:“跟我來,到爐頭上做點事?!?
父親王孝德這天有點過分,不停地指揮鐘海仁搬這搬那,手腳不停,累得腿都酸了。
他們過了中午才吃飯。飯桌上擺了一大盤辣椒炒牛肉,一大盤酸菜炒豬心,一碗小白菜。王孝德熱了兩壺水酒,一壺歸自己,一壺給大保和鐘海仁分了。
鐘海仁一坐下來,眼睛就又開始走神,不肯端筷子。王孝德給他把酒碗端起來,說:“你不要擔(dān)心你爸爸媽媽,幾十歲的人了,什么事情沒有看到過,他們經(jīng)得起的?!卑亓计乓步幼煺f:“管他天塌下來,也要先吃飯再說。吃!”
鐘海仁捧起酒碗,試試探探地飲了一小口,接著就又飲了一大口。他的額頭上立刻沁出了汗珠子,亮閃閃地布滿一排。
這餐飯吃得很快。轉(zhuǎn)眼工夫,酒也干了,菜也光了。大保有種微醺的感覺,也累了,扯著鐘海仁進到屋里,一人一頭,蜷起身子睡了。
一覺醒來,屋里暗了。王孝德仍然坐在堂屋的條登上吃煙,王孝德問:“醒了?”鐘海仁說:“嗯,有神氣了。”王孝德就說:“那你現(xiàn)在歸屋去,看你爺娘吃飯沒有。沒有吃飯就自己搖手做。”又叫大保:“你送一下海仁。記住,送到他家巷口就打轉(zhuǎn)歸來?!?/p>
大保送了鐘海仁歸來,吃過晚飯就又睡了。這回卻睡不著了,睜眼到天光。
這天大保沒有去學(xué)校。
轉(zhuǎn)過一天,大保還是待在家里。睡覺。發(fā)呆。從堂屋轉(zhuǎn)到天井,又從天井轉(zhuǎn)到堂屋。
唐紅衛(wèi)找到家里來了。八一造反兵團已經(jīng)幾天沒有大字報上街,司令著急了。
唐紅衛(wèi)見到大保有點惱火,說:“你還活著的??!———走,搭我到學(xué)校去!”
大保說:“不去!”口氣很硬,沒有抬頭,不看唐紅衛(wèi)。
“是不是病了?”唐紅衛(wèi)抬手去摸大保的腦門子。大保偏頭躲開了。
“你不要碰我。”他說。
“我問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p>
“沒有。沒有哪里不舒服?!?/p>
“那就到學(xué)校去??!”
“不去!”
“為什么?”
“不為什么。就是不想去了!”
“硬是不去?”
“硬是不去!怎么,你還要搭我來硬的?你不是不清楚,我家里的成分比你家還要硬!我會怕哪個?”
“這人真是,吃了鬧藥??!”
唐紅衛(wèi)轉(zhuǎn)身走了。
大保仍舊在家里待著。他預(yù)想著唐紅衛(wèi)還會再來,打算給她說點更厲火的,讓她死心。
可是,唐紅衛(wèi)再沒有過來。
等不來唐紅衛(wèi),大保自己出門了。
他去了鐘海仁家。
鐘海仁家的門口貼了很多大字報和大標語。家里已經(jīng)收撿過了,劫后余生,少了很多物器,但還整潔。鐘海仁躺在床上睡覺。原先放書箱的樓板上留下兩塊空白,像兩只睜得很大的眼睛,一望心驚??吹酱蟊?,鐘海仁一蹶屁股坐起來。鐘海仁說:“我刻捕要去尋你哩?!贝蟊Pξ卣f:“想尋我玩?”鐘海仁說:“對,尋你玩。我在家里悟了幾天,今天悟通了。目前這形勢,太不似個家伙了。要讀書讀不了書,要串聯(lián)串聯(lián)不了,好像只有等老。我們還年輕,不能天天這樣坐等。我想,我們一起去打籃球怎樣?”大保說:“打籃球好??!我喜歡!”鐘海仁說:“打籃球鍛煉身體哩?!贝蟊Uf:“對,鍛煉身體?!辩姾H视终f:“我們打籃球海馬沒有理由來干涉了吧?!贝蟊Uf:“哪個干涉。我屌他的娘!”鐘海仁說:“唐紅衛(wèi)就干涉哩。她昨天還專門來警告我。要我不要找你玩,拉你下水?!贝蟊AR道:“唐紅衛(wèi),我屌他的娘。”鐘海仁說:“不要屌娘,你屌她吧!”大保說:“屌她就屌她,你以為我不敢屌??!”就對著窗外大喊一聲:“屌你唐紅衛(wèi)!”
兩人都笑起來。笑得嗬嗬的。大保感覺一頭的陰霾都散去了。
兩人跟家里各要了三塊九角錢,湊攏來,買回一個橡皮籃球。他們把氣打得太足了,往街上輕輕一丟,蹦起好高。從此,打籃球成了他們的專業(yè)??h城里籃球場不多。人委會、縣中隊、郵電局、商業(yè)局、文化局,只這幾家單位有球場。那是機關(guān),都有門衛(wèi)把守。外人禁止入內(nèi)。學(xué)校里自然是有球場的,但他們心里還是有點怯火,怕去得。他們常常去的是水利局的場子。水利局遠離縣城,從南門口出去要走好遠一截路。水利局的場子很差,是在一塊凹凸不平的泥地上豎起兩個籃球架,連個邊線都沒有劃。有時人多要打半邊場子的時候,只好在周圍擺一圈磚頭瓦片作界線??墒撬麄冊谀抢锿娴檬謺晨?。運球、投球、三步上籃、邊線突破上籃……他們也練快速跑、轉(zhuǎn)向跑,練定點投、急停跳投……一玩一天,十分酣暢。后來城邊的廣場上建了個籃球場,他們就每天早起到那里占場子打球了。他們常常跟去占場子的球友斗狠。比投籃,比彈跳,比賽打半邊場子。贏多輸少。
一年過去了。
大保又長高了半個腦殼,快有一米八了。四肢很發(fā)達,很勻稱,肌肉飽滿,兩個手板張開來像個小簸箕,原地一跳,能夠觸到籃圈。走在街上,總有人問:“這是哪個家里的崽?生得這樣后生?!辩姾H蕝s似乎沒有長,只是腦殼更大了,大了一圈。打球歇憩的時候,他常常坐在地下似乎托住腦殼出神。大保有時笑他:“你那樣大的腦殼,里頭要裝多少東西??!”
有一天,他們正坐在球場邊的臺階上歇憩,一個人慢慢走攏來,在跟前站住了。那人問:
“你們叫什么名字?”
兩人抬頭一看,趕緊站起來,局促地拿手在身上摳癢。他們認識那人是縣體委的干部,知道那人叫黃知福。他們看到過他在縣里籃球聯(lián)賽的賽場上張羅好多事情。還看到過他在決賽場上吹裁判。他的哨聲干凈、利落,聲音很亮,到了空中還能拐彎。
“我叫鐘海仁?!?/p>
“我是王大保?!?/p>
“你們球打得不錯?!?/p>
“呵呵,你都這樣夸我們?”
“我夸你們,是夸你們在同齡的學(xué)生中很突出。嚴格地講,你們還沒有入門。只是你們素質(zhì)不錯,基礎(chǔ)很好。但是要想有造就,必須要經(jīng)過嚴格的訓(xùn)練。尤其這位王大保同學(xué),胚子很好,練得好以后應(yīng)該是有名堂的?!?
“呵,我們這是野路子,打著玩的?!?/p>
“好多人都是打野球打出來的。有的還打出了大名堂。這就要看一個人有不有抱負,努力不努力,要看造化。好了,今天不談這些。今天找你們,是要讓你們參加縣中學(xué)生隊。后天有一場比賽,是桂陽縣的學(xué)生隊過來,打場訪問賽?!?/p>
“哈,我們也能代表縣學(xué)生隊?”
“這只是臨時組織的一場比賽。以后你們能不能參加學(xué)生隊,還要看。”
“好。我們努力!”
第一次上場比賽,難免緊張。大保和鐘海仁早早地就到了賽場。比賽就在廣場的球場上。地下新劃了界線,三秒?yún)^(qū)、跳球區(qū),都十分清楚,籃圈下面掛了紅白相間的籃網(wǎng),讓籃筐變得非常醒目。場邊還設(shè)了裁判臺,放了擴音喇叭。他們穿了印有本縣字樣的背心球褲,身體似乎陡然長高了三寸,跑起來有點虛飄。大保作為中鋒首發(fā)出場,站在中間跳球線上時,能感覺到場外幾百雙目光投射過來的熱力。跳球。奔跑回場。接球。轉(zhuǎn)身投籃。球打在籃板上,斜彈過去,進了。他聽到四周驟然響起的掌聲,像在做夢。他的身體優(yōu)勢很快顯現(xiàn)出來了。高,而且壯實,更要命的是彈跳力還出乎尋常地好。他往籃下一站,對方立即有兩個隊員包夾過來。他不怯火。兩名隊員又如何,就是三名隊員合圍也不怕。球一到手,照投不誤。第一次不中,他能搶下籃板來二次投籃。他聽到黃知福在場邊不停地揮手大叫:“球給中鋒。給中鋒持球?!彼肋@是黃知福對自己的信任。他必須好好地表現(xiàn)。他也真是把吃奶的力氣都拿出來了。投籃,搶板;再投籃,再搶板。兇狠頑強,拼勁十足。
那一次鐘海仁是替補出場,只打了五分鐘。投了一次籃。可惜是三不挨———籃圈、籃網(wǎng)沒有挨上,連籃板都沒有挨上。他是太緊張了。他站在罰球線一邊,那是他投籃最有把握的位置,大保已經(jīng)持球作出投籃的架勢了,忽然又出人意料地將球回傳給了他。他一把接住球,起跳出手。不知為什么,他的手腕會忽然抖了一下,投出一個三不挨。好久以后,他總還記得這次失誤,總是說:“我是很有把握的球啦,怎么會投出個三不挨呢?”十分沮喪。
那次比賽,大保拿的是7號球衣,鐘海仁分到的是8號。以后,這兩個號碼一直跟隨他們,背在身上,征戰(zhàn)經(jīng)年。
不久,縣里正式成立了中學(xué)生籃球隊。大保自然是首發(fā)。讓人意外的是,鐘海仁也選拔進去了。他在球隊最矮,比別的球員都要矮一截。黃知福的解釋是:“這頭學(xué)生崽基本功好,籃準,最可取的是籃球意識好。”聽的人都不明白“意識”是什么。一笑。
在中學(xué)生隊,他們有了新的伙計:李本義、李石善、袁志……個個身懷絕技。大保給他們都起了野名:灰毛砣、奶豬崽、大小腿……
他給鐘海仁也起了個野名:海腦殼。
鐘海仁的腦殼好大———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