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棲居的實驗室
——莊慎談杰弗里·巴瓦工作室
A Dwelled Laboratory: Conversation with ZHUANG Shen on Geoffrey Bawa's Workspaces
訪談時間:2015年3月16日
訪談地點:上海
魯安東:19世紀初英國建筑師約翰·索恩爵士(Sir John Soane, 1753-1837)的工作室就已經(jīng)是一個介于圖房、自宅、博物館之間的東西。它更像是一個理想建筑世界的縮影。你覺得巴瓦的工作室承擔了哪些作用呢?
莊慎:應該是生活和工作都有吧。從之前承擔過工作室用途的科倫坡(Colombo)住宅或盧努甘卡(Lunuganga)莊園中看不到任何使用圖板的痕跡,而巴瓦的專輯中也沒有反映工作的照片。他的工作狀態(tài)似乎很神秘,只能通過員工的描述和一些草圖才能了解。他的事務所與歐洲事務所有很大區(qū)別,比如,在阿爾托的家和工作室中明顯有一個專業(yè)畫圖的空間,而巴瓦住宅中的很多東西似乎與實際建造聯(lián)系在一起,制圖并不是唯一的工作方式,他的住宅可能更像是實驗室。他是一個生活品位高的人,會根據(jù)不同要求對建筑進行很多改造,使它越來越精細。
我不知道他把工作的空間藏在哪里了,但我覺得像盧努甘卡莊園這種地方,絕對是工作和休息的地方,不僅是享受生活的地方,更也許是產(chǎn)生靈感的地方吧!因為在那兒的東西,都是如畫的景觀(圖1-3)。
魯安東:你的意思是說建筑的生長使它更像是一個“實驗室”?你對這個莊園的改造過程有沒有準確的研究?
莊慎:我沒看到特別準確的研究,但有看到過不同時期的平面圖,通過對比,能感受到設計的精致度和空間的微妙度,幾乎每塊地方都設計到了。從這種程度上看,他應該是一個輸出生活理念的人。
魯安東:但作為一個建筑師的生活空間,里面好像缺少了一些空間,比如看書的房間。
莊慎:我覺得很多建筑師都是通過游歷和交往來獲得知識,他屬于當時上層社會的人,他有自己的社交圈子。
魯安東:從你挑出來的幾個工作室的平面圖上,我感覺墻特別顯著,而且會產(chǎn)生凹形的龕狀的空間,你在現(xiàn)場有這種體驗嗎?
莊慎:從當?shù)孛癖姷慕嵌葋砜?,巴瓦是一個國寶級的文化藝術家和建筑師,他改變了原本殖民地式的獨棟的圍廊式的住宅的模式,發(fā)明了一種內(nèi)向空間的城市院落式的房子,這或許是受到意大利建筑比如羅馬庭院等的影響,只不過在熱帶地區(qū),空間更加開敞了(圖4、5)。我認為他是拿來主義者,比如他在很多城市住宅中都展現(xiàn)了內(nèi)向空間,但也有些房子是沒有內(nèi)院的。他沒有特定的風格或標簽,但他處理建筑與環(huán)境的關系是內(nèi)在一致的。他之前學習過熱帶現(xiàn)代主義,關注現(xiàn)代形式與氣候的關系,能夠用現(xiàn)代的語言或方式將室內(nèi)外環(huán)境與氣候融通在一起。其中當?shù)氐纳罘绞綍鸬經(jīng)Q定性作用,比如,會在龕式亭子里讀書或在開敞的覆蓋空間下進行其他活動。
魯安東:你的意思是人的活動會擴散到空間中的各個場所?
1-3 盧努甘卡鄉(xiāng)間別墅照片(1-8 攝影:莊慎)
莊慎:至少在他的住宅中,對于自我日常生活的影響是顯著的。巴瓦的住宅充分考慮居住主體的個人感受和生活方式。對旅館(建筑)則是考慮共性,景觀更加直白,采用比較現(xiàn)代式的敘事——例如,通過一個入口,經(jīng)過很長的引導,猛然展現(xiàn)全部藝術化的景觀,你就能完全看到旅館(建筑)所傳達的東西。而在住宅中,居住時間長,就能夠慢慢感受氣候和時間的變化,這兩者的處理是不同的。因此我覺得他是實用主義者、拿來主義者,他會根據(jù)不同的目的選擇不同的方式。
魯安東:巴瓦工作室的平面圖上看起來空間非常均勻,似乎并沒有哪一個空間特別重要或特別神圣。
莊慎:沒錯,沒有特別震撼或是戲劇化、宗教化的形式空間,他用另外的方式呈現(xiàn)空間的力量。他以風景作為情境,比如燈塔酒店,這是他老年的作品——他老年的作品比年輕的時候更加純粹,雖然依舊有很多糅合,但更加簡單直接,更有力量和力度。它的基地位于海邊,那塊地有荒涼的感覺,基地的特質(zhì)是很有力量的,海也是很有力量的。他設計的時候使享受式的度假酒店在基地平臺的高潮處顯出簡約的力量,那種簡約的空間感甚至可以在某些畫里面找到,非常簡單的畫面——黃褐色的墻體、柱子,以及背后藍色的印度洋。這里所有的家具都做得體量化十足,有某種抽象的感覺,對于形式、場地敏感的駕馭,他的感覺都是非常好的,所以他沒有單個空間感覺是很高、很震撼的或是很有戲劇性的東西,但是他有一個整體的環(huán)境感。
魯安東:你也是很相信感覺,對吧?
莊慎:我相信感覺的!有時候做設計不光有分析,也有手法性質(zhì)的東西在里面。巴瓦的很多東西實際上是有手法主義的痕跡的,你能從他身上看到18世紀英國園林、意大利園林、羅馬建筑和現(xiàn)代主義的空間組織等手法。最關鍵的不是他要原創(chuàng)這些手法,而是他能夠自覺地使用和糅合這些手法。我認為他的感覺好,是在于他能夠?qū)τ谶@些手法如此熟練和敏感地使用。從手法色彩這方面來講,是有直覺的,就像對形式的直覺一樣。從另一個角度來講,他是一個邊緣性的人物,他沒有典型的原創(chuàng)原型。但把非原創(chuàng)的東西運用的特別好就會碰撞出新的火花,很多東西都是在使用而非創(chuàng)新。這樣的事在建筑學中也很常見,例如,柯布的作品也受到很多古典主義和工業(yè)時代生產(chǎn)方式的影響。我覺得他所謂的糅合創(chuàng)造跟地方、氣候、個人結(jié)合在一起的時候就產(chǎn)生了一個別人沒有的東西。
魯安東:看巴瓦的東西,我會很好奇他有沒有構造方面的考慮,因為他的建構看起來非常簡單,以至于你覺得他好像對此沒有太多興趣。今天做地域(建筑)的人對工藝的表現(xiàn)等會更加有意識性,但巴瓦好像不太想讓人注意到這個。
4.5 阿爾弗萊德前街2號巴瓦工作室
6 雙層瓦屋面,阿爾弗萊德前街2號巴瓦工作室
7.8 33街巴瓦自宅
莊慎:對構造他其實是很有考慮的。他不是從學術層面上來強調(diào)這件事情,更多的從人的使用層面上來看待它。比如關于雙層瓦屋頂?shù)臉嬙?,實際上是非常講究“建構”的。他們那里的土瓦和波形瓦波紋尺寸差不多大,而波形瓦又是(工業(yè))生產(chǎn)出來的,它的弧度尺寸非常精確,而土瓦是手工的東西,尺寸不精確,所以它們之間的空氣腔(能產(chǎn)生很好的隔熱效果)都是因為筒瓦的不精確,相互之間搭接也不精確而形成的(圖6)。這個做法后來變成了一個習慣性的做法,現(xiàn)在當?shù)氐拿窬佣荚谑褂?。這就是屬于構造方面的考慮。對于構造的實用性和貼切性他還是很重視的,包括材料的使用,但是他并沒有把它變成一種哲學或者建筑學的東西。
魯安東:關于建構會導向?qū)κ止に嚨挠懻?,其實有一個西方的邏輯,就是我要把這事兒做到走鋼絲的程度。不管你是先鋒的、技術的還是地域的,它追求那種前沿(cutting edge)的傾向還在。而像巴瓦,他好像沒有那種要把一件事在建筑學本體上做到什么程度的意識。
莊慎:他不去推進或是挑戰(zhàn)體系的純度,我更覺得是那種(前沿性)導向更加思辨的東西,或者是導向更加現(xiàn)代化的一些東西。
魯安東:如果不趨向一個純度的話,它對于建筑學的意義在哪里?你是把它作為一個可行性的證據(jù)嗎?
莊慎:對于建筑學的意義就是在于不能單純地去看某一方面。作為一個學科來講,它肯定要有純度和典型的東西,這樣才能用于交流、學習和討論,但是學科的發(fā)展更多的還要能夠意識到除此之外它還有很大的領域,我們不能在一個小的范圍來界定這件事情,或者是拿小范圍的“尺子”去不斷地衡量所有的東西。術層面上去發(fā)展他的工作。他那些房子主要是為中產(chǎn)階級和富有階級服務的,只不過他把普通的對于物質(zhì)和享受的追求的低俗化的東西通過他的品位和建筑轉(zhuǎn)化成高級的趣味(圖7、8)。
從某種程度上來講,柯里亞更會在世界范圍內(nèi)被認同,他跟主流的建筑意識形態(tài)或者現(xiàn)代主義的追求更加吻合,而巴瓦會變成地方的珍寶,現(xiàn)代主義在地方形成的結(jié)晶,更加偏藝術的東西。而與柯里亞相比,巴瓦是邊緣化的,他其實不跟普世價值搭邊,他也不跟與時俱進的生產(chǎn)體系發(fā)生關系,比如把某種體系優(yōu)化、標準化、精確化,他沒有去做這個事情。因為有些體系的事情確實也是可以反思的。一方面,從產(chǎn)業(yè)化來講,更精確、更有效率的體系跟生產(chǎn)體系的要求有關系,早期現(xiàn)代主義的時候建筑會追求更加有效率,更加能夠產(chǎn)生精確的做法,更加“驚險”,更加能挑戰(zhàn)邊緣的精神。很多結(jié)構、構造這方面的事情,感覺像智力題目,像走在一個獨木橋上面,當你走過去了感覺“哇,好厲害”。但我覺得巴瓦他根本不搞這些東西,他的很多混在一起的東西是不“合理”的,冗余的,那么他在干什么呢?他無非是為了整個體驗和感覺,而沒有去在乎那些標準的東西而已,他跟那種精確體系是不一樣的,他不跟他們一起分類。
魯安東:你說他的建筑是糅合的,會不會是因為他采用了試探性做法做了很多可變的臨時性空間,而沒有把建筑看作一個專門的空間來做?
莊慎:我覺得混合的體系跟它的目的是有關系的,他是為一個結(jié)果而做事情,因此他并不排斥把它們放在一起使用。這其中也包含純凈容易被識別的東西,他也有做很純凈的東西,比如他做的赤壁之家的棚屋,就是很簡單、很清晰的鋼結(jié)構;而盧努甘卡的客舍棚屋既有混凝土,也有木結(jié)構。實際上,他是根據(jù)想要形成的整體環(huán)境、空間氛圍和體驗感受來進行選擇的。為了這些目的來選擇這些方式時,他并沒有分類別這些方式,也沒有僅僅追求任何建筑學意義上的精神滿足。如果把那些能追根溯源、特征明顯、容易歸類和分析的東西看作是“可識別的體系”,我把這種來源和特征不明顯,不容易歸類、邊緣、雜交,或者看似普通、缺乏藝術創(chuàng)造性而被排斥在(主流)外的方式稱為“非識別體系”。
這是我們現(xiàn)在研究的一個點,其實這里面有一點點批判性,就是說所謂的識別既有學院的意思,也有建筑的主流價值的意思。你去關注城市里面自發(fā)的狀態(tài),或者普通城市的演變,你會發(fā)現(xiàn)普通的東西它的量是如此之大,占到我們生活的比重是如此之大,而典型性的東西卻是一小部分。但是那么大的一個東西它是不是有力量和意義的呢?我覺得是有的。關鍵并不在于區(qū)分哪個東西屬于哪個體系,關鍵在于我們在說這個事情的時候要保持一個開放性和持續(xù)的反思精神。我造了這個詞“非識別體系”是為了給我們自己的研究用的,正好在說巴瓦的時候用上了,他并不是那種典型的建筑師,他特殊的、為自我修筑的做法,為了使用者、為了藝術追求的做法,從某種程度上跟我們關注的東西有些類似。而在這些糅合的下面,巴瓦有很精確的東西,他對空間形式是很敏感的,直覺很好,對東西感覺的精確性抓得特別好。
魯安東:我覺得巴瓦和印度建筑師查爾斯·柯里亞(Charles Correa, 1930-)很像,柯里亞的甘地紀念館也是這類的。
莊慎:你覺得他們像是因為它們都有熱帶建筑的特征,如空氣流通的覆蓋空間、陰影之類的特點。我覺得柯里亞更像我們主流認同的當代建筑師,他會有完整的體系,他的思想具有社會性層面的切入點。他去研究孟買,去研究窮人的居住區(qū),去做住宅或居住體系化的研究,去把印度的氣候和現(xiàn)代的建筑在文化上融為一體。他更像一個世界色彩的建筑師在地域進行實踐,他更具有現(xiàn)代建筑師的社會理想心態(tài),或者說是具有現(xiàn)代建筑為社會的一個追求。我覺得巴瓦不太關心這些東西,他從個人感受和藝
9 阿科米星建筑設計事務所原址平面,仿巴瓦繪畫風格,莊慎手繪于201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