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正權
父親不是個受人尊重的人,一直不是。
?這跟他的目不識丁無關,七十歲往上數(shù)的鄉(xiāng)下老頭,認得字的可以用罕見來形容。父親一輩子跟文化沾邊的事只有兩樣。一是大集體每年年底在超支單上簽上自己名字,為這個不算長臉的事,父親花了三天時間學會寫自己的名字,一個字一天工夫。把那些橫撇豎捺綁架到一個方塊里,對父親來說,比耕田耙地不會輕松到哪兒,父親弄出了一身冷汗,骨子里,他更傾向于出一身熱汗,那樣每個毛孔是透爽的。二是,父親的五個子女中,居然有一個我,靠文化吃飯了,還當了作家。這讓他每次看我時,目光中總有藏不住的懷疑,這是那個曾經(jīng)騎在他脖子上撒尿淘氣的小兒子嗎?
?父親不受人尊重的理由很多。固執(zhí)是首當其沖的一個,暴躁屈居第二,忝陪第三的,則是為人父而不盡責。不能再往下排了,做兒女的,總得給父親留點臉面。
?但我還是想違背一下做兒女的原則,細說說父親的不是。
?就從父親的固執(zhí)說起吧。父親的固執(zhí),使我們一家人的生活,一再跌入生活的低谷。從我記事起,我們一家就生活在貧困交加中,好在那時大家都窮成一個模式。不敢想,一想那日子就被抽去了精氣神。
?父親當過不到一年的生產(chǎn)隊隊長,不是他多有能力,而是他干活時不惜力氣。隊員們本以為,找了一個不偷懶的人當隊長,干活時可以沒有負擔,孰料,父親自己不惜力氣,也要求所有的隊員向自己看齊。
?五個指頭伸出來是有長短的,有些隊員不滿意父親的要求,就使用手段,把父親的隊長拿了下來。
?人生的輝煌至此結束,父親是不甘的,好在生產(chǎn)隊很快解體,包產(chǎn)到戶,父親對家里生產(chǎn)獨斷專行。結果是,高產(chǎn)雜交稻進入農村五年之后,父親才接受這個新生事物,這是以家庭經(jīng)濟五年入不敷出為代價換來的。
? 一步落后步步落后的父親被兩個哥哥沖天的怨氣拉下馬來,大權沒了。
?那時他才五十歲,古人說的知天命的日子到了。
?父親沒有知天命,也沒有順應天命,他的脾氣無端暴躁起來,沾不得酒,一沾酒就吼叫咆哮,為此嚇哭了幾次哥嫂家剛出生的孩子。哥嫂口中因此有了微詞,不僅分了家過,還不讓他帶孫子。沒見識過父親暴躁脾氣的村里人很意外,在他們眼里,父親是個和善的人,樹葉掉下來都怕砸了頭的那種。
?父親是個懦弱的人,他在家里的暴躁,是要掩飾自己在外面的懦弱。明白了這點,我深為父親悲哀。
?可惜,這種悲哀的日子老天爺都吝嗇著,不愿意多給我?guī)啄辍?/p>
?一向以勤苦憨干的父親過了六十以后,做不贏一個人,也吃不過一個人了。
?他先是心臟有了問題,再就是腿腳,腫得像牛膝。請醫(yī)生看了,說是年輕時累得狠了,靜脈曲張導致。后來他用了藥,腿不腫了,但血管卻很嚇人,我臆想,是不是父親的暴戾之氣都鉆進血管里潛伏著了。
?這個時候的父親,脾氣已經(jīng)變得十分溫和了,醫(yī)生嚴重警告過,想多活幾年,就少發(fā)脾氣,他的心臟比家里喂養(yǎng)的肉雞強不了多少,承受能力極為脆弱。父親親眼看見一只肉雞因為隔壁人家辦喜事,一個響炮嚇得當場死亡,連撲棱一下翅膀掙扎的意識都沒有,父親當時臉就白了。
?我是在父親臉色真正白如錫紙時趕回的鄉(xiāng)下。名義上是護理,心里卻是擔心父親突然就上了路,“父母在,不遠游”這類古訓不遵也就算了,病榻前總得有點盡孝的模樣吧。
?父親七十有三了呢。
?居然叫父親熬了過來,那晚,我在病房里面百無聊賴,看電視打發(fā)漫漫長夜。是一個家庭倫理劇,里面有一個場景,比較煽情的那種,一對彼此仇視多年的父子冰釋前嫌抱頭痛哭,已是彌留之際的父親問那個兒子,你恨我不?
?兒子泣不成聲說,不恨,如果有下輩子,我還要做你的兒子!
?我對這種電視場景向來不以為意,所以沒看出半分淚點,父親忽然不看電視了,轉頭看我,看得我很不自在。后來他從枕頭下摸出一本書來,是我寫的,他帶到醫(yī)院不是自己看,他是向醫(yī)生護士炫耀他有一個作家兒子。
?父親把書揚了一下,沖我諂媚地說,如果真有下輩子,我會做好一個父親的。
?我心里忍不住酸了一下。
?父親不是會討好子女的人,他定是覺得虧欠我的太多,因為家貧,初中未曾畢業(yè)的我就開始務農,連我結婚,父親都沒拿出一分半毫作為幫襯,連一向自詡不嫌貧愛富的媳婦為此都腹誹過父親。
?我站了起來,把枕頭替父親抬高了一些,說,父親您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您只記住一點就夠了,這輩子,我會做好您兒子!
問題:
1.第二段中“綁架”一詞用得傳神,請具體說明。
2.作者在文中細數(shù)了父親的種種不是,其真正的用意是為了詆毀父親嗎?說說你的理解。
3.文中在描述“我”和父親看電視劇的不同表現(xiàn)時,運用了什么手法?這樣寫好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