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展華
魂回浣花溪
■張展華
我已暮年,如果不把這段埋在肚中只有我的賢妻略知一二的心曲寫出來,怕是來不及了,可能將爛在肚子里。
1961年秋,我讀高中三年級,她讀高二,在一次俄語演講會上,她才認識了我,我也才認識了她。
那個年代,普通話還不像現(xiàn)在這么普及。師生都各自操著方言母語。因為她俄語學(xué)得好,會講普通話,還會說四川話,人又長得秀氣,教我們俄語的蔡老師是位四川籍的女老師,平時很喜歡她,理所當然地首推她為晚會主持人。她用俄語和普通話主持了全部節(jié)目。
我的俄語演講題目是 《學(xué)習(xí)奧斯特洛夫斯基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心得點滴》,她也用俄語朗誦了萊蒙托夫著名詩篇《帆》。那次演講會我獲得了第一名。她用俄語和普通話宣讀了評選結(jié)果,我得到的獎勵是一本陳昌浩編寫的《俄華詞典》,至今還保存在我的書架上。
那時,新中國成立才十多年,女生讀高中的比較少。鄉(xiāng)下孩子都比較封建,再加上政治空氣又濃,學(xué)校里專抓男女“作風(fēng)問題”,男女同學(xué)互不說話,甚至形同陌路,就怕別人背后說閑話。
我和她是同鄉(xiāng)。我們家離縣城十幾公里,沒有交通,來回都是步行。女孩子膽小,自然要找個伴兒的,我們認識后,她常約我一起走。走在路上,總是我走在前,她跟在后,一次都沒有并排走過。一路上,一句話都不說,心里想的全是學(xué)校里繁重的功課,家里艱難的生活,以及否泰難卜的未來,憂心忡忡,純潔得沒有半點雜念。
那時,學(xué)校規(guī)定,高三學(xué)生的下午自習(xí)課,必須堅持到最后一節(jié),其他年級則沒有這一要求。有一次周六,她急于回家,悄悄地推開我們班的教室后門,探進頭來,輕輕喊了聲:“展華回!”還沒等到我醒過神來,全班已哄堂大笑,我羞得臉紅耳赤,她嚇得趕緊拉上門離開了。從此,“展華回”的故事傳遍了高二、高三,我也得了個 “展華回”的綽號。
記得1962年春天,正值 “三年困難時期”。根據(jù)上級指示,高中生一律實行 “勞逸結(jié)合”——上午上課,下午睡覺,任何人都不準亂說亂動,目的是節(jié)約體能。只有周六下午可不睡覺,自由回家。
又是周末了,我和她走在回家的半路上。因為我是男生,飯量大,在學(xué)校食堂喝下去的那些菜根樹葉湯水,早就消化罄盡,浮腫的雙腿實在邁不動了,恰好路旁有塊豌豆地,我什么都不顧了,一頭扎在地里薅起豆蔓就往嘴里塞,像一頭餓急了的公牛,一口氣吃了一小片,塞滿肚子后,精神立馬好了許多。一路上一句話也懶得說的我,竟勸她和自己一起吃。記得我對她說:“萬一被人抓住了,和你沒關(guān)系。開除或進公安局,由我一人擔(dān)當!”——因為不久前我們鄰村一個叫張斌的青年偷吃生產(chǎn)隊的紅薯種,被判了刑。我隨手揪了一把豆蔓給她,而她看都沒看一眼,說道:“你家成分好,敢;我不敢?!边€說,“我小時候就聽家里大人講孔子周游列國時說的 ‘志士不飲盜泉之水’的故事,還說什么‘廉者不受嗟來之食’。人呀,餓死事小,失節(jié)為大。我保證不揭發(fā)你,也絕對不吃一口?!?/p>
我?guī)е环N盜竊嫌犯的負罪感,一聲不響地和她走完剩下的一半路。
1962年秋,我考進一所大學(xué)中文系,她讀完了高二年級,自動退學(xué)了,回到農(nóng)村,成了一名公社社員。開學(xué)前,怎么也想不到,她高興地到我家為我送行。那天,她顯得十分放松,笑著對我說:“我現(xiàn)在再不受校紀約束了,也不怕人笑了,你上大學(xué),我掙工分——供你!”
這是什么話呢?我從來沒有想過那些事。但我畢竟是青年人了,什么意思心里完全明白。我的父母看到眼前這個姑娘長得這么齊整,說話又實在,就問起了她的家世。因為兩個村子離得并不遠,父親一聽她爸的姓名,就知道她家的一切了。
她的父親新中國成立前從成都中央軍校 (前身是黃埔)畢業(yè),留校做文職,后升為少校教官。她的母親是成都浣花溪和杜甫草堂跟前的人。她生在蓉城,她的名字和這座城市有關(guān)。其父在成都解放時屬集體起義人員。遣返回原籍后,開始還平安無事,但到50年代初 “鎮(zhèn)反肅反”時戴上了“歷史反革命分子”帽子,在村里管制勞動。那個年頭,家庭有問題的人升學(xué)就業(yè)是很受限制的,所以她自動輟學(xué)了。
這些情況,我都是第一次聽到。受過高中教育的我,自認為階級覺悟還是比較高的,心里不免有些害怕。可是,父親是個清朝末年出生的老人,又是個正宗的莊稼漢,啥也不怕。他那說一不二的脾氣,更不管我的感覺,當著我的面抬頭看了看身旁的母親,堅定地說:“我和你媽做主了,這娃就是我們張家的女兒,是你的妹子了。我們說了算。”情竇初開的我,一股熱流渾身奔涌。這就是我的“初戀”。其實,何戀之有?沒有一點兒劇情,沒有一絲浪漫,淳樸得如腳下的黃土地!
有了我的父母之命,她的心踏實下來,還天真地認為:我是張家的人了,從此可以 “改門換戶”。而且,白天干農(nóng)活,晚上燈下復(fù)習(xí)功課,準備以后有機會以 “社會青年”的名義報考西安外國語學(xué)院,能和我就讀的那所大學(xué)毗鄰,經(jīng)常和我見面。她經(jīng)常給我寫信,寫的都是家里的情況,諸如,“咱媽養(yǎng)了一只老母雞,抱了一窩小雞娃,八個公的,五個母的”之類的瑣事,絕無卿卿我我,鶯鶯細語之類的 “小資產(chǎn)階級情調(diào)”,更不涉及政治。但信的落款處不署姓名,總是“展華回”三個字,似乎這三個字已成了她的姓名。
我真的帶著一個沉重的任務(wù)回過一次家。那是1965年秋,新疆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在西安礦業(yè)學(xué)院舉辦的旨在招收大專院校畢業(yè)生的兵團建設(shè)成果展覽會,我看了很受鼓舞,當然也有自己的打算,就是想把她帶到新疆當個兵團戰(zhàn)士?;丶液?,我托父親把她叫到我家,并和我一起去看展覽。那幾天,她高興得整夜合不上眼,并送給我一塊精致的白絲手絹,說這是她媽從前從成都帶回來的,一直壓在箱底,等女兒長大了送給男朋友的。
過后一年,“文革”開始,本來已經(jīng)畢業(yè)了的我們,“分配方案”作廢,留校一年專搞運動。我厭倦于毫無意義的派性斗爭,干脆躲回家?guī)湍赀~的父母干些雜活。這正好,我才有了機會能夠回到她的身邊。可是,就在我找她的那一天,竟遇到了難以想象的事情。
那天,我走進她家門,她掙扎著從廂房出來迎我。只見她瘦黑的臉上堆滿倦意,只有一雙本來就很大的轉(zhuǎn)動著的眼睛,標志著還是個活物。等我落座后,她給我說,三天前的一個正午,天氣極其蒸熱,她的勞動任務(wù)是給棉花打農(nóng)藥,中暑又中毒,昏倒在地頭路邊,過路人以為她死了,送到醫(yī)院后才搶救過來。又說,她的父母被革命群眾拉到外村游街批斗去了。但就在這時,她的臉上忽然露出幸福的愜意,她直白地對我說:“展華,你畢業(yè)后,咱們就結(jié)婚,把我?guī)У叫陆?,西藏去都行。你教你的書,我給你當一輩子保姆……”
這是我第一次到她家。眼前的她家就是這種狀況。在那個階級斗爭風(fēng)起云涌的年頭,我避之猶恐不及,豈敢久待,簡短地和她說了幾句,馬上就走。她也怕連累我,不敢出門送我。
從此,我的思想陷入一種空前未有的痛苦糾結(jié):是要她呢,還是要前途?有此無彼,二者必居其一。“科學(xué)的邏輯思維”,完全泯滅了自己本來就十分蒼白而脆弱的 “良知”——我終于選擇了 “前途”。前途是什么?就是我后來以符合 “入伍條件”,分配到兵器工業(yè)部一家大型國防企業(yè)當了一名普通的員工。打那兒以后,徹底結(jié)束了和她的關(guān)系。
為這事,我一生都在鞭撻著自己的靈魂,拷問著自己的良心。難道自己不是一個趨利避害的 “勢利小人”嗎?我實際上已被釘在人性和道德的恥辱柱上了!——僅此而已,豈有他哉?
她一直等我……后來我有了自己的家。有一次,我和賢妻進城看完病遇見她。她抱著自己半歲的兒子在醫(yī)院門口等車。呀!她竟然還認出了我,而且朝著我大聲地喊:“展華回!”——她是叫我同坐一趟車回家鄉(xiāng)去。
我一生從來沒有變得如此膽小過。我又羞又怕,怕得無處藏身,羞得無地自容,恨不得鉆進地縫里去。還是我的賢妻深明大義,硬牽著我的手走到她的面前。我又一次被一種莫名的負罪感堵塞了自己的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還是我的賢妻打開了僵局,從她的懷里抱過她的孩子,拍著,搖著,問了她許多許多話。她顯得十分從容而自信。我知道,后來她結(jié)婚了,嫁給了一位高我一屆的西安交大畢業(yè)生,丈夫在湖北十堰市某廠搞技術(shù)工作,半年前她生了個男孩。她還是從前那樣善良、賢惠和美麗。一種補償感告訴我:好人有好報!
此后,“十年生死兩茫茫,莫思量?!?/p>
2001年秋,我退休后第一次回老家。我決心要訪遍我一生中所有難忘的人。在縣城一家私人診所里,我專門拜會了她的堂兄。他是當?shù)匾晃幻t(yī),問到她,他說:唉,甭提了,十幾年了,她一直和孩子在農(nóng)村老家過日子。落實知識分子政策后,1984年才全家調(diào)到十堰市去了,解決了農(nóng)轉(zhuǎn)非問題。一家人團圓幸福,兒子從武漢一所著名科技大學(xué)畢業(yè)也回到十堰工作。我的全家都說她有福氣,年輕時受苦不算苦??墒?,老天要殺人誰也沒辦法。去年5月4日,已在單位當了團委書記的兒子領(lǐng)著團員到漢江去游泳——淹死了。她到醫(yī)院太平間趴到兒子身上痛哭,一口氣沒上來,也死了。接著,她的七八十歲的公爹,一見死了媳孫兩個,當下就撲倒在母子倆身上,也死了……
聽了這番話,我當即如五雷轟頂,呆了,傻了,什么話都說不出來了,連眼淚都流不出來,天下哪有這等奇事、怪事、兇事、慘事!
此后每逢清明,我都懷念她。終于,2011年清明時節(jié),我和賢妻一起到成都旅游,專門去浣花溪看了看。幾十年前,她是在這里出生的,并長到六七歲。
啊!好一個浣花溪公園,簡直是詩的圣地。從公園南大門進入,388米長的詩歌大道莊嚴肅穆,讓人禁不住屏住呼吸。詩歌大道兩邊的松柏叢中,雕塑家葉毓山先生操刀的25位歷代著名詩人的雕像栩栩如生。在李白像前,我似乎聽見李白正在詠嘆他的《長相思》:“上有青冥之長天,下有綠水之波瀾。天長地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guān)山難。長相思,摧心肝?!薄煅拾С?,若斷若續(xù)。如織的游人中,不乏窈窕蜀女,個個風(fēng)姿綽約,活潑可愛,明眸善睞,蕙質(zhì)蘭心,酷似我心中的她。我終于看到她了!更蹊蹺的是,在一位霜發(fā)飄髯,似有仙風(fēng)道骨的老者所鋪擺的書畫攤前,我看到了一把畫扇,上書南唐詞人張泌 《江城子》一首:
浣花溪上見卿卿,眼波明,黛眉輕。綠云高綰,金簇小蜻蜓。好似問他:“來得么?”和笑道:“莫多情!”
詞讀畢,我的心突然為之一顫,毛骨為之悚然,這正是她呀,她還活著嗎?我反復(fù)琢磨著詞的后幾句,越想越像我和她在對話。我好像在問她:“這人世,這地方,你還再來嗎?”她和顏笑語地回答:“別那么多情了,你呀!”然后,她拉著我的手,又似乎聽到她對我說:“展華,回!我們?nèi)艘恍校卦坳兾魅グ??!?/p>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p>
我和賢妻乘車回陜途中,水隨山轉(zhuǎn),心隨水流。看著一路景色,兀自默然心語:初離蜀道心欲裂,離恨綿綿。春日如年,山間時時聞杜鵑……我要乘車到漢水邊痛哭,再到十堰市一帶去尋找她的蹤影。賢妻卻說:“老頭子,別多情了。咱去了,只能給人家添亂,算了吧!”我接受了賢妻的勸慰。然后,眺望著意念中的漢江,心中油然生起江淹那首千古不朽的《別賦》:“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
永別了,人生啊,竟然是這般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