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文智
天近晌午的時候,日頭越發(fā)火辣起來。
花羯子在地埂上用心地啃著草。地埂的那頭,斑鳩嫂坐在一把包谷葉子上,安靜地望著這邊。
忽然,花羯子的耳朵一支楞,猛地揚起頭來,徑直向包谷地里躥去。地埂上,斑鳩嫂不見了!苞谷地的深處,傳來包谷桿劇烈的斷裂聲……
花羯子是斑鳩嫂養(yǎng)的一只長有兩只尖角的公羊,說具體了,是斑鳩養(yǎng)的。前年,斑鳩上北山伐木,被山水沖跑了,信影無蹤。斑鳩嫂是天生的啞巴,生前和斑鳩無兒無女,斑鳩這一走,就剩下了斑鳩嫂和他喂養(yǎng)了多年的花羯子。斑鳩嫂雖說年輕,但是個啞巴,又不會生孩子,還克男人,沒人要,也就沒再嫁;她就守著也不會下羔子的花羯子,一天一天地熬著日子。
苞谷地的深處,忽然傳來花羯子慘烈的嘶叫,一會兒,又歸于平靜。
沒有風,日頭當頭照著。
斑鳩嫂面無表情地走出苞谷地,花羯子一瘸一瘸地跟在后面。它少了一只前腿,血順著裸露著的骨頭茬子瀝瀝拉拉地流著。
第二天,人們發(fā)現(xiàn)斑鳩嫂漂在村東大沙河邊的老鱉潭里,斷腿的花羯子臥在潭邊。
老鱉潭里有鬼,附近村子里的人們都知道。正晌午的時候,只要是一個人從老鱉潭邊走過,潭里就會有原來被淹死的人浮出水面向你招手,若不馬上跑掉,你就會不由地向潭里跳去。斑鳩嫂也是被淹死鬼這樣拖下去的么?說不定!可是這年月……最后,還是懂得陰陽脈理的五爺說出了真相,前年斑鳩在山上被山水沖跑以后,尸首淤在了老鱉潭里。斑鳩看斑鳩嫂一個人在世上可憐,晚上托夢讓她在潭邊放羊,斑鳩在水里向她招手,就這樣,斑鳩嫂就去了。經五爺一解釋,村子里一片唏噓,看看,原來斑鳩一直在潭里等著斑鳩嫂呢!陰等陽不久長,怪不得這事……
花羯子一直臥在潭邊,一邊舔著尚在滲血的斷腿,一邊望著幽深的潭水一聲聲地叫喚著。斑鳩的族家人想把它弄走賣掉,但不管怎樣,它死活不肯離開潭邊。遠遠地,王老偏牽著他的母羊從河邊走過,花羯子看見,就搖搖晃晃地站起,一瘸一瘸地跟了上去。斑鳩的族家人就對王老偏說,喂著吧,該跟著你,肉多厚,一百多斤呢……
老偏四十多歲,也是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的戶。在他的小屋門前,老偏盛了半盆清水,撒上幾把麩子,又抓了一把鹽,用手攪了攪端到花羯子嘴邊,花羯子看也不看,頭一低,一氣兒喝了個精光。之后,老偏又找來半瓶白酒,捉著花羯子的斷腿細細地洗了,又用白布嚴嚴實實地扎好。干完這些,老偏長長地嘆了口氣,斑鳩嫂,你咋就死了呢?你不該這樣……。
花羯子跟了老偏,前腿的傷口很快就愈合了。有時,花羯子會一動不動地看著老偏,待老偏注意它時,它就會乖巧地用舌頭舔老偏的手,或者用身子在老偏的腿上輕輕地蹭蹭癢癢。老偏看著花羯子被削斷的前腿,表情越發(fā)復雜起來。
花羯子和老偏越來越親近,幾乎形影不離。
一天,老偏一個人在樹蔭下吸悶煙,忽然脊背發(fā)涼起來,感覺一雙眼睛正冷冷地盯著自己,他猛一回頭,身后只有花羯子正在吃地上的樹葉。
這樣的情況,老偏遇到好幾次了。
西風涼了,包谷葉子開始泛黃,可老鱉潭邊的蕾草卻越發(fā)嫩綠起來。天已經晌午,老偏坐在潭邊沒有回家的意思,花羯子在他身后依舊很起勁地啃著草。老偏泰然地望著潭水。這時,老偏的脊梁又開始發(fā)涼,他覺得那雙眼睛又出現(xiàn)在身后,潭里的水開始發(fā)黑,并打起漩來,同時一個白色的影子在他眼前一閃,是斑鳩嫂!老偏剛想激動,突然感到后背被重重地撞擊了一下,他看到一道彩虹從他嘴里噴薄而出,透過彩虹的光圈,斑鳩嫂已經浮出水面,正幽怨地看著他!老偏感到身心一陣輕松,斑鳩嫂,對不起,這一天,我等了很久……花羯子猛地撤回身子,頭扭向一側,尖角直指老偏的后背,然后渾身肌肉一緊,尖利的犄角又一次沒入在老偏的后背中……
風,涼涼地吹過?;勺雍屠掀o靜地漂在老鱉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