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津濤

鮮話說吧

歷史上的冤家聚頭

文/楊津濤

愛一個人就把他送去汴梁，恨一個人也把他送去汴梁。北宋嘉祐三年（1058年），兩個歷史牛人走入了東京汴梁：47歲的司馬光當(dāng)上了開封府推官，穿上了五品官服；38歲的王安石春風(fēng)得意，朝廷把財政部長（度支判官）的大位交給他。而在此兩年前，一個叫蘇軾的年輕人也來到這里，他的文章一炮而紅，雖然這一年他正在家里守孝，但汴梁的空氣中早已彌漫著蘇軾的味道。

1058年的汴梁文氣沖天，這3位中國古往今來文字玩得最好的牛人結(jié)成好友，但命運(yùn)很快便讓這3位成為政敵，上演了中國文壇上最優(yōu)雅的“相愛相殺”。

“相愛相殺”本是說一對男女原本互相愛慕，卻偏偏表現(xiàn)得和仇人一樣，有事兒找別扭，沒事兒斗斗嘴。如果放到男人間，那就是對手間的惺惺相惜。歷史上曾有無數(shù)的牛人“相愛”的同時又互捅刀子。一生中，若能碰上一個偉大的對手，何嘗不是一大快事？

陸抗、羊祜：猶若好友的兩軍敵將

每逢亂世，英雄輩出。三國時代，曹操與劉備煮酒論英雄，說出“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的驚人之語；后來與年輕的孫權(quán)在戰(zhàn)場相遇，長孫權(quán)32歲的曹操又有“生子當(dāng)如孫仲謀”的感慨。曹、劉、孫間真可謂是“相愛相殺”。

到了三國末期，相愛的對手層出不窮，西晉的鐘會與姜維對峙劍閣，當(dāng)鄧艾偷襲攻取成都后，姜維投降，面對偉大的對手，鐘會甚至生出了與姜聯(lián)手反叛西晉的幻想。

而在晉吳前線，同樣對峙著一對偉大的對手——東吳陸抗與晉朝羊祜，這一對更是男人間“相愛相殺”的典范。西陵戰(zhàn)役是他們首次交手，當(dāng)時東吳西陵都督步闡降晉，陸抗率軍平叛，羊祜則奉命救援。早先陸抗曾在長江上搭建堤壩，引江水阻止晉軍南侵。羊祜來到時，想借此用船運(yùn)糧，省時省力。為迷惑吳軍，羊祜特別聲稱：為救援步闡，晉軍將破壞堤壩。陸抗聽說后，不顧眾將反對，立即出動工兵，“幫”羊祜把堤壩給毀了。羊祜一下傻了眼，只能規(guī)規(guī)矩矩地從陸路運(yùn)糧，多費(fèi)了無數(shù)人力。

陸抗料敵先機(jī)，贏了這第一回合后，又馬不停蹄地?fù)羝屏硗庖恢x軍，迫使羊祜退兵。羊祜因指揮不力，被降為平南將軍。從此，陸、羊兩人各為其主，對峙于荊州。

吳、晉一弱一強(qiáng)，陸抗意在自保，而羊祜志在統(tǒng)一。但凡有邊境沖突，羊祜從不使用偷襲戰(zhàn)術(shù)。碰上手下將領(lǐng)獻(xiàn)詭計攻吳，羊祜也不說不同意，只是趁吃飯把他們灌醉，讓他們沒機(jī)會說出來。

相愛相殺如果放到男人間，就是惺惺相惜。歷史上曾有無數(shù)牛人“相愛”的同時又互捅刀子。一生中若能遇上一個偉大的對手，何嘗不是一大快事？

吳將陳尚、潘景率軍來犯，羊祜擊殺二將，然后厚葬之。這兩人的兒子到晉朝境內(nèi)吊孝，羊祜以禮相待。如果是羊祜進(jìn)軍東吳，在吳國境內(nèi)割糧，也按價付錢，真是做到了“不拿群眾一針一線”。

在對手陸抗眼中，“祜之德量，雖樂毅、諸葛孔明不能過也”。陸抗贈美酒給羊祜，羊祜飲之不疑。作為禮尚往來，一次陸抗生病，羊祜也送來特效藥。大家怕有毒，勸陸抗別吃。陸抗笑著說：“羊祜豈鴆人者！”——羊?qū)④娯M是下毒害人之輩！安然服用。

羊祜收買吳人之心的企圖，陸抗心知肚明，他對手下說：“彼專為德，我專為暴，是不戰(zhàn)而自服也。各保分界而已，無求細(xì)利?！毖韵轮猓嫌袣埍┑膮侵鲗O皓，別說開疆?dāng)U土，能守住邊境就不錯了。陸、羊的關(guān)系，應(yīng)了古龍《七種武器》中的名言：“最了解你的人往往不是朋友，而是你的對手?！?/p>

終陸、羊之世，吳、晉兩國保持著南北對峙。陸抗臨終前，上表請求孫皓，守好西陵，“若敵泛舟順流，舳艫千里”，東吳必亡。幾年后，羊祜也病重不起，上奏伐吳之策，“吳人虐政已甚，可不戰(zhàn)而克”。后來的歷史發(fā)展，正如二人所料，晉軍順流東下，輕而易舉地滅了東吳。陸抗與羊祜用他們的“相愛相殺”，為一個英雄時代畫上了句號。

高歡、宇文泰：戰(zhàn)場廝殺的“相愛”梟雄

羊祜的統(tǒng)一理想實(shí)現(xiàn)了，但為時很短。公元280年晉滅吳，10年后“八王之亂”爆發(fā)，歷史即進(jìn)入了比漢末三國更加分裂的“五胡十六國”時期。在這個梟雄時代，前秦苻堅曾是最具統(tǒng)一實(shí)力的人，但對敵人太過“相愛”，“相殺”不足。鮮卑慕容垂來降，苻堅重用；羌人姚萇歸附，苻堅一樣用之不疑。而鮮卑、羌人皆與氐人建立的前秦有仇。

當(dāng)苻堅在淝水大敗之際，率殘兵投奔慕容垂，就有人勸慕容垂趁機(jī)殺苻堅自立。慕容垂倒是挺仗義，回答：“彼以赤心投我，若之何害之？天茍棄秦，何患不亡！吾將以義取天下，豈負(fù)宿心也?！币馑际钦f，前秦很快就要滅亡了，我何必殺一個苻堅，背負(fù)罵名呢？不過慕容垂從此不再臣服前秦，而是謀自己的復(fù)燕大業(yè)去了。

相比之下，姚萇做得很不講究。他自稱“萬年秦王”，趁苻堅兵敗，讓這位有恩于他的故主做了囚徒。姚萇索取玉璽、要求禪位不成，即毫不客氣地殺了苻堅。苻堅“相愛”換來的只是對手“相殺”，不知他死前有沒有回憶起王猛的話：“鮮卑、羌虜，我之仇也，終為人患，宜漸除之，以便社稷?！?/p>

在前秦后，北魏成為新的霸主。當(dāng)其末年，六鎮(zhèn)叛亂，權(quán)臣當(dāng)?shù)?，高歡趁勢崛起。在高歡已是風(fēng)云人物的時候，他后來的死敵宇文泰還是個普通將領(lǐng)。初次會面，宇文泰對答如流，很受高歡賞識，以至“欲留之”。估計宇文泰自知“一山不容二虎”，也不甘長居人下，于是婉拒了高歡。宇文泰前腳剛走，高歡就反悔了，知道不該養(yǎng)虎遺患，急忙命人去追，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

不久，宇文泰的長官賀拔岳被高歡所殺，宇文泰被擁立為主帥。被高歡欺負(fù)的北魏皇帝元脩有病亂投醫(yī)，把宇文泰當(dāng)成護(hù)國忠臣，帶著親信從高歡控制下的洛陽出逃，前往長安投奔宇文泰。其后，高歡改立元善見為帝，北魏由此分裂為東、西兩魏。

不計小規(guī)模摩擦，高歡與宇文泰共有5次大的交手。高歡率先發(fā)起戰(zhàn)事，失利，大將竇泰陣亡；其后宇文泰也發(fā)動攻勢，高歡因輕敵，又被宇文泰大敗，損失了8萬人馬。

第三次河南交鋒，終于輪到宇文泰吃敗仗。在這次戰(zhàn)斗中，宇文泰摔下馬來，眼看東魏大軍就要沖至，西魏大將李穆急中生智，揮起馬鞭抽在宇文泰身上，大罵：“你這懶漢，怎么自己在這待著，你的主將呢？”東魏士兵殺紅了眼，以為這只是個小兵，也沒人在意，錯過了立大功的機(jī)會。

雙方沉寂了一段時間后，在公元543年進(jìn)行了第四次“兩魏戰(zhàn)爭”。開始時高歡的東魏軍占據(jù)優(yōu)勢，大將彭樂追到了宇文泰身后。宇文泰說：“你為什么苦苦追我？沒有了我，還會有你嗎？”彭樂一聽，想起兔死狗烹的故事，果然不再追趕，宇文泰算是撿回一條命。再度交鋒，宇文泰命與賀拔岳有殺弟之仇的賀拔勝率精兵追擊高歡。高歡在前面一路跑，賀拔勝緊追不放，手里的長矛差一點(diǎn)就刺到高歡時，戰(zhàn)馬突然被東魏將領(lǐng)射傷，沒能報仇。這一仗雙方主帥各有一次遇險，可謂兩敗俱傷。

比宇文泰大11歲的高歡，顯然更急于戰(zhàn)勝對手，于是有了著名的“玉壁大戰(zhàn)”。玉壁在今山西稷山的西南部，地勢險要，是兵家必爭之地。高歡此次進(jìn)犯，宇文泰沒有率軍救援，因他深信玉壁城池堅固，守將韋孝寬才能出眾。果然雙方激戰(zhàn)70余日，東魏損失了7萬人馬，也沒能拔下這顆釘子。從玉壁回師的第二年，高歡病重去世。

這幾次“兩魏戰(zhàn)爭”，東魏敗多勝少，但不妨礙宇文泰欽佩高歡。高歡之子高洋廢掉東魏皇帝，建立北齊后，宇文泰親率大軍來攻。高洋也不含糊，當(dāng)即組織一次大規(guī)模的軍事演習(xí)。宇文泰仔細(xì)探聽了北齊軍的軍容、部署，長嘆：“高歡不死矣。”撤兵西歸。幾年后，西魏也被宇文泰的后人篡位，改為北周。公元577年，北齊被北周所滅。

司馬光、王安石、蘇軾：政見分歧背后的真友誼

文人與武將一樣，也常?！跋鄲巯鄽ⅰ薄＿^了亂世，就是文人的升平天下。在那場著名的“熙寧變法”中，司馬光與王安石成了政敵，蘇軾則因堅持自己的獨(dú)立看法，以至被兩撥人同時排斥。3個人治國主張不同，朝堂上免不了磕磕碰碰，但這不妨礙他們的私交。當(dāng)蘇軾因反對新法而被羅織罪名，身陷“烏臺詩案”時，已經(jīng)罷相的王安石還上書質(zhì)問：“豈有圣世而殺才士乎？”

王安石謫居金陵，與路過此地的蘇軾相遇?！段髑逶娫挕氛f，兩人結(jié)伴出行，談?wù)撐淖?、品味禪學(xué)。王安石欽佩蘇軾的才學(xué)，嘆息說：“不知更幾百年，方有如此人物！”蘇軾對王詩也不吝贊美，稱千年以來，“無復(fù)《離騷》句法，乃今見之”。王安石聽后哈哈大笑，生出知己之慨。《墨莊漫錄》還說，宋神宗曾賜王安石一個治頭痛的大內(nèi)秘方，王安石也在金陵時傳給了蘇軾。

至于王安石與司馬光，教科書上說他們一個是改革派，一個是保守派，仿佛是什么不共戴天的仇人。其實(shí)很早的時候，司馬光即欣賞王安石，說：“遠(yuǎn)近之士，識與不識，咸謂介甫不起則已，起則太平可令致，生民咸被其澤矣！”把王安石看做是安定天下的人物。后來兩人成為政敵，也沒說老死不相往來。司馬光在勸諫王安石的《與王介甫書》中，尚說他們“游處相好之日久”，“平生相善”。

司馬光曾給一個反對新法的朋友寫墓志銘，其中不免有諷刺新法坑害百姓的句子。有好事之徒把這個墓志銘抄給王安石看，誰知王安石看了文章后，竟稱贊道：“君實(shí)之文，西漢之文也?！比绱搜帕浚苑窍∷芾斫?。

正如時人說的那樣：“王安石、司馬光，皆天下之大賢。其優(yōu)劣等差，自有公論?！?/p>

武田信玄、上杉謙信：君子間的“龍虎斗”

歷史上的“相愛相殺”當(dāng)然不是中國所獨(dú)有。在日本戰(zhàn)國時代，在爾虞我詐、為達(dá)目的不擇手段的環(huán)境下，出了武田信玄、上杉謙信的“君子之爭”。

上杉謙信與武田信玄相差9歲，一個是“越后之龍”，一個是“甲斐之虎”。兩國相鄰，如欲爭霸天下，就必須先干掉對手。與高歡、宇文泰一樣，這對日本雙雄也多次交手，亦即是5次“川中島合戰(zhàn)”。

在所有的交手中，以第四次最為慘烈。武田信玄使用“啄木鳥戰(zhàn)法”——啄木鳥用喙敲打與蟲洞相反的方向，蟲子受驚，就會自己爬出來。武田信玄企圖襲擊越后國設(shè)在西條山上的指揮部，然后在川中島埋伏大軍，夾擊被趕下山的上杉謙信。上杉謙信可不是蟲子，他早看破了對手的圖謀。于是趁著夜色悄悄撤出越后大軍，而在西條山上保留營盤、篝火，制造一如平常的假象。

天亮之時，上杉謙信率大軍從天而降，出現(xiàn)在武田信玄面前。越后軍的突然襲擊殺得甲斐軍人仰馬翻。上杉謙信一馬當(dāng)先，帶著12員猛將直取武田信玄。武田信玄措手不及，只好拿團(tuán)扇格擋，一下就挨了兩刀。大將們拼死相救，武田信玄才僥幸活命。上杉謙信為此悔恨終生，自稱若帶有長槍，一定能殺死對手。

在長達(dá)11年的較量中，這兩人誰也沒能吃掉對方，由“相殺”生出“相愛”。武田信玄臨終前告訴兒子：“汝當(dāng)慎動刀兵，以免亡國。我死后，上杉謙信獨(dú)存天下，汝宜拜托乞援以保疆土。彼一旦受托，必不犯我矣?！蔽涮镄判乃烙崅鱽?，上杉謙信極為悲痛，當(dāng)即命人吊唁。有人建議趁甲斐國喪，消滅武田家。上杉謙信不以為然，道：“乘人之危之舉，不齒為之?！币恢钡剿ナ溃贈]為難過武田家。

毫無疑問，上面這些“相愛相殺”故事里的主人公，無論中外、文武，都是才能與人品“雙修”的英雄。然而，英雄總是悲劇的，他們無法做到不擇手段。如果陸抗在給羊祜的酒里下毒，上杉謙信趁武田信玄亡故出兵攻打，歷史或許會被改寫，然而，也許只有這樣雙方均為君子的對手才能讓歷史變得厚重而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