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華
名畫中的坐相和座椅
文楊華
藝術觀
在沒有相機的年代里,那些歷經(jīng)歲月洗禮而流傳至今的古畫,正是我們了解歷史生活最好的照片。
如果說歷史如戲,那么名畫便是一出出歷史戲的定格。琳瑯滿目的丹青珍品中,風情各色的人物或美景自然總是主人公,但其中也有一些固定的“黃金龍?zhí)住保诳此撇唤?jīng)意間,成為我們了解歷史的另一線索或切口。循此探究下去,總能發(fā)現(xiàn)不一樣的風光。
比如,座椅。
自從以“胡床”的名義在漢代末年進入中原后,“座椅”這個曾經(jīng)的外來新鮮物件便逐漸成為中國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用具。不同年代、不同題材的名畫中,一張張看似不起眼的座椅,也許正是一段趣味歷史風俗的線頭。
瞧瞧去。
若要了解古人的坐姿坐相,最生動的參考便是傳世不朽的五代名畫顧閎中的《韓熙載夜宴圖》。
這幅被譽為“中國十大傳世名畫”之一的藝術珍品,以圓熟的工筆描摹、巧妙的結構布局、各具特色的人物塑造、匠心獨運的記錄模式,用連環(huán)長卷的手筆,生動展示了南唐重臣韓熙載開宴行樂的圖景。其開創(chuàng)性的藝術手法和精美的畫卷,千載之下,打動了一代代愛好者的心靈。
畫卷中尤其令諸多后人感興趣的,便是宴中人物各不相同的坐相。中國傳統(tǒng)禮儀中,坐姿是一個重要的課題,特別是在重大而嚴肅的場合中,一個人的坐姿坐相更是身份與素養(yǎng)的象征。如東漢石像《講學圖》中,學子們正襟危坐——雙膝及地,小腿平置,臀部緊貼腳后跟,不能有絲毫差池,這便是中國禮儀文化中“安坐”的寫照。
這種“安坐”的禮儀主要來自于椅子傳入之前國人傳統(tǒng)的“榻上坐”時期。然而《韓熙載夜宴圖》的年代正是座椅進入國人的生活,傳統(tǒng)的“榻上坐”與新興的“椅上坐”并行的時代。于是連環(huán)的長卷中,我們既看到了唐時起流行的胡床,也看到了新興的靠背椅,各色賓客既有人束手椅上坐,也有人盤腿安坐,更有人斜身交談,以休閑放松的姿勢享受著此刻的歡樂。如果說有很多名畫生動說明了古人的坐姿禮儀,那么《韓熙載夜宴圖》展現(xiàn)的是在那個坐姿風尚演變的時代里,私家宴會上國人們各色的休閑坐姿。
而其中尤其特殊的,便是畫中的主人公韓熙載。在整個畫卷中,韓熙載一共出現(xiàn)了5次,或站或坐,其中最為獨特的一個坐姿是在畫卷中“獨自賞樂”一節(jié)中:絲竹聲聲中,這位一襲便服的老人盤腿坐在一把寬大的椅子上,饒有興致地與面前的侍女們交談著什么,飽經(jīng)風霜的臉上寫盡了愜意和滿足。
這樣一個獨特的姿態(tài),便是這幅經(jīng)典名品中最大的一個亮點。
此情景之中,韓熙載所坐的椅子便是五代至宋的座椅中十分特殊的一種:禪椅。這種椅子產(chǎn)生于五代時期,最早有關禪椅的圖畫主要出現(xiàn)在五代時期的各類佛教題材畫卷中。顧名思義,禪椅即是禪師盤腿打坐的專用椅子。這種椅子設計很特別,由于扶手很短,前面一塊非常長,只有盤腿而坐才能倚到靠背。五代時期,在禪椅上盤腿打坐是許多士大夫的修行方式。而在曼妙樂曲中盤腿參禪,更是別有一番意趣。
也正是這樣一幅圖景,點出了這幅名作背后的意味:韓熙載,這位22歲即中進士,曾自詡匡扶天下的熱血青年,歷經(jīng)了戰(zhàn)亂的肆虐與逃亡的磨難,然后是宦海的浮沉與權謀的折磨,一生風雨,雖說換來了晚年榮華,卻飽受猜疑,壯志難酬。此情此景,他所聆聽到的,也許不止絲竹悠揚,更有那悲欣交集的人生。這幅熱鬧畫卷中最為孤獨的一幕,或許正是南唐歷史最好的注解。
歷史題材的畫作一直以來便是歷代名家們?nèi)≈唤叩母坏V,因之而誕生的各類傳世名作更是琳瑯滿目。
古代的畫師們也許沒有“穿越”的概念,但即使是很多名家,在嘔心瀝血之后,也于不經(jīng)意間露出“穿越”的馬腳。有時候,一張小小的座椅便是明證。
比如南宋劉松年的《香山九老圖》。
這個題材在宋代畫家的創(chuàng)作中可謂經(jīng)久不衰。畫作取材于唐代大詩人白居易、劉貞、張渾、李元爽等9位文壇名流于唐武宗會昌五年(845年)香山聚會的故事。這次聚會堪稱彼時一次文化明星大薈萃,更被宋人視為一時文化盛世。于是就像一部經(jīng)典電影總被不斷翻拍一樣,一代代畫家們也開動腦筋,繪制此事。
劉松年的這幅畫作可謂“九老圖”題材中的精品,不但筆法嚴謹工整,景物刻畫極度細致,連一山一石都真實描摹,深得宋代畫風之妙。畫中人物形象刻畫更具特色,每一個人物都神情生動,可見性格各異。一幅優(yōu)美的畫卷仿佛令觀者身臨其境,重溫幾位大文豪的風姿。
但也正是因為太過細致,畫卷中出現(xiàn)了一次讓人忍俊不禁的“穿越”。幾位唐代大文豪所坐的座椅竟是五代起才出現(xiàn)的新產(chǎn)品:圈椅。
圈椅是一種由交椅發(fā)展而來的宋代新座椅,最早出現(xiàn)圈椅的名畫當屬五代時期的《宮中圖》。這種椅子與交椅最大的區(qū)別就是不用交叉的椅腿,而是以木板為面,而且其椅圈與后背一順而下,坐起來非常舒服。
《香山九老圖》中所出現(xiàn)的圈椅還處于雛形階段,但因其舒適方便,在宋代以后被越來越多的文士所愛。到了明代的時候,圈椅更成為士大夫家庭的流行風尚,亦是身份的象征。特別是接待客人的時候,身份尊貴的客人便可以在圈椅上落座。同樣的,在宋明時代的各類書畫名作中,圈椅的出鏡率也越來越高,堪稱“黃金龍?zhí)住薄?/p>
更壯觀的“穿越”,則是現(xiàn)珍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的《明人十八學士圖》。
比起《香山九老圖》來,《明人十八學士圖》顯然是個更宏大的題材。十八學士即唐太宗李世民麾下18位聲名顯赫的文士,既有房玄齡、杜如晦這樣的名臣,更有秦瓊這樣笑傲沙場的勇將,可謂文武雙全,群英薈萃。
明代的這幅《明人十八學士圖》更以宏大的筆法和精細的寫真,再現(xiàn)了初唐時代十八學士聚會的風貌。在蒼松翠柏的掩映下,文士們怡然自樂,興致勃勃地進行著諸如燃香、賞畫、展書等優(yōu)雅活動。畫中的人物線條精細,性格表情鮮明,且人物之間的關系尊卑有序,堪稱一場文化盛事的真實再現(xiàn)。
然而畫中的椅子同樣令觀者生出了“穿越”的樂趣。唐代精英們所用的座椅中竟有明代時期極為流行的“玫瑰椅”。在明代各色書畫作品中,玫瑰椅從來都是一個重量級角色。玫瑰椅是明代“官帽椅”制式的一種,其木質堅硬,做工卻十分精巧,形狀酷似明代官員的官帽,椅子的靠背、扶手、椅面垂直相交,尺寸較小,用料精細,因此在明代深得文人學士的喜愛。晚明各類人物題材畫作中,它的出鏡率也極高。
而《明人十八學士圖》中出現(xiàn)的玫瑰椅,便是明代玫瑰椅中獨到的一種:腳踏玫瑰椅。這種椅子下面有踏板,可供使用者放腳休息。腳踏上去,十分悠然自得?;蛟S正是這個原因,使畫家將其繪上,以這樣的方式表達對盛唐精英們的敬慕。
隨著明代話本小說的流行,小說插畫也興盛起來。在各種演義小說的插畫作品中,有關椅子的“穿越”更成了常事。典型如神話小說《西游記》的插圖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飲宴聚會場景,不但常出現(xiàn)明代的各類椅子,而且主次分明。比如正中主人的椅子,一定要有扶手;而下首次要客人的椅子卻通常沒有扶手。這個細微的差別,彰顯的也正是明代座椅的禮儀講究:扶不扶,這是個身份問題。
在中國歷史上的各類椅子中,最為風光奪目的自然要屬龍椅。
特別是在重大的歷史場合上,龍椅更會成為一個托起焦點的平臺。清代宮廷畫家郎世寧的《萬樹園賜宴圖》正是一個生動寫照。
作為中國畫發(fā)展史上唯一一位西洋人身份的國畫大師,意大利人郎世寧的畫風堪稱融會中西。深得乾隆皇帝寵愛的他,也受命完成了這樣一幅不朽的名作。該畫生動記錄了乾隆皇帝在承德避暑山莊的萬樹園內(nèi),接見不遠萬里東歸的土爾扈特部首領渥巴錫的真實場景。按照今天的話說,這是重大歷史題材創(chuàng)作。
為了這樣一個重若千鈞的歷史題材,郎世寧費盡心血,亦不辱使命:《萬樹園賜宴圖》不但展現(xiàn)了生動的人物和氣魄宏大的場景,更兼具了西洋畫的寫實風格與國畫的真實神韻,將一場大清王朝天下一統(tǒng)的盛世景象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而其中尤其引人注目的,便是乾隆皇帝的龍椅。
畫中的乾隆皇帝盤腿端坐在龍椅之上,形象莊重肅穆,由隨從們緩緩抬入。而他所坐的龍椅并非各色影視劇中所渲染的那樣珠光寶氣,而是厚重樸實,與端坐的乾隆帝渾然一體,極具天子帝王的氣魄。
一張沉默的椅子,托起的不僅是一個帝王君臨天下的威武,更是一個民族海納百川的氣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