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 紙
余出生之地,于江西省永豐縣潭城鄉(xiāng)舍陂村,土地廣袤肥沃,昔有“永豐(大文豪歐陽修故鄉(xiāng))糧倉”之稱,今為吉安(古稱“吉州”、“廬陵”,取“吉泰民安”之意)“無公害蔬菜科技示范園核心區(qū)”,距縣城約4公里,離鄉(xiāng)里7公里。
舍陂村乃百余戶小村也,原住村民雖皆為陳氏,屬同一家族,又沾親帶故,但三方雜處,性格迥異,優(yōu)缺點顯然。
陳南根家旁邊住著陳子良。陳子良活了七十八歲,是前兩年去世的。
陳子良恐怕是村里見過世面最多的,他的經(jīng)歷頗具傳奇色彩。聽說陳子良年輕時在吉安市參加過國民黨,后來,跟著蔣經(jīng)國去了贛州,做了“新軍”,蔣經(jīng)國還是他的教官。只是,不知陳子良有沒有打仗?反正,后來他回來了,聽說,蔣經(jīng)國還親自給他發(fā)了回家的銀元作路費。
陳子良回家路過泰和縣時,遇到一個姑娘,姑娘還是一個大富人家的小姐,那個大富人家不但把女兒許配給他,還送給他一頭壯實的牛,岳父對他說:你不要打仗了,跟我女兒去你老家,安安心心種田過日子吧。
我覺得陳子良之所以能遇到這樣的好事,不但保了一條命,安全回家,還能順路捎帶一個姑娘回來,可能是因為他有文化吧。陳子良說:大家打來打去,還不是自已人打自己人?有什么意思?還不如找個姑娘,安安心心過日子。
我只是奇怪,為什么蔣經(jīng)國就讓陳子良回家呢?莫不是他當(dāng)了逃兵吧?而且,世事難料,有時,并不是你想安心過日子,就有安心日子過的。
回到村里的陳子良逃過了打仗,卻沒逃過“文革”的遭殃。因為他曾加入過國民黨,自然被打成了“反革命”,被造反派打折了一條腿。
記憶中,陳子良是村里惟一會看墻報的老人。他家住在村公所對面,村里訂的報紙、雜志往往就丟在村公所。每天,陳子良總是在吃過早飯后,一瘸一拐地慢慢踱到村公所,他打折的腿往內(nèi)拐著,像一把被火燒過了頭的竹片弓,走起路來有點吃力。
陽光普照,村公所前的馬路上塵土飛揚,一個清瘦的影子,長長地鋪在馬路上。陳子良拿了報紙,坐在村公所的門檻上,正對著耀眼的陽光,把眼睛貼在報紙上,一行一行地移動。
陳子良雖然被打折了腿,平時走起路來有點吃力,但好像并不影響他勞動,在生產(chǎn)隊時,我看見他扛犁掌耙,自然熟練,很是一把手。只是,到了生產(chǎn)承包經(jīng)營責(zé)任制時,年紀(jì)大了,很少到田里干活了,只是在屋外的曬場上看谷子。
陳子良的兒子是我的小學(xué)數(shù)學(xué)老師,他高高的個兒,由于我的數(shù)學(xué)成績在學(xué)生時從未好過,所以非常怕數(shù)學(xué)老師,他也是其中的一個。記得臨近畢業(yè)時,我們因補課,睡在學(xué)校教學(xué)樓的二樓,打的是地鋪,尿桶就放在過道上,晚上有些“叮叮咚咚”的響聲,聽了格外激動。
有一次,一位女生說她在教室里看到了鬼,陳子良不知從哪里知道這事,便一拐一拐地來到學(xué)校,說要帶我們?nèi)ソ淌易焦?。他拿著一個手電筒,進(jìn)了教室,往有鬼的方向照過去,才發(fā)現(xiàn)是一把破掃帚。
接著,陳子良帶我們到了教學(xué)樓二樓,他指著對面圍墻外墳地里灼灼發(fā)火的亮點,對我們說:那是磷火,是死人的骨頭發(fā)出的光,而你們,在這之前,一直以為那些是“鬼火”,所以,你們相信世上有鬼,心里一有“鬼”,“鬼”就跑到你們教室里了,其實,世上哪有鬼呀?剛才你們不是看到了嗎,是一把掃帚而已。
陳子良晚年活得比較平靜,甚至可以說是幸?!驗槔习?、兒子、媳婦對他都很好,沒有打罵的事情發(fā)生。印象中,他總是一臉的安寧,眼睛里寫的都是平靜。偶爾,他對讀書人會投以特別的眼神,有幾次,我在村公所墻壁上出板報,第一讀者就是他,他往往是一聲不響地站在墻腳,仰著頭認(rèn)真地看。
陳光武,不知為何,外號叫“懶漢”,大概是諷他走路慢慢騰騰,干活優(yōu)哉游哉吧?
陳光武什么時候都是這副神情,天塌下來了亦是如此。在生產(chǎn)隊時,我就經(jīng)常見他扛著鋤頭,一搖一擺,哼著曲子,走向田野。
別看他平時閑適樣,發(fā)起火來誰也攔不住,有一次,他與老婆吵架,老婆鬧著要自殺,兩個孩子拼命地拉著她的手說:媽媽,媽媽,你不要死,你不要死。
幾個人正鬧著,“懶漢”的弟去他家玩,聽得“懶漢”的老婆說她喝了農(nóng)藥,要自殺,忙說要打119,叫救護(hù)車來。
“懶漢”老婆一見救護(hù)車真的來了,忙喊:我沒自殺,我沒喝農(nóng)藥!
救護(hù)人員要抬她上車時,她仍然在喊,并且更大聲了:我沒喝農(nóng)藥!我沒喝農(nóng)藥!
救護(hù)車上的人很嚴(yán)肅地對她說:真的嗎?如果你真沒喝農(nóng)藥,就是報假案,念你是首次,就不追究你的法律責(zé)任,但要出交通費(油費),40塊!
“懶漢”老婆不肯出,結(jié)果雙方鬧了起來,引來村里人圍觀。
大家看到“懶漢”手里拎著一只瓶子,往地上一放,沖過去,一把揪住老婆的頭發(fā),大聲叫:喝吧喝吧,喝死你!
“懶漢”老婆的臉越漲越紅,拿過放在地上的“甲胺磷”, “咕噥”“咕噥”仰頭使勁地灌了下去。
眾人手忙腳亂,驚訝異常,連忙將“懶漢”老婆抬上救護(hù)車,經(jīng)過搶救,花了5000多塊錢才救了過來。
我母親嘆口氣說:今年,陳光武家的田算是白種了。
“懶漢”老婆出院后,很少與村里人說話,平時活潑的性格變得內(nèi)向寡言了?!翱赡苁撬哪X子被農(nóng)藥毒壞了?!蹦赣H說。
但從此,我見出工的時候,“懶漢”和他的老婆卻總是成雙成對的,出出入入,直至他倆有了兒媳婦,還是如此。
“懶漢”陳光武是村里最早在縣城買房子的人。他為什么那么有錢呢?村里人說,是因為他的兩個女兒最早去福建廈門打工了,想想,可能是1990年吧,比我到南寧還早一年呢。
“懶漢”的兩個女兒出去打工的第三年就不讓父母種田了,她們給父母在縣城買了一套房子。
去廈門打工就那么有錢嗎?村里有的人意味深長地問。
我到南寧后,每年都要回家,村里有的人問我:去外面打工真的能掙大錢嗎?我說:我不是打工,我不曉得。
他們又問:像“懶漢”的兩個女兒,在外面三四年,就給“懶漢”在縣城買了一套商品房,外面的錢那么好掙,你怎么就沒給你媽在縣城買一套房子呢?
我說:每個人都不一樣的。他們就嘀咕:是哦是哦,人跟人是不一樣……
原來,村里人看見“懶漢”的兩個女兒春節(jié)時回來,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就認(rèn)為她們不正經(jīng),在城里掙的是不干凈的錢。
類似的女人還有盧家村某人的老婆,長得很高,很豐滿,有人說,看到她到赤腳醫(yī)生陳建國那里去看性病。
村里有的人有眼有板地說:你們不見“懶漢”兩個女兒的臉嗎?也長滿了紅點呢?那是得了性病的標(biāo)志。
春節(jié)時,我也遇見過“懶漢”兩個女兒一兩次,看她們的臉上,是有一小片一小片的紅點,我猜多半是化妝品過敏引起的。
但那套房子放了四五年,“懶漢”和他老婆都沒去住,直到孫子五、六歲,夫妻倆跟兒媳婦吵了一架,才決定搬到城里去住了。
“懶漢”有悠閑綿柔的時候,有兇狠的時候,但也有被人欺負(fù)的時候。有一次,他抓到村里有人偷他家的辣椒,竟然當(dāng)場放過了他。事后,他越想越不甘,越想越氣,第二天,“懶漢”再去找他算賬時,想不到那人卻死也不認(rèn)賬,還反咬一口,說“懶漢”是污蔑冤枉他,要“懶漢”到他家門口放鞭炮,向他賠禮道歉。
“懶漢”竟然乖乖地照做了——這是我做夢都不敢想的事情??磥?,我真是看不懂這個叫陳光武的“懶漢”。
陳南根是個泥水匠,長得像只螞蚱,人機(jī)靈得不得了,走起路來,一蹦一蹦的,也像螞蚱。講起話來也像螞蚱,總是往前蹭。
陳南根很兇。記得小時候他與人家爭水,爭著爭著,便不由分說,用鋤頭把人家的缺口要么封住,要么掘開。別人見他那么猛,有的也就讓了他,不讓的,兩人只得繼續(xù)吵,吵著吵著,就打起來。我記不清陳南根跟多少人打過架。
陳南根是我的玩伴,小時的陳南根,他的“典型形象”是要么手里拎著一只竹簍去抓魚、捕蛇,要么提著塑料袋和竹竿去釣青蛙,陳南根比我大膽得多,雖然他比我小兩歲。
印象中,他掏洞抓黃鱔是很有一套的,當(dāng)然,也難免掏出一兩條花花綠綠的蛇來——要是我,早嚇得魂飛魄散了,但陳南根好像并不怕,像沒事似的,順勢將蛇往竹簍里一丟。
陳南根還是我小學(xué)同班同學(xué),他只上到初中。學(xué)生時的陳南根被老師罰站了兩次后,變得規(guī)矩了許多,大家出去玩時,他也是一副老老實實的樣子,只是,有一次,我見他在寢室里,站在床上,撩開褲子,就往窗外撒尿。我說:幸虧只有我們倆,不能,你又要挨老師罰了。陳南根晃了兩下他的“小雞雞”,滿不在乎地說:怕什么。
陳南根初中畢業(yè)后在家種田,想不到,后來去學(xué)了泥水匠,還聽說了他一些這樣的事情。
陳南根家在村口的路邊開了一家商店——他家住在路邊。商店有時丟給他的奶奶守,陳南根的奶奶很老——我的意思是她年紀(jì)太大了,連走路都顫顫巍巍的。雖是這樣,她的思維卻清楚得要命——我想不只我一人兩人去買東西時這樣認(rèn)為。
有一次,陳南根的奶奶說多找給了村里某某某八毛錢。陳南根聽后,二話沒說,就跑到某某某家里去,非要某某某將多找的錢還給他。那人卻不承認(rèn),陳南根也不多說話,在那人家的庭院里,順手捉了一只鴨子,說:不還錢也可以,拿這只鴨子抵吧。那人一看,急了,只好給陳南根八毛錢。
我高考落榜在家后,有一段日子,與陳南根接觸過幾次,他跟在其他伙伴后面,不大言語,但已穿上了皮鞋,走起路來兩條腿向外拐成一個很別扭的角度。
后來,我來到了南寧,聽母親說,他除了偶爾到別村做泥水匠的活,還承包了村里的碾米機(jī)。
再后來,碾米市場放開了,鄰村有個叫“眼鏡”的人,也時常到我們村來吆喝碾米,陳南根認(rèn)為搶了他生意,便伺機(jī)報復(fù)。
有一年春天,我回家看望母親,閑著無事時,蹲在村口的馬路邊曬太陽。我看見“眼鏡”騎著自行車,從鄰村到我們村里來。
陳南根看見他遠(yuǎn)遠(yuǎn)地騎車來,在馬路上放了一塊釘著釘子的木板。木板長長的,按理,自行車很快會中“招”,但那天“眼鏡”偏偏沒中“招”。陳南根見第一招沒見效,便怒氣沖沖沖上去,把“眼鏡”從自行車上拉下來,與“眼鏡”干了起來?!把坨R”見“強龍壓不過地頭蛇”,便棄車逃跑。
“眼鏡”不是真逃,而是去鄰村打電話報警。二十多分鐘后,一輛“110”警車呼嘯而至,把陳南根抓了起來?!把坨R”呢,穿著一身天藍(lán)的“燕尾服”,怯怯地、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看著。
估計“眼鏡”以后再也不敢來我們村了,估計他以后再也不想來了,不然,他怎么敢報警?他難道不想做我們村里的碾米生意嗎?
——這一切,發(fā)生在一個微寒的中午,村外的馬路上,塵土飛揚,發(fā)干的一兩堆牛糞,散發(fā)出莫名的氣味;村里曬場上,堆滿了鵝卵石與沙土混合的物質(zhì),那是用來修馬路的。我們村外的馬路壞了幾十年了,還是老樣子。
那是四、五年前的事了,我第一次見警車進(jìn)村,而在城里,我?guī)缀趺刻於家吹綆纵v警車在大街小巷呼嘯不止。
童年的印象中,那個矮小精悍的陳南根,那時,在我眼前,一下子變得很陌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