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 芳
映在鏡子里的花園
■葛 芳
這座魂牽夢縈的城市
就像是映在鏡子里的花園
虛幻而又擁擠
遠(yuǎn)近交匯
屋舍重疊不可企及……
—博爾赫斯(阿根廷)
向中心匯聚過來的街道,五條街道,六條街道,我在水中央。仿佛一朵蓮花盛開,有千萬片花瓣在搖曳舒展。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布宜諾斯艾利斯的黃昏,飄滿了咖啡味道,還有精茶的幽香。高大的紫槐樹簌簌而響,花朵在營造一種驚心動魄的美麗。我一個人游走,我既不清楚來時的路,也不知道如何表達要去的方向。阿根廷人在我身邊穿梭,他們說著西班牙文,一種完全陌生的語言,如同繽紛的煙花四射,然而它的節(jié)奏、韻律、情緒隨著街道的方向延伸,形成一種恍惚的鏡像。
是的,我在尋找,尋找一個人,尋找大文豪、哲學(xué)家博爾赫斯。他對這座城市有著太多的情感,他喜歡布宜諾斯艾利斯的黃昏、荒郊和憂傷,也向往清晨、市區(qū)和寧靜。他喜歡一個人四處漫步,低頭匆匆走路,或者研究地圖,在咖啡館里慵懶地思索?!皼]有人知道他自己是誰,沒有人本質(zhì)上是某個人?!彼3S米晕曳穸ǖ姆绞絹硭伎?。
我能想象出他的面容,靦腆、憂郁,微側(cè)著點頭,潔凈的手,一個典型的阿根廷老紳士。如同我在加州酒店電梯里遇上的男子,他伸出手,示意我先進去,明白我是亞洲人后,他用英語和我簡單交流,微笑,頷首,再見。
從酒店出來,瓦藍(lán)的天空含著溫馨的意趣,十二月的布宜諾斯艾利斯,正是明朗的夏日。美麗的花裙子和街道上的紫丁香相襯,諧美芬芳。記得小時候地理課為了要記住這世界上最長的城市名時,挖空心思想了句“玻璃木梳眼淚水”。玻璃、木梳、眼淚水,仿佛童話里的公主有了一點小小的委屈,在撒嬌,在扭著花裙子啪嗒啪嗒踮起腳尖獨自跳舞。后來知道這樣一個傳說:16世紀(jì)初,遠(yuǎn)道而來的探險船西班牙隊駛?cè)肜绽涌冢灰婈柟馄照?、綠野千里,空氣清新,一名船員不禁高呼:“布宜諾斯艾利斯!”(西班牙語 “多新鮮的空氣??!”)這一感嘆日后成了在這里所建城市的名稱。此刻,我張開心肺用力呼吸,街市像無邊的夢境,為我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停留打開了無數(shù)種可能。
我在圖庫曼大街。陽光下有些炙熱,阿根廷女郎身材曼妙,手捧馬黛茶,裸露著肌膚,在濃蔭下與男子說著話。我窺見那小樓,庭院里有幽深的天井,種植著藤蔓植物,貯水池里有烏龜在游動。也許,這就是博爾赫斯的老宅。當(dāng)年他出生在外祖母家里,時值冬天,潮濕、陰冷。這個地道的布宜諾斯艾利斯出生者,從出生那天起,就遺傳了父親典型的身體缺陷遺傳疾?。航暭邮??!笆魇潜唤沟暮诎?,我生活在發(fā)光的薄霧中心。”他在黑暗中行走,用大量背誦的詩歌和散文來與暗黑對抗。街道,仍是他最大的自由,在他視力還允許他獨自漫步時,他渴望與女人隨意地輕微的接觸,以滿足“眼睛的情欲”。在空蕩蕩的街道中心,他從內(nèi)心觸摸這種恬靜的城市?!霸谖业膲衾?,我過去在,以后也將一直在布宜諾斯艾利斯”。
我坐下來,喝一杯咖啡,30比索。我效仿著我的追隨者,低頭沉思。乘坐了將近30個小時的飛機,我從亞洲的東部,穿過歐洲、越過茫茫大西洋,跋涉千萬里來到南美州,因為霧氣,飛機還在烏拉圭停留了半個小時。乘坐的是德國漢莎航空公司的班機。德國空姐長得像《朗讀者》中的女主人公。那個15歲的男孩得了猩紅熱,在公交車碰到了30多歲的售票員漢娜。對,想起來了,名字也是如此相似。從此,人生的朗讀在不倫之戀中展開。成年后的男孩總是被人生的最初始所籠罩。高鼻梁,憂郁的眼神,在文字與聲音中跳躍。性,德國,二戰(zhàn),贖罪,人性的復(fù)蘇,所有的糾纏在一起,形成了小說特有的基調(diào)。我的鄰座是德國男孩,可惜沒有交流。飛鷹樂隊,略帶沙啞的嗓子,舒緩地拉長那煢煢之音。黑夜已經(jīng)悄然來臨。分不清身處何方。醒來之后,天涯就在腳下。到南方去,到南方去,到世界的最南端,幾天之后不再是一場遙不可及的夢。受到氣流阻礙,飛機有輕微的顛簸?!⒏⒌膬蓚€城市布宜諾斯艾利斯、烏斯懷亞,在悄然等我。走到世界的盡頭,什么都可以不想,靜靜地,坐在海灣邊上觀賞落日,那一刻,不再恍惚,澄凈空遠(yuǎn)。
布宜諾斯艾利斯,此刻,我在。街角處的雕塑昂然挺立,他們是阿根廷的民族英雄,為了獨立,為了自由,他們被阿根廷人民銘記。我只能依靠這些雕塑來辨識我曾經(jīng)是否走過這些街道。建筑上畫著各色圖案。罷工、游行是日常景象。他們在街道慷慨陳詞,有媒體在采訪,也有戀人在紫槐樹下熱情相擁。他們表情豐富、夸張,手勢有力。置身于這樣一個完全陌生但極富音韻感的語言環(huán)境里,感覺非常獨特,我仿佛懂得他們所有的語言—他們要表達的是愛,是自由,是生活,是藍(lán)天,是內(nèi)心的孤獨,是一種綿密的情緒。
街道向我匯聚過來。我輕輕一搭手,便乘上了一艘夢想之舟。我讀著博爾赫斯的詩歌,繼續(xù)游蕩:“就在曙色/潛進所有朝東的窗口的同時/召喚晨禱的呼喊/從高高的塔臺/飛向初明的天際/向這眾神聚居的城市宣告/上帝的孤寂?!?/p>
生命可以是一座玫瑰花園。而玫瑰園里,有濟慈的夜鶯在歌唱。它唱啊唱啊,傾盡全力,它飛上玫瑰枝,將一枚刺深深扎進自己的胸膛。
阿多尼斯說,我的孤獨是一座花園。
玫瑰旅行,去往的最美所在,是眼睛的疆域。
身置玫瑰的海洋,我仿佛尋找到一個秘密通道,我觸摸到了白玫瑰的高潔孤僻、黃玫瑰的癡情零落、紅玫瑰的熱烈赤膽以及粉色玫瑰善于周旋的曖昧之態(tài)。它們和我心照不宣。在南美氣候宜人的布宜諾斯艾利斯,它們色彩豐腴、艷麗、性感,它們把快樂引向巔峰,把美存留在讓人要窒息的地步。我無法判斷自己。目光總流連于似是而非的物象上。
這是一座宮廷花園,精巧、別致??梢韵胂螽?dāng)年皇親國戚在閑暇時刻踱步,女子窸窸窣窣的裙裾聲牽動了男子的情思。水池里噴著水,鵝和野鴨在湖邊撒歡,周圍的賽波花燦若朝霞—那是印第安部落酋長的女兒阿娜依為了反抗西班牙殖民者統(tǒng)治,慷慨就義時滿樹開出如火如血的紅花。玫瑰在這番土地里滋養(yǎng),有著更莫名的芬芳與警覺的利刺。
一個老者,睡在玫瑰園的長椅上,裸露著上身,充分享受日光浴。他被女孩們的笑聲喚醒,坐起身,在陽光下瞇縫著眼,眼鏡差點從鼻梁上脫落。七八個女孩,前后簇?fù)碇?,金色長發(fā)閃耀出動人光澤。修長的腿,彈跳有立,她們奔跑、跳躍、嬉笑。她們就是納博科夫筆下的洛麗塔,是讓人興奮而沮喪,娛樂而折磨的混合體—納博科夫承認(rèn),寫作也是混合的雙重體,但給他留下了最美好的回憶。
我在如此明媚的天光下有些猝不及防。我聽見玫瑰的鼻息與呢喃,既撩人又高雅,我甚至感到略微的眩暈。作家博爾赫斯,一定也在此,深深呼吸過。他是個害羞膽怯的男子,他渴望并沉溺戀愛,可是可憐的,總不盡人意。他似乎只能與女子經(jīng)歷柏拉圖式愛情,而一旦歸于肉體時,他經(jīng)常會為愛所傷,孤獨地退回精神領(lǐng)域,飽含痛楚拼命讀書?!耙恢皇軅孽?,這是他無可奈何的自嘲。不知道玫瑰花園的小仙女們是否聆聽過他自閉、孤獨的心語?不知道月下的博爾赫斯是否會如夜鶯將鮮血涂滿玫瑰的面頰?
我凝神,駐足。在玫瑰花園打個盹,只覺阿根廷人的生活狀態(tài)十分悠然自在、寧謐。孩子們只需要上半天學(xué)校,就可以繞著玫瑰園輪滑、跑步或者踢球。戀人們在樹蔭下肆無忌憚熱吻表達愛情。更多人躺在茵茵草坪上,仰面看藍(lán)天,浮云并不多變,狗兒忠貞相依。
靈魂在飛,如玫瑰園里縈繞不息的微風(fēng),借著香氣,借著朦朧,借著曖昧,奔赴天堂。
孤獨的心,隨著天使流轉(zhuǎn)。生死如夢。這是布宜諾斯艾利斯最古老的公墓,安息著7000多個阿根廷歷代社會精英。靜靜漫步于此,并沒有陰森悚然的恐懼感。相反,明亮潔凈的天藍(lán)色始終牽引著人向上,向上—陵墓上的天使在歌唱,張開雙翅,寧謐安詳。
回望貴族公墓,它的布局就像一個濃縮的生活街區(qū),一條條約2米寬的墓地通道縱橫交錯,整齊而有序,井字型“街道”加上四條對角線斜街,沿街排列著大小不同、風(fēng)格各異的墓室。墓室由其貴族所有者自行設(shè)計、布局和裝飾,陵墓仿似一座座縮小版的宮殿,靜穆而肅然。
穿梭于墓園間,感受到的是時間像旋風(fēng)一樣從山谷深處席卷而來,近兩個世紀(jì)的累積,它們凝重又輕盈,當(dāng)年家族史上的榮光已鐫刻在陵寢的門楣上,如今家族成員們的棺木按照去世的時間一層一層疊放著。所有的親情、所有的悲歡、所有高貴的靈魂和超人的智慧,都以千篇一律的姿勢仰臥著。此刻,所能印證的是一種從容、震撼與感動。
我游離了隊伍。我在墓園煢煢獨立。一波一波的游客從我身邊走過。我瞧見一個氣質(zhì)優(yōu)雅的老婦人坐在陵墓臺階上默然,皮包擱放在膝蓋上,黑色皮拖鞋趿拉著,她似乎疲憊憂傷已久。凝滯的表情陷入了無限不可猜測的往事或遐想中。憂戚的鼻尖與下顎形成一道弧線,許久,她都沒動一下。那個墓園,定是她的家族。她用氣息在交流,她的親人們都不曾離去,歲月風(fēng)塵、時間洗滌都無法阻礙她和她的祖上及所愛的人相互告慰。
四下無人,但有歌聲。是天使在歌唱么?他害羞的雙眸緊閉,身體蜷靠在大理石柱上。驚嘆陵園的雕塑如此精湛,仿佛天使真得要在一展歌喉后拈弓搭箭將愛神之箭射出。圣母瑪利亞柔美恬靜,掬一束月光,盈盈而立。陵園里流淌著神性和藝術(shù)的靈性,它們輕輕悄悄,似一滴水,一陣風(fēng),一米陽光,來無影去無蹤,卻年年歲歲花相似。
最后我瞻仰了非凡的貝隆夫人。那也是一個家族的陵墓,U形的陵墓黑色大理石門框左側(cè),一塊小長方形銅板雕刻著她的名字和頭像。出身貧寒的貝隆夫人一生傳奇,十五歲時流落街頭成為舞女,但美麗又使她在攝影師鏡頭下一舉成名。當(dāng)幫助貝隆上校競選總統(tǒng)成功后,她也成為了耀眼的政治明星,在社會、勞工、教育和爭取婦女權(quán)益方面都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只可惜天妒紅顏33歲逝世。有人深情地摩挲著長方形銅板。也有人獻上鮮花。鮮花沾著露珠,一切芬芳如昨。
跨出公墓大門臺階時,迎面撲來是生機盎然的人間味道。時尚的街道、昂貴的商鋪、裝飾典雅的咖啡屋,無不流露出布宜諾斯艾利斯作為“南美小巴黎”的繁華。生者與逝者僅一墻之隔,卻如此完美自然地融合。
不禁想起愛爾蘭詩人葉芝的墓志銘:向生,向死,/投以冷眼。/騎手啊,向前!
流浪漢蜷縮在教堂高大的羅馬柱旁。長風(fēng)沾滿灰塵。身旁,有面包牛奶擱置。
阿根廷摩托車黨疾馳而過,大多時候他們在花園長椅上仰面而躺,他們起身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搶劫行人的皮包首飾。他們在紫丁花香下繼續(xù)睡覺,做一簾幽夢,似乎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跳蚤市場擺滿了印第安土著人的手工藝品。印第安人衣著色彩絢麗,技藝高超,繩子、銅絲、石頭、牛皮、植物果實,無論什么材質(zhì),到他們有魔力的手上都會便成精美藝術(shù)品。我蹲下身子,好奇打量著這些用麻類植物編的飾物,中間鑲嵌著當(dāng)?shù)禺a(chǎn)的玫瑰石或七彩石。攤主是個身形高大的小伙子,他攤開雙手,熱情招呼,一番比劃后,我們在談價錢,用當(dāng)?shù)刎泿疟人?,手勢一致,成交!一位大叔在做鉤針活,他給無數(shù)芭比娃娃織出了形態(tài)各異的裙裝:晚禮服、超短裙、百褶裙……仿佛盛宴即將拉開帷幕,生活將高潮迭起。
賣鮮花的籃子置放在街角的木樁上,玫瑰、郁金香、百合,浪漫尋覓著有緣人。攤主是個戴鴨舌帽的中年男子,鬢角染霜,低頭讀報。
財務(wù)部部長的畫像被印刻在墻面上,一個個大大的紅叉覆蓋其上。據(jù)說他剛剛引咎辭職??死锼沟倌扰偨y(tǒng)連任兩屆,民意評價日漸有損。街頭的女孩,給我發(fā)選票,西班牙文,看不懂,估計是想拉我加入他們團隊去示威游行。
作家博爾赫斯,在19世紀(jì)二十年代的街頭徒然漫步,當(dāng)穿越七月大街時,忽然聽到女性的尖叫。作為一個浪漫主義者,一個相信愛情卻有過一段不幸妓院經(jīng)歷的多愁善感的詩人,終于屏蔽了女人而將他自己退回到內(nèi)心世界。他來到心中的天堂—圖書館,歷任布宜諾斯艾利斯各公共圖書館的館員和館長,并終身為之工作。
充滿智慧的博爾赫斯坦言:“所有的書都是一本書。”
孤獨的尋找者,在星空之夜喚起了自己內(nèi)部壓抑已久的力,掙脫了日常觀念的所有限制,讓靈魂開始做致命的飛翔,以此達到那個虛無純凈的世界。在布宜諾斯艾利斯這個別樣的城市,我系緊鞋帶,企圖像風(fēng)一樣,穿梭過所有的街道與黃昏,從而將鏡子里映射出的物象鐫刻在記憶中……樹木、花朵、房屋、人群、氣味、孤獨、文學(xué)、藝術(shù),讓所有不可企及的意念絮絮叨叨地根植到大腦皮層,盡管只是瞬間,也將與神靈依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