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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降臨在白色的墻上

2015-12-16 09:44■鬼
雨花 2015年8期
關(guān)鍵詞:小妖精莉莉輪椅

■鬼 金

黑夜降臨在白色的墻上

■鬼 金

1

第六病房那種渾濁的空氣混合著消毒水的味道真讓人受不了,還有那些屎尿的臭味。更甚的是來自疾病腐蝕臟器從病人身體和口腔里散發(fā)出來的氣味。哎,這第六病房簡直就是……

林靜萍不忍心想下去。要是嫂子張菲再晚來一會兒,林靜萍可能就要嘔吐了。剛剛給父親喂水的時候,臨窗的一個老頭吐了,零星的殘渣濺到了她的衣服上。她喂完父親水,就去衛(wèi)生間擦拭身上的那些殘渣污穢。鏡子里的自己。陌生。這還是自己嗎?她心里問。這幾天,父親的病把她折騰得夠嗆,憔悴了,臉白,色蒼。與之前的自己簡直判若兩人。她竟然憐惜起自己來。心疼了。她想,回到美容院要好好保養(yǎng)一番。這個年齡不上妝,幾乎無法見人了??墒?,什么化妝品都沒帶在身邊。懊喪。

從衛(wèi)生間出來,在長長的走廊里,她看到一個坐在輪椅上的男人,向這邊過來。男人問,您好,請問第六病房怎么走?林靜萍看著男人坐在輪椅上,要比自己矮很多。林靜萍說,跟我走吧。林靜萍在前面走,男人轉(zhuǎn)動著輪椅跟在后面。林靜萍突然轉(zhuǎn)身問,要我推你嗎?男人說,不用。我可以。男人的聲音接近于中音,是林靜萍喜歡的聲音。林靜萍問,你什么人住在第六病房?男人說,一個朋友。林靜萍問,幾號床?男人說,不知道。林靜萍回憶著第六病房里的人,猜不出哪個人跟這個輪椅上的男人有關(guān)聯(lián)。男人說,你也是病人家屬吧?林靜萍說,我父親住在這里。男人哦了一聲。男人的視線落在林靜萍的屁股上。那還算是一個圓潤的屁股。隨著林靜萍的扭動,在男人的眼里生出一種美來。林靜萍聽著輪椅摩擦大理石地面的聲音問,你的腿……男人嗯了一聲,說,殘疾了。男人的嘴角帶著一絲笑容回答著。哦。林靜萍再沒有追問下去。她同情地慢下腳步,繞到男人的輪椅后面,扶住了輪椅說,我推你吧。男人說,你真是一個好人,這樣的待遇,我還是第一次遇到,從我坐上輪椅以來。林靜萍從后面看到男人的頭發(fā)濃密,不凌亂,透著海飛絲洗發(fā)水的味道。棕色的休閑西服裹著寬厚的肩膀。讓林靜萍感覺到力量。林靜萍從男人的頭上俯視著,發(fā)白的牛仔褲包裹著他的雙腿,緊繃繃的,有些粗壯,看不出什么。下面的兩只腳上穿著一雙黑色的休閑皮鞋,剛剛打過鞋油的樣子。林靜萍想,這樣的一個人怎么就坐了輪椅呢?走廊里路過的人窺看著,投過來吵吵鬧鬧的目光。更多是對輪椅上男人的同情,甚至包含了對林靜萍的同情。林靜萍先是低下了頭,她不想跟這個陌生的,而且還是輪椅上的男人扯上關(guān)系。這是她低頭的原因。但,后來她又昂起了頭,把腰挺直。在挺的過程中,她的乳房竟然碰到了男人的頭。盡管隔著胸罩,她還是感覺到異樣。來到第六病房的門口,林靜萍說,到了,我就不推你了。男人說,謝謝。男人轉(zhuǎn)動著輪椅進(jìn)去。林靜萍在門口旁觀著,也跟著進(jìn)去了。

張菲看見林靜萍回來說,趕快幫忙,又拉了。林靜萍聞到一股臭味,看見父親一臉的害羞,她顧不得難聞的氣味,上去幫忙。張菲還說,忙完你就走吧。林靜萍沒吭聲。林靜萍對張菲的態(tài)度從來都是這樣不冷不淡的。說不上好,也不說上不好。其實,當(dāng)年張菲傲氣著呢,要不是有一次跟廠里的青工偷奸被林東山發(fā)現(xiàn)了,要跟她離婚,她才收斂了,跟那個青工斷了聯(lián)系。她的氣焰也因為這件事,消失全無。尤其是,現(xiàn)在的林東山當(dāng)上了科長。給父親擦拭完,林靜萍看了眼輪椅男人,他正跟5床的一個戴眼鏡的老頭說話。

這時候,一縷光柱從窗外斜射進(jìn)來,籠罩在輪椅男人的身上,帶著一股神秘的氣息。他整個人仿佛接近于透明。同時,他也是安靜的。穩(wěn)重的。甚至給人一種神圣感。林靜萍又叮囑了張菲幾句,轉(zhuǎn)身,從病房出來,又轉(zhuǎn)身,透過門縫看了眼輪椅上的男人。那神秘的光仿佛延伸到她的眼睛里,令她的身體感到一陣灼熱。先是臉、脖子、胸部、心臟,向下延伸……心跳得厲害。她連忙走開。像逃跑。兩年多,沒有男人讓她有這種感覺。而這次,竟然是一個坐在輪椅上的男人。

醫(yī)院的地下停車場就像是一個迷宮。

林靜萍轉(zhuǎn)了幾個來回,才找到自己的比亞迪車。掏出鑰匙,開車門,坐進(jìn)去,沒有馬上發(fā)動。車內(nèi)有些冷。她坐在那里拿出一支纖細(xì)的女士香煙,夾在手指間,叼在嘴唇上,啪的一聲,打火機的火苗竄動,點燃,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兩秒鐘之后,噴出白色的煙霧來。左手還在擺弄著打火機,再一次啪的一聲,火苗竄起,像一顆羸弱的心臟。

父親從軋鋼廠退休后,加入了一個養(yǎng)老聯(lián)盟,就是幾個脾氣相投的老人在望城郊區(qū)的一座水庫旁邊租了一套房子,雇了個當(dāng)?shù)氐膵D女做飯。幾個老人在那里過著一種集體生活??墒牵瑳]幾個月,還是解散了。什么原因?父親沒說。父親從那里回來,就一個人住。林東山讓他搬過去一起住,也有個照料??墒歉赣H不愿。林東山是一個軋鋼廠的設(shè)備科長。父親不喜歡林東山身上的那股子官僚氣息。父親更喜歡林靜萍。就是病重得起不來的時候,才給林靜萍打電話。林靜萍四十一、二歲,當(dāng)年廠里下崗,自己借了錢,開了一家小美容院,維持生計。那次,從養(yǎng)老聯(lián)盟回來的時候,父親就打電話說,萍啊,你幫我找個車,把我在養(yǎng)老聯(lián)盟的東西給拉回來吧。我回來住了,那邊我不適應(yīng)。林靜萍只好照辦,否則父親發(fā)起脾氣來,可了不得。父親的東西很簡單,幾件行李,幾件衣服,還有一些印著“養(yǎng)老聯(lián)盟”字樣的臉盆茶缸之類的。包括床單上也有“養(yǎng)老聯(lián)盟”的字樣。東西拉回來,林靜萍給送過來,看見父親躺在床上。這些年,楚河巷的老人都一個個地去了。那個刻石碑的仲月望老人半年前也走了。他竟然搞笑地給自己的墓碑后面刻著幾個字,他刻的是“我去也”。林靜萍放下東西說,都給你帶回來了。怎么回來了呢?當(dāng)初你不是興致勃勃地蹦八個高想去嗎?說那里怎么怎么好嗎?父親不吭聲。他氣哼哼地從床上下地,打開包裹,把印有“養(yǎng)老聯(lián)盟”字樣的東西都找出來,指著它們說,一會兒,你回去的時候,幫我都扔到垃圾堆里去。我厭惡看到這些字。我惡心。什么狗屁聯(lián)盟?還是一個人逍遙啊!林靜萍本想再問問,想想,算了。林靜萍說,你一個人可以嗎?父親說,怎么不可以。有事我會給你們打電話的。林靜萍知道父親的脾氣,從老屋出來,開車去了超市,買些牛奶和老年人的食品,給放到冰箱里,才走。臨走的時候,她看了眼父親,蒼老了很多。她拎著那些父親讓她扔掉的東西,沉甸甸的。眼睛落在了墻上母親的遺像上,纖塵不染。顯然是被父親擦過了。母親的兩只眼睛明亮地看著自己。母親生前是望花寺里的居士。林靜萍鼻子一酸,眼窩發(fā)熱,淚盈盈的,連忙說,爸,我回店里了,有事打電話。父親不響。

這期間,父親一個當(dāng)年的戰(zhàn)友車禍死了。那戰(zhàn)友連退休金都沒有,當(dāng)年的廠子破產(chǎn)了,就在零工市場打工。他唯一的兒子也在外地打工。據(jù)說,那個戰(zhàn)友在部隊的一次演習(xí)中救過父親一命。父親是一個重情義的人。脾氣有些火爆。他一直陪著,到戰(zhàn)友下葬,都守在身邊?;蛘哒f,是他一個人在操辦著戰(zhàn)友的葬禮。因為戰(zhàn)友的兒子,他根本聯(lián)系不上。當(dāng)他捧著骨灰盒從火葬場出來的時候,內(nèi)心是茫然的。不知道怎么處理。還是捧著回到自己的家。父親準(zhǔn)備了幾個酒菜,給戰(zhàn)友也擺上了酒筷。他喃喃著,就像戰(zhàn)友沒有死,兩個人在回憶著過去。一個回憶,火柴般,亮了一下。那是退伍后不久,兩人去卡爾里海玩,在海邊的一處懸崖上,兩個人竟然看到了山洞。兩人不知不覺順著羊腸小道來到了山洞里。不知道什么話題,談到了死,談到了死后的葬身之地。戰(zhàn)友看著山洞說,如果我死后,能呆在這里,我就滿足了。

處理完戰(zhàn)友的后事,父親總覺得身體不對。

一天,林靜萍正在店里給一個女人做面部護(hù)理的時候,父親電話來了,聲音痛苦地說,萍兒……我感覺有些不妙……

林靜萍問,哪不舒服嗎?

父親說,說不好,你過來吧。

林靜萍說,我手上還有一個活,馬上忙完就過去。

父親說,恐怕要來不及了……

林靜萍感覺到問題的重要,連忙對做面部護(hù)理的女人說,對不起,我父親出了點兒意外,我必須馬上趕過去,讓其他的技師幫您做吧,下次你來,我免費為你服務(wù)一次。

那是一個通情達(dá)理的女人,連忙說,誰家都有老人,你趕快去吧。

等林靜萍開車趕到父親家的時候,父親已經(jīng)癱軟在床上,說不出話來,口歪眼斜……

林靜萍抽完煙,熄滅,把煙蒂扔進(jìn)煙灰盒里,開車從地下停車場出來。在出口的地方,一只黑貓不知從什么地方躥出來,嚇了林靜萍一跳,連忙剎車??吹侥呛谪?,跑到出口旁邊的一個破舊的沙發(fā)上,她才長長出了一口氣。在出口刷卡付停車費,向望城開去。

那個輪椅上的男人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呢?

林靜萍邊開車邊想。

她笑自己瘋魔了,想男人想瘋了。

“那可是一個……殘……疾……人……”她切斷自己的思緒。

在美容院門口,剛停好車,手機響了。

是明莉莉打來的。明莉莉是林靜萍的美容院會員,一來二去就成了朋友,近似于閨蜜那種。

明莉莉說,萍啊,你知道嗎?出大事了。

林靜萍說,什么事?你一驚一乍的。

明莉莉說,美婷舉報了老高。

林靜萍也感到了驚訝,說,他們不是過得很好嘛?美婷不是還給老高生了一個兒子嗎?

明莉莉說,不知道什么原因。網(wǎng)上關(guān)于老高的消息已經(jīng)鋪天蓋地了。還有美婷各個時期的照片都被搜出來了。

林靜萍說,搞不懂他們。既然給人家做了情婦,還給人生了孩子,現(xiàn)在舉報人家,可能有難言之隱吧。倒是,以后的美婷怎么過???這才是我關(guān)心的。

明莉莉說,你多慮了。像美婷這樣的女人,即使出現(xiàn)了這樣的事情,后面的男人也排著隊呢……

林靜萍說,你羨慕啦,那你也……

明莉莉說,去你的。我還記得美婷給你介紹過男人,你怎么沒……

林靜萍哈哈地笑了,說,我還是有底線的。

說不定美婷也會被判刑的,即使她舉報了。明莉莉說。

林靜萍說,怪不得,這段時間她沒來美容院了。我打電話,她也不接。哎……我們能說什么呢?那不是我們了解的一個階層,我們看到的只是外表的光鮮,榮華富貴,其實,里面更多都是腐爛的……

明莉莉說,你變得有文化了啊?

林靜萍說,這美容院是一個什么地方,它不是低俗的,我就是要把這里打造成一個給女人創(chuàng)造美的地方。而且,建立女人們的信心,讓她們知道,我們女人的美麗不只是為男人而存在的。女人不是男人的附屬品。在這方面我可下了不少功夫,這么多年我都在偷偷看書,看了很多,什么文學(xué)的,藝術(shù)的……

明莉莉說,你行??!

林靜萍說,不行也得行。女人也要修煉自己。上次讓你幫我的美容院想個名字,你想了嗎?

明莉莉說,想了,想得頭都大了,也沒想出來。

林靜萍說,我就知道會這樣,你畢竟大學(xué)畢業(yè),比我有文化,以為你能給我想個好名字,可你……還閨蜜呢?

明莉莉說,怎么大學(xué)畢業(yè)就有文化嗎?那只是一段經(jīng)歷而已。

林靜萍說,告訴你,我自己想了一個,叫“春山麗舍”,已經(jīng)找人做牌匾了。你個沒用的東西,光想著討好你男人了吧?

明莉莉說,去你的。不過,這個名字真不錯。

林靜萍說,等我掛匾的時候,你找?guī)讉€媒體幫忙忽悠忽悠。

明莉莉說,沒問題。

林靜萍說,這次更名也算是我的一次蛻變吧。對了,如果你知道美婷的什么消息告訴我,她要是真的進(jìn)去了,我們?nèi)タ纯此?,安慰她一下,即使她不領(lǐng)情,可我們不能不……

明莉莉說,好的。

林靜萍說,你上次要的韓國面膜,到了,你過來取,還是我叫人給你送去。

明莉莉說,哪天我自己過去。再說了,我也想你了。

林靜萍說,就嘴甜,怪不得你那男人被你哄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戴著綠帽子,還美滋滋的,蒙在鼓里。

明莉莉說,那是我的魅力,個人的魅力,你懂不懂……

林靜萍說,哎,就是可憐了美婷。不說了,我剛從醫(yī)院護(hù)理我爸回來,這樣子看上去人不人鬼不鬼的,我要好好護(hù)理一下,真是老了,這臉上不上妝,就慘不忍睹……真是慘不忍睹啊……

明莉莉說,你不會戀愛了吧?

林靜萍說,哪像你,你也小心了,很多事情是紙包不住火的,即使你男人對你服服帖帖,可你跟那誰的事情,你也……小鮮肉也不可靠……你迷戀他什么?你自己知道……畢竟我們四十多歲的人了……現(xiàn)實一些……

明莉莉說,哎呀,你嫉妒啦?你想嘗嘗小鮮肉,我可以讓給你。

林靜萍說,切,我這老胳膊老腿的,可伺候不了小鮮肉,你小心你的身體。

明莉莉說,這你就不懂了,這叫“采陽”。有時候比美容都管用的。

林靜萍說,我是不懂,但我知道我該要什么,不該要什么……

明莉莉說,好了,不跟你說了,要忙了。我還想提醒你,小妖精要是跟你借錢,別借她,她最近開始嗑藥了。

林靜萍說,你怎么不勸勸她?她最聽你的。

明莉莉說,這事情,勸也沒用。上個月她從我這拿走五千塊錢,幾天就沒了。你是沒看到她那樣子,哈欠連連,瘦得像猴似的,蓬頭垢面,黑眼圈,像鬼似的。我勸她到你那兒做做護(hù)理,可她說,做什么?有個屁用,還不如抽了……

林靜萍說,都怎么啦?一下子,好像你們都要離開我了,都垮塌下去。

明莉莉說,小妖精還不是因為丈夫替人坐牢,意外死在監(jiān)獄里……

林靜萍說,男人到底是什么?要他們主宰這個世界。

明莉莉說,你真是不懂,不懂愛。當(dāng)你愛了,世界上的什么對你來說都不重要了,只有你愛的人。他就是你的國王。不過,現(xiàn)在我既是奴仆,又是女王。你懂的。

林靜萍說,很深奧哦,我不懂。也不想懂。

回到美容院,沒有客人。屋里的兩個技師都在玩手機,議論著美婷的事情。還以為林靜萍不知道,向她報告。

林靜萍臉色很不好地說了句,我知道了。

林靜萍回到自己的屋里,躺在床上,喊著一個技師說,你過來,給我做個全身的護(hù)理和保養(yǎng)。

隨著技師溫柔的手法和一些護(hù)膚品滲透進(jìn)皮膚里,林靜萍慢慢睡著了。

2

一縷光柱從窗外斜射進(jìn)來,籠罩在輪椅男人的身上,帶著一股神秘的氣息。他整個人仿佛接近于透明。同時,他也是安靜的。穩(wěn)重的。甚至給人一種神圣感。他在光柱中看著林靜萍說,輪椅是我身體的一部分。我已經(jīng)習(xí)慣這一切。站立行走,會讓我感到對人群的恐懼,我低于人群,會看到更多的真實,你們,你們看不到的真實,包括自我。對于自我的認(rèn)識我曾尋找那些黑暗中的玻璃,但現(xiàn)在,我的自我在輪椅上。是的,在輪椅上。我知道很多人嘲笑、鄙視我這樣坐在輪椅上的男人是殘疾的,可是,他們就不是殘疾的嗎?在輪椅上,我可以感覺到飛。

男人伸開雙臂做了一個飛的動作。或者說更深層次的飛。

突然,男人消失了,只剩下一個輪椅在那里。

林靜萍呼喊著,你在哪兒?你去了哪兒?

沒有回聲。

林靜萍膽怯地看著那個光柱里的輪椅,變成了光的一部分。她試探著走過去,坐在上面,手扶著扶手和輪緣。她沒有什么感覺,只是覺得自己矮了下來,身體被懸置起來,兩腳下面空蕩蕩的,很不舒服。世界在她的面前被降低了。甚至有一種即將窒息的感覺。也許是因為緊張。她站起來,頭有些暈。又坐下,試探著轉(zhuǎn)動輪椅。在運動中,她開始感覺到一種自由。如果速度允許的話,也許真的可以飛。她停下來。四周除了寂靜還是寂靜。她從輪椅上下來,動作笨拙。從光柱里出來,轉(zhuǎn)身看著那輪椅和投射在地上的輪椅的影子,肅穆,敬畏之心油然而生,儼然一個可以跪拜的神物。

林靜萍說,你再不回來,我可走啦。

一陣笑聲從半空中落下來。只見男人從半空中回到輪椅上,他的身體看上去是那么的輕盈。

男人問,你坐上去感覺怎么樣?

林靜萍故意說,不怎么樣。

男人說,你撒謊。

林靜萍臉色緋紅起來。

是的,她撒謊了。

她沒有想到這個男人這么直接。

林靜萍沉默。

男人并沒有生氣。

男人說,也許有一天,你會適應(yīng)的。

林靜萍說,還是算了吧,我可不想……

男人說,不想成為殘疾人嗎?

林靜萍緘默不答。

男人說,當(dāng)你坐在上面之后,我感覺我喜歡你了。我甚至想到了夏加爾的《生日》,一對男女飄浮在半空中,接吻。畫面上沒有嘴唇的重疊,看上去還有那么一個微小的距離。好像名字也叫《移民者》,而我也是一個移民者,不是嗎?從地面轉(zhuǎn)移到輪椅上,盡管可能付出殘酷的代價。

林靜萍說,你說的我聽不懂。

男人說,我說的夏加爾的那幅畫你可以回去網(wǎng)上搜索一下。夏天的夏。加減法的加。你字去掉單人旁的爾。

林靜萍矜持地聽著,記在腦子里。

來客人的聲音驚醒了林靜萍。她看著自己蓋在毛巾下面的身體是赤裸的。她本能地四周看了看,就好像被男人窺看了似的。那個夢中的輪椅上的男人。再回憶那個夢,很多都不記得了,只記得那個叫“夏加爾”的名字。她看著自己光滑白皙的身體,尤其是小腹的贅肉很少,只要努力十天半個月就會減下去。她對自己的身體是滿意的。她色瞇瞇地盯著自己的身體會心地笑了。那目光是男人的。兩個乳房還沒有完全垂下來,雙手握上去,仍能感覺到堅挺。她慢慢起來,開始穿衣服。這時候,聽見外面客人的聲音,她聽出來是小妖精。她想起明莉莉的告誡。戴胸罩的時候,她又注視了一會兒自己的兩個乳房,豐滿,充滿彈性。尤其是在帶著蕾絲鏤空花邊的胸罩里面,簡直就像是兩個晶瑩透剔的果實。如果是往常,小妖精早就闖進(jìn)來了,今天,她一定是來借錢的,所以沒敢張狂。她對著鏡子把頭發(fā)盤起來,扭成一個髻,用發(fā)卡別上。細(xì)長的脖頸白皙的可人。她點了支煙,邊抽著,邊趿拉著拖鞋從屋子里走出來。那是一雙白色圓點的粉色布拖鞋,很像草間彌生的畫。那個日本的畫家。她的腳踝和腳跟裸露著,光潔,像瓷器。她的臉上散發(fā)出一股剛睡醒后的慵懶之美,即使頭發(fā)盤起來了,還是有幾縷在顴骨上。外間的工作室里放著一首新歌《你把我灌醉》,聲音不大,可能是怕影響到她。這些年,林靜萍確實學(xué)會了很多。比如說怎么跟人打交道。這同樣是一門藝術(shù)。她不緊不慢地走出來,透著強大的氣場。

小妖精坐在沙發(fā)上,一頭染色的火紅頭發(fā),看上去像一只火雞。臉上簡單畫了畫,但看上去是潦草的。黑色的眼圈,是的,黑色的眼圈包裹著黯淡無光的眼睛。上身是灰色的半截呢子外套,下面是黑色的打底褲。腳上的紅色高跟鞋已經(jīng)斑駁,掉色。左腳襪子也沒穿。

小妖精看見林靜萍出來,連忙站起來。

也許是因為護(hù)理過了,也許是因為那個夢,林靜萍的身體上透著一股子水靈靈的氣息。滋潤,包漿似的。風(fēng)情和嫵媚??瓷先ヒ稽c兒都不像四十歲的模樣。

小妖精說,李姐,好久不見,路過,我過來看看你,想你了。

林靜萍說,我也想你了,你不來,也不打個電話。

小妖精說,我請你去局外人咖啡館喝一杯,怎么樣?

林靜萍說,我這有朋友從外地給我寄來的巴西的咖啡豆,我還買了一個機器,自己磨,你嘗嘗。

小妖精說,太麻煩啦。

林靜萍看出小妖精的迫不及待了。看到小妖精打哈欠的樣子,林靜萍心疼了。過來拉著小妖精的手,冷,硬,像一個死人的手。

林靜萍拉著小妖精坐下,說,我們好長時間沒說說話了,陪姐說說話。

林靜萍吩咐技師說,去把速溶的雀巢咖啡沖兩杯過來。

林靜萍說,你看你的樣子,姐心疼。讓技師給你護(hù)理保養(yǎng)一下吧?

小妖精說,不。

眼睛里閃著清冽的淚光了。

林靜萍說,人活著就是要面對,即使再苦再難,不是嗎?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我們總還是要活下去,是吧?你這樣糟踐自己能怎么樣?與其這樣,還不如好好地活著,就是你家那誰在天上看到了,也會高興的……你這樣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他會高興嗎?他能瞑目嗎?你過去是一個心氣多高的人兒,你的小蠻腰,小屁股,坐下來都透著韻律,再看看你現(xiàn)在,像枯萎了似的。你糟蹋自己,并不能忘記痛苦,而是更加深了你的痛苦。你麻木,墮落,但這些真的就能讓你解脫了嗎?不能。

小妖精咬著嘴唇,眼淚噼里啪啦地掉下來。

林靜萍拿過紙巾,遞給小妖精。

她們面前的玻璃茶幾上印著一朵巨大的百合花,細(xì)膩,可以看到花瓣上的花粉顆粒。敞開,某個部位彎曲著,看上去像子宮。

咖啡上來了。

林靜萍問,放糖嗎?

小妖精說,不。

林靜萍自己放了糖,慢慢攪動著,看著旋轉(zhuǎn)的咖啡,像一個漩渦。

林靜萍又說了一句,放些糖吧。

小妖精拒絕著。

林靜萍說,你這態(tài)度怎么能改變?你必須從那個痛苦的陰影走出來,走出來,你知道嗎?你還在那個幼兒園工作嗎?

小妖精說,不了,她們辭退了我。

林靜萍沉默。

小妖精又開始哈欠連連,問,有煙嗎?給我一支。

林靜萍拿過她的女士香煙。

小妖精說,還有別的嗎?這個沒勁。

林靜萍找出半盒不知道什么人落下的中南海煙遞給小妖精。她急促地點燃,手是顫抖的,像中風(fēng)似的。點燃后,貪婪地吸著,仿佛要把整支煙吞下去。緊啯的嘴唇,看上去是那么丑陋。眼淚也從眼窩里涌出來。還有鼻涕。

林靜萍自己也點了一支。

兩個人不說話。

音箱里傳出來的音樂還是先前那個女孩的聲音,歌名叫《喜歡你》。林靜萍喜歡這個女孩的聲音,是干凈的,明亮的,慵懶的優(yōu)雅感覺,女中低音,聽上去高音飆得也不錯。

林靜萍突然想起夢中那個輪椅男人說,我喜歡你。

想起輪椅男人說的那幅畫。夢境再一次變得清晰起來。那男人的聲音說,夏天的夏,加減法的加,你字去掉單人旁的爾,夏加爾。

林靜萍對一個技師說,你上電腦給我查查一個叫夏加爾的畫《生日》,別人推薦我的,我想在我們店升級之后,掛在墻上?,F(xiàn)在這墻上的美女看上去一點兒都不含蓄,都是赤裸裸的欲望。

小妖精看著林靜萍,想說什么,又止住了。又點了支煙。

窗外,一個輪椅上的男人一閃而過。

當(dāng)年,窗外的楊樹不知什么原因已砍伐一空。

林靜萍背對著窗戶,沒有看到。

林靜萍看了眼小妖精,打底褲的膝蓋破了個洞。讓她看上去更狼狽,不堪。

當(dāng)年,還是林靜萍托美婷給小妖精介紹的對象。男方是老高的司機。之前,小妖精跟幼師學(xué)院的男老師曖昧了幾年,也沒有結(jié)果,后來,被那老師的老婆發(fā)現(xiàn)了。那男老師竟然說是小妖精勾引他。小妖精徹底心死了。消沉了半年多,來林靜萍的店里做美容,一來二去,就熟了。林靜萍才托美婷的。兩個人還是在美容院里見的面。小伙子看上去不錯,憨厚老實。退伍兵。眉眼間透著俊秀。從小妖精的眼神里,她中意了。小伙子看著小妖精,臉紅紅的,靦腆地低著頭。小妖精收斂著,其實,也是在遮蔽著經(jīng)歷過的一切。那份成熟,那隱藏的風(fēng)情。但對于有經(jīng)驗的林靜萍來說,都看在眼里,她也說好話,撮合著。小伙子直點頭,嘴里嗯嗯嗯的。是那么純樸,沒有絲毫的裝。沒有。在這個年代,少見。林靜萍看著兩人說,都對上眼了,還不出去逛逛,別在這店里占地方,影響我生意了。林靜萍說完就笑。小伙子拘謹(jǐn)?shù)卣酒饋?。小妖精頷首,看了眼小伙子,兩個人的目光之間有閃電。小妖精伸出手,拉住小伙子的手。這個動作有些意外,對于小伙子和小妖精來說。小妖精意識到了,連忙松開。倒是林靜萍說,你一個大男人應(yīng)該主動的。這次,是小伙子伸出手,小妖精故作含羞狀,扭捏著,不搭理小伙子伸過來的手。小伙子僵在那里。

美婷坐在旁邊的沙發(fā)上,赤裸的腳搭在茶幾上,腳趾甲上剛剛涂了粉紅色的蔻丹。

美婷說,小浦,你要把她搞定哦!

美婷笑著。

小伙子聽了美婷的話看上去更加拘謹(jǐn)了。

林靜萍這個時候走上來,把兩個人的手拉到一起,推他們出門。

小妖精嗔怪著說,你看你李姐,好像你妹子沒人要似的。

林靜萍說,關(guān)鍵是這么好的男人你下輩子都找不到,你可要珍惜了。

其實,這些話不該當(dāng)著小伙子的面說的,但林靜萍就是想敲打敲打小妖精,讓她知道知道這個世界上什么才是好的。

兩個人走后,林靜萍說,有戲。

美婷說,你看小妖精真會裝,像個處女似的。

林靜萍說,話不要說得這么難聽嘛。但這個小伙子看上去真不錯。

美婷說,你要的話,老高手下還有。

林靜萍說,我這人老珠黃的,還是算了。

美婷說,假了不是,趁早物色一個男人把自己嫁了吧。別相信什么愛情,那都是書里騙人的東西。

林靜萍沒吭聲,拿了煙,給美婷扔過去一支,自己點上,獨自吸著。美婷的腳在茶幾上晃動著。

林靜萍說,別顯擺你的腳了,回老高那兒去顯擺吧。

美婷說,你怎么突然像吃了槍藥呢?這不是涂了指甲油,沒干嘛。

天有些陰,窗外,秋風(fēng)吹動著楊樹的葉子,紛紛落下。

3

小妖精輕聲說,再給我來一杯咖啡好嗎?

一個技師玩著手機沒聽見。林靜萍出神,也沒聽見。等林靜萍緩過神來,再看小妖精,一陣心酸。她從冰箱里取來蘋果,坐在小妖精的旁邊,削皮。果皮在她的手上打了一個完美的卷。她把蘋果遞給小妖精說,吃吧。

小妖精吃著蘋果,哽咽著說,他活著的時候,都是他給我削蘋果。

林靜萍沉默。

過了一會兒,林靜萍說,我想,如果我的美容院升級成功的話,你可以過來幫我,如果你愿意的話。美容院升級后的名字叫“春山麗舍”,你覺得怎么樣?到時候,我想增加健身、瑜伽、舞蹈那一部分,你不是學(xué)過舞蹈嗎?

小妖精嘴里咀嚼著蘋果,目光黯淡,沒有回答。

林靜萍說,不想幫我嗎?還是我這門檻低,請不起你???

小妖精還是不吭聲。

林靜萍急了說,你死人??!就不會吭一聲嗎?

小妖精說,只不過還喘著氣而已,即使不是一個死人,也是一個病人,我知道自己快不行了,隨時,是的,隨時都可能崩潰,徹底崩潰。難道你需要一個即將崩潰的人嗎?需要一個病人嗎?再說了,我不想成為你的累贅,不想。關(guān)于我的現(xiàn)在,相信你也聽說了,都是真的……生不如死,可我還沒有勇氣……沒有……我失去了愛我的人和我愛的人……瞬間,天坍塌了……我在尋找一種可以通向他的媒介,是的,媒介……你大概知道我的媒介是什么……只有那樣,我才跟他在一起,幻覺也好,藥物作用也好,反正我們在一起了……我們可以在那個幻境里繼續(xù)我們的恩恩愛愛,繼續(xù)我們的交媾……那里,就是我們的天堂……我們的肉身……我們的靈魂在一起……小浦……小浦……

小妖精處在一種恍惚的狀態(tài)了。

林靜萍眼含淚花,撫摸著小妖精的頭發(fā),輕聲說,躺一會兒吧。

小妖精已經(jīng)鼻涕眼淚的,哀求著說,姐,借我點兒錢吧,求你了,求求你了……本來老高說給些錢的,可是,小浦在監(jiān)獄里死了……現(xiàn)在,老高又被舉報了……什么都沒有了,沒有……

這事,林靜萍多少聽說一些,只聽說小浦是為了酒駕出車禍的一個人去頂罪,沒想到是老高……更沒想到小浦在監(jiān)獄里會被人折磨致死……

小妖精拼命抓著自己的頭發(fā),仿佛要把自己拎起來。

小妖精說,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

小妖精抓起茶幾上的咖啡杯摔在地上。

林靜萍的客人里,以前也有吸那東西的。可沒有人像小妖精這樣嚴(yán)重。那幾個女人看上去很嗨的……后來,電視上報了某些明星導(dǎo)演什么的,吸那東西,林靜萍就不再讓客人在店里吸了……

“要知道是現(xiàn)在這樣,當(dāng)初也不會托美婷給小妖精介紹男朋友。一根無形的鏈條,牽引著每一個人的命運。沒有天堂,只有地獄。這也許就是宿命?!绷朱o萍想。

林靜萍看著小妖精難受的樣子,決定打一個電話。那人就是她的前夫邱海輝。邱海輝在望城戒毒所工作。他們之間因為林靜萍不能生育,邱海輝抗拒不了母親的勸說,最后,兩人還是離婚了。邱海輝又找了一個女人,孩子都三歲了。

一個小時后,小妖精被邱海輝開來的車接走了。

邱海輝臨上車的時候,看見林靜萍抽煙。

邱海輝說,你應(yīng)該戒煙的。

林靜萍沒說話,看著邱海輝的臉。從那張臉上,她看到現(xiàn)在的他是幸福的。

林靜萍在邱海輝上車的時候說,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可以讓你媳婦來美容,我免費的。

邱海輝說,謝謝,如果她需要的話……

剛離婚的時候,林靜萍還有些恨他,覺得他是一個叛徒。畢竟不能生育這件事是他造成的?;榍埃瑑蓚€人發(fā)生性關(guān)系,導(dǎo)致林靜萍懷孕,人流手術(shù)后,無法生育。無法生育這件事,對于邱海輝這樣的獨生子家庭來說,也是嚴(yán)重的,不能容忍的。她在心理上還是原諒了邱海輝。

林靜萍躺在柔軟的沙發(fā)上,感覺很累,很累。自己就像是一個氣球,里面不是氣體,而是什么沉重的東西。沙發(fā)就像一葉扁舟,隨時都可能因為自己的沉重而沉沒。她抓起茶幾上的煙,猶豫了一下,沒有點燃。她閉著眼睛,一股虛無的力量把她拽進(jìn)黑暗之中。那是一個凄涼荒蕪的世界,仿佛一個病人的房間。病人躺在床上處于一種昏迷的狀態(tài),房間里移動的人等待著病人的蘇醒??墒牵遣∪颂稍诎咨拇采?,它們一起飄浮起來,在半空中。林靜萍恐懼著,連忙睜開眼睛,從沙發(fā)上起來。

林靜萍給張菲打了電話,問了父親的情況,還好。她多少放心了??匆妰蓚€技師還在那里玩手機,說,不看手機你們能死不?兩個女孩不好意思,連忙收起來。林靜萍說,以后只要進(jìn)到這里,就不許玩手機,但電話可以接,有事說事不能煲電話粥。記住了嗎?兩個女孩異口同聲說,記住了。清脆的聲音里透著青春的蓬勃。林靜萍指著其中的一個女孩問,我讓你查的照片找到了嗎?女孩說,找到了,看你剛才好像狀態(tài)不好,就沒喊你。林靜萍問,你看怎么樣?符合我們美容院的氣息嗎?女孩說,符合,但那是一種戀愛的氣息。林靜萍說,是嗎?那我倒要看看了。女孩問,什么人推薦的?。啃U有眼光的。戀愛中的女人是最美麗的,我們給女人美容就是要給女人戀愛的感覺。真不錯。林靜萍說,貧嘴。就像你經(jīng)歷過似的。另一個女孩說,萍姐,你可小瞧她了,上學(xué)的時候,被她甩過的男生差不多就有一個排了。女孩對另一個女孩說,去你的。林靜萍說,其實,我們只是在增加女人外在的自信而不是心里,心里的才是我們努力的方向。女孩說,那怎么掙錢?我們又不是心理醫(yī)生。林靜萍說,我相信我的直覺。林靜萍想起那個輪椅上的男人好像說過那幅畫叫《生日》。也許是新的誕生之日。是的,誕生之日。這么想,她心里掠過一絲絲甜,是的,甜。很多年沒有過這種感覺了。舌尖的津液流淌到胃里。

三人說笑著,往電腦的房間走。

放電腦的房間更像一個包廂,有一張簡單的床,一把竹編的椅子,一臺電腦。布置得干凈、簡樸、素雅??瓷先ビ行┧矫艿母杏X。這也是為客人準(zhǔn)備的,有些女客來美容,中間來了業(yè)務(wù),需要電腦。林靜萍已經(jīng)給她們備好了。林靜萍還記得一位女客滿臉的護(hù)膚品,突然來電話,讓她上網(wǎng)處理業(yè)務(wù)。那天,那女客掙了五十萬。晚上請大家去酒店大吃了一頓。不過,現(xiàn)在手機上網(wǎng)很方便,無所不能,這里也就像失寵妃子的冷宮了。

在走廊里,林靜萍看到自己和美婷,還有老高的合影照片掛在墻上。她對一個女孩說,這個摘掉吧。

女孩問,怎么處理?

林靜萍說,你看著辦吧?

林靜萍瞬間想,自己這樣是不是有些那個了……可是,自己當(dāng)初也不想這樣。當(dāng)年開張的時候,有人擠兌林靜萍,來店里鬧事。那時候,老高在望城可是一個跺跺腳都亂顫的人物。有人就給林靜萍出了這么個主意,就是把有老高的照片掛上去。這樣一來,人們看到老高在那里,自然不敢……

女孩還是猶豫了問, 要是美婷再來美容院問起來,怎么說?

林靜萍說,她還有臉問這個嗎?對了,把我個人的那部分給我剪下來。

照片上的老高是一個肥頭大耳的家伙,兩眼色瞇瞇的,但透著一絲的犀利和狡黠。老奸巨猾的樣子。

林靜萍的心情有些不好。她對另一個女孩說,你也去忙吧。對了,中午,冰箱里還有我買的鯉魚,買的時候都收拾好了,你中午做了,我們吃。你的手藝不錯。

女孩爽快地答應(yīng)著,哎。

林靜萍突然又很想抽煙了。好像那個狀態(tài)下,自己才不是孤孤單單的。她克制著,坐到電腦前。因為省電模式,屏幕一片黑暗。是的,黑暗。凝固的。堅硬的。她沒有立即晃動鼠標(biāo),而是,坐在那里,讓自己成為黑暗的一部分。閉眼,周圍的世界都是黑暗的。她承認(rèn)剛才看到老高和美婷,還有她的三人合影,讓她心里面外延出這樣的黑暗。她不知道出路在哪里,不知道。記得,有一次,很晚了,店里沒有什么客人了,技師也下班走了。美婷做完護(hù)理,躺在床上,在電話里跟老高吵架,后來,老高開車來接她。林靜萍是在去衛(wèi)生間的時候,聽到動靜的,以為兩個人打起來了,透過門縫,看見老高像一只黑色的大猩猩,以動物的方式,進(jìn)入到美婷的身體里?;璋档臒艄庀?,兩個人的身體黑白分明。林靜萍羞臊得連忙輕聲離開。不久后,美婷被調(diào)到某區(qū)當(dāng)了宣傳部副部長。而當(dāng)時,她只是報社里的一個跑教育領(lǐng)域的小記者。想起這件事,像吃了一個蒼蠅,想吐又吐不出來。林靜萍猶如溺水者,窒息感強烈。那次過后,林靜萍以開玩笑的方式敲打過美婷說,這里不是你們的歡愛之地。美婷之后,除了自己來美容護(hù)理,再沒讓老高來過。拍照那次是一個意外。林靜萍從椅子上,起來,給電腦旁邊的一盆文竹的葉子上噴了些水。那盆文竹近來長勢喜人,又有新的枝條長出來了。以前她養(yǎng)過一盆,后來都枯死了。聽人說,不光要給根部澆水,也要給葉子澆水。也許因為年齡的關(guān)系,四十歲之后,她不喜歡開花的植物。她更喜歡那種充盈的綠色的存在,給人一種生機和踏實。就那么綠著,無花也無果。林靜萍坐下來,閉上眼睛,仿佛世界和自己都消失了。那種空無。是的,空無狀態(tài)。在這種空無狀態(tài)之中,那個輪椅上的男人總會出現(xiàn)。林靜萍睜開眼睛,晃動著鼠標(biāo),電腦屏幕的黑暗不見了,出現(xiàn)的是那幅畫。

林靜萍剎那間驚呆了。那就像是另一個空間,一種對愛的入迷狀態(tài),讓時間靜止下來。畫中兩人的飛翔或者說懸空,透著優(yōu)雅,甜蜜,沒有重力,甚至是神圣的。男人閉著眼睛,女人睜著眼睛,臉上是恬靜的。那旁邊的床抑或沙發(fā),很像,真的,很像是輪椅。那關(guān)于輪椅男人的夢境再一次清晰起來,是的,清晰起來。林靜萍伸了伸脖子,微仰,仿佛在模仿畫中女人的姿勢。閉上眼睛。身體似乎也輕盈地飄浮起來。這是一種奇妙的感覺,仿佛一次靈魂的出離,生命在時間之外,涌動著,微微波瀾。那是一個不一樣的空間,抑或人們描述的天堂,來安放她的魂魄??墒?,她那種飄浮卻沒有人在半空中迎接她,沒有。飄浮變得孤單起來,四周滿是黑暗。她開始感到身體的沉重,那種輕盈也消失了。她恍惚中自己在墜落,是的,墜落。在那把椅子上。眼淚撲簌簌地從眼中落下。她哭了。那不只是眼睛的哭泣,而是身體的哭泣,是靈魂的哭泣。眼淚在臉上是滾燙的,她沒有去管它,沒有。任其流淌著。從鼻翼兩側(cè)流淌到嘴角,部分淚水透著一絲咸澀侵入嘴里,另一部分繼續(xù)流淌著,到下頜,到脖頸,順著脖頸流淌到乳房……淚水已涼,停滯著,暈染在乳頭周圍。像是到達(dá)了終點,在那里澆灌著身體之花。某種生理意識竟然復(fù)蘇了,這么多年來,它都處于冬眠狀態(tài)。她渴望,是的,渴望一個男人在她的肉里哭泣,是的,在她的肉里,她會緊緊地包裹住男人的器官,任它哭泣,而她會像一個母親一樣,給他愛,給他慈悲……即使他撕裂她,她也會欣然承受……共同到達(dá),天空深處……纏,繞,絞,盤,旋著,火焰一樣……天空或者說宇宙,他們像星體一樣,成為宇宙的一部分??墒牵莻€男人是誰?是誰?是誰?在那一刻,這已經(jīng)不重要。下面的身體之花已經(jīng)綻放,流淌著蜜了……是的,蜜……那就是一個宇宙,將釋放著愛和慈悲……哭泣停止……

萍姐,吃飯了。女孩喊。

女孩又喊了一遍,萍姐,吃飯了。

林靜萍才聽到,整個人都是慌亂的,連忙擦著臉上的淚水,答應(yīng)著,來啦!她有些不敢去看電腦上的那幅畫,關(guān)了電腦,去衛(wèi)生間洗了臉,才出來。身體的部分狀態(tài)還停留在剛才的蜜意之中,沒有彌散。她低著頭,不敢去看擺放飯菜的女孩,好像怕被窺破似的。身體的汗毛孔里的蜜還沒有流盡。沒有。它們在喘息著。她坐下來,身體下面還是潮濕的。她害羞,臉色紅撲撲的。

另一個女孩問,那幅畫怎么樣?

林靜萍故作沉靜地說,不錯。

林靜萍看著桌子上的魚說,聞起來,真香。真香啊!

桌子下,林靜萍的雙腿夾緊,兩只腳重疊著,左腳在右腳的上面,在盡可能地挽留著僅存的蜜意。

4

林靜萍在醫(yī)院里,再沒看到那個輪椅上的男人。5床已經(jīng)去西天取經(jīng)了。老高自殺的新聞在病人中間泛濫著。父親的病仍舊沒有好轉(zhuǎn)。林靜萍找過醫(yī)生,醫(yī)生說,還是出院吧,沒多長時間了,肺部的腫瘤已經(jīng)擴(kuò)散,現(xiàn)在連大腦里都是……醫(yī)生的話摑進(jìn)林靜萍的耳朵,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前一黑,癱坐在椅子上。過了一會兒,林靜萍問,手術(shù)呢?醫(yī)生說,沒那個必要了。你可能認(rèn)為殘酷,但有時候,疾病就是這樣殘酷。這樣的殘酷,我見識多了。

林靜萍全身無力地從醫(yī)生的辦公室出來,坐在衛(wèi)生間的馬桶上嗚嗚地哭著,接近于嚎啕。整個身體仿佛都悲傷化,液化了,隨時都可能順著馬桶流下去。世界是黑暗的。過了很長時間,她才緩過神來,擦干眼淚。從馬桶上站起來,可是,兩腿是軟的,又坐下了。這次,她沒有急于起來,而是坐在那里等待著力量回到身體里。

她看見馬桶前面的墻上竟然寫著一行小字,筆跡清晰。也許是為了緩解悲傷,她定睛看了看,上面寫著:“即使你走了,我仍然愛你。小萍?!绷朱o萍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靈魂出竅般,顫栗著。她不能相信這是真的,心想,可能是剛才哭狠了,出現(xiàn)幻覺了。衛(wèi)生間里的燈光是清寒的,熒光燈嗡嗡作響。她揉了揉眼睛,沒錯,就是那幾個字。尤其是“小萍”兩個字,讓她感到親切和溫暖。因為她的小名也叫“小萍”。她的嘴里跟著喃喃著:“即使你走了,我仍然愛你。小萍。”就好像這行字是自己寫上去的,是用心尖子刻上去的。

她慢慢站起來,頭部還是有些不適,扶著墻壁,走出來,洗了臉。

鏡子里的自己蒼老了很多。

從衛(wèi)生間出來,她在走廊里給林東山打電話,忍著不讓自己哭,但還是哽咽著。悲傷是盛在一個碎裂杯子里的水,隨時都會流淌出來。是的,悲傷。這時已經(jīng)是凌晨一點多,林東山的電話雖然沒有關(guān)機,但沒人接。在走廊的盡頭,林靜萍掏出煙狠狠地啯吸著。她掛了手機,心想,還是讓林東山遲一些知道父親的將盡吧。眼球腫脹。一種燒灼的痛。走廊的盡頭是一扇窗,透過那里可以看到外面的寥落燈火。一只只臨終的眼。她雙手捂著臉,手指在眼皮上按摩著??瓷先ゾ拖窬芙^看見,這個世界,殘酷的世界。世界盡頭的幽冷。那不是仙境。手指隔著眼皮按摩眼球,緩解著腫脹,舒服了很多。一團(tuán)厚重的影子,在地上,是她的。她看見,那一刻,她好想有什么可以依靠和擁抱,但那個影子,自己的影子,在地上,逃避著來自她身體的悲傷和痛苦。她執(zhí)拗起來,尋找著走廊燈光的位置,讓影子回到身體里。身子換了幾個地方,都無法讓影子回到身體里。她疲憊地放棄了。孤寂,甚至是死寂的走廊。

突然,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她恐懼了一下,看見一人彎腰在走廊的垃圾箱里翻找著瓶子之類的人。那人戴著口罩,看不清臉。旁若無人地專注著垃圾箱里面的東西。她喊了聲,喂。那人嚇了一跳,手里的一個礦泉水瓶子掉在地上,彈跳了幾次,才平靜下來。那人佝僂著身體,彎腰去撿地上的礦泉水瓶,就像沒聽到她的“喂……”。她又喂了一聲。那人撿起地上的瓶子,轉(zhuǎn)身,看了她一眼,扭頭離開。走廊里再一次只剩下她一個人。

她點了支煙,狠抽了幾口,想起什么,身體不禁一顫,連忙碾滅香煙,向第六病房走去。

那是一個黑暗的世界,潛伏著死神的世界。偶爾有酣睡的病人在呻吟。是疼。來自他們疾病的身體。她來到父親的床前。安靜,是的,安靜的父親,躺在那里。她輕輕伸出手指,在父親的鼻子下面試探了一下,那溫?zé)岬暮粑€在,均勻的,粗重的。她心里亮堂了很多,為自己的神經(jīng)質(zhì)好笑。她頭貼著父親側(cè)面,感覺著來自父親的體溫。溫暖。想到這個人即將……她的心都冷了。她聽到那個身體里腐爛的聲音,細(xì)胞吞噬細(xì)胞的聲音,沙沙的。那是軀體里的戰(zhàn)爭。在黑暗中,白色的巨浪和黑色的大海,你和我,在這病房之中,因此而遠(yuǎn)離人世。而你將遠(yuǎn)離我,撇我于這世界,孤單一人。這么想,眼淚再一次涌上來。她想起小時候,母親開玩笑問,小萍長大了,嫁給什么人?她說,我誰都不嫁,只嫁給爸爸。

如今……這個人……是的,這個人……啊……老情人……

林靜萍怕自己失控,起身時,已是淚水潸然,給父親掖了掖被角,悄悄走出第六病房。

走廊里的那排椅子是冰冷的??諢o人坐。她置身這寥落的世界,即將被她的老情人遺棄。是的,遺棄。她還是坐在椅子上,就像被椅子收留似的,倚靠在那里。

沒有輪子的椅子。她想。

林靜萍的耳朵里渴望一種聲音,可是,沒有。這就是事實,現(xiàn)實,真實。她坐在椅子上,下意識仰頭,像那幅畫里的女人,企圖飄浮,是的,飄浮。腳尖都點起來了,可她沒有飄浮起來,即使閉上眼睛,也沒有。她一陣窒息的感覺,仿佛整棟樓在收縮著,讓她喘不上氣來。她站起來,身體有些失重,趔趄一下,一只手扶住墻壁,白色的。來到電梯口,按了電梯,下樓。電梯或者說那個鋼鐵的冰冷的箱體,在下降的過程中是緩慢的,近于停滯狀態(tài)。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那個顯示燈還是顯示了1樓。電梯門洞開,她動作遲緩,就像等待被吐出來。

林靜萍來到醫(yī)院門口,呼吸著異于這醫(yī)院的空氣。她打開手機,胡亂找了一個可以聽歌的網(wǎng)站,把音量調(diào)到最大,任音樂在耳邊和四周響起。唱的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是一種聲音。幾乎淹沒她的聲音。在抵抗著黑暗或者說黑夜給她的恐懼。她點了支煙,坐在臺階上。音樂還是影響了樓內(nèi)休息的人。有人從樓上大罵起來,大半夜的你作死嚎喪呢?搞這么大聲音,別人怎么休息。精神病嗎?精神病你去精神病院!林靜萍想回一句臟話,但覺得理虧,沒有罵出來,她想起包里的耳機,掏出來,插上。音樂這一次完全在身體里響著,震蕩著。

不知道坐了多長時間,她覺得有些冷,看著天上,那些星星還鑲嵌在黑色的幕布上,甚至更深處。她站起來,走了走,活動一下肢體。

醫(yī)院門前的馬路在路燈下反射著光。大片的白移動過來。是的,大片的白。林靜萍慢慢看清,那是羊群,是的,羊群。牧羊人在白色隊伍的后面,揮舞著鞭子。這是通往城里的必經(jīng)之路。林靜萍還是驚呆了,她從來沒見過這么多的羊,沒有??瓷先?,有幾百只,移動在馬路上。白色。林靜萍盯著它們看著,直到它們從醫(yī)院門口消失。但仍可以看到牧羊人高于羊群的身影。林靜萍摘掉耳機,聽到幾聲清脆鞭響,黑夜隨之而震顫著。

羊群過去。

對面一家壽衣店昏黃的燈光亮著。暗夜的獨眼。

林靜萍轉(zhuǎn)身,回到樓內(nèi),隨著電梯緩緩來到第六病房的走廊。她在手機上搜索著父親疾病的一些信息,都是絕望。偶爾跳出來的是關(guān)于老高自殺的消息。消息透露,老高不止美婷一個情人,還有十幾個。有一個還是臨縣圖書館的管理員。各種不堪的照片。令林靜萍驚訝的是她跟老高還有美婷照的那張照片,就是掛在美容院墻上的那張,也在網(wǎng)上出現(xiàn)了。莫名的惡心和恐慌襲來。她想,媒體的泛濫和不公正說不定自己要卷入這個漩渦之中。她苦惱沮喪起來。她貪婪地吸煙,一團(tuán)亂麻了,心里。父親的疾病,還有這負(fù)面消息,讓她感到雙重的艱難。世界,荒誕了。如果世界這時候緩慢破裂,她會找一個縫隙沉下去。她會的。這樣的想象也是荒誕的。難道自己就這樣成為一個無辜的犧牲品嗎?不就是當(dāng)初跟老高照了張相嗎?這望城很多的會館、飯店不都有老高的照片和題字嗎?她還記得離婚后,別人給她介紹的第一個男人是一個詩人,自費出版的詩集也是請老高題的書名和寫的序言。跟老高搭上關(guān)系,也是這個詩人中間搭橋,才有了后來,美婷成了店里的會員。如今這詩人已是《望城日報》副刊的編輯。當(dāng)年他還是小學(xué)語文老師。只因跟老高是鄉(xiāng)鄰。

有些亂,他媽的,有些亂。

林靜萍索性關(guān)了手機。

這時候,樓下傳來一聲為之顫抖的哭嚎,自下而上,蘑菇云般,連成一片,炸裂開來。從哭嚎聲里,林靜萍知道,有病人離開了,離開這個世界了。

父親的聲音嚇了林靜萍一跳。

父親披著衣服,站在林靜萍身邊說,萍兒,你在我床邊睡一會兒吧,拖累你了,我這老不死的。

你咋醒了?林靜萍問。

突然就醒了,好像有人在夢里喊我,讓我醒醒。我就醒了,這不去廁所,看你在這兒,我心疼。父親說。

哦,沒事的,你趕快去廁所吧,要不要我陪你去。林靜萍說。

父親說,那喊我的人,我看不清楚,像你,又像你媽,瞅那身影兒。怪了,誰喊我呢?你進(jìn)去休息一會兒吧?我去廁所。

父親晃動著衰老的身體,向廁所走去。

林靜萍看著,她知道這具身體隨時都可能在疾病的吞噬中,坍塌,崩潰。只是時間還沒有……會是什么人喊他呢?林靜萍感到納悶。

樓下的哭聲,持續(xù)中。

父親從廁所回來,林靜萍扶著進(jìn)到第六病房。

父親說,樓下又有人走了。

林靜萍說,嗯。

林靜萍服侍著父親躺下,直到他打起呼嚕。看上去一點兒都不像是一個病入膏肓的人。不像啊。她蜷縮在臨時的椅子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林靜萍想起醫(yī)生說的另一句話,進(jìn)了這第六病房的,就沒有走著出去的。

5

春山麗舍那邊裝修剛進(jìn)行到一半,承包給了幾個南方人。林靜萍三天兩頭過去看看。林靜萍早上從醫(yī)院出來,路過那里,進(jìn)去看了看,滿意地點了點頭。跟幾個工人說,有什么事,給我打電話。其中的一個工人說,萍姐,你放心,我們的裝修是一流的,你的這家春山麗舍也將是望城一流的。林靜萍笑了一下,心想,還不知道它未來的命運呢。在解放路的十字路口等紅燈的時候,林靜萍看了眼窗外,一個輪椅上的男人在人行道上轉(zhuǎn)動著輪椅。林靜萍不能確定那個人就是那個人。她搖下車窗,這時候,綠燈亮了,她躊躇了一下,后面的車輛已經(jīng)發(fā)瘋地鳴笛,叫囂著。林靜萍無奈,只好開過去,停在路邊,開門,下車,往回走了幾步,看那個輪椅上的男人。不是。她絲毫沒有覺得突兀,儼然在醫(yī)院里遇到的那個輪椅上的男人已是她的熟人似的。她看上去有些失落,回到車旁,沒想到違章停車,警察把一張罰單貼在了車玻璃上。他媽的,林靜萍罵了句。她扯下罰單,眼睛還是向那個輪椅上的男人那邊看了看,男人和輪椅的背影已拐進(jìn)街心公園。

林靜萍加速行駛在馬路上,她還不想回到店里,漫無目的地開著,路過青年路的時候,堵車了,看上去,堵得很厲害,有司機下來抽煙。林靜萍也下來,掏出一支煙,但沒找到火機,可能是落在醫(yī)院了。她走了幾步,跟前面車的司機借火,順便問了句,前面怎么啦?那是一個絡(luò)腮胡子的男人,嘴里叼著煙,蹲在馬路邊,把吸一半的煙遞給林靜萍。其實,林靜萍不喜歡這樣的對火方式,尤其是一個男人抽了一半的。但,林靜萍還是接過來,把自己的煙對著,手指捏著男人的煙還給他。男人蹲在那里瞟了林靜萍一眼,說,你沒看見前面的十字路口,過一群羊嗎?一大群呢。林靜萍踮腳向前面張望著,她不知道這群羊是否就是她在醫(yī)院門口看到的那群。男人的車窗是落下的,里面坐著一個小女人,在刷著手機。很繁忙的樣子。林靜萍也是疲憊了,在男人的身邊蹲下來。又掏出兩支煙,遞給男人一支。男人搖了搖頭說,不抽了。林靜萍只好把那支煙放回到煙盒里,剩下的一支叼在嘴里。男人剛才的煙已經(jīng)吸完,林靜萍看著他在鞋底下碾滅的。林靜萍剛才抽完的煙蒂也被她隨手扔了?,F(xiàn)在,又沒火了。林靜萍想跟男人說,但這時候,男人車內(nèi)的女人喊了,你還不回來,車什么時候走?。恳砹?。男人沒吭聲,站起來。女人的聲音有些嗲。林靜萍也站起來。男人掏出一個火機,對林靜萍說,送給你了。林靜萍說,不用,我只用一下就可以。男人說,我決定戒煙了。林靜萍握著的火機還有男人的體溫。林靜萍看著車內(nèi)的女人,還有男人的年齡,想,是該戒煙了。男人這么一說,林靜萍也沒有把煙點燃,回到車內(nèi),她想給林東山打電話,覺得還不是時候,環(huán)境也不對。她不想讓人知道她的父親,他們的父親即將……張菲來換她班的時候,她沒有告訴張菲,她總覺得張菲是一個外人。倒是張菲扯了些閑話,說,過些天,我到你的店里去護(hù)理一下,這樣還不知道要到什么時候,爸的病……你看我現(xiàn)在的樣子,你哥該看不上我了,人老珠黃的。林靜萍當(dāng)時沒吭聲,過了一會兒,才說,去吧。免費給你護(hù)理保養(yǎng)。

車輛開始向前蠕動著。

林靜萍跟在后面,左拐右拐的,不知道怎么就跑到了民主路。這里不知道什么時候變成了菜市場,喧鬧,嘈雜。林靜萍找了一塊空地停車,馬上就過來一個戴紅袖標(biāo)的老太太收停車費。五元。林靜萍在市場里走了一圈,在路邊吃了油條豆?jié){。她坐的桌子挨著路邊的路燈,不知道哪個頑皮的孩子把路燈打破了,只剩下一個燈柱在那里,直指著天空。林靜萍吃了一半油條,油太大,豆?jié){都喝了,用紙巾擦了擦嘴角,三塊五。坐在那里她記得,原來這民主路有一條羊腸小道可以去望溪公園的,不知道封了沒有。中學(xué)的時候,有一個女同學(xué)住在這里,后來,留學(xué)去了荷蘭。說是羊腸小道,其實只是走的人多了,墻有一個豁口而已。那時候,公園還收費的,五毛。為了逃票,很多人就繞到這里。有一段時間墻上被鐵絲網(wǎng)攔上了,但還是有人剪斷鐵絲網(wǎng)鉆進(jìn)去。也許是晚上煙抽多了,或者是因為哭泣,林靜萍的頭現(xiàn)在有些疼。有什么東西在里面敲著顱骨。

她又坐了一會兒,問,老板,這民主路原來有一條小道去望溪公園的,還有嗎?

老板正在炸油條,轉(zhuǎn)頭說,我是外地的,不清楚。你問問別人。

林靜萍說,哦。

這時,一個低頭喝豆?jié){的老頭抬起頭說,是有一條,可以到達(dá)紀(jì)念碑的,但不太好走,我們老人去公園都繞道的,你年輕,你可以的。前面那個賣西紅柿的旁邊就是,你走過去看看,如果覺得不行,你再回來,從正門走。

林靜萍說,謝謝。

林靜萍站起來要走。

老頭說,丫頭,我看你怎么眼熟?

林靜萍一臉驚異,心想,怎么可能?

林靜萍問,你是?

老頭說,你爹是不是叫林辛亥?

林靜萍點了點頭。老頭說,你爹還好嗎?

林靜萍哽咽了一下說,在望城醫(yī)院的第六病房內(nèi)。

老頭瞪大了眼睛,滿眼的恐懼,幾乎顫抖著說,第六病房?。“。?/p>

林靜萍說,是的。

老頭說,我哪天去看看他。我們當(dāng)年是一個團(tuán)的,但不在一個連當(dāng)兵,退伍后,我還去你家,那時候你還是小孩。我抱著你騎在脖子上,你還在我的脖子上尿了我。

林靜萍實在想不起來了。

老頭說,當(dāng)年,我們都分配到軋鋼廠,我家給我找了人調(diào)離了。

林靜萍不知道說什么。她不想聽這個老頭嘮叨,這只會加重她的悲傷。

她說,我先走了。

老頭說,那羊腸小道,慢些走,別摔了。

林靜萍說,謝謝。

老頭說,跟你爸說,老骨頭要去看他,讓他等著我。

林靜萍說,會的。

這時候,前面買菜的和賣菜的吵起來了,大打出手,買菜的人把賣菜的攤床都推倒了。林靜萍從人群里走過去,順耳聽買菜的罵著,你媽的,你缺斤少兩,你欺騙人民。林靜萍聽到“人民”兩個字,笑了笑。買菜的是一個戴著眼鏡的中年男人,還在說著,人民,你懂不懂?人民是不能欺騙的。這里可是民主路,我一定要去管委會舉報你,不讓你這種人在這里擺攤。賣菜的竟然從攤床下面拿出一把刀子,光閃了一下,叫你說我欺騙,叫你說欺騙。用刀在中年男人的身上猛戳著。血流了出來。周圍嘩然。有一個看熱鬧的男人,肩膀上竟然騎著一只猴子,可能是看到血光了,猴子嚇得亂叫,在男人的肩膀上上躥下跳,要不是有一根鏈子拴在男人的手上,那猴子早就逃脫了??吹侥琴u菜的猛戳買菜的,林靜萍感到一陣顫栗,從人群里擠過去,找到那條通向望溪公園的路口,站在那里可以看到矗立在山尖上的人民英雄紀(jì)念碑了。

林靜萍順著羊腸小道向上走著,路確實不好,充滿了附近居民扔的垃圾。再加上夏天從山上下來的雨水沖,溝壑縱橫。很多樹根裸露出來,干枯致死。樹林里多是槐樹,是的,槐樹。樹叢里有吭哧吭哧的聲音,林靜萍還是嚇了一跳,順著聲音看過去,一個人在一塊巨大的石頭下面拉屎,可以看到其蒼白的屁股。那人的雙手扶在石頭上,好像那石頭隨時都可能滾下來,或者是他(她)方便完,繼續(xù)推著那石頭似的。林靜萍甚至聞到了一股臭味。她下意識捂住鼻子,腳步加快。終于到了圍墻跟前,那里已經(jīng)破敗不堪,當(dāng)年的鐵絲網(wǎng)都不見了。地上的墻基還在,磚頭被人踩得光亮。很多人在盤山道上走著,像一支潰敗的隊伍,更像是烏合之眾。這幾年來人們越來越意識到健康的重要,在林靜萍的記憶里,好像是從2008年金融危機之后,還有2012年世界末日論的恐慌。林靜萍沒有加入那支隊伍,而是向前走了五十多米,來到通向紀(jì)念碑的石階。登石階的人不多,三三兩兩的。林靜萍看著高高在上的人民英雄紀(jì)念碑,心里還是有些打怵。

她在石階上坐了一會兒,體內(nèi)的黑夜,藏著生銹的針,在輕挑著一顆即將熄滅的燈芯,讓它再燃燒一會兒,一會兒……針尖灼燙,每一挑都可能是一年,十年……燈油是她的血,是的,血。如果可能,她愿意點燃自己的頭顱之燈,引領(lǐng)著父親從疾病的黑夜中走出來……

石頭有些涼,林靜萍站起來,拾級而上。向上的臺階,是的,向上。沒有什么意義,沒有。為什么要這樣?林靜萍也不知道。走了一百多個臺階,她又坐下來,歇了。林中有鳥,叫的凄涼,驚心。隱藏在草木之中,不見鳥跡。她在石階旁邊,撿了顆石子,投進(jìn)樹叢,鳥鳴停止,聽見的是扇動翅膀的聲音。一只,僅是一只,掠過樹梢,沖向天空,一個黑色的剪影。是的,黑色的,木刻般,在天空的布景上。尾翼如刀。

林靜萍記不得中途歇了幾次,其中一次是明莉莉打來電話,帶著哭腔的。這不是明莉莉的性格啊。

林靜萍有些懵,問,怎么了?

明莉莉說,我家那誰,把小鮮肉給捅了,七刀,刀刀致命。

陽光有些強烈,林靜萍躲到幾棵樹后面,聽著明莉莉的話,身體還是禁不住哆嗦了一下。她不知道說什么。樹影和她的身影重疊著。

明莉莉說,我現(xiàn)在都不知道怎么辦了?一個被抓起來了,一個躺在……

明莉莉抽泣的聲音,一跳一跳的。

林靜萍本來想責(zé)備幾句的,但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責(zé)備有用嗎?

林靜萍說,你想怎么辦?

明莉莉說,不知道。

林靜萍說,你現(xiàn)在把自己放在什么位置,你想好了嗎?

明莉莉問,什么位置?

林靜萍說,就是你是以那誰妻子的身份出現(xiàn),還是以小鮮肉情人的身份出現(xiàn)。

明莉莉哭著說,我真不知道,不知道。

林靜萍還是忍不住責(zé)備了一句說,叫你作,這回好啦。你想好了嗎?

明莉莉說,想好什么?

林靜萍說,你個騷逼,你說想好什么?你是誰?

明莉莉說,我是誰?我是誰?你告訴我,我是誰?

林靜萍真急了,生氣地罵著,你媽的,你是那誰的妻子??!只有這樣,你才能沒事,你知道嗎?我這么說,你知道該怎么做了吧?你家那誰會保全你的,我相信他會的……因為他沒對你動手,而是你的小鮮肉……因為他心里還有你,才會做出這樣的過激行為……你在聽我說嗎?

明莉莉說,在聽。

林靜萍問,明白了嗎?

明莉莉說,明白了。

至于警察找你,你怎么說,那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林靜萍說。

明莉莉說,你在哪呢?我好想喝酒。

林靜萍說,喝個屁,好好想想你自己吧!

明莉莉說,好的,我在老城的廟里坐著呢。

那被砍去枝椏的樹冠在地上的影子就像一頭猛獸,在吞噬著她的影子。林靜萍看見,連忙跳開。樹林間的空地,有一個精神矍鑠的老人,一襲白衣,在那里打著太極拳。很慢。很慢。看上去,好像隨時都可能升到半空中,像一個仙人。

林靜萍看了一會兒,繼續(xù)拾階而上??伤X子里還在想著明莉莉的事。她能想象得到明莉莉上天無路入地?zé)o門的惶恐模樣,以前的心氣全沒了,坐在老城廟里的那些佛像之間,她渴望一條道路,但沒有。那些只是泥塑之身而已。神靈在這個世界上是令人敬畏的,而不是信仰的。心懷慈悲的人自己就是佛。

階梯兩側(cè)的樹木是干枯的,枝椏向上延伸。

林靜萍已經(jīng)能看到紀(jì)念碑上“革命烈士永垂不朽”幾個字了。

晨練的人多起來,從她身邊經(jīng)過。竟然有一個男子赤裸上身向上奔跑,身上的肌肉塊狀地顫動著,汗水讓皮膚變得光亮起來。充滿了金屬感。光線的原因讓他看起來像是一個跑向太陽的人。她不禁想到了那個輪椅上的男人,還有那個夢,她有些不想那是夢,而是另一個空間里,他們真的相遇了,否則,當(dāng)她看到那幅畫的時候,也不會……

她也跑了幾步,頓時氣喘,臉頰發(fā)熱,整個身體灼燙起來。

6

紀(jì)念碑高高在上,四周是柏樹,除了柏樹還是柏樹。深綠色中透著肅穆、安靜。但這常青樹看上去有幾分的老氣橫秋。紀(jì)念碑筆直刺向天空,仿佛是天空和大地的連接物。地上的可以順著紀(jì)念碑上看天空上,而天空上的可以順著紀(jì)念碑下來。是什么?沒人知道。也許是亡魂,歷史,時間,空間。如今,這僅是一種存在而已,是的,存在。幾乎沒有人會記得那些先烈的故事,以及他們?yōu)檫@座城市犧牲的生命。這是一個遺忘的時代。這是一個快速發(fā)展,同樣幽靈存在的年代。更多的傳統(tǒng)被破壞而不是保留下來。文化像一個棄婦,被泡沫經(jīng)濟(jì)強暴之后,流落街頭,甚至成了喪家之犬。當(dāng)年望城有一個女行為藝術(shù)家,赤身裸體把紀(jì)念碑的模型插到自己的身體里,躺在書籍堆砌的棺槨之中,放火焚燒起來,然后,她從火焰中逃出來,變成了爬行動物,在樹林之中歸于原始。這件事轟動很大,那女的被抓起來了。據(jù)說,這女人出獄后,去了國外。

林靜萍在石階上坐了一會兒,四周看著,竟然沒有剛才奔跑的男人的身影。憑著某種直覺,林靜萍總覺得那個男人身上的某種東西是自己熟悉的。她想確認(rèn)一下自己的直覺,但繞著紀(jì)念碑走了一圈,都沒有男人的影子?!坝鲆姽砹?。”林靜萍心里說。她嘲笑著自己的神經(jīng)質(zhì)。

林靜萍仰望著紀(jì)念碑,筆直的,高高在上的,目光在延伸著紀(jì)念碑的高度,直至天空深處,是的,天空深處。白天有太陽,云朵,夜晚有月亮,星星的天空深處。她遐想著。一縷光線照在林靜萍的臉上,有些刺眼,她的目光被擊落下來,她回過神來,低下了頭。

手機響了。

林靜萍的身體哆嗦了一下,也許因為四周太安靜了,她才如此反應(yīng)。

電話是張菲打來的。

張菲很驚慌地說,萍啊,你快來醫(yī)院,老爺子可能……你哥不在望城,他們軋鋼廠要打造什么公墓文化,派他出國考察了。

林靜萍說,好的,我馬上到。

不久前,林東山就說過關(guān)于軋鋼廠公墓的事,還請林靜萍幫忙推銷。這是他們廠的一個偉大的前景,在鋼材市場蕭條、工人減資的情況下,這可能是一條不錯的探索道路。林東山當(dāng)時說得雄心勃勃的。

林靜萍順著臺階向下走著,幾次都險些從上面摔下來。她沒有回從民主路來的那條羊腸小道,而是,選擇了一條直接下山的道。

林靜萍小跑著,出了公園門,攔輛出租車,直奔醫(yī)院而去。

在公園墻邊的欄桿上,一個輪椅被鏈子鎖在欄桿上。幾棵樹木的陰影落在白色的墻上,也落在輪椅上。輪椅的扶手閃爍著金屬的光芒,折射到墻上,隨時要掙脫被捆綁似的……沖到大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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