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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 聞

2015-12-16 09:44■孫
雨花 2015年8期

■孫 頻

丑 聞

■孫 頻

張月如從院長辦公室出來,忽然就感覺眼前今是昨非。

在校園里走過時勉強壓著內(nèi)里的火山,對著和她打招呼的學生點頭微笑。一晃回租住的房子,第一件事便是沖進衛(wèi)生間,她急需要看到此刻的自己是怎樣一副嘴臉。果然,她往鏡子前一站便看到鏡子里有一張愚蠢的笑臉,這副表情剛才大約都被學生們看在眼里了。好像為了掩蓋罪證一樣,她連忙沖了把臉,卻發(fā)現(xiàn)鏡中人臉上的笑意并沒有被沖掉。她便一下下地撫平那笑容直到看不出來為止。

末了,她還是舍不得從衛(wèi)生間出來,又借了院長的眼睛來,頭一次事無巨細地端詳著自己。似乎她活了三十一年還不如剛才在院長辦公室活過的十分鐘?,F(xiàn)在看來她長得確實不錯,姿色當屬上乘,大約還有些風情。在那十分鐘里,她全身的毛孔張開,像株植物一樣吸收著那間辦公室里的呼吸、聲音和光影。一口氣吸得太多,以至于她覺得自己臃腫肥大,那間辦公室簡直都盛不下她了,她急需要一個更闊大的地方為她此刻的靈魂提供一個棲身落地之處。

來這所大學當老師也快一年了,第一次被院長叫到辦公室約談。院長李文濤年過四十五,有留美背景,風度翩翩,嘴角永遠掛著他的招牌美式微笑,秋冬喜歡穿一襲黑色長風衣。對女老師們來說,這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據(jù)說早在五六年前,他的妻子就得病去世了。也就是說,他完美地符合了一個中年男人升官發(fā)財死老婆三大夙愿。光死老婆這一項,就足以讓他在單身女老師眼中金光閃閃。讓她們幻想著自己是否能轉正為院長夫人。其他男教授和他一比就不能不相形見絀,學術水平不及他就不說了,眼看人到中年了老婆卻還健在,而且老婆還健壯得很,看樣子會活得比他們更長久些。只能騙來些女學生的崇拜聊以自慰。

剛才她一進他的辦公室他便站起來表示歡迎,然后又忙著給她倒咖啡。她正驚魂未定地坐在那里想自己是不是教學上出了問題,只聽他問要不要加糖。她略一思忖,覺得如果喝咖啡還要加糖實在顯得自己沒有品位,便咬牙說不要加糖,似乎那一杯苦咖啡已經(jīng)提前沖擊她的味蕾了。然而,這個高大的男人擅自給她加了兩塊糖,嘴里說,像你這樣的女孩子還是喝加糖的咖啡好。

以三十一歲的高齡而被人稱作是女孩子,她簡直是悲喜交集,白白被貼了這樣一個女孩子的封號,又讓她覺得如坐針氈,好像占了什么不該占的便宜。只覺得自己三十一歲的身體上忽然被強行安裝了一張少女的臉,她便不能不學著少女的樣子細細地啜起了加了糖的咖啡,學著少女把臉紅到耳根處,只恨自己沒能立刻剪個童花頭給他看。

李文濤端著自己的咖啡杯,并沒有回到辦公桌后面那把陰森的大椅子里去,她覺得任何人坐到那把大椅子里都會頓時變得像墓碑一樣肅穆整齊,彰顯著一種來自于地底下的余威。他此刻坐在她旁邊的一張沙發(fā)里,她小心翼翼地目測了一下他們之間的距離,三尺,不,兩尺,他距離她只有兩尺之遙。這個距離像只手一樣正輕輕拍打著她的肩膀,提醒著她什么。在這種提醒之下,她一邊細啜著咖啡,一邊開始偷偷打量著這間辦公室。除了陰森肅穆的桌椅之外,在書架后面居然還放著一張單人床。與這張床對視的時候,她心里不由得一驚,像是不小心從這房間綻開的缺口處看到了它露出的骨骼。然后,她假裝什么都沒有看到,只盯著咖啡上面的那層細碎泡沫。每個泡沫里都有一張她縮小版的臉,看上去就好像一堆的她勉強擠在了一只咖啡杯里。

你來學校也快一年了吧。

嗯。

一個外地人在這里還過得慣嗎?

嗯。

平時除了上課,業(yè)余生活都做什么?

看書……養(yǎng)養(yǎng)花什么的。

她只恨自己嘴里少長了兩條舌頭,可是轉念一想,她能真的把一個單身女人枯燥乏味的業(yè)余生活暴露給他嗎?難道她告訴他,她把兩片仙人掌嫁接在金虎頭上,強迫它以一只兔子的形象往下生長?;蛘?,她告訴他,她最得意的事情其實根本不是看書,更不是什么學術研究,她最喜歡的事情是吃蛋糕和自己改衣服。鑒于普通奶油蛋糕根本滿足不了她的需要,她便隔三差五到學校門口的蛋糕店為自己定一只碩大尺寸的生日蛋糕,以至于老板每次見了她都要笑臉相迎,你家又有人過生日?。克睦锟隙ㄔ谟嬎?,一個每周都有人過生日的家族該是一個多么龐大繁茂的家族,最少也是五世同堂。他哪里會知道,在那一室一廳的租住房里,從客廳到臥室再加上衛(wèi)生間也只有她一個人苦逼的影子在晃動。她像鼠類動物一樣把生日蛋糕囤起來慢慢吃上他幾天。

最享受的時光莫過于晚上,她會胡亂披掛著睡衣,當然她就是愿意全裸著也沒人會管她,橫七豎八地躺在床上,一邊看電視一邊往嘴里大塊塞蛋糕,有時還要在身邊放只酒瓶子,蛋糕佐以紅酒,完全是一副爛泥扶不上墻的架勢。反正在這床上也不會有人鑒賞她是不是女博士,是不是中文系的講師,鑒賞她究竟發(fā)表了幾篇論文。此時她看上去更像一個自暴自棄的女人,不過她還會進一步強化自己的形象。是的,興致好的時候她嘴里還會叼根煙,然后坐在陽臺上一邊翹著二郎腿一邊看著自己吐煙圈。興致更好甚至能達到盎然的時候,她會翻出一件早已過時的衣服,幾剪刀下去把它改成一件看不出年齡也沒有時代歸屬感的新衣服。事實上,當她每次穿上經(jīng)自己親手修改過的衣服之后,她都會在鏡子前由衷地感嘆,當初為什么沒去做一個裁縫?為什么不去做裁縫而一定要去讀什么博士?她甚至懷疑,如果當初做了裁縫或者面包師,都會比現(xiàn)在快樂。

當然她也有看書專心的時候,比如每天早晨坐在馬桶上的時候,她還是會很認真地拿起一本文學或哲學類書籍,像只貓頭鷹一樣四平八穩(wěn)地坐在馬桶上看書。她無數(shù)次想象過自己坐在馬桶上看書是怎樣一幅情景,卻怎么都想象不出。這種猥瑣的情景她情愿獨自享用,她情愿老死在這租來的一室一廳里也不愿讓任何男人看到她的不堪與丑陋。所以她有時候認為結婚確實是一件不人道的事情,因為它會逼著兩個人去看到對方最丑陋的地方,看到了還要甘之如飴。但如果真的就這樣孤獨終老,顯然比結婚更殘忍。她認為終究會有個男人跪下向她求婚的。

不管怎樣,她離開衛(wèi)生間之后還是會穿上衣服道貌岸然地走到講臺上給學生們上課。以至于有時候她講得越是興奮,自己便越有罪惡感。

喜歡養(yǎng)花?我也喜歡。都種了些什么花?

金虎,水仙,紅掌……白掌。

他們已經(jīng)有一種即將認親的節(jié)奏了,什么花是他們接頭的暗號。她捧著半杯涼咖啡扭頭看了李文濤,不料李文濤正饒有興趣地看著她的側面,冷不防給了他一個正面,顯然他嚇了一跳,便起身接過她的杯子,順便觸到了她的手,他以一種熟稔的紳士口吻埋怨她,怎么這么涼。不知是說她的咖啡涼還是手涼。他給她續(xù)了一杯咖啡,加糖,遞到她手里??Х葷L燙,好像他剛摘下來一件新鮮的器官塞到了她手里,不由得她手忙腳亂,幾乎把咖啡濺到手上。

她忽然覺得自己不能一直呆若木雞地這么坐下去,好像她是一個只知道四種植物名字的傻瓜。她必須要讓自己看起來有情趣一點,情趣,對,雖然不能穿著露背晚禮服捧著雞尾酒,沒法搖曳生姿,她也得讓自己看起來懂風情一點。想到這里,她忽然對他粲然一笑,斜視著他說了一句,李院長晚上經(jīng)常獨自在辦公室嗎?若有人能紅袖添香,意境自然就更好了。說這句話本是為了挑釁他的,說出來卻把自己嚇了一跳,以至于話說完了,嘴還驚愕地半張著。仿佛剛才有人替她說了那句話。

你來給我紅袖添香就更好了,這樣讀書才更有味道。周末的晚上一般我都在辦公室里,有時候就住這了。他的嘴角仍是招牌美式微笑,語氣里好像盡是真誠又好像盡是諷刺,好像怎么讀都能讀得下去??墒撬呀?jīng)不知道這話是該拎著頭讀還是該拎著尾讀了。它像個怪物一樣窺視著她。她兩手死死抱著咖啡杯,全身僵硬,忽然便自我解嘲地哈哈笑起來。以表示她剛才聽到的不過是一個有趣的笑話,而且她要表示她比誰都明白這不過就是個笑話。一個笑話就能把她嚇???哈哈哈。她越笑渾身越僵硬,結果那杯咖啡真的灑出來了,濺到了地上。

她連忙蹲下去拿紙巾擦地上的咖啡,等她再站起來的時候,他忽然把手放在她頭上溫柔地撫摸了一下,美式微笑還掛在嘴角,他慈祥地說,你這孩子。好像她只是個穿校服的中學生。他的語氣里好像帶一點責備又好像帶一點更意味深長的挑逗,他似乎在責備她生澀的調(diào)情調(diào)門,又似乎對她意外營造出來的這種生澀的游戲空間充滿濃厚的興趣。好像過于熟稔的調(diào)情反而會讓他胃口減半。她的生冷幽僻第一次被做成菜的模樣,被堂而皇之地端上了桌子。

他的手已經(jīng)撤走了,手里的溫度卻還輻射著她的整塊頭皮。她相信,即使是一個從未和男人拉過手親過嘴上過床,戴著一千度近視眼鏡的老女博士,也能幡然明白,這是一種多么明顯的暗示。還能比這更明顯一點嗎?難不成要他就著她的耳朵大聲告訴她,我看上你了,和我睡一覺吧,我想和你睡覺。

她站在那里,不敢看他,只好又是受寵若驚又是感恩戴德地看著那扇百葉窗。似乎這百葉窗也是拜他所賜才成為一扇百葉窗的,而她現(xiàn)在,真的被他轟隆隆地賦予了另外一種全新的生命,以至于她相信她再見到自己時都要認不出來了。她很想轉身問他一句,為什么是我,那么多女老師為什么會看上我?原來我是足夠優(yōu)秀足夠漂亮的,足夠被人注意的?足夠被男人意淫的?她覺得自己不小心獲得了重生。

她只是悲喜交集地站在那里,一時不知道從這百葉窗里流進來的風正吹向哪里,也不知道此刻她應該立刻消失還是應該留下來繼續(xù)這學院派混雜著流氓氣的調(diào)情。正在惶惑無措之際,李文濤卻已經(jīng)泰然坐在了那把陰森的高背椅上,剛才那個撫摸她頭發(fā)的男人已經(jīng)被這個高背椅上的男人整個裝進去了,消化了。他說今天就到這里吧,他還要處理些公事。

她得了赦令,急忙逃出院長辦公室。寂寂的樓道還沒有走完的時候,她腦子里忽然就蹦出了一個極其猥瑣的詞,寵幸。她要被寵幸了。這個詞因為實在是太猥瑣了,猛地冒出來砸在地上簡直擲地有聲,她不由得環(huán)顧一下四周,看有沒有人正在窺視著她。周圍沒有一個人,她才放心了一點,趕緊加快腳步往家里走。走了一路,這個詞窮追不舍地跟了她一路,她被它追趕著,又是狼狽又是得意。狼狽的是,她一想到要被寵幸竟然恨不得立刻去投懷送抱,好像一個最下層的丫鬟被主子摸了一把胸,這一把也便成了資本。得意的是,他居然看上了她?那么多女老師和女學生,為什么他看上的偏偏是她。這使她一路上前所未有地渴望想看到一個陌生化的嶄新的自己,那個女人究竟長著一副什么樣子。

對著鏡子橫看豎看了半天,越看越肯定了李文濤的眼光是正確的,她以前怎么都不敢承認自己也是有這等姿色的。顯然,現(xiàn)在她看上去又比從前高級了一個檔次,好像她是女人界里最新進化出來的物種。等到第二天一去學校,她忽然可怕地發(fā)現(xiàn),當她和那些女老師們站在一起的時候,她的身上居然一夜之間如水草一般滋生出了一層薄薄的優(yōu)越感,她站在她們中間忽然有了鶴立雞群的感覺,似乎她是已經(jīng)被驗收過的,是被院長蓋過戳的,而她們還是一群單細胞的低等浮游生物。這些無恥的隱秘的小情緒仿佛忽然之間擴展了她的生命,在人群中形成了一片海洋任她遨游。

她想起那天在辦公室李文濤對她的暗示,便思忖下一步該怎么做,是該矜持一點還是主動一點,矜持一點甚或像女烈士一樣大義凜然的話,除了顯得自己太裝,還可能會得罪院長,影響以后評職稱之類的事情。主動一點的話,則可能因懸念設置不夠而被他小瞧。但和李文濤這樣的男人上床畢竟是一件光榮的事情。要不怎么能叫寵幸呢。更重要的是,如果他們真的好上了,她也就真的有了轉正的機會,說不來哪天就一步從小講師晉升為院長夫人了。

不管怎樣,從總體上來衡量,顯然還是主動要比矜持更有利一些。她全然不覺得其實在盤桓這二者之前,她就早已把自己說服了,此刻再把自己說服半天倒像是對著鏡子裝裝樣子,先把自己騙過了再說。等到她順利地騙過了自己,便開始考慮采取相應的行動來支持自己的想法。

她把衣柜里所有像樣不像樣的衣服都翻出來,站在鏡子前一件一件往身上比劃,試圖虛構出一個氣質(zhì)逼人的學院派女知識分子形象。奈何多數(shù)衣服都已經(jīng)老弱病殘,她不得不考慮出去購置新衣。她所在的大學為趕潮流,也把新校區(qū)建在了鳥不拉屎的郊區(qū),雖然周圍只有兩所作伴的職業(yè)技術學院也美其名曰大學城,絲毫不覺得自己大而無當。老師學生們每逢周末才得以擠上一兩個小時的校車去市區(qū)購物,真是與鄉(xiāng)下人進城趕集沒有二致。

她覺得事不宜遲需要果斷行動,第二天正好沒課,她便擠上了最早的校車殺往最繁華的市中心。正是初夏,恰逢很多店家打折,懷揣著一個知性氣質(zhì)女人的秘密形象,她一口氣掃購了幾件衣服,外加胸罩內(nèi)褲若干。在挑內(nèi)褲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些最性感的豹紋內(nèi)褲。很顯然,她在這些性感內(nèi)褲里成功發(fā)現(xiàn)了一個裹在知性外衣下的芯子,或者是她期待自己應該有的芯子,那是性感的甚至是淫蕩的。就是要用最學院最知性的外衣裹住這樣放蕩性感的內(nèi)褲,才最有殺傷力。她為自己即將調(diào)制出的殺傷力而沾沾自喜,決定買下這幾條最妖嬈的蕾絲內(nèi)褲,包括那條豹紋的。付錢的時候她不敢直視收銀員的眼睛,唯恐收錢的小姑娘盯著她的臉猜想,這女人多大年齡了,看著還像個正經(jīng)人,怎么好這口?

她卷起內(nèi)褲倉皇逃出內(nèi)衣店,還回頭看了看有沒有人尾隨,好像她臉上已經(jīng)堂而皇之地貼上了標簽,她在告訴街上的每一個人,她買性感內(nèi)褲是專門為了和院長睡覺用的。她覺得就是真做賊也不過如此緊張了。而她畢竟是一個苦讀了四年(延期一年)才畢業(yè)的女博士,從五歲讀書一直讀到三十歲,卻為了和一個男人睡覺而在這里偷偷摸摸費盡心機挑選內(nèi)褲。媽的。

終于擠上了回大學城的校車,她突然開始懷念那鳥不拉屎的地方,天上的飛機比地上的汽車還多,到處是學生們傻乎乎的面孔,和他們在一起多好。他們崇拜你敬仰你把你當個人物,哪里知道此時的你手里正偷偷捏著幾條準備勾引男人的性感內(nèi)褲。

她望著車窗外的夕陽,夕陽正鮮血淋漓地掛在天邊,看上去分外傷感和凄迷,好像整個世界都被涂上了一層血色,她身在其中忽然覺得自己真的渺如塵埃,覺得自己其實像這路邊的一棵草木一樣卑微。

回到房子里才發(fā)現(xiàn)下水道又堵了,她租的是學校后門的一套老房子。從住進來就這樣,三天一小堵五天一大堵,連續(xù)下雨的時候,下水道里還會蹦出一只青蛙來,滿屋子亂跳。她打電話叫來了她的御用維修工,一個從河南鄉(xiāng)下來城里務工的小伙子,準確地說還是個十七八歲的男孩子,經(jīng)常穿一條油漬斑斑的牛仔褲。每次都只能叫他來是因為這學校附近只有他一個維修工可以清理下水道和馬桶,簡直也算得上是壟斷生意。

打電話后不到十分鐘,一個鄉(xiāng)下人模樣的小伙子便帶著工具來敲門了。張月如雖然以三十歲的年齡混進了高校當老師,算是把后半生都移栽到了城市,但前半生終究是埋在農(nóng)村的。所以她每次看到這維修工都會有一種復雜的感覺出來,有點親切,不能不親切,因為她所有的親人親戚至今還都在村里,他提醒著她,他們可是連在一條根上的植物。雖然親切,但她看著他時卻終究是一種看小說的親切,似乎無論怎么熟悉,他都是小說里的人物,他不僅是鄉(xiāng)下人,還是修馬桶的鄉(xiāng)下人。她可以在小說里憐憫他熟悉他,卻不許他走出小說,一旦走出來了,她便立刻覺得,他終究是個鄉(xiāng)下人,而她早已蛻變成城市人了。這可是兩種不同的人種。中間隔著一個太平洋。

維修工很快把下水道通好了,憨厚地笑著和她道別,她覺得她應該和他說點什么,以示對鄉(xiāng)下人的禮貌和尊重,于是便一邊塞給他一瓶水,一邊像個領導似的親切問了他一句,最近怎么樣,有女朋友了嗎?小伙子憨憨一笑,搖頭表示沒有。她同情地想,她和他的優(yōu)劣之分其實并不在出身,一個出身就能把人捆死了嗎?根本不可能的。她一個女博士難道是嫁不出去嗎?她這么多年沒隨便嫁掉自己,那是因為她更愿意把自己定義為一個女知識分子,而且恨不得在自己的肖像下面標注一行字,民主自由性解放。覺得只有這樣了才不僅符合人類文明發(fā)展軌跡,也與國際化接軌。而眼前的維修工只是因為沒有房子沒有錢不是城里人,而娶不到老婆。他是被迫的單身,而她是自愿的單身。他們中間應該在隔了一個太平洋之外再加上一個印度洋。真是遠隔千山萬水。

送走維修工之后,她想給遠在北京的解青燕打個電話分享一下即將被寵幸的喜悅,解青燕是個自由散漫的畫家。但鑒于解青燕前不久剛和第N任男友分手,此刻和她說這樣的消息似乎不太道德。有時候她想,她之所以能和解青燕保持了這么多年的閨蜜關系,無非是因為她們都是單身狀態(tài),解青燕就是告訴她她已經(jīng)飛速有了下一任男友她也毫不驚慌,因為她知道,再過幾天列車還是要照舊滑回原地,因為軌道早已經(jīng)鋪好了。她下次還是要分手的,所有的戀愛都不過只是強迫癥的再一次發(fā)作而已。

雖然想著此時打電話不是很道德,但人心里一旦揣著一點喜悅,就像揣著一塊石頭一樣消化不了。實在消化不了只好拿起了電話,電話那頭的聲音有氣無力的,看來失戀的余威猶在。她努力不讓自己的聲音里流露出喜悅,她盡量讓自己用哀婉的吊喪的聲音對她表示同情,女人,你這兩天好些了嗎?

我馬上要過生日了,怎么辦?

你想怎么過?

我想有一個男人陪我過生日。

找到了嗎?

正在找。

實在沒有男人我就飛過去陪你過嘛。

可是我需要一個男人陪過我生日。

為什么一定得要男人陪著。

和男人在一起女人才有存在感。

她的舌頭在嘴里轉了幾圈,終究沒有把李文濤的事說出來。掛了電話,她對自己的道德水準很滿意,沒有把自己的幸福橫架在別人的痛苦之上。

她把那一堆性感內(nèi)褲攤在床上,宛若身在夏威夷,想象著自己穿上它們之后的風情萬種。她決定,從明天開始嚴陣以待,隨時準備響應李文濤的召喚。她決定先演習一下,于是去洗了個澡,然后穿上了那條豹紋內(nèi)褲,再穿上剛買來的新衣服。她又給自己精心化了個妝,然后,她跑到鏡子前,審視著鏡子里的自己。衣服一換加上化妝,簡直像變了個人。她興奮之余,又對著鏡子解開了外面的衣服,露出了里面的內(nèi)褲,她想象著一個男人脫下她的衣服看到這條內(nèi)褲的第一反應。忽然,她有些怯場了,連忙把衣服裹上。就在剛才展覽內(nèi)褲的一瞬間,她怎么忽然覺得自己活脫脫像個應召女郎。好像急吼吼地要趕著去賣淫似的。她都有些無法原諒自己了。

睡了一夜,起床前思索了一下,還是穿上了那條豹紋內(nèi)褲,她要整裝上陣以備召喚。臨出門前她給自己化了個學院派的妝容,就是讓自己雖然化了妝卻要看起來根本沒化過。為了制造出一種天生麗質(zhì)的效果,她用了三層化妝品才把一張臉鋪墊好,最后又薄薄施一層粉,刷刷睫毛,涂了一張粉色的嘴唇。她對著鏡子左看右看,看可有人工雕琢的痕跡。不能讓人看出來,以為她濃妝艷抹地去取悅誰,她可是女知識分子,又不是妓女。

化妝完畢,她頂著這樣一張噴香的臉出門去上課,一路任是看見誰包括清潔工都想和人家主動打個招呼,按捺都按捺不住。好像身體里的那座火山又活過來了,正在冒煙噴發(fā),而她必須用意志把它鎮(zhèn)壓下去。就連上課的時候她也顯得分外活潑,分外興奮,她生怕學生們窺視到了她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時簡直為自己這樣的活潑興奮而感到丟臉。一天結束了,李文濤那邊沒有任何動靜,她神經(jīng)過敏地注意著手機有沒有響起,響倒是響了兩次,卻和李文濤沒有半點關系。下午上完課,她又頂著那張已經(jīng)開始冒油光的臉狼狽地回到了家里。睡覺前她盯著那條豹紋內(nèi)褲憤怒地想,這條內(nèi)褲今天算是白穿了。第二天醒來,盡管沒課,她還是穿上了另一條性感內(nèi)褲。怎么說呢,有備無患嘛,總不能突然和他上床的時候,脫了衣服里面是一條松緊帶沒有了彈性的大花高腰內(nèi)褲,說不來什么地方還破著一個小洞。她決定,必須讓自己的品位從內(nèi)褲開始,也好對得起一個女知識分子的審美趣味。

連續(xù)一周李文濤不動聲色,也沒有再聯(lián)系過她,好像已經(jīng)把她忘掉了。而她在這一周里,每天都一絲不茍地頂著一張化好妝的臉,里面穿著蕾絲內(nèi)褲外面穿著新衣服去上班,搞得比應召女郎還要敬業(yè)。不見李文濤動靜的時候,她內(nèi)心也在糾結,自己要不要主動送上門去。反正他的暗示已經(jīng)擺在那里了,說不來他就是在等著她主動送上門去,人家畢竟是院長嘛,還是要面子的。雖然幾次躍躍欲試,她還是始終沒有做到把自己主動送過去,她想,他畢竟是男人,她畢竟是女人,上床之前女人還是應該矜持一點,或者說端著一點。這樣終究比較科學。

這天晚上才七點她就實在忍不下去了,給解青燕打了個電話,也顧不得是否會刺激她的失戀了,她一口氣把李文濤的暗示講了一遍,同時說明了自己此時的困惑,那就是,這床,究竟是上還是不上。

解青燕終于聽明白她的傾訴之后,懶懶地說了一句,你自己想好吧,男女之間,很多時候都是始于曖昧,終于上床。上一次床很可能就連朋友都做不成了,再見面的時候恨不得把臉埋進褲襠里裝作不認識對方。

可是他是我領導,他給了我暗示,我若不和他上床,會不會得罪了他?她居然沒有聽出自己聲音里的狡辯。但除了她自己,就是傻瓜也能輕易就聽出來。

你要真想和他上床就不用給自己找理由,當然了,如果他長得不錯還頗有風度,你就不要把和他上床當成是見不得人的事了,你就當你喜歡他嘛,這樣還可以拔高你們關系的檔次,也顯得你重情重義。戀愛自由,為了感情上床誰能攔住你?

他學問做得不錯,風度確實也不錯。

那你還找什么借口,你只是傾慕他而已,這是喜歡,又不是要性賄賂他。

聽完這話她忽然覺得無比輕松,又忽然覺得對電話里的女人真是感激涕零。她幫她解了圍,讓她斷然把自己和一個應召女郎的形象劃清了界限,她又是金光閃閃的女知識分子形象了。而且還是重情義的女知識分子。而且她也有了足以和他上床的理由了。是啊,應召女郎那是要收費的,而她只是崇尚民主自由性解放,這是全人類的文明事業(yè)。她打算把《第二性》再重讀一次,以保證一個女性應有的基本權利。想到應該關心一下解青燕的生日大計,她便殷勤地問電話里的女人,怎么樣,找到陪你過生日的男人了嗎?

沒。太慘了。

不是還早嗎,慢慢找。實在沒有男人陪,不是還有我陪你嘛。

但我需要一個男人的陪伴。

實在沒男人了你就會考慮女人的。

她覺得自己顯得很講義氣,滿意地掛了電話。剛掛了電話,忽然就看到了李文濤的短信,他約她今晚九點到他辦公室聊天,說他會在辦公室里等她。

她腦子里轟地響了一聲,才想起來今天是周末。晚上九點聊天?傻子都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她怎么盛裝預備了一周卻獨獨把周末給忽視了,她一躍而起,百米沖刺到衛(wèi)生間,以最快的速度梳洗打扮換衣服。用四層化妝品裹出了一張假裝自然的臉,換上了一周愣是沒派上用場的新衣服,她還不忘檢查一下里面穿了條什么內(nèi)褲,還沒出門之前,對和李文濤的上床似乎已經(jīng)志在必得。

九點整,她整理好表情,端凝地敲開了李文濤的辦公室。李文濤一個人在辦公室里,桌上已經(jīng)擺了一杯為她沖好的咖啡,自然是加過糖的。外面夜色已深,她一進去就發(fā)現(xiàn)辦公室里的那扇百葉窗已經(jīng)提前被拉下來了。整間辦公室忽然有了一種嚴絲合縫的不透氣感,因為這不透氣,屋里的空氣聞起來有些釅熟,好像枝頭上的果子熟透了,正沉沉地往下墜去墜去,連這屋里的兩個人也一起夾裹著向一個不知名的方向墜去。

他們都脫了外套,表示屋里很熱,然后坐在沙發(fā)上喝了半杯咖啡,半杯咖啡還沒喝完的時候,李文濤站了起來,然后伸出一只手,一言不發(fā)地把她從沙發(fā)上拉了起來。她不敢看他,心里一邊緊張著一邊嘀咕著,連個賓館都不開嗎?難道就在這辦公室里?倒也省錢??磥硪步^對是老手了,諳熟最危險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想到這里可能也睡過其他女人,她心里未免一酸。

他輕輕把她攬在了懷里,在她額頭上吻了一下之后就開始脫她的衣服。他們一言不發(fā),似乎此時說什么都是廢話。脫衣服的方式也算得上溫柔,再次證明他雖然沒有老婆,事實上卻并不缺女人。心里的酸味在繼續(xù)發(fā)酵,她又轉而安慰自己,一個男教授總不能嘴里掛著各種哲學文學術語,然后像解決不了性生活的農(nóng)民工一樣去按摩店嫖娼。稍有層次的男人,女人就自會送上門來的,比如她不就自己顛顛跑來了嗎。

他做愛手法純熟,節(jié)奏完美,看來確實是久經(jīng)沙場的老將。尤其讓她記憶深刻的是,做愛之后他還緊緊抱著她吻了她很久,好像很舍不得她。她心里近于狂歡,想他也一定是喜歡她的,他一定是早喜歡上她了。她仿佛已經(jīng)看到自己晉升為院長夫人了,她想更緊地抱住他,以便證明這一切的真實。他卻開始穿衣服說今晚還要加班,意思是不能留她過夜了。她有些沮喪,但知道必須離開了,便穿好衣服,他彬彬有禮地把她送出了辦公室,她看看周圍沒人,想抱他一下再走,卻被他阻止了,他退后一步,微笑著說,這樣不好。然后目送著她走到樓梯口的時候,轉身進了辦公室,關上了門。

她聽到他關上了門,有些失落,還有些恍惚,一時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下一步又該去哪里。她便久久地站在黑暗的樓道里。客觀地講,他的床上功夫確實是一流的,可是她真正在乎的卻并不是這個。當她離開他的辦公室后,忽然就被一種奇怪的儀式感籠罩著周身,好像她現(xiàn)在可以如釋重負地對自己說一句,她終于和這個男人睡過了。她不用再提心吊膽地每天嚴陣以待,時時刻刻準備著要接受他的檢閱和寵幸。睡覺這一步已經(jīng)結束了,接下來的便是睡過之后的事情了。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既不是夫妻也不是情人,那睡過之后會是怎樣一種走向呢?她在黑暗中幻想著,一個剛和她睡過的男人,身上還應該殘留著她的體味,他應該在半個小時之內(nèi)給她把電話打過來,噓寒問暖,問她到家了沒有?是不是要早點休息了?末了他應該曖昧地說,是該早點休息了,今天累了,改天見。然后,她就可以在這種關心中安然地,類似于酒足飯飽地一覺睡到天亮。這才勉強算有情有義吧,既然睡都睡了,這點情義總還是拿得出手吧。

可是,她在黑暗的樓道里站了長達半個小時的時間,都沒有接到他電話,甚至一條短信。那一刻,她真想返回去敲他的門,質(zhì)問他一句,剛和你睡過,你就問都不問我一句嗎?可是,她沒有這么做。她又在黑暗中呆呆站了幾分鐘,然后毅然離開辦公樓,向自己家里走去。

洗澡時她的耳朵單獨放在了手機上,假裝看書時她的耳朵還擱在手機上,過了午夜她在床上躺下的時候,耳朵還不甘地系在手機上。但是手機忽然啞了,整晚上都沒有發(fā)出一星半點的聲音。她勉強按捺著心里的失落,但這失落卻越是按捺越是強壯起來,以至于她都要按捺不住了。這失落整晚上躺在她身邊漸漸長成了一個比她魁梧十倍的人形,她整個晚上和這巨人搏斗著,以至于斷斷續(xù)續(xù)只睡了一個小時。第二天是周六,不用上課,她不愿一個人在屋里呆著,似乎呆在屋里就只剩了她和手機兩個物體,這手機的任何一點呼吸將剝奪她全部的空間。她得走到人多處,讓更多的人沖散她的恐懼。她懶得化妝,草草披了一件衣服便出了門,在圖書館和花園之間選擇了半天最后進了圖書館。

她一整天坐在圖書館,面前擺著厚厚一本書,看起來似乎她正埋頭看書,而事實上她還是在一絲不茍地焦灼地等待著那部邪惡的手機響起來。等到黃昏時分圖書館快關門的時候,她全部的想象,包括想象出來的喜悅與幽怨,都一概成空。他一整天都沒有給她發(fā)來一條短信。她一邊合上那本一天只翻了兩頁的小說,一邊面色慘灰地對自己說,真是不能活了,不能活了,他把我當什么,把我當什么?

晚上快十點的時候,手機終于如蒙大赦一般響了起來,她正歪在沙發(fā)上看著電視發(fā)呆,一聽見手機響便立刻跳起來向手機撲了過去,一定是他,一定是他終于想起要問她一句什么了,他終究是想起來了。她就說嘛,他怎么可能健忘得這么快,除非是老年癡呆癥。等她抓起手機一看,來電顯示是解青燕,她頓時覺得自己整個人都掉進了涼水里,連鼻子和嘴巴也在水位之下了。她本不想接了,費了半天力還是接了起來,解青燕的聲音立刻撲了過來,要死啊你半天不接電話。

……

女人你怎么了?

沒事……

說完沒事她忽然就對著電話嚎啕大哭起來,她要把這一天一夜里的每一秒鐘的煎熬都哭過去給解青燕聽,也只有她一個人會聽。她對著電話,一邊哭著,一邊口齒不清地把同樣幾句話反反復復地灌進解青燕的耳朵里,他怎么能這樣,怎么能這樣對我,他把我當成什么了,剛睡過就居然連一個短信一個電話都沒有,他把我當什么了,把我當免費的雞了嗎?你說他怎么能這樣對我,睡過一個女人后居然能裝作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真的是睡了就睡了?

解青燕在電話里嗤嗤笑了起來,我當什么事呢,其實你和他睡覺有點睡早了。學學十二世紀的那些貴族們,他們本可以和情人之間非常容易地發(fā)生肉體關系,但他們刻意要在肉體關系發(fā)生之前安排一個長長的未遂階段,以增加游戲的趣味性。因為任何游戲都這樣,一旦暢通無阻了就無趣了,男女之間也這樣,上床太容易了反而會倒了胃口。

張月如心想,莫非上床快也是由她的農(nóng)民出身決定的?而世家子弟們買房買車從容半拍就罷了,連上床這種事上也要比底層人民從容半拍?她解青燕倒是出身于畫家世家,大約也吊足了男人的胃口,可末了,還不是為找不到一個男人陪她過生日而苦惱。她們不過是殊途同歸罷了。誰也不用笑誰。想象自己剛才的憤怒,確實有點太苦大仇深了,活脫脫一個鄉(xiāng)下女人被人睡了就橫下心要賴住人家一般。不能讓男人白睡了。想來解青燕肯定在心里鄙視她了。

她便訕訕解釋道,我只是覺得,他怎么能剛和一個女人睡過就裝得若無其事一般,好像根本沒這回事,倒是我自己意淫出來的。

難道你覺得他和你上過床就應該娶你嗎?

她感覺到自尊開始受到傷害了,她虛弱地替自己辯護著,我才沒那么想,我白讀了二十多年的書啊,難道還和他睡了就要賴上他?

那不就得了,你們之間又不是夫妻又不是在談戀愛,充其量就是個一夜情罷了,你還較真干什么?,F(xiàn)在手中有點小權力的男人大多都是這樣的,他們對女人奉行三不原則,不主動,不拒絕,不負責。所以你就別指望他一條短信什么的來做后序了。他覺得根本沒必要。

張月如感覺自己的自尊受到了更明顯的傷害,她尖著嗓子喊道,是他主動來勾引我的好不好,不是我跑過去一定要和他睡覺。我怎么也是個女知識分子吧。

那你還不是把他的勾引當成一種榮耀,他早看透了你這點心思,大約睡過的女人也絕不止你一人。你想睡都睡了,還有必要再討好你嗎?

媽的,把我當什么人了?我堂堂一個女學者。

她把自己從女知識分子改成了女學者,似乎這樣又升級了一步。

解青燕說,我給你分析一下啊,你氣憤的原因在于你覺得你被他睡了,你覺得你吃虧他占便宜了,事實上你不要這樣想,你也可以理解為是你把他睡了,你把你們院長睡了。這也是一種光榮啊。先把這個睡與被睡的關系搞清楚,你也就釋然了。

可是……真的是他勾引了我,這分明就是一場誘奸。

她忽然發(fā)現(xiàn),她真正氣憤與悲傷的癥結確實在這里,那就是,她確實覺得她被睡了。一定是她身上農(nóng)民的血液讓她這么想的,她確實覺得自己吃虧了。想到這里,她真想唾棄自己,真想看不起自己。不行,她得把《第二性》再通讀三次。為了捍衛(wèi)一個女知識分子應有的尊嚴,她寧可把他們之間定義為通奸,也決不能定義為是她被睡了。被睡,一個多么可憐而不堪的狀態(tài)。而通奸起碼還可以被理解成是一種較高級形式的愛情。

她拼命說服自己,她此次的獻身行為應當堂而皇之地定義為愛情,她本就在仰慕他喜歡他,不是嗎?而一個女人因為喜歡一個男人而和他上床是沒有錯的,況且這男人幾年前就死了老婆,她連小三的嫌疑都不算。至于他手中那點小權力,她相信自己并沒有覬覦太多,他充其量也就是一個小院長而已,又不是煤老板,可以直接送她兩眼煤窯外加一輛悍馬。既是愛情,那就是睡一次也是愛情,和睡一百次沒有區(qū)別。只睡一次更容易刻骨。想到這里,她覺得她基本上已經(jīng)把自己說服了。她不再需要為這次偷情感到可恥,更不需要為睡過之后人家理都不理自己而感到憤怒。她當然不會像后現(xiàn)代主義一樣把性愛純定義為只是一小會兒運動而已,但她覺得也沒有必要為此讓自己返回到中世紀之前,像個修女一樣向著神父懺悔自己的罪孽。

她以為她已經(jīng)把自己成功說服了,但是很快她就發(fā)現(xiàn)自己失敗了。接下來的一周里都是如此,她幾乎時時刻刻在注意著自己的手機響起,而每個電話和短信都會讓她心跳加速,都讓她一次又一次地懷疑并提前斷定一定是李文濤,一定是他的電話。結果不是,每次都不是,每一次都不是。她感覺自己就像是被一只手拎起來拎到半空中,再丟下去,然后再拎起來再丟下去。

當又一個周末到來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她居然又死心不改地儲備了十倍的力氣在等他的一個電話,她告訴自己,不能這樣,不能這樣等他的召喚,大家都是平等的人,他有什么資格召喚她。作為一個女學者最該看重的不就是做人的基本權利?可是到下了一秒鐘,她發(fā)現(xiàn)自己全身的神經(jīng)還是系在那只手機上,只要它一響,她全身的神經(jīng)便嘩嘩作響。一直等到十點鐘的時候,她都沒有接到他一個電話。她一個人下樓,從后門走進了校園,慢慢走到了辦公樓下,然后站在樓下抬頭看著二樓的院長辦公室。窗戶是黑的,他不在里面。

她離開辦公樓,漫無目的地在校園里走著,這時候在校園里散步的多是學生情侶,她避開他們,覺得連他們也在諷刺她,這么一把年齡的女人了在這里獨自惆悵。走到了幽靜的人工湖邊,她站在湖邊看著水面,湖里站著一個黑黢黢的影子,那是另一個她自己。她盯著那黑黢黢的影子,像是要把她的五官都一一從湖里撿出來,要看清楚這個女人到底長了一副什么樣的嘴臉。她盯著自己的影子看的時候,忽然覺得這影子周身有一種魅惑的卻是鮮血淋漓的感覺。它在向她提醒著一種嶄新的恥辱。

是的,不管她是一個女知識分子,一個女學者,或者隨便是一個女什么,她發(fā)現(xiàn),只要和一個男人睡過之后,她還是不能不幻想著,睡過之后他應該給她一點愛,似乎必須在事后像甜點一樣配置一點情或愛,那么那次性交才有了存在的合理解釋。獨立存在的性,應該簡稱嫖,可她不是妓女。再退一萬步講,就算她不再試圖占據(jù)道德上的優(yōu)越感,而是把自己降格成一個女市儈女小市民,實在不行就女農(nóng)民,她也覺得不能和一個男人只為睡覺而睡覺,他不給她愛,不會娶她,那是不是就應該給她點別的東西來補償。比如說……一些具象的好處?想到這里,她恨不得立刻跳進這水里淹死自己好遮羞。看來就是化成灰也是個農(nóng)民,是啊是啊,就像解青燕說的,她為什么不能理解成,是她把他睡了。睡和被睡本來就是一樣的。對于一個女知識分子來說,尤其應該是一樣的。她可是有人格有尊嚴的女人,她絕不能替別人去羞辱自己。

最后她自己沒跳進去,只把一塊石頭扔進湖里,那影子碎成了一團,拾都拾不起來。

轉眼一個月快過去了,她從第一天等到第三十天,好像是等了漫長的幾年,又像是只等了一天,因為每天和每天都沒有任何區(qū)別,看起來也就可以合并成一天。這三十天的中間再沒收到李文濤一個短信,他也再沒有召喚過她,好像他們中間曾經(jīng)僅有過的一次性關系已經(jīng)徹徹底底地消失了,連點骨頭渣都不留。倒是在學校里碰到他兩次,但那可以算是真正的碰見,他看見她了沖她略微點一下頭,不吝嗇地向她展示一下他的美式笑容,恰到好處地露出八顆潔白的牙齒就過去了。他在告訴她,他們已經(jīng)完全恢復成上下屬關系了。他們再不會有除此之外的其他關系。情。性。都沒有了。等到第三十天的時候,她完全清醒了,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像個正爛醉街頭的流浪漢一樣可憐。

原來,她確實是被一夜情了。

這個晚上,她不知不覺又游蕩到了辦公樓下,她抬頭看著院長辦公室的那扇窗戶,窗戶里亮著燈,但是百葉窗關得嚴嚴實實的。她看著那扇百葉窗有恍若隔世之感。一個瞬間里她真想爬上二樓死命敲門,去捉了辦公室里的那對奸夫淫婦。不過就是在最憤怒的時候,她也還是沒有忘記,首先她沒有捉奸的權利,其次他就是化成灰也暫時還是她的領導,她不能得罪了他。是的,這下她終于把自己的嘴臉徹底看清楚了,現(xiàn)在她甚至應該把自己那民主自由性解放的標簽拆掉,因為她忽然發(fā)現(xiàn),本質(zhì)上她不過就是個可憐的女奴隸,她既不愿自由也不愿解放,就是給她摘了鐐銬,她也還要做出戴著鐐銬的樣子。她甚至一心幻想著通過性關系就把兩個人的一切永遠綁在一起。就是再讀三十年書讀到白發(fā)蒼蒼,再讀十個博士學位,她也不過是個女農(nóng)民女奴隸。

夠猥瑣。

她站在辦公樓下面的樹影里哭了很久很久。

這晚直到深夜她都睡不著,只好給解青燕打電話,解青燕睡意蒙眬地接起了電話,女人你又怎么了,大半夜的。

我忽然覺得我被玩弄了。

什么叫玩弄,你這個詞太男權了。我不早和你說了嗎,你就當是個一夜情嘛,他睡你你也睡他,誰也沒吃虧沒占便宜,這樣想你不就心理平衡了嗎?

可是明明睡了怎么就能當根本沒睡過?人又不是動物,人是有感情的啊。

那你還想怎么樣,讓他把你當長期情人還是向你求婚?

我沒有說要賴著他讓他娶我,就是真要娶我我也未必稀罕??伤趺茨芩^之后就這么對我不聞不問,最無恥的是,我發(fā)現(xiàn)他今晚不知又和哪個女人睡到一起了,這就是他死了老婆好幾年而不結婚的原因,既有沒老婆的自由,還能享受到有老婆的待遇,要是還想結婚那就怪了。你想想,很多女老師對他都有好感,他又是院長。他還帶著博士生,男老師和女學生最容易曖昧,我讀博時的女同學后來一不小心就變成我的師母了,那些女博士生怕是也閑不住。你不覺得這是一種丑聞嗎?我總算理解了花邊新聞里寫性愛日記舉報情人的女博士是怎么誕生出來的了,說實話,我現(xiàn)在都有去舉報他和他同歸于盡的沖動了。以后和男人們上床一定要寫性愛日記,最后大不了就公布于眾魚死網(wǎng)破?,F(xiàn)在我才明白這大概是女人保衛(wèi)自己的最歇斯底里也是最心酸的方式了。因為寫的時候大約真是為了感情為了紀念那一刻的美好,后來卻發(fā)現(xiàn)其實不過是保留了一枚定時炸彈。

你瘋了?有這必要嗎?我告訴你,其實你現(xiàn)在是自尊受辱了,你難過是因為你覺得你就只值得他睡一次嗎,可是你想,如果他和你睡十次之后還是要不再理你遺棄你,那一次和十次又有什么區(qū)別?在和你睡之前,他可能確實被你身上的某個地方打動,他可能是真的心動了一下,也可能是因為那幾天里他沒有合適的女人,而拿你填補一下缺口,這都有可能。但可以肯定的是,睡過之后他覺得你連點神秘感都沒有了,覺得你和其他女人毫無二致,于是也就沒有欲望再睡你一次了。既然如此你還糾結什么,你應該這樣想,他這把年齡了,借著權力睡女人,也不是什么好男人,再有學問也不過是道貌岸然。一夜也就一夜了,哪還有下一次之說。不要把自己搞得像個被拋棄的怨婦。

我還以為他也是喜歡我的,我根本就沒圖他什么,我只是喜歡上他了。她替自己辯解。

那只是因為他比你高位。其實從古到今都是這樣,女人總想著要和地位比自己高比自己有錢比自己聰明的男人上床,因為這樣就是不為感情也可以從他那里得到好處。所以你得承認女人天生就帶著婊子性。女人都是往上睡的,而男人是往下睡的,往下睡那還不容易?所以在性交中男人心理上不占優(yōu)勢就怪了。在這段關系中,你是低位他是高位,所以只能你仰視他。你不僅仰視他,還把所有的主動權交給他,那你想他會怎么對你,他會珍惜一個處在低位的女人嗎?你就別和自己過不去了。

可是我對他真的沒有什么企圖。

你是想說你已經(jīng)愛上他了?

我真的沒有任何企圖,你不信嗎?你也不信嗎?

這句話第三次從她嘴里說出來之后,她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可以很篤定地告訴自己,這句話是真的。

這句話一定是千真萬確的……她認為這是她在一道復雜的數(shù)學題里最后推導出的結論,她應該把這行結論刺到自己的額頭上,最好讓每個人都看到,最關鍵的是要讓李文濤看到。她可是沖著感情和他上的床,她希望地球上的每個人都能知道這個最新的真理。

為了感情那就什么都可以原諒,不是嗎?她獨自笑著,又開始流淚,她覺得這次她做了回烈士。她就當自己英勇就義了。

時間過得飛快 ,又是半個月過去了,連著下了幾天雨,下水管道再次出問題,滿屋子是下水道里的腥味。不得已又叫來了那維修工,他還是默默地幫她修好了管道,都不敢抬頭多看她一眼,他超乎尋常的靦腆與樸實讓她覺得更應該和他說幾句話才好,才顯得她不是那么高高在上。她搭話道,最近回老家了嗎,想父母了嗎?他迅速看了她一眼,又把眼睛轉向別處,沒回,回家一趟火車票也很貴的,路上還要兩天,影響干活。她像長輩一樣笑道,這么拼命掙錢是不是急著娶媳婦?談過女朋友嗎?

沒。他的頭更低了,幾乎要把自己的頭整個塞進褲子里去。

她說,想找個什么樣的,我?guī)湍懔粢庵?,你看這學校里的女生好多的。

他突然抬頭很認真地問了一句,姐,你是這大學的老師嗎?

她輕輕一笑,表示這實在是個白癡的問題,不是老師難道她是這學校的清潔工嗎?

他又問,姐,你們大學老師是不是都很有錢?

這個問題是真的把她難住了,她要是告訴他,其實她一個月滿打滿算也就四五千塊錢,她都三十出頭了還買不起個房子,只好租住著這樣的老房子??墒沁@樣會有損于她的光輝形象,對這樣棘手的問題,她決定選擇不回答。看來她真是不該和他多搭話,她兩手抱肩,表示送客的意思。小伙子一看她的臉色,連忙背起工具包走了??粗谋秤八钟X得心里一陣酸澀,好像欠了他錢一樣,她想,等下次再叫他來干活的時候要多付他一點錢。畢竟他們都是鄉(xiāng)下人,鄉(xiāng)下人見了鄉(xiāng)下人總還是會有親戚不小心碰見的感覺。

解青燕的生日一天比一天近,她電話里訴苦說還沒有找好一個能陪她過生日的男人。她說她本來已經(jīng)退而求其次地找了個有婦之夫來陪她過生日,生日嘛,也就一天,權當租個男人了,可是后來她發(fā)現(xiàn)找個有老婆的男人陪她,簡直像虎口奪食一樣驚險。而且有婦之夫最拿手的永遠是,和你上床前拼命訴苦,說自己的婚姻如何壓抑如何不幸,如何恨不得今晚就能離婚。上床之后又會告訴你他的婚姻其實還不錯,還能過下去,他的老婆其實也還可以。忽然就天下太平,不唯如此還差點要張燈結彩。她給張月如打電話訴苦,你說我活了三十年了怎么能慘到這種地步,連個陪我過三十一歲生日的男人都找不到。

你找個男人有那么費事嗎?

其實我就想找個男人簡簡單單陪我過個生日,可是男人們更愿意對你進行三陪,陪吃陪玩之后還要陪睡。

那當然,女人對于男人就像衣服對于女人,總少下一個。而且下一個永遠不是最好的。

電話掛了才發(fā)現(xiàn)又是個周末。沒課的日子總是容易過得紊亂,像沒上發(fā)條的鐘表。張月如決定出去走走。

走了一段路忽然發(fā)現(xiàn)學校前門不遠處新開了一家小酒吧,橘色的燈光關在磨砂玻璃里,像一瓶桔子果凍似的,她決定進去坐坐。

酒吧小巧異常,只有兩張桌子,桌子旁邊空無一人,倒是在吧臺后面孤獨地坐著一個男人,估計是酒吧老板。張月如打量著這小酒吧,覺得它簡直可以隨時被裝進口袋里帶走。酒吧的桌子上墻上掛著很多植物,植物無非是吊蘭綠蘿蘆薈文竹之類,倒是裝花的花盆很是別致。有廢棄的飲料瓶,用完的洗衣液瓶,有半截絲瓜瓤,有雞蛋殼,廢燈泡,甚至有一只紅色的漆皮高跟鞋也做了花盆,從里面爬出一串翠綠的長春藤。吧臺后面的男人端正地穿著一件西服,正微笑著看著她。她平素喝酒不多,今晚卻忽然想喝點酒以祭奠一下這段狼狽不堪的日子。

她說她想喝點什么,老板就說,我給你調(diào)一杯酒吧。很快,一杯粉紅色的叫佳人的酒調(diào)好擺在她面前了。她喝了一口,松木和鳶尾混搭的清香,尾調(diào)是橙香。沒有別人進來,只有她和他隔著吧臺坐著,音樂黏軟,和橘色的燈光與她此刻的心境真是絕配。她頓時感覺她和他此時就像是兩只被卡在了琥珀里的蟲子,出不去也不愿出去。

老板看起來三十歲左右,一問,果然比她還年輕兩歲,媽的,這世界上好像每個人都要比她年輕。這男人很瘦,目光精明,好像生下來就是為了做生意的。你不得不承認這世界上很多材料都是天生的,當然,她堅定地認為,女人和博士都是第二性的,這世上沒有天生的女人和天生的博士。老板小心翼翼地開口問她,你是這學校的老師嗎?她悲傷地想,她看起來果然是不年輕了,他都不屑于猜猜她是不是學生,不是本科生也可以是研究生嘛。但他直奔老師而去,簡直都不給她留一點情面。她含糊答應一聲,哦。好像不屑于承認也不屑于賣弄。

他卻立刻兩眼放光,簡直嚇了她一跳,好像她隨身佩戴著什么金礦被他發(fā)現(xiàn)了,他問,你真是這學校的老師?她有些生氣,好像她是假冒偽劣產(chǎn)品。她更不屑于回答他了,又喝了一口酒,這次真是喝出些味道來了。從前喝酒總覺得像灌藥,還得提起鼻子一口灌下去,又感覺腹腔之內(nèi)酒精所到之處皆燒起燎原大火,實在搞不清楚人類為什么喜歡喝酒。后來她特意向一個好酒的男人請教過這個問題,那男人幾度戒酒又幾度開戒,越戒越厲害,以至于后來一大早起來就得先喝一杯白酒墊墊底,一天才能正式開始,下酒的是一根黃瓜或者一根大蔥。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他喝了酒還要騎著自行車回家,結果路上摔倒磕掉一顆門牙。門牙掉了之后他照喝不誤,隨時準備再丟掉第二顆門牙。她問他究竟為什么那么喜歡喝酒,他認真地想了想,說,因為酒能讓人麻醉,麻醉了就什么都不用想了。搞了半天,原來喝酒不過就是人類為自己刨了一個洞,以便隨時能躲進去冬眠。

這時候他又問了一句,那你應該是博士畢業(yè)吧。她微微一笑,忽然覺得自己怎么像個電影明星從銀幕里走了出來,不小心坐到了這個觀眾的對面,有些把他嚇著了。短暫的榮耀感過后她又覺得自己和這男人都很可笑,現(xiàn)在的大學里,隨便哪個系里的博士都是被踢過來踢過去的,她在其中不過是個最不起眼的小講師,根本沒有幾個人會把她放在眼里,所以被院長寵幸一次她才會那么感恩戴德,被睡過之后還想被人家再睡,但人家只肯睡她一次。一次性的。想到這里,她忍不住冷笑了起來,像是笑自己又像是在笑李文濤,冷笑的時候眼睛卻是盯著對面的男人的,其實她只是需要盯住一個方向發(fā)呆而已,在剛才的一瞬她甚至已經(jīng)忘記了這個男人的存在了??墒菍Ψ斤@然已經(jīng)被她盯得發(fā)毛了,他很不自在地坐在那里,聲音僵硬地賠笑了兩聲,好像他被綁架了,不得不如此。

一層笑容還薄脆地掛在臉上,他忽然垂下了眼睛,聲音竟發(fā)起抖來,就像一個還沒上刑就開始主動招供的犯人,他說,我知道我不能和你們這些知識分子比,那也是我活該。其實上高中時我成績還不錯,后來因為喜歡上了一個女生就沒考上大學,高中畢業(yè)后我就再沒上過學。所以我每次看見你們這樣的知識分子就又想躲著又覺得羨慕……你知道我為什么把酒吧開到大學門口,其實真不是考慮別的,就是想離大學近點,因為,我從來沒有上過大學。

越往后說他的聲音抖得越厲害,以至于都要帶出一點哭腔來了。她忽然明白了,他以為她剛才的冷笑是沖著他的,他以為她看不起他。她不禁心里一陣感嘆,她像個呆子一樣讀了二十多年的書,又像個呆子一樣終于讀完了博士,然后又像個呆子一樣被發(fā)派到這種偏僻的高校,不年輕了,沒錢,租了個房子下水道還能跳出青蛙來。除了她這個女單身,系里還有個長得很標致的單身男老師,但人家每天奔波于和富婆們相親的路上,因為不找富婆他就得一直像她一樣租房子。而且他既然有這個姿色就不能浪費了。并且他有一套嚴密的邏輯可以說服得了自己和別人,以他的姿色和才華找一個有錢而相貌平庸的女人,無異于是一種社會資源整合,也有助于繁衍出品種優(yōu)良的下一代來。這相當于是給人類的基因事業(yè)做出了巨大的貢獻。這個男人給自己的相親強行扣了一頂關于人類遺傳學的帽子。

過了三十歲之后,她連把優(yōu)質(zhì)基因繁衍下去的欲望都沒有了。就為繁衍一點死讀書的功夫嗎?一個人發(fā)呆的時候她也會問自己,為什么要讀這二十多年的書。就是為了有朝一日和一群裝模作樣的同行們聚在一起討論所謂的學術?同事們中間有所謂學術做得好的又能干的,申請到了十幾二十萬的科研項目,項目申請到之后,接下來需要發(fā)愁的事情就是怎么把這錢花掉。某男老師想來想去也不知道該怎樣才能把這錢花出去,他也想不到有朝一日,把錢花出去居然也成了一件任務。好在學校里他有個小情人,于是他叫了情人一起外出度假一趟便把花錢的任務解決了一大部分。但他的小情人畢竟是個學生,良知未泯,在銷魂度假歸來的途中還是感嘆了一句,你們高校老師申請到國家的項目經(jīng)費就是用來開房打炮用的,這國家的學術水平也就這樣了。

她學術水平有限,任何一個科研項目都沒申請到,沒有必須和情人開幾次房才能消費完經(jīng)費的任務,就是在這學校的老師里她也平凡地如同一粒沙子。沒想到在幾步之外的小酒吧里,卻是另一番異域風情。她似乎看到自己正如天外來物一樣降落在這里閃閃發(fā)光。對面男人目光里的崇拜使她忽然就膨脹了一圈,而他的話語則讓她額外又膨脹了好幾圈。久違的驕傲終于在這個夜晚復活了,這驕傲好似一個人在蒸汽浴室里,張開全身的毛孔,伸展四肢,驅除了疲勞,把自己整個兒地交給了這熱氣騰騰的語言。

現(xiàn)在她覺得她有責任和義務來撫慰他,她又喝了一口酒,把一條腿架到另一條腿上,她自認為這樣看上去會讓她顯得比較優(yōu)雅知性。不過,她可從來都是學院派路線的。她一開口便像個坐在講臺上的老師,她居高臨下地對他說,沒讀大學也真沒什么的,你看你現(xiàn)在不是很好嗎?自己開個酒吧,還布置得這么有情調(diào)。

話說出來,連她自己都覺得真像在給一個畢業(yè)的學生灌輸勵志雞湯。男人對她的話微笑了一下,這讓她有點微微的尷尬。只聽他又說,其實我原先是開飯店的,高中一畢業(yè)就到餐飲業(yè)去做學徒了。開了幾年飯店后才想著要再開這么一個小酒吧,而且一定要開到大學門口去,我就想著,就算沒什么顧客,我自己也可以在這酒吧里呆著,沒進過大學這輩子是補不上了,但總可以在邊上聞聞大學的味道。

她優(yōu)越地笑了起來,你知道高校老師在酒桌上討論的是什么問題,他們在一起討論的不是唐詩宋詞,他們會討論自己是黑絲癖還是制服控。

他瞪大眼睛看著她,好像忽然就聽不懂她的語言了。她自覺失言,忙說還要一杯酒。她說你也喝一杯吧。她想讓他壓壓驚。

他又給她調(diào)出了一杯天藍色的叫海洋的酒,她一口就喝了半杯,空氣里的尷尬才慢慢散去一點。他說他叫周小華,又討教她姓什么,聽她說姓張,他便脫口而出張老師。又討要了她的電話,拿鉛筆一個數(shù)字一個數(shù)字記在本子上,畢恭畢敬真像個她今晚剛剛收下的學生,準確地說,就是學校里的那些學生們,也沒有一個像他這樣對她恭敬的。

事實上她每天給他們上課的時候,心里都有點發(fā)憷。如果不點名,他們來的人數(shù)只會一天比一天少,一直少下去,只怕她要在課堂上唱空城計了。點名吧,一來是顯得她不夠有名士氣,二來就是靠點名把學生們脅迫來,他們也懶得聽她的課,他們會在課堂在做各種事,除了聽課。有睡覺的,看小說的,玩手機的,偷吃零食的,談戀愛的,大一就開始準備考研的,真是剛進校門就開始為畢業(yè)做準備了。她想,現(xiàn)在的孩子們怎么能務實到這種地步,滿眼只有就業(yè)就業(yè),活著就是為了就業(yè),就業(yè)是為了等死。

有時候她站在講臺上講文學講得聲嘶力竭,卻沒有一個學生專心致志地與她對視一眼,就是看她一眼也是怕被她發(fā)現(xiàn)了小動作。有時候為了顯示自己的威嚴,她會狠狠瞪上某個學生一眼,瞪眼的后果是招來了全班學生對她的集體鄙視,因為他們覺得她實在是沒有別的本事了,只好使出這最無能的一招。后來她慢慢摸索出了一套自己的經(jīng)驗,隔三差五不定期點名,學生在課堂在做什么她都裝看不見,她講她的課,他們看他們的小說睡他們的覺,雖然身處一個教室,卻像兩個星球上的人不小心晤面了。連語言都不通,更別說別的。

學生們那樣對她,院長那樣對她,現(xiàn)在,忽然跳出來一個男人這樣仰視她。她有了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感覺,當然她主要是被遇的那個人,對面走來的是誰并不重要。她被一種全新的幻覺所包圍,差點委屈得要落下淚來。

手里的一杯雞尾酒已經(jīng)見底,周小華彎腰抱出一瓶CHIVAS,咣往吧臺上一放,紅著眼圈,像見了組織一樣誠懇地說,張老師,今晚的酒是我請你喝的,來,我陪你喝,我們一定要一醉方休。她已經(jīng)開始有點醉意了,她就著這醉意回頭看著自己這幾年的生活,這幾年的生活?該用哪個詞形容呢?她坐在那里,好像一個沉了船的水手,正在霧蒙蒙的天邊尋找著帆船的影子。但是這點淺淺的醉意既不夠她悲傷也不夠她發(fā)發(fā)酒瘋,索性就再多喝點。

半瓶威士忌下去,周小華又叫了她一聲,張老師。張月如頭已經(jīng)大了起來,聽見他又這么叫她,忽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覺得此時他這么叫她真是充滿了諷刺色彩。他悲愴地說,張老師,你知道高中的時候我有多想去大學讀中文系,后來卻做了飯店的學徒,當起了廚子。她聽了哈哈大笑起來,頭又膨脹了一圈,她晃晃酒瓶子說,你都不知道,中文系那些學生,根本就沒有幾個喜歡文學的,他們是因為不知道該學什么才來學文學,上課的時候不是睡覺就是談戀愛。然后她開始向他大談文學,從但丁談到海明威,從托爾斯泰談到馬爾克斯,因為課堂上很久都沒有人這樣專心地聽她講過文學了,她太需要一個聽眾了,最后連同無常的人生也扯進來大談特談,好像此前她一直被活埋了,直到現(xiàn)在才得以爬出來呼吸到一口新鮮空氣。

喝著喝著,腦袋在繼續(xù)變大變空,像一只逐漸透明起來的容器,殘留的意識正在里面游來游去。這時候她斷然喝住了自己,不能再喝了,趁著自己現(xiàn)在還能走回去。和這男人再喝下去,結果無非就一種,兩個人爛醉如泥地睡到一張床上。她說要走,男人果然留她,張老師你喝完再走,喝完我送你回去。但是她堅決要走,站起來搖搖晃晃地往出走。他忙說太晚了他開車送她回去。她這才注意到酒吧門口確實停著一輛車。她看到他幾步?jīng)_到車跟前,手忙腳亂地摸鑰匙,佯裝摸了半天忽然說,鑰匙落在酒吧了。又跑回去取鑰匙。鑰匙取來了,他開車門的手在發(fā)抖,開了車門他先上去,她看到他慌里慌張地把副駕駛的座位收拾了一下,撣了撣灰,才讓她上去。他一系列誠惶誠恐的動作讓她非常受用,她忽然覺得自己的自尊心在這里得到了史無前例的滿足,受辱多日,一晚上被滿足成這樣,簡直有被撐著的感覺。

他開車把她送到樓下,下車親自為她開了車門,然后目送著她往里走。她本猶豫著要不要讓他進去坐一會,但一想到這樣就有可能發(fā)生一場新的一夜情,她便作罷。上回一次性的性愛她還沒有消化掉,再來一次一夜情她會積食不化的。何況上次怎么著也是個儒雅的院長,這次呢,廚子的前身,酒吧小老板的現(xiàn)世?

上二樓開門,一只腳剛邁進去,電話就響了。她一接起電話,電話里就是一聲畢恭畢敬的張老師。是周小華。張老師你到家了嗎?沒有難受吧,那就洗個澡早點休息吧,睡覺時記得把窗戶關好,尤其是陽臺上的窗戶,你住二樓,不關陽臺是不安全的。把被子蓋好。晚安。她扔下電話半天都沒有喘過氣來,已經(jīng)有多少年沒有人對她說過一句把被子蓋好了,以至于這話聽起來怎么都不像真的。坐在那里忽然又想起了李文濤對她的不聞不問視若無睹,兩相對比,她不由得又開始抽著鼻孔對著空氣獨自冷笑。

一周過去,又到周末了。一周只有兩天有課,如果不搞點論文什么的,真是一副混吃混喝專心等死的節(jié)奏。周末的晚上,張月如正想著這個晚上該如何度過的時候,周小華的電話打過來了。仍然是一聲畢恭畢敬的張老師,張老師來我酒吧小坐會兒吧,太想聽你聊聊文學了。

她想,他又來找她了。這雖沒有使她太喜悅,但總得來說,還是找她比不找她的好。如果連一個中學畢業(yè)的酒吧小老板都從此以后泥牛入海,那她真是要審視一下自己身上的魅力了。既然這樣,那她就還是去赴約吧。這個決定讓她產(chǎn)生了一種挺身而出的感覺,一種正向著危險走近的親切感,以及對某種虛無的絕望的抗爭感。她說,好,十幾分鐘后過去。他說,下來吧,我已經(jīng)在你樓下等你了。

他果然正在那里等著她,見她下來了,他恭敬地給她開了車門,讓她坐進去。說自己只不過在樓下等了半個小時而已。一瞬間她簡直覺得自己有了女王的待遇,轉而又覺得自己真沒出息,別人對她不好就罷了,好一點她也受不了,也覺得不應該。車子開到酒吧前,她看到酒吧已經(jīng)打烊了,就說,你周末打烊這么早。他說,我是為了迎接張老師而打烊的,咱們倆聊天就不做生意了,以后每個周末我都打烊專門等候你。張月如不知道該說什么了,她覺得這個男人一定是來替李文濤還債來的。他要是學歷再高點,長得再帥點,個子再高點就好了。

他給她和他各倒了一杯CAMUS,喝著酒她開始慷慨陳詞,你知道什么是文學,它就是與宗教與哲學有暗合之處的一種藝術形式,就像宗教向人類提供了最大的慰藉與滿足,通過喪失自我,人便能夠與上帝和自然合而為一。事實上任何一種對精神的獻身與自我沉緬都能獲得這種滿足。

他坐在對面,喝著酒當著虔誠的聽眾。這樣的演講已經(jīng)是第二次了,她多少有了些厭倦的感覺,但他的謙恭又讓她覺得自己完全身處高位。在李文濤面前那種卑微的感覺倒是沒了,但這種身處高位的感覺竟然也不舒服,因為沒有挑戰(zhàn)了便覺得自己還是像個失敗者。這種感覺催促著她把一杯白蘭地很快就喝下去了,他又給她倒了一杯,這杯喝完她感到頭暈了。她搖搖晃晃站起來說,我得回去了。他也搖搖晃晃站起來說,張老師我送你回去。

結果他剛一扶到她的肩膀,她一時站立不穩(wěn),整個人就栽倒進他的懷里了。他抱住了她,手在發(fā)抖,這發(fā)抖讓她很享受。她忽然覺得這男人挺可愛,她想起了解青燕的那句話,女人都是往上睡的,而男人是往下睡的,所以這種格局里的男人從心里是看不起女人的。現(xiàn)在她一定要把這個程序顛倒一下,也好作為對李文濤的回饋與答復。她伏在他懷里沒動,而他好像終于蘇醒過來了,打著哆嗦緊緊抱住了她,似乎她是一縷青煙,隨時會飛走。

兩個人搖搖晃晃卻默契無比地出了酒吧,到學校附近的賓館開了間房。每到周末,學生們便紛紛出來開房,她擔心會碰到自己的學生,結果沒有。倒是前臺好奇地打量著她,也是覺得她不像個學生?也是覺得她老了?她真想對著他們?nèi)鋈鼍漂?,老子是這學校的老師,老師就沒有開房的權利了?就只能院長和學生開房?

當他把她身上的衣服全部脫光時,他居然還無比緊張地叫了聲,張老師。她差點笑場,說,你能不能不要再這樣叫我。他不再叫了,只是更忙了,把手和嘴都用上還嫌不夠。他還是很明顯地緊張,于是下床把燈關了才又爬上來,她想,他是怕看見一張女博士的臉嗎?雖然關了燈,他卻還是緊張,大約還是在心里把她當成是高高在上大談文學的張老師,手忙腳亂了半天也做不成。她正要感到失望之際,他又卷土重來,似乎忽然之間就調(diào)整好了心態(tài),他變得異常兇猛粗暴。他的兇猛粗暴滿足了她身體里的某個空虛的斷層,滿足的同時又讓她覺得自己確實是個下賤的女人,只配給一個高中畢業(yè)的廚子睡。而他大約是因為覺得自己終于睡了個女博士而變得愈發(fā)英勇起來。兩廂心理正好凹凸相扣,竟雙雙生出快感來。

事畢,他爬起來去了衛(wèi)生間,衛(wèi)生間的門沒關,她躺在這個角度,正好從衛(wèi)生間對面的鏡子里看到他正赤身裸體地站在里面觀摩著自己,原來他在照鏡子,一面照鏡子一面嘴里哼起了一支什么歌。她看到他站在鏡子前,先是細細地看著自己的臉,自己的下巴,然后由上往下,開始仔細觀摩自己下面的那個東西。他一邊觀摩一邊唱歌,顯然他在向自己的生殖器致敬。是啊,他不向它致敬都不行,畢竟剛睡了個女博士。

她周身出現(xiàn)了一種奇怪的不適。有時候她覺得她需要的是燃燒的城市,是俘虜們結結巴巴的哀告,是追逐她無窮疆域從而累得精疲力竭的戰(zhàn)馬,然后最后她卻發(fā)現(xiàn)她只能得到最微不足道的性交的勝利。

她起身也去衛(wèi)生間,在門口說,你用完了嗎?他殷勤地說,你等一下,我給你鋪好地巾,給你調(diào)好熱水,給你擠好牙膏,馬上就好,可以了。她站在鏡子前看著這兩段牙膏一樣的裸體,忽然悲從中來,他愛她嗎?一旦和一個男人上床她又開始考慮這個問題。像眼前這個赤裸著的男人和赤裸著的李文濤究竟又有什么區(qū)別?那么,同理,她在脫光衣服之后將會和大街上的任何一個女人都沒有區(qū)別。如果他愿意,他倒是還會在這裸體之上看到戴在她頭上的博士帽。一個赤身裸體的女人頭上戴著一頂博士帽,這情形大約更會刺激他的情欲吧。那也僅僅是情欲。

晚上,她把這次開房事件記在了日記本上,上次和李文濤的也補在案上,兩件事此時均安靜肅穆地并列躺在她的日記本里,遙遙相望著。她怎么覺得自己一副要繼承緋聞女博士衣缽的架勢,說到底,女人總是會提前就把自己放在一個弱勢的位置上,再去想辦法拯救自己。然后她歪在床上把這件事和解青燕匯報了一下。解青燕在電話里說,你口味越來越重了,你喜歡他嗎?

算不上。

他有什么地方吸引你嗎?

一個高中畢業(yè)生,基本上就是半個文盲,你說有錢吧,他開個飯店做個小老板能有幾個錢,充其量也就是還有點養(yǎng)植物的小情趣。

那你為什么要和他上床?

因為,他崇拜我,把我奉為女神。你不也說過嗎,女人都是往上睡的,所以一個女人一旦和一個婚姻之外的男人睡過了,就會被理所當然地被以為一定是有所企圖的,男人睡了女人還要戒備女人,卻唯獨忽略女人的感情。你說李文濤為什么和我睡一次就再不理我,我想明白了,因為他怕我會賴上他纏上他,怕我找他幫我辦事,他唯獨不會相信我是因為真的喜歡上他。最后,連我自己都要信了,我不是喜歡他,只是對他有企圖,我會覺得我是多么下賤。在上床之后我被迫被劃進了變相賣淫的行列,我不允許有尊嚴。你說如果現(xiàn)在我對這個男人無所企圖,那從他身上除了能得到尊嚴我還能得到什么?

你覺得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崇拜能持續(xù)多久,尤其是在上床之后?

難道也是一次性的?

女人,其實你們院長和這個酒吧小老板對你來說,本質(zhì)上是一樣的,通過他們不同的身份,你想獲得的不過是這個世界對你自己的認可。你這其實是在索取……

說說你吧,你的生日馬上到了,男人呢?

我的生日伴侶還是沒有找到,所以我打算去趟西藏,期望在朝圣的路上能遇到一個合適的伴侶。

你怎么這么庸俗,也以為麗江西藏就給你備著男人呢?難道不知道那里比別的地方都商業(yè)化?你說我和酒吧小老板上床的事如果被學校的人知道了,算不算一種丑聞?

當然算,除非他跪下來向你求婚,但你是絕不會嫁給他的。不是嗎?

那還用說?

又一個周末到了。張月如獨自坐在沙發(fā)上,心里莫名地緊張著。她和周小華自打上周末開房之后又有一周沒有聯(lián)系了。這個周末如果他再不聯(lián)系她,那就無疑又被判為一夜情了,媽的,這次她可是女神,她不能又被一夜情了,她應該先發(fā)制人,給他打個電話過去,你不要再找我了,我們已經(jīng)結束了。但她沒有這么做,她默默地焦慮地看著不遠處的手機。就在這時,手機響了,她慢慢拿起手機,是周小華。她頓時便覺得如釋重負,好像打了一晚上的仗之后,她暫且打贏了。

她盛裝下樓,一副急不可耐要去赴約的架勢。他已經(jīng)在樓下等著她了,見到她仍是畢恭畢敬地為她開了車門。又是去了上次的賓館,開了房間。這次連文學都沒有談就直接上床了,以至于她對自己產(chǎn)生了嚴重懷疑,她就真這么想和他上床嗎?為什么想和這樣一個男人上床?其實沒有男人的時候她也壓根沒覺得多需要一個男人,尤其在床上。他想和一頂博士帽上床自然可以理解,那么她呢?又是為什么?

做愛過程中她忽然想明白了,他越是急切強烈地想睡她,便越是讓她有尊嚴感。準確地說,便越是讓她的肉體有尊嚴感。為此她簡直有些看不起自己的肉體了,可這肉體已經(jīng)獨立出去了,不再受她控制,而且,這肉體在她眼里漸漸變成了一只龐大的怪物,宛如一座奇怪的城堡與她巍然對峙著。

他沒有上次那么緊張也沒有上次那么粗暴,這次沒有再叫她張老師。在做愛的時候他忽然改叫她張博士了,他一口一個張博士地叫她,這讓她覺得他們倆正赤身裸體地在床上進行一次學術探討。

下一周她繼續(xù)按兵不動,絕不主動聯(lián)系他,決意在一個下層男人面前保持女神姿態(tài)。然而這一周里她發(fā)現(xiàn)她的肉體一直在蠢蠢欲動,她的肉體居然在前面一路小跑地想見到這個男人,但她清楚地知道,這種需要絕不是性欲,更不是愛情,她想,它只是需要得到他的飼養(yǎng)和膜拜,它需要他做愛時把她當成張博士,當成一尊神。她需要的是他供奉的香火。

到周末的時候,他又和她聯(lián)系了,因為簡直在她的意料之中,所以她寵辱不驚地接起了他的電話。但這次他沒來樓下接她,而是約她到酒吧坐坐。才第三次待遇就降低了,她心里當然不痛快,但思忖了一番還是決定赴約。遲到十分鐘,到了他的小酒吧才發(fā)現(xiàn)酒吧里還坐著另一個男人。周小華見她來了,忙起身介紹,這是我的發(fā)小劉家春,是個包工頭。這位是張博士。他像推薦一種新菜品一樣,把她隆重地推薦到了包工頭面前。包工頭目光有些猥瑣又無所不知地看著她,嘴里說,這就是張博士啊。他無所不知的目光讓她一哆嗦,她知道,周小華一定是把和她上床的事給包工頭說了,而且她沒有猜錯的話,他一定繪聲繪色,添油加醋,包括最詳細的細節(jié)。她想,他一定恨不得舉個高音喇叭,把地球上的每個男人都通知一遍。據(jù)說男人們都有這個共同的嗜好,自己睡了一個女人不算睡,一定要讓別的男人和自己分享了,替自己意淫一番才算真的睡了這個女人。通過這個睡女人的過程,他已經(jīng)像輸血一樣,完美地把她的學歷輸?shù)搅怂约荷砩?,他既然睡了這個女人的學歷,那這學歷就成了他身上的一部分。它已經(jīng)隱秘地變成了他的某種私人財產(chǎn)。

包工頭走后,他們還是去開房了,進了房間幾乎沒有說話就徑直開始脫衣服。做愛成了立在他們面前的一座建筑造型圓滿的虛無,就是明知道里面是凝重豪奢的黑暗,她還是要走進去。但是做愛做到一半的時候,她盯著自己上方這張男人的臉,想起剛才包工頭看她的猥瑣目光,忽然就又一次逼問自己,究竟為什么要和他做愛?他只是一個男人,除了是一個男人,他什么都不是。想到這里她忽然就流淚了,他看到她流淚了,動作忽然就停頓了一下,他懸在她的上空遲疑著問了一句,張博士,你怎么了?

張博士,她感覺自己就像一塊被他壓在身體下面的大理石紀念碑,富麗堂皇地記載著他的戰(zhàn)績和榮光。她的淚更多地流出來,簡直已經(jīng)是在抽噎了,他騎著她的眼淚又無趣地獨自運動了幾下,然后就停住了,他把自己那忽然蔫下去的東西拔了出來,他痛心疾首地看著它說,非被你搞陽痿不可,哭什么哭,好像我欺負你了一樣。

她躺在那里,只覺得連這屋里的門把手都知道,她不愛他。她甚至看不起他。她是在天上飄著的女人,可以被當做是仙女來看,他卻是個廚師出身的高中生。她不愛他卻要和他做愛。她哭得更厲害了,好像剛剛搞清楚了自己哭泣的理由,可以哭得更理直氣壯一點了。他坐在床邊抽了一支煙,并沒有急吼吼地過來安慰她,我的女神,你怎么了,你為什么要哭?讓我來哄哄你吧。他沒有一點點要安慰她的意思,一點都沒有。她憤怒而惶恐地哭著,生怕他真的不安慰她了,又生怕他趴過來對她說,張博士不要哭了好不好。這怎么看都不像一種安慰,倒更像一種諷刺。一支煙抽完之后,他站起來開始穿衣服,她赤身裸體地躺在床單下面,開始感覺到穿衣服的與不穿衣服的人之間的不平等。她開始感到無助,哭得更用力了,他居然這樣對待一個仙女,她一邊用力哭一邊還要像小孩子一樣從指縫間偷窺著他的表情。連她自己都感到了自己的猥瑣。

他一邊緊皮帶一邊對床上的她說,我有事要走了,你要是也走,我就把你捎到你樓下,你要是不走,就自己再呆一會兒吧。什么?他要把她扔到賓館自己揚長而去?她差點一邊哭一邊冷笑出來,原來他對她的那點崇拜只值兩次半的做愛,現(xiàn)在,她都能親眼看到他對她的那點崇拜像碎玻璃片一樣撒了一地。不僅看到了,她還感覺到自己赤腳踩在了一地的玻璃片上。

這個晚上的結果是她以賴在賓館不走相抵抗,于是他真的把她像個棄婦一樣扔在賓館,獨自走了。連看的觀眾都走了,她也就停止了哭泣??薜故遣豢蘖?,卻忽然有一種徹骨的悲涼爬遍了全身。

又一周過去了,這個周末天剛開始黑下來的時候,她就開始給自己暗示,這個周末她堅決不再見他,就是他跪在她樓下求她,她也堅決不見他。她要讓他知道,她不僅是女神,而且她住在天上,他在地下,顯然他排隊都夠不著她。但她發(fā)現(xiàn)自己一邊給自己做暗示,一邊卻在恐懼地看著時間,那只表像石磨一樣碾著她一分一分地走過去了。就像為了把周小華的電話徹底關在外面一樣,她先發(fā)制人,拿起電話撥了解青燕的號,她聽到自己有氣無力地問她,女人,你還好嗎?

我打算明天去西藏。

你還真去?

你呢,那小老板繼續(xù)崇拜你了嗎?

原來那點廉價的崇拜只夠睡兩次半,做了不到三次愛他就對我不好了,把我一個人扔在了賓館。

你學過數(shù)學沒有啊,其實兩次半都不用,一次就夠了。睡前他覺得你是個女博士,只要睡過一次他就會覺得你不過就是個女人,和其他女人沒有任何區(qū)別。你說你倆總不能在床上校對你的博士論文吧,脫了衣服你沒有大胸吧,沒有長腿吧,你平時那么書呆子的人,床上也沒有多少情趣吧。只要和你睡過一次,他就會想,原來女博士不過如此。簡直連睡其他女人也不如。

可是明明是我看不起他在先。

沒有用,你就別騙自己了。

女人,我累了,先不和你說了,早點睡吧。

她聽到自己說話的聲音很虛弱,然后便掛了電話。掛了電話她連忙檢查手機,沒有,手機里空空的,她盡管想先發(fā)制人地把他關在外面,現(xiàn)在卻發(fā)現(xiàn)人家根本都沒有來敲門,連他一條短信都沒有。她坐在沙發(fā)上盯著那手機一動不動地發(fā)呆,好像只有這樣才能懲罰得了它。墻上的鐘表身上的那兩條針不緊不慢地往前走,她也覺得它們是在踐踏她,從她身上咣咣踩著就過去了。一陣雜沓恐慌的踩踏之后,她發(fā)現(xiàn)那只表已經(jīng)走到十點了。也就是說,從天剛黑一直到現(xiàn)在,他都沒有和她聯(lián)系過。他像是已經(jīng)徹底把她忘掉了。

她手腳發(fā)涼,只有腦子芯里是熱的,好像那里埋著一枚核彈,隨時要爆炸。她聽見自己一遍一遍地問自己,他怎么能這樣對她,他怎么能這樣對她?真是太出乎她的意料了。她是女博士,是大學中文系的老師,他怎么能這樣對待她?她什么都不圖他,因為他根本沒有什么可讓她圖的,他都要這樣對待她嗎?她就只值他做兩次半的愛?只兩次半就厭倦了?在她原來的想象中,她對于他應該是一眼根本挖掘不盡的寶藏,他應該無論何時身在其中都流連忘返才是。

她坐在那里,手機始終沒有響起。她覺得自己真的就像解青燕描述的那樣,正在變得不年輕不漂亮,床上功夫又是末流的,她甚至看到了自己變得胸平腿粗外翻腳,她自己都要厭惡自己了。

她終于撐不下去了,她覺得自己等得精疲力竭口干舌燥,像個路邊的乞丐一樣等著人家賞給她一口水喝。她想,他媽的為什么就卑微成這個樣子,為什么要把自己搞得像個乞丐??墒牵谶@么罵自己的同時,她已經(jīng)拿起電話撥出了他的號。仿佛那只撥電話的手根本就不是她的。他很快接起了電話,她問他是不是回市里了。他回答說沒有,他正一個人呆在酒吧。這樣的回答讓她更憤怒了,如果他騙她說他在市里有事,她還稍微好受點,誰還沒個忙的時候,還能勉強安慰自己一下??墒乾F(xiàn)在,他就在校門口的酒吧里,還是一個人呆著,都不肯給她打個電話。她大大咽了一口唾沫,然后平心靜氣地告訴他,她想見他。

他語氣里有些驚喜,顯然,雖然兩個人睡過了,但能被女博士主動召見,他并不是沒有感到榮幸。他說他開車去她樓下接她。掛了電話之后,她憤怒地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為什么要這么下賤,為什么要把自己搞得這么下賤,好像今晚他要是不愿睡她就是侮辱了她一樣。在這個半文盲的小老板面前她就那么沒有魅力嗎?她不信,她無法相信這個事實。

他接到她以后直接開車去了那家賓館,服務員一見他們就微笑,表示這里已經(jīng)成為他們的根據(jù)地了。這次做愛中,她盡量讓自己表現(xiàn)得殷勤一點主動一點,她不能讓自己在他面前沒有魅力可言,她要努力打造出床下貴婦床上蕩婦的效果來,她要讓他緬懷她思念她。可是顯然直到做完愛了,他也沒有對她今天的表現(xiàn)有太多的贊美和欣賞。好像她本來就該如此。好像她天生就是如此。她再一次覺得自己正變矮變丑變老。

他躺在她身邊志得意滿地擦著兩腿間的那個東西,他正對它的勞苦功高表示致敬。她翻過身,忽然摟住了他,這個動作把她自己都嚇了一跳,她聽見自己在對他說,明天我沒課,明晚我們?nèi)ナ欣锖煤贸砸活D好不好,我請你吃。

連這房間里的門把手都聽出來了,她在討好他,是的,她在討好他。

她從側面看到他微微一怔,像是詫異于她逐漸升級的殷勤或者說崩潰。繼而他又變得精神振奮,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波光閃閃。她想,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不是對自己的生殖器致敬了,他一定在對自己的整個人頂禮膜拜,他在崇拜他自己。他本是想睡一頂博士帽而已,沒想到卻從帽子里硬生生長出了一個女人,他不得不慈悲地連這女人也一起睡了。她連他最細微的表情都看到了,然而她搭在他身上的手卻沒有拿開。她恨不得把那只手剁了。

她聽見他很清晰地說,明天晚上不行,我有事。

他居然拒絕了她的主動邀請,他居然拒絕了一個女博士的主動?他難道不知道嗎,她和他根本就不在一個星球上,她應該是仙女,他應該把她當仙女才對。她聲音嘶啞,已經(jīng)在向著一個怨婦的方向成功轉型,她聽見自己居然追問,明晚你有什么事?說完這句話她都為自己感到了羞恥。她想用床單把自己整個人縫在里面。

他說,我明天要回家看我老婆。

什么,他居然還有老婆?他突然就跳出一個老婆來。可是,他什么時候說過他沒老婆,或者說,他什么時候表示出一星半點想娶她的意思?沒有,真的沒有。一旦發(fā)現(xiàn)了這個地球上最新的秘密,她身體里居然開始分泌出一種酸性物質(zhì),像硫酸一樣流過了她的五臟六腑腐蝕著她。她的聲音開始發(fā)顫,以前怎么沒聽你說過。

我隔兩天回家一次。

不回家的時候呢,你會每天和她通電話嗎?

會吧。

是她給你打還是你給她打?

我打的多一點吧。

她是做什么工作的?

沒工作。

她學歷高嗎?

初中畢業(yè)。

你很愛她嗎?

還行吧。

……

她忽然就想赤身裸體地從床上跳起來向他咆哮,那我算什么,那這正躺在你身邊的女人算什么?難道我一個女博士,一個讀書讀到三十歲的女博士不過就是你的一個炮友?她要抗爭,她要堵住這種對她的殘酷蔑視。她的那只手還牢牢地搭在他身上,似乎已經(jīng)在那生根發(fā)芽了。她聽見自己用一種生澀的滑稽的聲音撒嬌道,你明晚就先陪陪我嘛,好不好。她覺得她已經(jīng)這樣放下身段了,他應該斷然拍板道,好??墒撬犚娝f的卻是,不行啊,我已經(jīng)和我老婆說好明天要回家陪她的。她一個人時間長了會害怕。

原來只有他老婆是女人,而她在他眼里只是個巨無霸的變形金剛。她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孤獨什么叫害怕。因為她不是女人。

她感覺他和他所謂的老婆就像架起了一張鋸子一上一下,而她是那個正被放在刃上鋸來鋸去的人。她感覺自己在他面前已經(jīng)不再是一個完整的形狀了,她正被鋸得東一只胳膊西一條腿,她的聲音也與她的身體鋸開了,獨自在空中飄來飄去,她竟然捉都捉不住它。她只聽見它虛弱地憤懣地說,明晚一定要回家嗎?

……

真的不能陪我嗎?

……

你真是夠愛你老婆的啊。

……

他假裝睡著了,或者干脆裝死,只要能裝作根本沒聽見她的話。她明白了,她就是一頂帽子,一頂博士帽,她根本就不是一個人,她在他這里還沒有來得及進化成人。

她憤怒地把自己塞進了衣服里,然后不管正是午夜便一頭扎進了賓館外的黑暗里。她一邊踉蹌著往前走,一邊想象著如果他追上來求她她要不要原諒他。然而,她已經(jīng)走出長長一段路了,都沒有見到他追上來的半點影子。他大約真的睡著了。而且心安理得。

她立刻給解青燕打電話,不管她現(xiàn)在在哪里,就是在南極,她也要把她從電話里叫出來。解青燕顯然被她吵醒了,迷迷糊糊地問她,你要死啊,不是晚上剛打過電話嗎。

女人女人,你快罵我吧,我快把我好好罵一頓,把我罵得狗血淋頭才好,你就罵我是個賤貨,罵我真是賤,再沒有比我更下賤的女人了,求你了,你快把我狠狠罵一頓吧。

又是因為那個酒吧小老板???

我送過去讓人家睡人家都不肯,居然說是忙著要去陪他老婆。他居然在我面前秀他和他老婆的恩愛,而且都不屑于騙我一下。

難道你原來以為他想娶你?

他就是跪下來求我嫁給他,我也不可能嫁給這樣一個男人。別說嫁給他,就是他讓我做他女朋友我都會覺得丟臉。

那你還糾結個什么???

我堂堂一個女博士就只配被他個半文盲睡而且只睡一次嗎,怎么感覺像抹布一樣被人用過一次就丟掉了,這感覺也太血淋淋了。

不是最少也有兩次半嗎。我都和你講過了,只要睡過一次,你就不再是女博士了,你就成了一個姿色平平的女人,也許還不及別的女人有魅力。他又不會和你的論文上床。

可是我怎么就是覺得屈辱呢。

你還是把自己放在了一個被睡的位置上,你怎么不換種思維,是你把他睡了一次就不想再睡他了。就像你睡你們院長一樣。記住,睡與被睡是一樣的。你要始終認為你是被睡的一方,對方睡了你就該為你做點什么,那你就始終是弱勢的,那你就和一個村婦沒有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

我再不想見到他了。

其實你又不是舍不得他,只是他比你厭倦得還快,讓你沒有來得及感覺到女博士的尊嚴罷了。不是你需要和他上床,是你的尊嚴需要和他上床。

也許……睡吧。

快睡吧,再不睡老得更快。

一周過去,下一個周末又到了,這個周末的晚上她莫名地有點緊張,不知道到底該做什么才好。她便開始給自己找事做,一晚上忙得自己焦頭爛額,打掃房間洗衣服,整理書架。但是她絕望地發(fā)現(xiàn),無論她手里正做著什么,耳朵卻牢牢吸附在那只手機上,她生怕漏掉一個電話。當她正在洗衣服的時候,電話忽然響了,她在第一時間里跳起來,濕著手抓起了手機,果真是周小華的電話。她無聲地笑了,仿佛她又勝利了。等電話響過幾聲她才接起來,表示她對他的不屑。但是當他約她見面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毫不猶豫地答應了,連遲疑都沒顧上。掛了電話她真想請解青燕再把自己狠狠罵一頓,真是個扶不起的阿斗。一邊罵著自己她一邊已經(jīng)開始穿衣打扮涂口紅,準備再次去赴約。與他赴約對她來說已經(jīng)有點類似于吸毒的感覺了,居然會上癮。

在賓館見面后,她發(fā)現(xiàn)這次又有了新的變化,他不再叫她張老師也不再叫她張博士,這次她變得沒有稱呼了。稱呼的忽然隱去,就好像她身上的某種器官自行蛻化消失了一樣。她心里明白了,到第五次做愛的時候,她已經(jīng)徹底不再是女博士了。她變成了一種新的陌生的物種。她忽然有些忐忑,有些緊張,不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

他在床上脫掉了她的衣服,卻不急著做愛。他對她神秘地笑著,然后返身拿起了自己的包,打開包他從里面取出兩套衣服,一套黑色的一套白色的。他把那兩套詭異的衣服晾在她面前讓她挑選,他說你們大學老師不是會在飯桌上討論制服嗎?還沒告訴你,我也喜歡制服,我想和穿制服的女人做愛,這是我特意給你買的哦,穿上試試?

穿還是不穿?不穿?就等于徹底承認她是個土包子,就是個呆板木訥的書呆子,根本不懂得任何情調(diào)情趣。穿?那就等于她在徹底臣服于他,她真的成了他的奴隸,他讓她干什么她就得干什么。

最后,當她在衛(wèi)生間里穿起了那套護士制服時,她從鏡子里看到了一個陌生的女人,一個女優(yōu)。她忽然明白了,今晚要發(fā)生的,是她的一種新的身份的誕生,一個穿制服的女優(yōu)。她對著鏡子慢慢冷笑起來。

外面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下起了雨,她一個人在雨里往回走,知道后面再不會有人追上來倒也走得坦然,雨打在身上涼颼颼的,她反而有了一種正被虐待著的快感。明天就是解青燕的生日了,要記得第一個祝她生日快樂。

當晚她開始發(fā)燒,第二天一早,發(fā)著高燒她還是給解青燕打了個電話。女人,生日快樂。說完這句話她忽然就淚如雨下。仿佛今天過生日的其實是她。

解青燕聲音嘶嘶的,仿佛正在野外,野外有風刮過。女人我已經(jīng)到西藏了,我沒有找到男人陪我過生日,不過現(xiàn)在我忽然覺得不需要男人了。昨天我去了一座寺廟,里面有很多很丑陋的菩薩,我看著那些菩薩想明白了,其實這些猙獰的菩薩就是人類內(nèi)心最深的恐懼,他們把自己的恐懼塑造出來再加以供奉,就成了菩薩。其實你要的尊嚴和我要的陪伴都不過是我們內(nèi)心的恐懼,這恐懼像鞭子一樣在后面抽著我們無休無止。現(xiàn)在我不想有人陪伴了,我想一個人在這青藏高原上過個生日,消化一下自己的恐懼再上路。你也是,好好想想你究竟害怕什么,先看清自己的恐懼才能真正寬恕自己,不然一輩子真的就是個做奴隸的料了。不是男人的奴隸,是你自己的。女人你還好吧,我忽然有些擔心你。

高燒讓她頭痛欲裂,她掙扎著說,我很好,真的很好。她忽然覺得她也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了,任何人都不需要,她要一個人慢慢生場病,慢慢把所有的恥辱和恐懼熬過去,消化掉。

到第四天的時候高燒退了,她感覺自己終于活過來了,能勉強喝點粥了。又過了兩天周末到了,周末那晚,她穿著睡衣躺在床上抱著一本書,許久沒有認真讀本書,感覺自己都已經(jīng)不像個知識分子了,簡直是個四不像。她早早關了手機,不讓任何電話打進來。她躺在床上,心中有種凄涼的見不得人的得意,今晚看誰能找到她,只要關了手機連解青燕都找不到她。不過話又說回來,今晚她就是死了也沒人會知道。

她在一種自己設計好的絕對寂寞中昏昏沉沉地看了幾頁書,感冒初愈仍然讓她疲憊,她不知不覺中睡著了,燈也沒關。不知睡了幾個小時,大約是半夜的時候,她忽然被一陣詭異的推門聲驚醒了。她還是那個姿勢躺著沒有動,仔細地聽了幾秒鐘,是臥室的那扇門正被有節(jié)奏緩緩推開,一點一點的一點一點的,臥室的門舊了,所以發(fā)出了陰森森的嘎吱聲。她全身一哆嗦,忽然明白了,是有一只手正在黑暗中慢慢推開這扇門。她感冒這幾天一直都忘了關陽臺上的窗戶,有人從陽臺上爬進來了。在明白過來的同時,她本能地抓起了手中的書向那扇門看過去,好像那本書是她身邊唯一的武器。門已經(jīng)半開了,一個男人站在那扇門里。

他沒想到她醒著,她和他對峙了幾秒鐘,她只能看到他中等身高,很瘦,卻看不到他的臉,他的頭上戴了一只黑色的頭套,只露出了兩只眼睛和一張嘴巴。他全身穿著黑衣服,無聲地從那扇門里走了出來。她下意識地往后躲,卻發(fā)現(xiàn)自己整個人已經(jīng)貼在墻上了。她幾乎屏住了呼吸,看著一步步向她走過來的蒙面男人。男人在離她一米遠的地方站住了,抬起了自己的右手。他手里的匕首在燈光下閃著一層寒光,他把這匕首向她伸過去的同時,用一種憋出來的聽起來很異樣的聲音對她下命令,把家里的錢都拿出來。

她全身哆嗦著打開了床頭柜的抽屜,里面有不到一千塊錢。她把錢拿出來,說,只有這些了。男人看了看錢,又說,首飾呢,首飾在哪里。她又看了那匕首一眼,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竟像鸚鵡一樣饒舌起來,我從來不戴首飾,我是個大學老師,我是個知識分子,你知道嗎,我從來不用首飾打扮自己,我只有這個。她指了指手中的書,以證明她沒有說謊。蒙面男人沉默了幾秒鐘,好像正在思考下一步該做什么。

她忽然發(fā)現(xiàn)他那只拿匕首的手粗糙異常,指甲里滿是污垢,手背上盡是血口子。更重要的是,她發(fā)現(xiàn)那只手正在微微發(fā)抖。她沒有剛才那么恐懼了,她一邊努力看著他頭套后面的眼睛,一邊慢慢說,你好像還很年輕吧,你有多大?有沒有十八,看你瘦成什么樣子……你是不是沒錢吃飯了?那就把這些錢拿去吧。她覺得自己的聲音一瞬間慈悲得像個老祖母??墒?,只聽這男人用更粗暴的聲音對她低聲吼道,拿銀行卡給我,快點,不要說話。

她指了指掛在衣架上的包,說,銀行卡在包里。他用匕首指著她,示意她過去把銀行卡取出來。她被涼颼颼的匕首逼到了衣架前,等到取出銀行卡轉過身,她忽然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正盯在自己身上。她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只穿著一條很短的絲綢睡衣,兩條白花花的腿全露在外面了。她心里什么地方忽然動了一下,她一只手拿著銀行卡,另一只手暗示性地放在了自己的胸前,好像刻意在提醒他那里有什么。果然他的眼睛盯在了那里,她看看銀行卡,又看看自己身上的睡衣,在這個時候她忽然想起了李文濤和周小華。她忽然一陣悲從中來,伸手把睡衣的胸口往下拉了拉,這下半只乳房露出來了。她心里的那個念頭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邪惡,她要為自己的魅力做一個測試,那就是,在這個時候,他會要什么。她一手拿著銀行卡,一手放在睡衣的腰帶上。

他仍然用那只匕首指著她,她聽見他嘴里好像咕咚咽了一口唾沫,咽完唾沫之后,她聽見他憋著嗓子說,把銀行卡密碼告訴我,快。那把匕首離她更近了,再差一點就要扎進她的肉里去了。就在那一瞬間,她反而覺得不害怕了,她的恐懼感奇異地消失了,難道就連這樣一個打劫的強盜也看不上她女知識分子的身體?在一張銀行卡和她的身體之間他居然選擇了一張銀行卡?她無法再忍受這樣的侮辱,前兩次的侮辱在新的侮辱面前全部復活,帶著一種加倍的力量向她撲來。她幾乎毫不猶豫地就解開了睡衣的腰帶,絲質(zhì)的睡衣像水一樣從她身上無聲褪去,一具捏著銀行卡的女人裸體站在了他面前。

她聽見他在重重喘氣,那把匕首還明晃晃地指著她,它在發(fā)抖。然后她聽見他用一種很低很粗暴的聲音對她下著新的命令,到床上去。她看著他面罩后面的眼睛,微微一笑,順從地走到了床邊,她躺在了床上,手里還捏著那張銀行卡。他把匕首放在枕邊,開始手忙腳亂地脫自己的褲子,他把褲子脫到腳踝處,露出消瘦的屁股,穿著完整的上衣,戴著頭套趴在了她身上。他看起來像一截被從中間掰開的膠囊。他好像還沒有什么性經(jīng)驗,居然不知道該怎么進去,最后她幫助他進去了。

他一進去便緊張得全身發(fā)抖,像發(fā)高燒一樣呻吟起來,她鼓勵他,慢點,慢點。但他只抽動了兩下就射了,然后他嘴里重重喘著粗氣閉上眼睛疲憊地趴在了她身上。

她用眼睛的余光準確看到了那把擱在枕邊的匕首,她知道這是她今晚最后的機會。于是,她沒有再猶豫,她用一只手悄悄拿起了那把匕首,然后從這趴著的男人的后心口深深扎了進去。

血流了很遠。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像想起了什么,她伸出一只手慢慢向那尸體上的頭套伸去。她像做手術一樣,一點一點地一點一點地揭開了那只黑色的頭套,她看到了那只頭套下面完整的嘴巴,然后是完整的鼻子,然后是兩只半閉的眼睛。這是一張完整的她曾經(jīng)見過的臉。

她毫不費力地認出來了,這張臉是那個維修工的,是那個每次來給她清理下水道的維修工的臉。她忽然想起來了,他說他很久沒有回家了,因為嫌車票太貴。她還打算下次再叫他干活的時候多給他點錢。

她沒有報警也沒有穿衣服,整晚上就蜷縮在半張床上,另外半張床上散落著一張銀行卡,一把帶血的匕首,還有一張她熟悉的死灰色的臉。它們擺在那里錯落有致,好像都不過是她今晚的一場游戲里的逼真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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