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平
一代人的歷史出場
黃平
2000年6月,我的母校中國人民大學(xué)的畢業(yè)生們,集體看了一場《大話西游》,以此作為最后的畢業(yè)儀式,在又哭又笑中告別青春。大致能想象到當(dāng)時的場景,在中關(guān)村大街59號那幽暗溫暖的夏夜里,這批師兄師姐從錄像廳散場回來,半是酒精,半是對于未來的迷茫,跌跌撞撞地繞過刻著“實事求是”的校訓(xùn)石,消失在樹影掩映下的宿舍樓中。
這些1996年入學(xué)的大學(xué)生,是《大話西游》的第一代觀眾。
《大話西游》1994年7、8月間在寧夏張賢亮影視基地開拍,12月21日在香港首映,1995年8月、1996年2月先后在上海、北京上映,票房一路慘淡。然而1996年結(jié)束放映后,先是電影拷貝在北京電影學(xué)院大受歡迎,之后在清華BBS“水木清華”上熱議如潮,盜版光盤開始風(fēng)靡京城。在當(dāng)年入學(xué)的大學(xué)生,遭遇的不僅僅是“大話西游熱”,而是一個歷史事件。
回望1990年代末期以來的“大話西游熱”,這部在社會層面遭受冷遇的電影,在VCD、BBS、大學(xué)校園所構(gòu)筑的青年社區(qū)中,得到了近乎宗教式的瘋狂膜拜。這一代青年不可名狀的情感結(jié)構(gòu),在《大話西游》中找到了對應(yīng)的形式。如果聯(lián)系著1997年的“王小波熱”,這不僅是電影的斷裂與文學(xué)的斷裂,而是一種新的歷史能量,需求自身的文化形式。一代人的歷史出場,需要找到屬于自己的“故事”。
以往對于《大話西游》的理解,往往局限在拼貼、反諷、戲仿、狂歡等概念與定義,局限在教材中的作為名詞
解釋的“后現(xiàn)代”,這種分析過于匠氣,無法穿透《大話西游》復(fù)雜精妙的敘述形式,難以洞悉電影的文本結(jié)構(gòu)與一代新人情感結(jié)構(gòu)的互動。二十年過去了,當(dāng)年熱淚盈眶的觀者已然娶妻生子,站在不惑之年的門檻前了。且讓我們重返《大話西游》,理解一代人的青春之路,理解這部經(jīng)典的歷史之謎。
讓我們從一個最基本的問題開始:《大話西游》一共講了幾遍《西游記》的故事?
《大話西游》電影開場,第一次講起《西游記》的故事,但不是我們所熟悉的孫悟空與唐僧:因?qū)O悟空受不了唐僧的“嘮叨”,勾結(jié)牛魔王吃唐僧肉。事情敗露后,孫悟空打傷了紫霞仙子搶到月光寶盒(可以穿梭時光),以此逃避觀音的追責(zé)。通過后繼的第二層、第三層故事,可以補充得知:孫悟空拒絕了和白晶晶(白骨精)的婚約,要娶牛魔王的妹妹香香,但同時與牛魔王的妻子鐵扇公主有私情。第一層故事的結(jié)局,觀音要殺孫悟空,唐僧代為求情,以自己的死,換來孫悟空轉(zhuǎn)世的機會。這層故事在電影片頭出現(xiàn),約為四分鐘,構(gòu)成了全片的“楔子”。在這個故事中,孫悟空是一個反叛者,憎惡唐僧的說教,也憎惡著神的世界與取經(jīng)的宿命。
《大話西游》劇照
這層故事對應(yīng)著《大話西游》上部《月光寶盒》,在時間的脈絡(luò)上,發(fā)生在第一層故事的“五百年后”,孫悟空轉(zhuǎn)世為山大王至尊寶,一個犬儒而逍遙的青年。在革命潰敗后,此時的至尊寶生活在歷史時間(傳統(tǒng)上所謂“有意義”的時間)之外,不再對抗命運,而是以“精神勝利法”消解困境。比如對于“斗雞眼”,至尊寶是這么安慰自己的:“我只是把視線集中在一點,以改變我以往對事物的看法。”對于至尊寶這樣的青年,1990年代的青年會感到很熟悉:大家是一類人,都是在反抗失敗后,變成戲謔人生的局外人。
然而,歷史在繼續(xù),取經(jīng)之路再一次開啟。女妖精春三十娘(蜘蛛精)與白晶晶(白骨精)來到至尊寶的山寨,要找一個腳上有三顆痣的人。春三十娘與白晶晶從菩提老祖那里得知天機,這個腳上有三顆痣的人就是孫悟空的轉(zhuǎn)世,找到他即可找到唐僧。第一層故事(“五百年前”)的人物,逐漸來到第二層故事中:白晶晶曾經(jīng)和孫悟空訂立婚約,盡管孫悟空毀約,但一直癡情難忘;白晶晶和春三十娘是盤絲大仙的座下弟子,而盤絲大仙是紫霞仙子的法號,第一層故事中的孫悟空和紫霞仙子還沒有情緣,相反為搶奪月光寶盒將紫霞仙子打成重傷;牛魔王在第一層故事中沒有吃到唐僧肉,夫人還與孫悟空有了私情,這五百年來他帶著對于孫悟空的怨氣,等待著唐僧再次出現(xiàn)。
為了彌補自己的錯誤,菩提老祖來到山寨幫助至尊寶
降妖,至尊寶借助他的“照妖鏡”見識了白晶晶的真身?!罢昭R”暴露了平凡生活表象下的本質(zhì),至尊寶的生活由此被納入到歷史時間,參與到神魔斗法之中。對于歷史時間,以及附著其上的宏大意義,至尊寶一直是抗拒的,在第二層故事中他先后三次來到水簾洞,前兩次是夢中,后一次是通過盤絲洞的秘密通道,盤絲洞和水簾洞本就是同一個洞。在水簾洞中觀音的聲音響起,訓(xùn)導(dǎo)他“負起取西經(jīng)的重任”,而至尊寶不斷地拒絕,“你搞錯啦,你聽到?jīng)]有?”“跟我說話嗎?不是跟我說的吧,認(rèn)錯人啦。”
但是至尊寶的抗拒終究是失敗的,和下文會講到的第三層故事類似:基于愛,脫離歷史的個體最終還是要與他者發(fā)生關(guān)系,還是要被卷入到歷史進程中;正是因為救白晶晶/紫霞仙子,至尊寶必須成為孫悟空,他要獲得力量,就必須進入給定的歷史位置。在第二層故事中,為了救白晶晶,至尊寶使用了月光寶盒,借助月光寶盒穿越時空。
對于《大話西游》,月光寶盒既是重要的道具,也是重要的意象:月光寶盒正面刻著“時光倒流 回到未來”,側(cè)面刻著“摩訶般若波羅蜜”。在《大話西游》中,月光寶盒的意義,首先是敘述功能上的,支撐起電影時光穿越的情節(jié)架構(gòu)與多層敘述。《大話西游》可以依照月光寶盒的三次出現(xiàn),區(qū)分為以下四段“五百年前/五百年后/五百年前/五百年后”,分別對應(yīng)第一層/第二層/第三層/第四層故事;其次是意義指向的,二十年來的《大話西游》研究都忽視了一點:月光寶盒暗含著對于《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的互文關(guān)系,而這構(gòu)成了電影的深層線索,在第三層故事中,筆者將詳細分析這一點,此處不贅。
《大話西游》劇照
借助月光寶盒,至尊寶使得“時光倒流”,在白晶晶因誤會他負心而自殺前趕到。但當(dāng)白晶晶、春三十娘與牛魔王鏖戰(zhàn)時,至尊寶再次使用月光寶盒,卻沒有“時光倒流”,而是“回到未來”。他穿越回了五百年前,也即第一層故事發(fā)生的時間。
為什么月光寶盒刻著一句“時光倒流”還不夠,還刻著“回到未來”這樣明顯悖論的表達?“未來”豈能“回到”?這里涉及到理解月光寶盒乃至于理解《大話西游》一個關(guān)鍵點:“五百年前”與“五百年后”不能以線性的時間觀來理解。《大話西游》的四層故事,“五百年前/五百年后/五百年前/五百年后”,統(tǒng)一于神的意志,是神意試煉孫悟空的四個階段。在《大話西游》的第一層故事里,倘若從觀音的視角出發(fā),整部電影可以被讀成孫悟空的規(guī)訓(xùn),時間的前后輪轉(zhuǎn),不過是試煉的不同階段。不要忘了,神不是生存在線性時間中的,神在時間之外。故而,第三層故事的“五百年前”,是第二層故事“五百年后”的下一個階段。
第三層故事對應(yīng)著《大話西游》下部《仙履奇緣》,是《大話西游》全片的精華所在。在《大話西游》中,其實埋伏著兩條規(guī)訓(xùn)叛逆者的線索:一條線索是孫悟空,另一條是紫霞。第三層故事
開場,是以紫霞仙子的視點展開的,她拒絕在如來佛祖的神燈里做燈芯,逃到了人間世界。電影開場,就是神界的二郎神與南天門四大天將對于紫霞的追殺,結(jié)果以紫霞大勝告終。也是在這個段落里,我們發(fā)現(xiàn)神界道貌岸然的表面下,隱藏著種種不堪,電影特意以仰拍視角(凡人視角)表現(xiàn)二郎神與四大天將的對話,反諷性地(視角與內(nèi)容的差異)表現(xiàn)神界同樣陷在“食/色”的基本欲望里:哮天犬勾搭母狗,四大天將則琢磨著拿哮天犬打牙祭。
《大話西游》海報
兩條叛徒的線索,交叉在五百年前的水簾洞前。在第二層故事結(jié)尾,至尊寶最后一次穿梭時間,回到未來,來到五百年前,遇見過路的紫霞。在這個場景中,要注意到伴隨著時間的顛倒,附著于時間之上的因果律也在崩塌:至尊寶帶著五百年后的知識,告訴紫霞“盤絲洞不要亂闖”,這反而啟發(fā)紫霞將水簾洞命名為盤絲洞,自命為盤絲大仙。因果律是我們把握世界的基本認(rèn)知框架,然而伴隨著線性時間的崩塌,因果律隨之瓦解,隨著時間的顛倒,“因”與“果”同樣發(fā)生顛倒。這不再是一個必然的世界,而是充滿著偶然性,這種偶然性又是人所無法把握的,一種令人感到渺小的荒誕感開始彌散,種種偶然之上,是人所無法觸及的神的意志。紫霞“自由”地在至尊寶腳底燒出三顆痣,但這偶然的舉動,卻是基于紫霞所無法覺察的神的意志;至尊寶拔出了紫霞的紫青寶劍,紫霞驚喜地發(fā)現(xiàn)他就是自己冥冥中等待的愛人,但這一段姻緣,又焉知不是神的冷酷安排。
隨即,至尊寶與孫悟空遭遇,這是全片中唯一的一次并置,至尊寶作為旁觀者,目睹了第一層故事。這四分鐘的故事,第二次在電影中出現(xiàn)。然而,這次“重播”發(fā)生了改動:觀音同樣無法忍受唐僧的嘮叨,和孫悟空同時掐住了唐僧的脖子。在第一層故事里,由于從神的視點出發(fā),這個細節(jié)是不可見的;在第三層故事里,從至尊寶的視點出發(fā),我們再一次確證了神的世界的偽飾。電影刻意以一組對切鏡頭來表現(xiàn)孫悟空的痛苦與至尊寶的驚訝,無疑,那“未來”的成為孫悟空的命運驚駭了至尊寶。
至尊寶在第一層故事中的出現(xiàn)也結(jié)束了這層故事,唐僧的九環(huán)錫杖從空中落下,不再是第一層故事里的成全唐僧舍生取義,而是砸在了至尊寶頭上。至尊寶暈倒在地,手中的月光寶盒開啟,將唐僧卷入到時空深處。以這個情節(jié)為切割線,之后的“五百年前”,和第一層故事中的“五百年前”全然不同,歷史被至尊寶改變。合乎邏輯,至尊寶蘇醒后,遭遇到時空錯亂中的唐僧:唐僧先后穿梭為古羅馬人、古印度人與古埃及人。而時空混亂的終結(jié),或者說時間的重新歷史化,在于五百年前的牛魔王出現(xiàn),將至尊寶與唐僧一并帶走,“取經(jīng)”的故事原型再一次啟動。
至尊寶與紫霞在牛魔王的府邸相遇,牛魔王在沙漠中救起了被孫悟空打成重傷的紫霞,愛戀紫霞的美貌,要和她成親;同時催促著至尊寶盡快與妹妹香香完婚。在這樣一個時刻,至尊寶掛念的依然是月光寶盒。在這一層故事里,月光寶盒先后經(jīng)歷了至尊寶—紫霞—孫悟空—至尊寶—唐僧的傳遞,落到了牛魔王手中。月光寶盒對于至尊寶之所以重要,在于可以讓他回到五百年后,去救自己的
愛人白晶晶。故而,當(dāng)一往情深的紫霞拔劍怒指至尊寶時,至尊寶那段經(jīng)典獨白第一次響起,但卻不過是欺騙紫霞的:
如果上天能夠給我一個再來一次的機會,我會對那個女孩子說三個字:我愛你!如果非要在這份愛上加一個期限,我希望是……一萬年!
然而,當(dāng)這段獨白第二次響起的時候,至尊寶已經(jīng)真正愛上了紫霞,同時意識到作為孫悟空命運的承擔(dān)者,他的愛之不可能,他必須在命運與愛之間做一次決斷。在此之前,至尊寶的一切努力都失敗了,他聯(lián)合紫霞去偷月光寶盒,但紫霞被嫉妒的香香刺傷,至尊寶自己則被八戒與沙僧拐去牢里見唐僧。至尊寶一行帶著受傷的紫霞逃跑,牛魔王現(xiàn)身,將紫霞、唐僧、八戒等抓了回去,至尊寶自己則落下懸崖,被五百年前的菩提老祖轉(zhuǎn)世“強盜大哥”所救?;秀敝校磷饘殠е鴱姳I大哥回到了水簾洞/盤絲洞,遇見了五百年前的白晶晶。
至尊寶陷入到愛的抉擇之中,他不清楚自己是更愛白晶晶,還是更愛紫霞。對于至尊寶,對于白晶晶與紫霞,都必須穿越色相,認(rèn)識自己的“心”。當(dāng)至尊寶初遇白晶晶時,他還不懂得這個道理,執(zhí)迷于各種打扮來吸引白晶晶。而紫霞與白晶晶在這層故事中先后施用法術(shù)鉆進至尊寶的心里,紫霞面對至尊寶的“心”,發(fā)現(xiàn)至尊寶愛的是白晶晶,她留下了一滴眼淚;白晶晶面對至尊寶的“心”,發(fā)現(xiàn)至尊寶此時最愛的已經(jīng)是紫霞,她發(fā)現(xiàn)了紫霞的眼淚,選擇悄然離開。迷茫中的至尊寶,決意請五百年前的春三十娘,一劍挖出自己的心,他要確認(rèn)自己的愛。
1986年版的《西游記》劇照
這無疑是《大話西游》的關(guān)節(jié)點之一,被春三十娘所殺后,至尊寶豁然頓悟。在選擇戴上緊箍咒成為孫悟空之前,他與觀音有一段對話:
至尊寶:觀音大士,我開始明白你說的話了,以前我看事物,是用肉眼去看,但是在我死去的那一剎那,我開始用心眼去看這個世界。所有的事物,真的可以看得前所未有的那么清楚。原來那個女孩子,在我的心里面留下了一滴眼淚,我完全可以感受到她當(dāng)時是多么的傷心。
觀音:塵世間的事,你不再留戀了嗎?
至尊寶:沒關(guān)系啦,生亦何哀,死亦何苦。
細讀這段對話,至尊寶因“死”而破“色”,拋棄皮囊,進入“心”的世界。他大概還記得月光寶盒的咒語:般若波羅蜜?!鞍闳簟币馕吨腔郏安_蜜”意味“到彼岸”。月光寶盒在某種程度上其實空無一物(月光寶盒作為物件是一個無始無終的輪回,至尊寶從五百年前的紫霞那里得到的月光寶盒,卻是五百年后的自
己帶給紫霞的),所謂時光穿梭,所謂“五百年前/五百年后”的分別,不過是種種色相,迷亂本心。至尊寶只有覺悟了“空”,才能真正成為“孫悟空”,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和《西游記》相似,《大話西游》也以《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為潛文本。歷代學(xué)者都發(fā)現(xiàn)《西游記》作者盡管不擅佛理,盡管將《心經(jīng)》誤寫為《多心經(jīng)》(這個簡稱在佛理上不通),但唯獨偏愛《心經(jīng)》,將《心經(jīng)》視為“修真之總經(jīng),作佛之會門”。有學(xué)者稱贊《西游記》“始終不外一心字,是一部《西游》,即是一部《心經(jīng)》?!庇幸馑嫉氖?,《心經(jīng)》的譯者,正是唐僧(玄奘法師)。
不過,同樣從《心經(jīng)》中吸取智慧,《西游記》重在收拾“心猿”的修心,孫悟空在很多時候比唐僧還“嗦”,多次提醒著唐僧勿忘《心經(jīng)》(八十五回、九十三回等);《大話西游》則更為虛空,生死、神魔、前世今生,以心觀之,心無掛礙。色即是空,成為或不成為孫悟空,又有什么分別?
然而,對于頓悟后的“空空如也”,至尊寶與觀音都不自覺地要注入意義。至尊寶齊生死,以“心眼”看世界,但第一眼看到的,依然是紫霞在心里留下的眼淚。由“色”入“受”,體驗到紫霞的傷心?!缎慕?jīng)》五蘊皆空的奧秘,所謂色(表象)、受(對表象的感受)、想(概念或想象)、行(潛意識中的記憶)、識(把握色、受、想、行的意識本身),即將戴上緊箍咒的至尊寶/孫悟空能否盡皆勘破?故而,觀音在“一滴淚”的時候打斷了至尊寶的話,提醒也是警示他不要再留戀塵世。電影在這一段比較生硬地切進至尊寶與枉死的“強盜大哥”的對話,為了引出觀音主題思想式的概括:“取經(jīng)”就是為了化解人世間的仇恨。
回到上文,正是在這樣的時刻,至尊寶選擇成為孫悟空,也再一次念出那一段經(jīng)典獨白,向塵世告別。至尊寶與紫霞,作為神的世界的兩個叛徒,一度幻想脫離歷史的愛,將人生的意義落實在個體的偶在呢喃。然而無論怎樣,至尊寶逃避不了命運的捕捉,他只能是孫悟空,他的自由只能是金箍內(nèi)的自由。至尊寶由“色”入“空”,但這份“空”不是指向生命的靜寂,而是生命的虛無。他將曾經(jīng)的謊言轉(zhuǎn)為無法實現(xiàn)的誓言,以“一萬年”這無限的時間對抗“五百年前/五百年后”,對抗神的意志對于個人存在的不斷涂抹,這是個人主義一次悲情的失敗,承擔(dān)宿命的孫悟空與叛逆的孫悟空相比,更讓人肅然動容。這個段落成為全片的經(jīng)典段落,確實并非偶然。
1990年代中期的大學(xué)宿舍
至尊寶成為孫悟空之后,也即所謂的覺悟之后,誕生的不是一個正劇的英雄,而是一個虛無的反諷者?!叭〗?jīng)”是一個空洞的能指,唐僧的喋喋不休,實則廢話連篇。經(jīng)書的意義也是可疑的,神佛固然修成了“正道”,但觀音依然克制不住心頭的嗔怒,二郎神等等更是欲望橫流。孫悟空認(rèn)識到世界的虛空,又不能不活著承擔(dān)虛空的重任,只能與虛空做無限的游戲,這正是反諷的核心所在。至尊寶變身為孫悟空,在牛魔王的婚慶大典上以反諷者的方式登
場,戲謔而不無痛苦地表示:“我再說一次,我的名字叫作……齊天大……圣?!敝笥靡宦曧懫ū里w小妖,奪過牛魔王的叉子烤雞翅膀,皆是反諷的邏輯在運行。
以反諷的方式擱置意義的重負,這是九十年代的中國式個體的美學(xué)與人生主張;同時,《大話西游》的反諷不同于毫無執(zhí)著,而是帶著個人主義范圍內(nèi)的理想主義,穿越時間、死亡、命運的執(zhí)著于“愛”。孫悟空無論怎樣戲謔,怎么不斷推卻紫霞的愛,他依然是愛著紫霞的。這種個體生命的秘密,在紫霞為孫悟空死去的時候徹底顯豁,也得到緊箍咒冷酷無情的懲罰。在我們固定的命運中,愛是絕望的徒勞,孫悟空可以撕裂牛魔王以發(fā)泄,但無法撕裂命運,而是被命運所撕裂。紫霞死去了,一直在紫霞靈魂深處與其纏斗的青霞,選擇重回佛祖那里做回?zé)粜?;至尊寶死去了,孫悟空像孫悟空所應(yīng)該做的,在神的注視下消滅了牛魔王救回唐僧。命運平靜地淹沒了一切,淹沒了反叛的種子,也淹沒了任何欲念。
由此我們來到第四層故事,我覺得這是電影史上最卓越的結(jié)尾。孫悟空開啟月光寶盒,再一次回到五百年后,在水簾洞/盤絲洞中醒來。除了他之外,所有人都已經(jīng)被抹去了相關(guān)的記憶,八戒表示昨晚一場大風(fēng)沙,悟空帶師徒一行在此躲避。唐僧也不再嘮叨,而是惜字如金。不是唐僧變了,八戒說“師傅說話一向簡單明了”,而是孫悟空(叛逆/虛空)變了,曾經(jīng)無法忍受的嘮叨,變得并不重要。同時,也要注意到嘮叨并非轉(zhuǎn)化為經(jīng)綸大義,作為神佛意義世界的中介,唐僧不再嘮叨,也沒有語言,一切歸于虛空。
作為電影的隱形線索,當(dāng)孫悟空走出洞穴時,無論是本真狀態(tài)的水簾洞,還是情絲糾葛的盤絲洞,都被悄然抹去了,這一層故事中的名字是菩提洞,“菩提”意味著大徹大悟。虛空的徹悟者走出菩提洞,迎面而來的是日常世界。孫悟空首先遇見了轉(zhuǎn)世的菩提老祖/強盜大哥,此刻的身份是帶隊參觀西游遺跡的導(dǎo)游。如果說這種轉(zhuǎn)世還基于宿命(因為在第三層故事中,強盜大哥與至尊寶約定下輩子要還他三刀),還依托著搖搖欲墜的輪回的因果,那么孫悟空隨后遇見的二當(dāng)家與瞎子這群山寨兄弟的轉(zhuǎn)世,白晶晶與春三十娘的轉(zhuǎn)世,則充滿著荒誕。在新的五百年后,二當(dāng)家不再是土匪,而是及第的狀元,蟒袍玉帶,衣錦還鄉(xiāng)。白晶晶與春三十娘,在這層故事中變成了狀元的大小夫人,作為豆腐西施,等待著夫君金榜題名。這個場景,無疑是日常生活的極致想象,標(biāo)志著最高的幸福狀態(tài),但在虛空的孫悟空眼中,這個場景充滿著荒誕。新科狀元以戲曲腔感嘆“辛苦娘子磨豆腐”,而在俚語里,“磨豆腐”暗指女同性戀。
在這里,《大話西游》解構(gòu)了后革命時代的日常生活邏輯,日常生活無法徹底麻醉反叛的失敗者,以及大失敗后的虛無。在輪回的不斷清空與重啟中,一切既充滿著無法把握的不確定性,又確定地走向著神佛規(guī)定的終點。至尊寶/孫悟空身邊所有人——二當(dāng)家、瞎子、白晶晶、春三十娘、八戒、沙僧、菩提老祖等等——都渾渾噩噩地生活在時間的循環(huán)往復(fù)中,至尊寶也已經(jīng)無法逃避地成為了孫悟空,他會成為時間洪流中的一員么?
一個十分重要的不同,在于孫悟空保有至尊寶的記憶,這是《大話西游》穿越了虛無的關(guān)鍵所在,悟到了“空”,但“空”并不是“無”。在日常世界與西天征途的邊界,在出城的時刻,孫悟空遭遇了至尊寶與紫霞仙子的輪回轉(zhuǎn)世:城墻上驕傲的武士,以及癡迷他的戀人。孫悟空鉆進了轉(zhuǎn)世至尊寶的體內(nèi),親吻了轉(zhuǎn)世紫霞,既幫助武士與戀人和好,又完成了不可能的愛:已經(jīng)戴著金箍的孫
悟空,親吻了紫霞。日常世界中的武士與他的戀人,無法理解與無從察覺孫悟空,在“他好像一條狗啊”的調(diào)侃中,孫悟空走出了日常世界,帶著堅韌的記憶,走向真實世界的大荒漠。
《大話西游》的結(jié)尾,首先是上天的勝利:神的世界抹去了所有的反叛(紫霞死亡,青霞皈依;至尊寶死亡,孫悟空皈依),“取經(jīng)”在繼續(xù),盡管已無意義。但在神的世界欣然歡慶中,孫悟空以堅韌的主體意志,抗拒著遺忘,抗拒著日常生活的麻醉,銘刻著愛的記憶踏上征途。承擔(dān)著荒誕命運的孫悟空,在戲謔的表象下,有一種高貴的尊嚴(yán),他是戴著緊箍咒的西西弗斯,是我們這個喜劇時代的悲劇英雄。
《大話西游》貌似架空了歷史,但卻是屬于我們這個時代的真正歷史性的作品。在荒誕不經(jīng)的表象下,《大話西游》忠實于自己的時代,而要準(zhǔn)確地傳達我們的時代,有賴敘述技法的重新發(fā)明。在形式強度上,《大話西游》以復(fù)雜的四層架構(gòu),在三個小時內(nèi)濃縮了1990年代青年的精神歷程,構(gòu)建了一個高度豐富的寓言結(jié)構(gòu)。四層故事背后,是永恒的神的意志,以及永恒的荒誕。然而個體絕非毫無作為,以偶在的愛,人對抗著神意,在洪荒般的時間綿延中標(biāo)識出自己的存在。最終,在時間的空洞化中,個體將歷史意義從神的意志中收回到自身,《大話西游》既是個人在大歷史中不得不屈從的故事,同時——尤其重要——更是神話般的個人誕生的故事。至尊寶成為抵抗孫悟空的孫悟空,成為神的桎梏中不屈服的自由意志的化身。
為什么《大話西游》打動了一代人?1990年代的我們,正是至尊寶與孫悟空的合體,跌跌撞撞地從叛逆到犬儒,從犬儒到虛無,承擔(dān)著愛與命運的撕裂,承擔(dān)著世界的荒誕。同時,一代人絕非隨波逐流,在無法遺忘的記憶深處,有堅韌的執(zhí)著;在反諷的面具下,“無”可以生“有”,“虛”然而不“空”。《大話西游》的出現(xiàn),將一代人的情感結(jié)構(gòu)形式化,這是一代人的歷史出場時刻,必然要隨之出現(xiàn)的作品。
延伸歷史的視野,在當(dāng)代中國的歷史進程中,由于觸及個體與秩序的緊張,《西游記》作為原型一直被不同時期的主流價值所征用。一生摯愛孫悟空的毛澤東,在1961年寫下著名的詩句“今日歡呼孫大圣,只緣妖霧又重來”。同一年,上海美術(shù)電影制片廠《大鬧天宮》上映,中國動畫片創(chuàng)始人萬籟鳴先生出任該片編劇、導(dǎo)演,在《大鬧天宮》“反映了壓迫者與被壓迫者的尖銳的沖突與斗爭”的指導(dǎo)精神下,孫悟空在這一版中充滿著造反精神,將毛澤東認(rèn)為代表官僚主義的玉皇大帝與天庭砸得稀爛。
如果以1989—1992年的巨變?yōu)闅v史基點,巨變前后,《西游記》被講了兩次。1989年前三年上映的《西游記》,是楊潔執(zhí)導(dǎo)、六小齡童主演的電視劇版《西游記》。盡管和《大話西游》相比,86版的《西游記》顯得忠于原著,但依然內(nèi)化著時代的情感結(jié)構(gòu)。正如主題曲《敢問路在何方》唱到,“踏平坎坷成大道,斗罷艱險又出發(fā)”,這是我們熟悉的“八十年代”的味道。相反,1992年后三年上映的《大話西游》,全然沒有“路在腳下”式的堅信,“現(xiàn)代性”的線性時間觀與因果律,以及依附其上的意義生產(chǎn),在《大話西游》中遭遇到深刻的嘲弄與質(zhì)疑。對于1980年代的情感結(jié)構(gòu)而言,“西天取經(jīng)”是一種偉大的象征,從異域求取真經(jīng),解脫眾生疾苦,豈不正是改革者的使命?而在《大話西游》中,“取經(jīng)”的意義被無限延宕,最終淪為虛空的徹悟。對于1980年代的《西游記》而言,這個故事是起始明確、正邪分離的正劇。而對于我這一代人的《大話西游》而言,《西游記》的故事變得可疑,人生的意義不是一條線,而是一個謎團,“取經(jīng)”的故事被反復(fù)地講述,無限地延宕……
最后一次征用,是離我們最近的2014年。在年末沒有
泛起太多波瀾的《大話西游》二十年重映之前,年初春節(jié)檔期周潤發(fā)、甄子丹、郭富城眾多明星出演的3D電影版《大鬧天宮》上映。在《西游記》的改編歷史上,第一次,玉皇大帝成為了《西游記》的主角,秩序的意義凌駕于一切之上。孫悟空無知的反叛,是由于野心家牛魔王的煽動,玉皇大帝作為秩序的主宰,承擔(dān)著委屈,支撐著世界。這是對于《大話西游》、對于一代人可恥的侮辱與敗壞,然而這樣的電影卻狂卷十億票房。天庭閉合,叛逆瓦解,觀眾們沉浸在孫悟空與小白狐的狗血愛情中,沉浸在3D的技術(shù)迷幻中,渾然不知被安排好了的命運。
如《大話西游》的主題曲《一生所愛》,“在世間,難逃避命運”,至尊寶是否總要成為孫悟空?《大話西游》上映幾年之后的2000年,一個筆名今何在的青年在其啟悟下寫出了《悟空傳》,宣告著真正有質(zhì)量的中國網(wǎng)絡(luò)文學(xué)的誕生,“我要這天,再遮不住我眼;要這地,再埋不了我心;要這眾生,都明白我意;要那諸佛,都煙消云散!”一代新人在鐵鑄的搖籃中長大成人,他們注定要跋涉漫長的征途,再一次造訪遠方的神。
黃平,學(xué)者,現(xiàn)居上海。主要著作有《大時代與小時代》《“80后”寫作與中國夢》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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