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柳金
臉譜
◎陳柳金
醒來已是九點,從茶幾上的煙盒里抽出一支煙,像慵懶的貓摔到沙發(fā)上。啪嗒點著火,她詭秘地看著攝像頭,慢悠悠地吐出一個個煙圈,愈飄愈大,終于散亂成一片煙霧。她就是要讓這個別墅成為云山霧海,叫老杜找不著人。每次他飆車離開時,她心里就躥起一股無名之火,噌地燃著了香煙,一圈一圈地吞云吐霧。有一陣子,她覺得自己就是這煙盒里的煙,老杜想抽的時候便抽出一支來,直至抽完一盒,把空盒子扔在這別墅里。煙盒是煙的別墅,而她,是別墅里的一支煙。什么時候開始收藏起空煙盒的?大概有兩年了吧。
這煙盒的空、別墅的空和心里的空一起稀釋著本就稀薄的空氣,連呼吸都是急促的。她不敢走出去太遠,也不敢走出去太久,這是老杜的限定。要是違背了,像他這種敢以三百公里時速飆車的人不知會怎樣處置她。攝像頭像宮廷里的錦衣衛(wèi),以鷹隼的眼睛盯著她的每一個動作,她成了透明的宮女,隨時接受老杜的檢閱。
老杜是不是從古代宮廷里轉世的?他收藏的宮廷仕女圖,聽說有上百幅了,全是那些憂郁、沉思、凝神的,臉呈笑意的一概不收。就連找回來的她,也是一臉的憂思,仿佛是從仕女圖里走下來的,他說他就是要找這種類型的冷美人。正如他臉上的表情,一天到晚的肅穆,好像在他的表情譜系里壓根就沒有微笑的概念。但仍掩蓋不了他身上的氣場,宛若書香墨韻縈繞著他,走到哪里都有一股子儒雅氣,加上一張能說會道的嘴巴里蹦出的都是專業(yè)的書畫評析。他的生意就是這樣旺起來的,已有些年頭了。他做的是書畫交易,在廣州開了個藝術館,但這兩年書畫市場受到了反腐潮的影響,官員藏畫一下子銳減,交易量小了很多,他便更賣力地開畫展啦,找藏家啦,跑全國各地參加書畫交易會、拍賣會啦,簡直比日理萬機的皇上還忙。一月兩月才能抽個時間開著跑車飆回三百公里遠的縣城,用男人的溫暖排遣她后宮式的寂寞。
到底還是放不下心,這么漂亮的人,這么奢華的別墅,換了誰也一樣。一次溫存之后,老杜用一貫輕緩的口氣說,為了你的安全,還是裝上攝像頭吧!貌似商量,其實是拋出決定。她沒接話,她能說什么呢?于是就裝上了。房前屋后,樓上樓下,客廳寢室,差點連洗手間也裝了。后來老杜也許考慮到有悖于他書畫商的身份和儒雅吧,便放過了。但他不輕不重地對女人說,無論我走到哪里,都能在手機上看到屋里的情況。女人當然能掂出這話的分量,沒開口,只輕微地扯了扯嘴角,畢竟她的生活費、化妝品費、汽油費等一應費用都是從他口袋里飛來的。
只逗留了兩天,一個電話又把老杜催走了。他是在凌晨五點離開的,上車時在臉上戴一只黑白相間的臉譜,保時捷911發(fā)出一陣轟鳴,門前鳳凰樹上的鳥四處竄飛,紅彤彤的花瓣簌簌飄落,好像在以驚恐狀歡送一個神秘之人。而樹下,停著女人的白色寶馬。
女人的慍怒終究架不住沉重的眼皮,轉了個側又熟睡過去。她是被微信提示音吵醒的,從枕頭下摸出iphone6。是一張圖片,廣州的早茶餐廳永遠人頭攢動,餐桌上擺著蝦餃、蛋撻、烤腸、酥炸魷魚須和兩杯咖啡。跟他一起喝早茶的,也許又是一個美眉。老杜沒有法律意義上的妻子,但身邊從來不缺女人。她從心里詛咒起他來,喝水嗆死,吃飯噎死,走路摔死,開車撞死。看了看時間,還不到七點,便拉上被子蒙住頭。她不想讓老杜和另外一個不明不白的女人在廣州的茶餐廳邊喝早茶邊欣賞她的睡姿。
再次醒來時,眼睛對上了房間里虎視眈眈的攝像頭。她感到自己全身都是赤裸的,被老杜剝得一絲不掛扔在了冰冷的后宮。她連睡裙也懶得換,踱到客廳里,坐在沙發(fā)上抽起了煙,一個個煙圈飄向客廳天花板下的攝像頭,很解恨,仿佛是哪吒的乾坤圈,在抗議老杜的旨意。眼睛落在了壁掛電視旁邊的水族箱,一尾金龍魚正孤單地擺著尾巴。她覺得自己就是水族箱里的魚,透明的玻璃永遠阻隔不了盯梢的眼睛。無所謂了,把身子都交給了他,還有什么不能屈服的呢?什么隱私權,什么私人空間,全都拉倒吧,像我這種女人,連最隱私的地方都由不得自己做主,就算穿得再嚴實也是透明的。
把早餐省略了,她多年來都沒有吃早餐的習慣,用煙對付過去,簡潔,倒是嘴唇干干的。走向水族箱旁的飲水機,一按,下了小半杯水就停了,倒立的桶已經(jīng)空置,便給水店打了個電話。
大概等了十五分鐘吧,期間她把那半杯水分幾次喝干了,又等了十五分鐘,一輛電動三輪車出現(xiàn)在門口,女人心里有一絲不快。門鈴叮咚響起,好一會兒女人才從沙發(fā)上直起身,這才意識到米黃色的睡裙太稀薄,她的透明能給老杜看,老杜卻不允許給他以外的男人看。想去換衣服,門鈴卻又急促地響了起來,送水員已看到了她的身影,她這時閃開顯然是不對的時間,便索性拉開門,重又坐回去,把身子埋在沙發(fā)里。這樣,透明的成分才不會過大。
一個新面孔,一臉的微笑。肩上扛著一桶水,還把身子躬了躬,說,您好,讓您久等了,我是新來的大婁!
女人被他臉上的陽光照亮了,按捺著的火氣頃刻消弭,卻依然憂郁著臉,沒回答。這是她一貫的姿態(tài),她不想因為一位陌生男人而有所改變。
客廳大,擺設又多,這位自稱大婁的送水員在煙草味里四處巡脧飲水機的位置,站著久久沒動。女人只得開腔,喏,魚缸右邊!
大婁終于看到了那個碩大的魚缸,要不是女人提醒,他還真沒看著飲水機。因為從他站著的位置看去,飲水機剛好被一株茂盛的巴西木擋住了。他朝前走去,拿下空桶,扶著桶裝水倒立在飲水機上。剛想挪步,眼睛卻被墻上的臉譜吸引住了,紅藍赤紫,喜怒哀樂。大婁只大概地知道是戲劇里的傳統(tǒng)臉譜,還有幾個是罩在眼睛上的新款面具。
大婁的笑在這些復雜而神秘的表情面前顯得蒼白無力,轉過身往出走,笑眼對上了女人憂郁的眼神,目光迅疾地滑過她薄如蟬翼的透明,落在煙灰缸里杵著的兩只淺黃煙蒂上。大婁躬了躬身,說,下次有需要請隨時聯(lián)系笑笑水店!
早晨的陽光穿過鳳凰樹照在地板磚上,折射著桶裝水,客廳里流淌著粼粼的波光,驅散了籠罩在屋里的陰郁。這天的白開水居然喝出了一種新的味道。她拿起茶幾上的空煙盒放到書房的木架子上,上面擺著國內(nèi)外款式各異的煙盒,有北京的中南海、人民大會堂,湖北的紅金龍、黃鶴樓,福建的七匹狼、石獅,浙江的大紅鷹、利群,上海的大熊貓,湖南的芙蓉王,廣東的五葉神,臺灣的阿里山、520,香港的好萬年、金香港,甚至美國的總督,英國的約翰王,法國的大衛(wèi)杜夫,荷蘭的黑魔,加拿大的淘金者……幾乎都是老杜帶回來的,他滿世界跑,每去一個地方,必定會買一盒當?shù)氐钠放茻煯斪鞫Y物送給她。剛放上去的這盒煙,是老杜去蘇州參加名家書畫展帶回的蘇煙,煙味里總有一種婉約綿柔,仿佛還聞到了他身上殘留著的江南女子的韻味。
女人說,小雅,下次老杜會給你帶回什么煙呢?
笑,也許是上天留給大婁的唯一資本了。一天到晚都是笑瞇瞇的佛爺樣,好像傷心事從來不會光顧他。即使原來上班的電子廠毫無征兆地倒閉后,他仍然一臉笑意,其實他很擔心下一頓會不會端著破碗到大街上乞討。這么危急的信號還是壓不倒笑,他就這樣如一只笑瞇瞇的流浪貓游走在大街上。幸運的是,笑笑水店老板看中了他的笑,二話不說招聘他為送水員。
那天,他給對面海龍灣別墅區(qū)的海公館208送第一桶水。一走進那個高樓林立、綠樹參天的小區(qū)就迷路了,問了好幾個人,全是臉無表情,愛理不理,他像無頭蒼蠅兜了幾大圈才找到。他驚訝于她別墅里的豪華擺設,更驚訝于她漂亮臉蛋上憂郁的表情。大婁走出門時,門前那棵樹上紅彤彤的花把他的笑渲染得活色生香。而樹下,停著一輛白色車,車身上的花紅艷灼目。大婁想,好美的婚車。擰著電子打火開關,呼呼開出老遠,心里還在犯迷糊——怎么會那么憂傷,一點都不像要出閣的新娘!
回到水店,老板坐在木雕茶幾旁,招著手說,來來來,大婁,喝杯觀音笑,這是新上市的茶,以后你要多喝!大婁接過薄陶瓷杯,覺得這名字忒好聽。輕吹一口氣,青綠色的茶面皺起圈圈漣漪,如大婁的笑,隨陽光投射在碼成墻一樣的桶裝水上,這個水店便成了一個晶瑩的水族箱,地板和白墻漾著躍動的波光。而大婁,是一條微笑的魚。
他微笑著鉆進地下室。擰亮燈,墻上的濕漬洇成一個世界地圖,伸手沿濕漬輪廓畫了一圈,手指蘸滿濕軟的墻灰。還有一些撲簌簌地落在墻根和地板相交處,一條白線在昏暗的燈光下異常刺目,如延伸的海航線。濕漉漉的地板,在燈下波光閃爍。大婁躺倒在床,感覺自己睡在海面上,成了一條自由暢泳的魚,正往海龍灣漂去,一直漂到海公館208,那個穿米黃色睡裙的女人依舊憂郁著臉,蜷在沙發(fā)里噴出一個個散淡的煙圈。太美了,要是笑起來,一定跟他的偶像林志玲一樣美……
大婁,送水!
地下鉆出一個人來,大婁額頭爬著笑,眉毛簇著笑,眼眸蓄著笑,鼻尖亮著笑,嘴角堆著笑,兩唇溢著笑,下顎盛著笑,電動三輪車在早晨的陽光里呼呼地開向對面的海龍灣。才一天,海公館208又叫送水了。穿過一條條憂傷的魚,愣是不明白這些魚住在宮殿一樣的房子里,為什么還總是板著臉,好像這個世界虧欠了他們什么。他想起胖墩墩的老板娘說的話,現(xiàn)在的人不愁吃不愁穿,不愁風不愁雨,就是成天臉上不見笑,把個城市弄得像陰曹地府。大婁,我們就喜歡你成天笑瞇瞇的佛爺樣!這正是我們招聘你的原因,把笑送給了千家萬戶,還愁生意不好嗎?
這樣想著,他又迷路了,七拐八彎才繞到目的地。那輛白色婚車還在,大婁的笑被車身上喜人的紅襯得生動有姿。不銹鋼門關著,透過門欞隱隱約約看見那女人在客廳走臺步、甩水袖,咿咿呀呀地傳出一段哀怨的粵曲:
思飄渺、夢迢迢??諛庆o悄,風寒料峭。暮暮朝朝,憑欄凝眺,但見凍云殘雪阻長橋。烽火彌天鴻雁杳。愁對殘山剩水,怕聽管笛笙簫。兩載伴我空樓唯冷月,夜夜君眠斗帳聽寒刁,兩地鳳泊鸞飄。
大婁就那樣定定地扛著桶裝水站在門口聽。唱曲戛然而止,換了一身乳白色連衣裙的女人打開門,大婁看到她的眼瞼掛著淚痕,說,真好聽!女人沒回答。便徑直把桶裝水扛進客廳,倒立飲水機上。女人拿了個大水勺去接水,咕嚕咕嚕,咕嚕咕嚕,接滿了,走向門前的鳳凰樹。嘩啦,水灑在樹下,洇開一層浮土。
大婁說,拿這么好的水去澆樹???
女人破例說了一整句話,梧桐棲鳳凰,鳳凰落梧桐。沒有什么水比梧桐泉更適合鳳凰樹了……
仍是一絲微笑也沒有,倒是起了一陣微風。旁邊車身上喜人的紅簌簌飄落,原來是花瓣,這婚車便被揭去了面紗。大婁心里一陣喜悅,這女人不是新娘!想著她會在這別墅里長住下去,他就有了踏實感,往回開的三輪車特別平穩(wěn)。路過文具店時買了一張紅紙和林志玲掛畫,順便要了幾張舊報紙。
大婁半躬著腰站在水店逼仄、陰濕的地下室,要是稍微把身子挺直一點,頭就碰著樓板了。此刻,他心里很潮濕,他不知道女人住在那么豪華的別墅里為什么一點都不高興,自己哪怕躺在這負一層的地下室喘氣都是順溜的。他看著墻上的世界地圖,心里的潮濕發(fā)酵起來,幼稚地想,女人臉上的憂郁,會不會與這陰暗地下室里的世界地圖有關?順著老板娘的話說開去,這不是把個世界弄得像陰曹地府嗎?他要讓世界上的人都掛滿微笑,于是用幾張舊報紙貼在墻上,把世界地圖全蓋住了,思謀著每天用紅紙剪一個簡潔的笑臉圖形貼報紙上。輕輕剪下第一個紅色笑臉,蘸了膠水粘上去。又把林志玲掛畫貼在報紙旁,她明媚的笑映襯著報紙上的笑,地下室一下子有了陽光。
新的一天,老板又叫大婁給海公館208送水。半路上,大婁掏出一個紅色笑臉貼在了梧桐泉桶裝水上。
門前的鳳凰花如燃燒的火焰,樹上的知了在使勁聒噪,把五月的氣溫吵上去好幾度,空氣里流淌著暖烘烘的濕熱。女人坐在沙發(fā)上抽著煙,煙圈卻在知了聲里狼奔豕突般躁亂,才離開嘴便飄散開來。大婁穿過煙霧把桶裝水倒立飲水機上,那個紅色笑臉正微笑地看著憂傷的女人。
大婁正要轉身離開時,女人忽然遞過一支煙來,幽幽地說,抽支煙吧!大婁怔在那,他不抽煙,但還是躊躇著接了。女人又遞過來打火機,接了,握在手里一看,卻是一把龍頭刀。他渾身顫抖了一下,刀刃發(fā)著寒光,把大婁的笑照得刷白刷白。好像接了一只燙手山芋,慌亂地擺弄了幾下,卻找不著開關。女人把手伸過來,按了一下龍尾處的銀色按鈕,刀刃自動彈進了刀削里。再摁一下頜下的龍須,啪嗒一聲,一團火苗騰地從龍嘴里噴出來。大婁并沒有把煙湊前去,而是插在耳根處,躬著腰說,謝謝您的煙!
掏下煙聳著鼻翼聞了聞,另一只手握著三輪車手把,車子左搖右晃,迎面走來的男人失魂大叫,要不是大婁猛然一拐,準定撞個正著。嘩啦一聲,卻連人帶車掉進了一旁的水池里,水一下子淹沒了頭。大婁的意識也許正是這時從美好的幻想中切換回并不美妙的現(xiàn)實,他的笑也就僵硬了那么幾秒鐘,從水里探出腦袋時又粲然恢復。幸好水不深,吃力地站直雙腿撐起身,像一只微笑的水獺抖著水珠。
也顧不得擦臉,伸手握緊三輪車,猛一用勁,右腳卻一軟,重又掉回水里,大婁手足無措。還好,岸上的男人往物業(yè)中心打電話叫來倆保安,他們卷起褲腿下水來,一人握手把,一人托后架,三輪車終于離開水面上了岸。大婁攥住浮在水上的空桶,剛一挪動才感覺右腳酸痛,倆保安伸出手,把他拉了上去。
疼痛感已越來越清晰,他強忍著爬上車,摁著電子打火開關,居然還能跑。在十來米處忽然停了下來,爬下車一瘸一拐地往回走,在倆保安和那男人不解的目光下,坐在池沿用兩手撐住身子往池里探去,雙腳好不容易觸到池底,半個身體淹沒在水里。用雪亮的眼睛搜尋著水面,待看到那根在水上浮蕩的煙時,一把攥在手里,驚喜得雙唇囁嚅。對著煙輕吹幾口氣,插回耳根,忍著疼痛在保安的攙扶下上了岸。
自始至終,倆保安和那男人都是板著臉孔的。而大婁,卻總是微笑著,好像掉到水里的并不是他。
老板不在,老板娘站在柜臺后低頭按著計算器。大婁縮起右腿跳到地下室,擰亮燈,墻壁上林志玲的笑帶著一種嘲諷味兒,這才看到她兩只眼睛上染了褐色的濕漬。大婁點燃打火機烘烤那支濕透的煙,火苗舔舐著煙根,白色慢慢變成焦黃,一股香味讓大婁忘了右腿的疼痛。把烤干的煙捧在手里,久久不忍點燃,重新插回耳根。躺倒在床,濕衣服貼在身上黏糊糊的,蜷縮著爬起來換了一身干的,穿褲子時才發(fā)現(xiàn)右腿腳踝異常紅腫,疼痛一陣接一陣。又順勢躺下,心里說,也許睡一覺就好了!哪怕再痛,在大婁想來都是美好的。把煙掏下來放在鼻尖深呼吸,眼前全是那女人憂傷的影子。睡眼惺忪中,大婁又變成一尾魚,微笑著游向海公館208,他多么想把笑傳遞給坐在客廳朝攝像頭噴煙圈的女人……
大婁是在一陣刺痛中醒來的,摸了一下腳踝,痛得叫出聲來。望了一眼墻上的笑臉和林志玲,說,大婁,你不能失業(yè)!把那根煙藏在行李袋的衣服口兜里,咬著牙沿臺階一級一級往上蹦,跳出地面時,卻看到老板回來了,笑著說,老板,能借我兩百元嗎,我想去看醫(yī)生!老板和老板娘這才注意到大婁的傷腿,大婁只淡淡地說送水時不小心摔了一跤。這事件的性質(zhì)便基本等同于工傷了,老板遞給他錢。
果真是腳踝崴了,上了藥,用白膠布纏了好幾重,醫(yī)生交代他至少一個月不能亂動。心里有了一種要失業(yè)的恐懼,但他并沒有把驚惶掛在臉上,還是一如既往地笑。
回到店里,老板遞來一杯茶,說,來,喝杯觀音笑!大婁接在手里,惶恐不定。他縮起纏著膠布的右腿,身體微微晃動。淺淺地喝了一口,完全不是味兒。
老板終于又說話了,大婁,這幾天你休息一下,我來送水!
大婁一驚,忙說,老板,我行的,我還有左腳呢!
老板說,你是不是想把左腳也弄崴,我還指望你以后送水呢!
大婁算是吃了顆定心丸,渾身是勁地跳到地下室。用紅紙剪了很多個笑臉,一蹦一蹦地跳出地面,往擺成墻一樣的桶裝水上貼。胖墩墩的老板娘說,大婁,這是干嘛?大婁用老板娘說過的話回答道,把笑送給了千家萬戶,還愁生意不好嗎?這正吻合了笑笑水店的經(jīng)營策略,老板和老板娘聽著很是受用。
只要回到地下室,大婁就會掏出那支煙,雖然有些干癟,但仍散發(fā)著香味,放在鼻翼間,深深地聞了聞,覺得地下室憋悶的空氣通暢了許多。大婁當然不會忘記每天早晨往墻上的舊報紙貼一個笑臉,他焦急地渴望腳快點好起來,已有三四天沒見著那個抽煙的女人了。
大婁去醫(yī)院換了藥,右腳已明顯沒那么痛了,試著踮在地上輕輕用力,居然能走上幾步。這天晚上,老板不在,三輪車停在門口,而老板娘站在柜臺后按著計算器。大婁說,老板娘,我去送水!老板娘也許算賬太投入,沒聽清大婁的話。他抱起一桶梧桐泉,所有重量基本靠左腿撐著,拖沓著右腿,一高一低地靠近三輪車。待老板娘反應過來,車已開出老遠。
把梧桐泉抱下來,才發(fā)現(xiàn)寶馬車不在??蛷d亮著燈,大門緊鎖,大婁按了好幾次門鈴,最終失望地坐回三輪車上。而那桶蹲在門口的梧桐泉,在燈光下發(fā)出晶瑩的光,貼在桶上的紅色笑臉,像彌勒佛一樣呵呵地笑。
大婁沮喪地開著三輪車往回走。高樓群車道的一邊一順溜停著很多車,一輛白色寶馬在路燈下異常扎眼。他停了下來,發(fā)現(xiàn)前座的車窗沒關,探頭瞧了瞧,粵曲聲中看到了驚人的一幕:一男一女眼睛罩著面具在車上吸煙,那女的,穿著乳白色連衣裙。而那男的,鼻子里噴出一個個煙圈!
他大驚失色,趕緊開著三輪車逃離。這一晚,大婁怎么也睡不著。
笑笑水店的老板萬萬沒想到新來的大婁上班沒幾天,會冷不丁摔跤崴了腳,要不是大婁有一張生動的笑臉,他也許就把他炒了。笑笑水店需要有一個活廣告,大婁便是最好的廣告代言人。沒辦法,再請一個人是不現(xiàn)實的,老板只有自己挺身而出,一戶一戶地開著三輪車送水。
在開水店之前,老板驚奇地發(fā)現(xiàn)海龍灣的人幾乎都不開心,臉上烏云密布,好像陽光從來沒有照耀過這個小區(qū)。他意識到,生活中客戶除了需要純凈水,還需要微笑。于是,他的店取名為笑笑水店。在店門口貼出招聘啟事,竟然沒一個人符合條件。那天,店里來了一個小伙子,老板一眼就看中了他的笑。
大婁的笑可以一天二十四小時不間斷,開始以為他是那種沒心沒肺的人,其實不是,他心態(tài)好,屬于有一口飯就能維持一天,有一鍋粥就能維持一個月的人。而海龍灣里的人恰恰相反,他們恨不能白天開著直升機上班,晚上躺在金礦里睡覺。
知了在頭頂?shù)镍P凰樹上吵翻了天,拉長了南方五月的悶熱白晝。按了門鈴,一個穿著乳白色連衣裙的女人手夾香煙拉開門,臉上滿是憂傷,老板對這樣的表情早已見怪不怪,但他還是臉掛笑意,盡可能笑得自然一點。倒是女人迷惑了,怎么又換了一個送水員?他的笑,遠遠沒有上一個送水員的笑好看!她沒說,這點小事犯不著說。
老板一眼就看到了飲水機的位置,走過巴西木,利索地換了水,那個紅色笑臉異常燦爛。他的目光也被墻上的臉譜吸引了去,粵劇里的生、旦、文武、武生、公腳、小武、六分、拉扯,中間夾雜著幾只西方狂歡節(jié)的男士和女士面具。
女人坐在皮沙發(fā)上抽煙,嘴里噴出的煙圈朝天花板飄去,一圈一圈,仿若要套住那個神秘的攝像頭。老板有二十年煙齡,這在他眼里是個小兒科,便笑著說,你會用鼻子噴煙圈嗎?女人愕然,好像她從來不知道有這個高招,從煙盒里抽出一支遞給他,老板接了。女人又遞去龍頭刀打火機,老板熟練地摁了一下龍尾處,雪亮的刀刃彈進刀削里。又按一下龍須,火砰地點燃。老板深深地吸了一口,再蓄著勁用鼻子呼氣,只見一個個煙圈變魔術似的徐徐而出。女人看呆了,很快又恢復常態(tài),看了一眼客廳的攝像頭,輕悠地說,改天我們一起抽煙!
老板走出門時還熱血沸騰,有這么漂亮的女人約他抽煙,當然求之不得。他老婆一天到晚站在柜臺后算賬,邊按計算器邊喝藍荷,其實來來去去也就幾百元,沒什么好算的。她那半堵墻一樣的身體老橫在那,很影響他喝茶的心情。他曾喝罵,天生的水桶腰,減肥能減成黃蜂腰?喝那藍荷還不如喝幾杯觀音笑!老板娘也不是省油的燈,紅腮怒目地罵道,喝喝喝,一天到晚就知道喝,沒聽說鐵觀音有農(nóng)藥殘留?難怪一到晚上就軟成了狗塌皮!
觀音笑真的是鐵觀音的弟子嗎?老板不想考究,但老板娘卻真的不是他喜歡的女人。
大約三四天后的一個晚上,坐在木雕茶幾旁喝茶的老板接到一個電話,是個女的,問他今晚有沒有空。老板的心都要跳出來,是她,居然是她,他激動得語無倫次,找個借口走了出去。
女人已坐在別墅門口的寶馬車上,看到他遠遠走來,便把車開了過去,讓他坐副駕駛座。老板心里犯狐疑,抽個煙怎么還要開車去,難道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勾當?
車繞海龍灣開了一圈后,停在了高樓群的車道旁。摁下前座的玻璃窗,把主副駕駛位調(diào)成仰臥狀。女人遞給他一個狂歡節(jié)男士面具,只罩住雙眼,鼻子以下的部位像往常一樣露著,一點都不影響抽煙。女人自己戴上一個狂歡節(jié)女士面具,拿出一包貓頭鷹,用那把龍頭刀打火機點燃一支。另抽出一支給他,他想伸手拿火機,被她擋住了。吧嗒一聲,火苗亮了,他把嘴巴湊前來,深吸了一口,鼻孔噴出肆意的煙圈。兩個猩紅的煙頭在夜色里閃閃爍爍,女人手里總握著那把龍頭刀打火機,刀刃在路燈和煙頭下發(fā)出鬼魅的光。
兩人就這樣仰臥著抽,一個用嘴巴噴煙圈,一個用鼻孔噴煙圈。車載音響飄出紅線女哀傷悱惻的粵曲《香君守樓》——
望斷盈盈秋水,瘦損婀娜宮腰。夜夜枕邊紅淚泛春潮,樓門緊閉不許風情擾,待等候郎歸日,再度花朝,怎奈馬阮差人似狼嗥虎嘯,欺我煙花弱女,欺我煙花弱女,薄命飄搖……
好像眼前秋水迷茫,寒煙渺渺,為這夜色徒添了幾分蕭瑟。
男的問,為什么要到車上抽煙,別墅里不是更好嗎?
女的說,我喜歡外面的夜色,這樣可以無拘無束。
男的問,你的男人呢,怎么不跟你一起抽?
女的說,他滿世界跑,蹤跡無常,卻老是用眼睛盯著我!
男的問,那在別墅和在車上抽煙不是一樣嗎?
女的說,只有在車上的這半小時才是自由的,我可以不在他的視線里。別墅里的攝像頭讓我感到恐懼。
男的說,你恨他!
女的說,我抽的煙,都是他送的,這貓頭鷹,是他從越南帶回來的。我抽煙,還收藏煙盒,你說我恨他嗎?
女的問,那個叫大婁的送水員怎么沒來?
男的說,腳崴了,等傷好了后,還是他來送。
女的說,那就好!
……
抽完一支,男的又從煙盒里抽出一支。拿打火機時摸了一下女人嬌嫩的手,再湊前來,大著膽子往她胸前摸去。女人用龍頭刀擋住了,說,別亂來,這刀是不長眼睛的!鋒利的刀刃使男人不得不老實,女人啪嗒點著火,男的用力吸了一口,嘴巴憋了好長時間,煙圈才從鼻孔里噴出來。女人又說,別瞎想,就這樣在夜色里吸煙,多好!
男人的煙吸得七零八落,一點章法都沒有。他看著戴面具的女人,左手夾著煙,右手攥著龍頭刀。煙圈正從她嘴巴里悠閑地噴出,往窗外飄得老遠。
這時,男人從后視鏡看到一輛三輪車遠遠開來,在車前突然停住了,一看,是大婁!他臉色大變,趕緊把憋在嘴巴的煙從鼻孔里噴出,要是嗆著,一咳嗽就被他聽出來了。他把戴著面具的臉轉向一旁,幸好大婁很快就離開了,這家伙,腿還沒恢復就跑出來送水。
女人其實也認出了大婁,說實話,她打心眼里喜歡他的笑。她加了男人的微信,說,今晚就到這吧!
老板回到店里,發(fā)現(xiàn)大婁和三輪車還沒回來,而他的女人又站在柜臺后一邊喝藍荷一邊按計算器,好像水店的賬永遠也算不完。他問,大婁呢,去哪了?老板娘說,剛才接了幾個客戶電話,送水去了!從這天開始,腿還沒恢復的大婁又開始送起水來。他的雙腿高低不平,而臉上的笑卻燦爛如常。
過了幾天,老板接到女人的微信,約他一起抽煙。這一次,抽完半小時的煙后,女人遞給他一張票,是本縣古代仕女圖展覽的門票。
也就是那次,他看到了女人的男人老杜。一個近五十的人,梳著一頭有點潮男的發(fā)型,卻身穿一件淺黃色對襟唐裝,眼睛非常有穿透力,說話中氣很足。老杜在開幕式上講話,臺下是本縣的父母官、書畫家和應邀嘉賓,他表達了應本縣文聯(lián)主席之邀首次展覽收藏的上百幅仕女圖這層意思后,說了一番意味深長的話——
我去過很多地方,經(jīng)常在外面跑,每到一個地方都想辦法淘一些字畫,這上百幅仕女圖就是這樣收藏起來的。但每一個仕女都不是臉帶笑意的,全是憂思、傷感的神情。為什么呢?因為我常年在外,看過太多獻媚和嬉笑的女人,早已厭倦了,唯獨對憂傷的冷美人情有獨鐘,這算是我與眾不同的審美取向吧!我又想,人生是一個又一個未知組成的,今天你春風得意,明天也許就成為風中的一粒微塵……
笑笑水店的老板聽不進去了,一個男人怎么這么悲觀,要是地球人都是憂傷的,這日子還有什么意思?便移步去看畫,每一個仕女的臉上真的沒有一丁點笑意,全是怨女,他打心眼里排斥。話講完了,人流涌過來,竟然連觀畫的每一個人都是蹙眉哀傷的。老板覺得像在開一場追悼會,空氣里流淌著一股腐朽的氣味,他再也呆不下去了,正想轉身離開,迎面碰見了老杜和挽著他的女人。老板一陣心悸,老杜卻遞過來一支煙,臉無表情地說,感謝觀賞!說著又遞去一張名片,老板也遞給他一張名片。就這樣,“笑笑水店”和“憂憂藝術館”在展廳里戲劇性地相遇了。他們各自揣上名片,不動聲色地擦肩而過,到底是背道而馳的陌路人。老板啪地點燃了煙,鼻孔里噴出一個個煙圈。影影綽綽中,仿佛看到所有觀展的人臉上都戴著臉譜,在與上百個仕女們說著千百年前的話。
回到店里,不淺不淡地喝著茶,手機響起微信提示音,打開一看,海公館208女人發(fā)的兩張圖片,一張是一包漫天游版黃鶴樓,另一張是幾個擺滿了國內(nèi)外款式各異煙盒的大煙架。哪怕很想跟女人抽煙,他也知道今晚不是時候,老杜也許正摟抱著屬于他的女人。
老板這晚輾轉反側,老板娘幾次挑逗,都被他拒絕了,她恨恨地說了句——狗塌皮!
清晨六點半,睡夢中的大婁被巨大的轟鳴聲驚醒。接著,是警報器的緊張鳴笛。這個覺算是無疾而終,索性起床。一群人從店門口急急走過,一打聽,才知道前面國道拐彎處出了車禍,一輛疾馳的藍色保時捷跑車撞上了大貨車。
大婁尾隨著人群追上去,警燈閃爍,保時捷車頭凹陷進去,而大貨車側臥在國道旁邊的花圃上。好像開保時捷的男人還有一口氣,一個女人嚶嚶啜泣地摟著渾身是血的他。走前一看,那女的是海公館208的女人,而那男的,卻戴著一只黑白相間的臉譜!
——他氣若游絲地說,小雅,你一定很介意我在別墅里裝那么多攝像頭,其實只有房前屋后的攝像頭在用,其他都是擺設,我是擔心你一個人在家……
——他緩了緩氣,又說,小雅,給我唱一段粵曲吧!女人做出一個甩水袖的動作,唱出滿腔哀愁:
血痕一縷在眉梢,鏡里朱霞殘照。點點緋紅留扇上,空有個閑情寫照。添上枝葉夭夭,這桃花似我傷情,朵朵春風懶笑。這桃花如人薄命,片片流水浮漂……
——他翕張著唇,小雅,幫我把臉譜取下來……女人小心地摘下,他擠出一絲笑,說,我以前喜歡你憂傷的神情,在我離開時,還是想看看你微笑的樣子……女人擦干淚,臉上居然綻放出如花的笑靨。老杜手一松,在她的微笑里走了……
大婁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叫小雅,也第一次看到她笑的表情,真的,她笑起來比林志玲還好看。他掏出女人那次給他的煙,已在衣兜里藏了好些日子,皺巴巴的,一直舍不得抽。啪嗒點燃,深吸了一口,噴出一團煙霧。早晨的太陽已在海龍灣的高樓之間升起,陽光穿過鳳凰樹葉,照在這片憂傷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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