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妍
誰阻止了我的微信
◎俞妍
這事不要發(fā)在微信上。男人說。你說什么?莉萍捏著紙巾擦拭車門內(nèi)的凹槽。不要什么事都發(fā)在微信上。男人聲似鵝叫。莉萍笑了一聲,又抽了張紙巾擦拭車窗玻璃。那里全是楠楠的手指印。透過那些“抽象畫”,楠楠的大腦袋清晰起來。一轉(zhuǎn)眼,他瘦瘦的個子被汽車擋住了,只看見背上碩大的米奇書包。
男人掉了車頭,順利駛?cè)氪蟮?。雨突然大起來,莉萍關(guān)上車窗。雨刮器瘋狂地舞動。男人打了個噴嚏,罵了一聲娘。莉萍說,早知雨會這么大,應(yīng)該把楠楠送到校門口。男人不語,拼命地按喇叭。莉萍才看清前面的奧迪車,慢如烏龜。
穿過最擁擠的團(tuán)圓路,雨一下子小了。莉萍給車窗裂了條縫。有些人的嘴巴就是爛。她望了望后視鏡,發(fā)現(xiàn)男人耷拉著臉皮。阿芳曬曬她的花草美食,就有人嫉妒,說她生了個殘疾兒子,還整天樂顛顛的——難道她該天天撞墻!男人沒應(yīng)聲。后視鏡里,莉萍見他的嘴閉得像河蚌。
熬過一段顛簸的水泥路,終于駛?cè)雴挝淮箝T。閑得慌,多干點正經(jīng)事。男人關(guān)門的聲音真夠響的,地都震動了。憑什么呀!她小聲嘟囔著。太陽莫名地張了張眼,莉萍還是撐開傘,提了提旗袍的下擺,奔向辦公大樓。
開電腦,翻淘寶,看新聞,刷微信。這是每天上班后的程序。閑的時候,一頁一頁,慢慢翻。騰出一只手,攪動咖啡或柚子茶。忙時,胡亂往嘴里塞包子,一手點鼠標(biāo),一手刷手機(jī),頭發(fā)蓬亂也不理。
淘寶購物車?yán)?,昨天放進(jìn)去的衣服,看著又不喜歡了。點開新聞,到處是劉翔岳母的低胸性感照。女婿明星,帶紅岳母,這倒是頭回聽說。
有心事?對面的許姐問。四十五六歲的女人,就是火眼金睛。莉萍搖搖頭,點開微信,快速瀏覽朋友圈。“所謂恩愛,就是好好說話?!焙?,有意思?!澳校阂粫撼园影?,好不好?女:好啊。男:吃肉的還是素的?女:肉的吧,肉的好吃。男:那就要兩個肉的,素的想吃嗎?女:也有點想吃,你想嗎?男:我也想,一會我先去占座,你去買包子……”
鼻子有點發(fā)酸。莉萍抽了張紙巾,繼續(xù)往下讀:“一會兒吃包子,行嗎?就知道吃包子吃包子,你不能換個花樣嗎?那你說吃什么,每次都讓我說,說了你也不同意。你是我老公,連我愛吃什么都不知道我還有什么可說的?那我愛吃什么你知道嗎,憑什么每次都得依著你……”
辦公桌上,紙巾團(tuán)越堆越高。感冒了嗎?許姐問。沒有。莉萍想說點事,又咽了下去。打開手提紙袋,小鏡子呀、梳子呀,善存片呀,止咳沖劑呀,一樣樣掏出來。最后一樣,是一小瓶美林布洛芬混懸液。拿起手機(jī),對著美林拍了一張。腦子里,很早就想好的措詞,很自然地打在手機(jī)里。照片配文字。只要一按發(fā)表,就人人皆知了。
又發(fā)微信了。許姐忽地站起身。莉萍拍了拍胸口,那里,心咚咚狂跳。終于還是沒按發(fā)表,微信返回到手機(jī)桌面。
白打了那些字!
其實,最早玩微信還是男人教的。一年前的秋日周末,送楠楠上培訓(xùn)班回來,兩人無聊,就爬到床上。折騰了一會兒,男人攬著她的腰,給她看微信。是二十條黃色笑話。莉萍笑得太瘋,腳趾甲刺穿了被芯。這玩意比博客微博更有趣。男人說。莉萍才發(fā)現(xiàn)男人手機(jī)里的另一個世界。那里分享了很多稀奇古怪的東西,“歷史如此不堪入目”,“失敗的教育真實面目大曝光”,“假如民國有微信”,“最常吃的水果比砒霜還要毒”……短短一個月,男人微信里的信息量,已經(jīng)可以讓小宇宙爆炸了。你為什么不發(fā)自己的東西?誰說我不曬。男人瘦長的手指滑動著。莉萍笑崩了。他曬的是什么呀,一個老舊的金魚缸,兒子丟在垃圾桶里的漫畫,還有一張亞馬遜發(fā)過來的書單。人家發(fā)的東西多帶勁呀,都跟生活心情有關(guān),你發(fā)的是什么狗屁東西呀。莉萍咬了咬男人的耳垂。你懂什么。男人奪過手機(jī)。要曬就曬真性情,這也算是趕時髦嗎?莉萍滑動自己的手機(jī)。你看著好了,我要是開通微信,就像姚晨那樣會成為女王……
這就是男人的德性。每天盡聊些跟自己毫不相關(guān)的話題。一旦真有事,他總是掖著藏著,逼不得已才告訴你。莉萍拿起指甲鉗銼著光溜溜的手指頭。十二年前,他們正準(zhǔn)備談婚論嫁,男人突然失蹤了。打電話,他不接;去他家,鐵將軍管門。捱了整整一周,男人的妹妹打來電話,說哥哥又住院了。你們?yōu)槭裁床桓嬖V我!莉萍記得當(dāng)時,心頭猛地躥上一團(tuán)火。我們怕……怕什么,怕我變卦,怕我爸媽不同意……對方不吭聲,莉萍聽到耳朵里灌滿了對方的吁氣聲。掛下電話,天花板在旋轉(zhuǎn),眼睛都睜不開了。之后,便是整夜整夜失眠。那晚,她仰頭滴眼藥水,一滴液體下來,眼睛著火般疼?;桀^昏腦的,誤拿了風(fēng)油精呀。母親跑過來,抱住她,舔她的眼睛。她終于哭倒在母親懷里,像個孩子,咬著母親肩頭的衣服,無論母親怎么安慰,都不松手??尥旰?,癱在床上,昏睡了一天一夜。
兩年后,她與男人重提婚事。
結(jié)婚那日,男人一手捏著啤酒瓶,一手舉著酒杯,豪情萬丈。不要喝太多喲。身體要緊,還是少喝點好。每一張酒桌上,總有人悄悄提醒。男人裝作什么事也沒有,繼續(xù)他的豪飲。
這種事,說說有什么關(guān)系呢。清理完簡單的雜務(wù),莉萍舉起那瓶美林。我兒子又發(fā)燒了。她瞥了一下窗外,小雨還在下,陽光卻很明亮地照在對面辦公樓的馬賽克墻上。怎么又發(fā)燒了,這個月,好像已經(jīng)第三次了。許姐蹙蹙眉頭。莉萍輕笑了一下道,還好,38.5,吃了退燒劑,去上學(xué)了。她往杯子里倒蜂蜜。我家的那位卻不讓我發(fā)微信。蜂蜜流在杯子外面,莉萍伸出舌頭去舔。其實,不舔,它也不會流下來。但莉萍總是忍不住。為什么呀?不知道。這個也干涉,小蔡有點過分了。莉萍用手指碰了碰嘴唇說,他不讓我發(fā),我偏要發(fā)。是的,發(fā),看他怎么辦!許姐聳了聳肩。莉萍打開微信,快速打了幾行字:“一大早,就特別不開心,有人還不許我發(fā)微信?!蹦┝?,還打上兩個哭的表情。
這有什么呢。按了發(fā)表后,兩人相視而笑。窗外,雨已經(jīng)停了。桂花樹被雨沖洗后,葉片綠得發(fā)亮,還散發(fā)出淡淡的幽香。原來桂花已悄然盛開。
有些事不能全聽男人的,女人嘛,心情好,最要緊了。許姐開始擺弄她的煮咖啡器。莉萍吸了吸鼻子。真好,過一會兒可以喝香濃的咖啡了。
婚后的女人大多是長舌婦。先前的辦公室里,有五個女人,每天盡說些家長里短。你婆婆不錯了,還會幫你們洗衣服,我們可沒這么好福氣……你老公幸虧是獨子,要是有個小姑子,像我,每天過的是什么日子呀……莉萍靜靜聽著,從來不插一句。你呢,莉萍?還行吧。她抽一張紙巾,輕輕撕著,撕成面條那么細(xì),最后揉成團(tuán),扔到垃圾桶里。
夢見跟婆婆頂嘴,被男人推倒在垃圾桶里,是深秋的某個夜晚。半夜醒來后,再也無法入眠。第二天,辦公室的女人嘰里呱啦時,莉萍正對著水槽潑水杯里的剩茶,一失手水杯滑入水槽里,碎片濺起來,劃破了手指。她捂著血淋淋的傷口,一頭撞在墻上。你們有誰比我更不幸?腦子里沖出這么一句話,到了嘴邊卻帶著哭音:結(jié)婚,真他媽的沒意思!
女人們慌成一團(tuán),攙扶著她坐下來。她捂著臉開始訴說這些年的苦楚,像翻身農(nóng)民揭露周扒皮劉文彩的惡行那么酣暢淋漓,直說到嘴唇發(fā)白。我剛才說什么了。女人們散開后,她問許姐。許姐看了她一眼說,沒事,想說就說,想笑就笑。是的,想說就說,想笑就笑,這樣活著才帶勁!莉萍記得那天回到家,精神倍兒爽。
此后,辦公室里的女人們罵婆婆損老公時,她也不再沉默。男人就在前面那幢辦公樓里,關(guān)上門是很有必要的。你放心,我們替你看著。女人們說。他不會走過來的,哪有這么巧呀。
是的,沒什么好怕的!
剛發(fā)的微信馬上有了評論。遠(yuǎn)方:為什么不開心?小白:活自己的,讓別人去說。藍(lán)色妖姬:誰不允許你發(fā)微信?阿迪:起來反抗呀……
莉萍走到窗邊,深吸一口氣,兩手交叉著抱胸,似乎一切不快都已消失。想著去廁所,走到門口又回轉(zhuǎn)身來,拿起手機(jī),點開微信。果然,“發(fā)現(xiàn)”右上角顯示2。海洋之心點了贊。毛病,這也能贊嗎?許姐回復(fù)了藍(lán)色妖姬:她老公,外加一個咧嘴的笑臉。
廁所在行政樓旁邊。路過工會辦。阿迪跑出來,莉萍,莉萍……什么事?媽的,他膽子也太大了,你家里有搓衣板嗎,沒有,我借給你。莉萍明白過來了。坐在阿迪對面的老王也伸出頭來。小蔡若欺負(fù)你,別忘了來找娘家人喲。老王平時一本正經(jīng)的,這會兒子嘴角都咧到耳朵邊了。莉萍趕緊逃走。
回到辦公室。許姐已埋頭在文件里。滑動屏幕,微信像犁開的土地,又增加了幾條評論。什么保重呀,要開心哪。那些好友,大多是一年難得見上一面的。即使見面也說不上一兩句話。倒是在微信里,能天天看到他們身影,了解他們雞零狗碎的生活。
窗外,一聲轟鳴。莉萍跑到窗邊,伸出頭去,手掌擋在額頭。一架飛機(jī)貼著南面的小高層頂樓飛過。她腮幫肉微微抖動了一下?;秀敝?,飛機(jī)如斷翅的鳥落下來。定睛一看,才發(fā)現(xiàn)是廣玉蘭葉子在風(fēng)中飄落——飛機(jī)已跑遠(yuǎn)了。
一切平靜如初。手機(jī)已進(jìn)入屏保狀態(tài)。拿起來,對著這面黑鏡子,做個鬼臉。莉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嘴唇挺薄的。嘴唇薄的人愛說話,這是誰說的?“滴”,手機(jī)的震動電流般襲來。有人發(fā)來微信。我不讓你發(fā)兒子的微信,你現(xiàn)在這樣一發(fā),要讓幾個人不開心?
又一架飛機(jī)兇猛而來,這是暴雨前的雷聲么。
不開心?結(jié)婚十二年,男人似乎從來沒特別不開心的事。兩個人吵架,基本上都是莉萍在痛苦。飯吃了一半,淚水涌出來,趕緊沖到盥洗室去理容。半夜三更,捂著被子小聲飲泣,整夜整夜失眠。一邊洗碗,一邊用濕漉漉的手背擦拭眼角,進(jìn)了臟水的眼角紅腫起來……所有這一切,男人都報以沉默。他不給你擦淚,不把你摟在懷里。他只像平常一樣過日子。靜靜等時間過去,等流水沖走泥沙,河面平靜下來。
吃飯了。11點一到,手機(jī)準(zhǔn)時響起。即使不刪掉那條微信,他也會打電話來喊吃飯。其實莉萍一點也不餓,想削個蘋果當(dāng)午餐,又馬上打消這個念頭。磨蹭著走到食堂,男人已同往日一樣端來了兩個餐盤的菜。一大碗米飯高高隆起,上面還插著一雙筷子。
男人稀里嘩啦吃著,見了她,筷頭敲敲餐盤道,芹菜炒魷魚,你愛吃的。莉萍眼窩子一熱,捧起碗,盯著菜,余光觸到了男人的眼神。他的眼睛并沒在自己身上。喝湯的時候,莉萍的筷子跌落在地。我去拿。男人說得很溫柔,像對一個柔弱的小孩。莉萍偷偷抬頭,他臉上沒一點笑意。
阿迪抹著嘴過來,一拳捶在男人背上。你小子,膽子也忒大了。你說什么?媽的,還裝傻,你為什么不許莉萍發(fā)微信,我給莉萍說了,晚上準(zhǔn)備好搓衣板,你家沒有,我免費提供。莉萍沒有抬頭,她正費勁地?fù)芘遇a魚的刺。等那根長刺挑出來,阿迪已在男人的呵呵聲中走遠(yuǎn)了。男人什么也沒說,依舊呼哧呼哧吃飯。女人們走過來。莉萍,慢慢吃喲。她們打招呼的聲音明顯走高了。莉萍看見她們別有深意的眼神,含著筷頭輕笑著點頭。
吃飽了。男人抹一下嘴,站起身。
公交車??空揪驮趩挝婚T口,可惜沒有一路途經(jīng)楠楠學(xué)校。莉萍繼續(xù)往南走,那里有個出租車??空?。小蔡不送你呀。門口的保安剔著牙。他忙著呢。
幾輛綠色夏利車過后,一輛黃色大眾停了下來。開車的是個禿頭,臉微腫。莉萍沒注意他的眼睛,側(cè)面看他的耳垂,挺肥的,像菩薩。去育才看小孩?嗯。莉萍瞥見前面的司機(jī)證,096,倪國慶。這名字跟人挺貼切的,讓人放心的那種。
孩子有事?病了。莉萍掏出手機(jī),點開微信。一小時前刪掉了那條微信,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熙熙攘攘的,都是別人的熱鬧事。發(fā)燒嗎?他的聲音像溫吞水。十天前,燒過一次,好了沒幾天,今天一早又燒了。多喝點溫開水,如果不是高燒,盡量不要用退燒劑。嗯。莉萍望了望窗外。這條路,早上堵得要死。此時,車輛很少,連電瓶車也開得飛快。
開到一個路口,黃燈。他沒有沖過去,安閑地停了下來。千萬不要掛鹽水喲,在國外打一次點滴相當(dāng)于動一次小手術(shù)。他回過頭來叮囑道??上е袊男『⒋蠖嗍撬幎牙锫翊蟮?。莉萍想起楠楠三個月時第一次咳嗽,咳得眼珠子都凸出來了。送醫(yī)院后,醫(yī)生一開單就是激素。莉萍嚇壞了,但男人堅持著,他的理由是激素帶來的副作用跟小孩咳嗽帶來的害處是一樣的。生病不吃藥,能自己好嗎?這是他的口頭禪。
說起這些,莉萍的嘴就管不住,順帶著把男人年輕時生病的事也說了一遍。他自己最怕別人提生病,也不許我提兒子生病。她按揉著右邊的太陽穴。車窗外,陽光淡淡地照著。隔著貼了膜的玻璃,沿路的舊房子看上去像老照片。有那么一瞬間,她半瞇著眼,感覺自己像坐在老友的車?yán)?,去趕赴一場約會。
很快,到了學(xué)校門口。我到了。莉萍摸出一張二十元說,跟你聊真開心。我也是,一個人整天開車,很無趣,說說話,時間就過去了。司機(jī)把四枚硬幣放在她手里。他的手掌很大,手指卻短短的。能加你微信嗎?可以呀。司機(jī)回過頭來。他的三星,一看就是老款,手機(jī)上的膜都發(fā)白了,邊角微微卷了起來。我掃你。她嫻熟地打開他的微信,他的朋友圈里沒幾個人。滴!二維碼掃入框里了?,F(xiàn)在我們算好友了。她調(diào)皮地笑著。轉(zhuǎn)角故事,就是你嗎。司機(jī)用短手指撥了撥大鼻子。晚上有空時,我也喜歡聊天的。
再見。莉萍關(guān)上車門揮揮手。沒走幾步,又轉(zhuǎn)回來。黃色大眾車正在掉頭。她敲敲車窗。要么,你稍等一會兒,我跟我兒子量一下體溫,就出來,你再送我回去。好呀。司機(jī)把手放在嘴邊,瞇上左眼“飛”了一個。莉萍覺得這個動作一點都不輕佻,有一種孩子的淘氣。
三(3)班教室,像一個七彩城堡。墻上貼的,吊頂上懸掛的彩紙帶,密密匝匝的。莉萍不留神碰掉了幾條。蔡楠楠在辦公室里。一個掉了兩顆門牙的小子躥出來說,他浪費糧食,罰站呢!
辦公室在東樓梯邊。隔著玻璃,老遠(yuǎn)看見楠楠對著北窗站著,手指不知在窗玻璃上畫什么。楠楠媽媽,我正要給你打電話呢,楠楠不吃中飯,把飯菜全部倒掉,被校長逮了個正著。胡老師捏著筆,在一疊試卷上快速劃著。哦,他早上發(fā)燒了。莉萍摸摸楠楠的額頭。楠楠低著頭,沒喊媽媽。你看看,他上星期考的語文,也是一塌糊涂,一篇小作文寫了八個錯別字。胡老師翻出折了角的一張。試卷正面的左上角打了一個大紅叉。真不好意思,他上星期也發(fā)燒。莉萍揉平試卷,拼命解釋。她從手提紙袋里掏出體溫計塞進(jìn)兒子嘴里,小聲說,快點,媽媽馬上要走,外面出租車還等著呢。胡老師嘩啦啦翻著試卷,撇撇嘴道,看他樣子,身體好得很,早操后,還把一個男同學(xué)推進(jìn)女廁所——是不是,蔡楠楠!
我不是故意的……楠楠突然咳起來,后腦勺翹起的一撮頭發(fā)劇烈抖動著。莉萍不得不把體溫計拿出來。你為什么老搗蛋,別咳了,媽媽要趕車子呢。她揉揉兒子的胸口,重新把體溫表塞過去。另一只手摸出手機(jī),在微信里找到新加的好友“司機(jī)老唐”,艱難地打了幾個字:麻煩,稍等,我馬上出來。
37.3度。莉萍松了一口氣。但她還是給兒子吃了一顆清開靈,一包止咳沖劑。身體吃不消,可以回家好好休息,在校讀書,就要遵守紀(jì)律,不是說生病了,可以胡作非為。胡老師突然把筆扔在試卷上面。她的臉色很難看,鬢間的頭發(fā)拉得緊緊的,幾根白發(fā)特別跳眼。是的是的!莉萍拍拍兒子的臉,蹲下身俯在兒子的胸口。那里,兒子的小心臟跳得咚咚響,肺部倒沒聽到拉風(fēng)箱的聲音。
下樓梯,好比一匹野馬。穿著旗袍,還能跑得那么快。莉萍真心佩服自己。手里的紙袋,在風(fēng)中像一件散開的夾克。快到校門口時,她終于忍不住對花壇邊的垃圾桶啐了一口。腦子里琢磨著,待會兒轉(zhuǎn)一條微信,諷刺這個拿著雞毛當(dāng)令箭的老處女。
車子不見了!
在校門口轉(zhuǎn)了個圈,也不見一輛出租車。老唐,老唐。莉萍奔跑著。太陽像竄出來的火鳥在半空翔舞。包在身上的長袖旗袍,此時勒得特別緊。兜了一大圈,不見那輛大眾車。她用手掌扇了扇風(fēng),又往下扯了扯旗袍,跑到路邊樟樹下。一輛黃包車騎過來。老板娘,去哪里呀?真討厭!她煩躁躁地?fù)]揮手,從坤包里拉出手機(jī),鑰匙串也連帶著掉落在地。蹲下身撿鑰匙,一邊點開微信,感覺像在演雜技。果然,“嘶”的一聲,旗袍右腋下裂了個大口子。該死的。她顧不得夾緊胳膊,急急尋找微信里的司機(jī)老唐。你在哪里,我找不到你?你走了嗎?不是說好等我的嗎?她連發(fā)三條,然后賭氣似的仰起頭。
空中除了太陽,什么都沒有。有個小黑點在眼前晃動,定睛細(xì)看,又不見了。沒有消息。點開司機(jī)老唐的空間,僅有的幾張照片還是半年前的。莉萍甩了甩胳膊,胳肢窩里全是汗,嗓子也在冒火了。這附近沒有公交車站。偶爾駛過的都是私家車。有一輛軍綠色大貨車開過來,屁股后面的黑煙迷住了行道樹。
往東走50米,一個初中同學(xué)在那里開了一家快遞公司。兩個月前,莉萍曾在她那里寄過兩個包裹,她沒收錢。跟她去聊聊今天的倒霉事,怎么樣?難道今天還不夠倒霉嗎!她罵了自己一聲。
手機(jī)終于震動了。老唐!點開微信,沒有任何信息顯示。手機(jī)屏幕的右上角倒跳動著信的符號,原來是男人發(fā)來的短信。我沒看到你,你去看兒子了嗎?是的。她揉揉眼睛回復(fù)道。沒車子吧,我來接你。好。
只一眨眼的工夫,男人的車子已出現(xiàn)在眼前。車?yán)锶缤漳菢雨帥?。兒子還發(fā)燒嗎。莉萍從后視鏡里看到他平和的眼神。沒有。你來看兒子怎么不跟我說一聲。她望著窗外,咬住嘴唇。你怎么來的,坐公交車,還是打的。她像沒聽見似的,拉開坤包,低頭往里塞手機(jī)。打不到車也不跟我打電話……男人還在絮叨。莉萍捂著臉,不讓眼淚流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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