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米
貨郎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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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人”是鄉(xiāng)親們對來自四川等地的外地人的籠統(tǒng)叫法,不一定都是四川人,但以四川人居多。他們中十有八九真是從四川老家走到這里來的。究竟是四川的什么地方,人們說閑話的時候,也會問一問,但具體在什么地區(qū)什么縣、啥子公社,是哪個生產隊,問了也就忘了。對方又不是什么要緊的人,他的老家在什么地方,自己也不打算到那地方去走走看看,有必要問得那么仔細嗎?
“四川人”這個稱呼沒什么偏見。對他們更輕蔑的稱呼是“四川鬼兒子”,語含鄙夷,卻又不無贊許,從這里也可以看出人們對待四川人時的矛盾心理。比如:“那個四川鬼兒子可是精得很呢?!边@是比較客觀地在夸那個外地人聰明、心眼多,雖有羨慕之意,但也透出幾分不屑與不齒。本地人大多淳樸、本分、老實,沒什么商業(yè)頭腦,更無一技之長,除了面朝黃土背朝天,除了老婆孩子熱炕頭,沒有多余的想法,更無其它的技藝。從四川等地來到這里的外地人,無論他們有多能干,人們還是打心底里瞧不起他們的生活方式和行為習慣。鄉(xiāng)親們認為,在家千般好,出門事事難,只要日子勉強過得下去,打死他也不肯出外找生活。四川人則不同。
本地人不像四川人,幾乎從來不外出,更不知道外面的天有多高,地有多大。很多老年人,老得快要死了,居然連二十公里外的縣城都不曾去過,極個別的老人,連三里路之外的鎮(zhèn)上,屈指算來,這一生,活了都快一百歲了,也去過不到三五趟。我的家鄉(xiāng)與四川接壤,遠遠近近的村里或多或少都有一個甚至幾個四川來的上門漢,但在這些人里面,沒有一個是嫁過來的婦女,而是清一色的男丁。據說,那時候四川人的生活習慣是,婦女在家務農,男子出門掙錢。我那時候年齡還小,不知道是不是真這樣。
這些出門在外的四川男人,都是既能吃苦又肯出力氣的青壯年,而且,往往都有一樣甚至兩三樣混飯吃的手藝。很多到本地來的四川人,是背一只背篼,背篼里面裝著墨斗、斧頭、鑿子、推刨、鋸子,專找木工活兒,給人做家具,柜子、箱子、椅子、桌子什么的,或者替你造屋子,這是木匠;也有石匠、篾匠、磚瓦匠、油漆匠……諸如此類,等等等等。他們找到有活干的人家,就干幾天或十幾天,干完了,揣上工錢,背上工具,又走了。實在找不到專業(yè)活可干,那么你需要他給你砍一棵老樹,種幾天莊稼,他們也做,只要你肯給他管飯吃,只要你愿意給他開工錢,他們什么都做,不會的,只要你不嫌棄,他也愿跟你學著做。
這些四川人里,年紀小的還不到二十歲,年紀大的五六十歲,只要還能干,還可以四處走,就四處干,四處走,只有走不動了,干不了了,才會停下來,不再出門尋生活。許多沒有結婚的男子,在一個什么村莊,遇見一個中意的姑娘,就入贅到姑娘家里,不回去了。他們不像本地人,總覺得當一個上門漢是丟人現(xiàn)眼的事情,似乎,在這些四川人心里,故鄉(xiāng)也好,親人也罷,哪怕是祖墳,也是可以放下不管的,似乎只要他們愿意,就可以走遍天涯,四海為家。似乎他們從來不想家,不想父母,也不想自己的老婆孩子。這才是本地人瞧不起他們的最根本原因。
這些出門在外的四川人里,有一多半是做貨郎的,人們叫他們“貨郎客”。貨郎大多挑一副擔子,里面是一些日用品,比如針、線、頂針、鈕扣、梳子、篦子、皮筋、香皂、火柴、水果糖等等,跟鄉(xiāng)下人的豬毛頭發(fā)之類似乎無用的東西做了交換,貨郎再把頭發(fā)豬毛拿到不知什么地方去,賣成了錢。你需要什么東西,而這些東西是貨郎挑著的兩只竹筐里所沒有的,那么,你只要告訴了貨郎,下一次他再來,筐子里已有了你需要的東西。
貨郎差不多一個月左右的樣子,到走過的地方,再走一次。每一個貨郎所走的路線基本上是固定的,父親走不動了,兒子就接替下來,還走父親走過的線路,還做貨郎。貨郎來到一個村里,大老遠地,村里眼尖的人就看見他來了,他挑著筐子的裝扮很特別,本地人從不這么挑東西,除非是挑一對木桶到河里去擔水,所以,發(fā)現(xiàn)挑著筐子的,定是貨郎無疑。貨郎來了的消息在他還沒有進村的時候已經紛紛傳開了,貨郎剛到村頭,大姑娘小媳婦們,就已把他團團圍住,嘰嘰喳喳地問這要那。
貨郎挑來的兩只筐子通常都用毛巾紗布之類的,半遮半掩地蓋著,貨郎從不把里面的貨物完全暴露在人們的視線里。你需要什么,就得問他。你不難看出,他在回答你提問的時候是有著被別人需要時的滿足感的。貨郎這么做,目的當然不僅如此,他也怕人多手雜,萬一丟了什么東西,他自己卻難以發(fā)現(xiàn)、發(fā)覺。貨郎的腦瓜子精著呢。貨郎筐子里的東西,有一多半即使你去了鎮(zhèn)上唯一的供銷社也不一定就能買到。他所經營的,就是這樣的獨門商品或生活必需品。貨郎在村里停留的位置一般都在村頭,人們都在這里迎接他的到來,是一個原因,他自己也刻意選擇這樣的位置。這個地點顯眼,貨郎也有為自己的到來做一做廣告的意味。
做貨郎的四川人是招人喜歡也讓人期待的。鄉(xiāng)親們認為,是拿自己沒用的東西換來了有用的東西。貨郎來了,會有好客的人樂意免費給他提供一頓飯吃,有多余床鋪的人家看看天色晚了,還會招呼貨郎住一晚,管一頓早飯,再讓他上路。
村里死了一個人。
這個人死得也太不合時宜了,雖說他的父母已經過世,用不著他繼續(xù)活在這個世上替他們養(yǎng)老送終,可是,留下貌美如花的媳婦和一子一女,要他們怎么過?這個人死時,他的女兒剛滿十歲,兒子還不到六歲。這算怎么回事呢?讓孤兒寡母的一家人靠誰活下去?
這個人是給生產隊里放炮時讓炮炸死的。也是該著他死。他身手敏捷,是生產隊里專門負責點炮的。按說,一溜排打了六個炮眼,填了六炮炸藥,他也是用火捻子點了六次,可是,幾乎半個村子的勞動力躲在旁邊,只聽到五響,只看見五朵沖上天去的土蘑菇,剩下最后才點的那個炮眼,無論如何,就是不響,就是不肯再給老天吐那口痰!有什么辦法?一同干活的人嘲笑他說,你的尿都嚇得流了一褲襠,還能有啥心思點最后那根導火索呢?這當然是開玩笑的話,這個人卻覺得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打擊。他分辯說,我是點了六根導火索才跑回來的。他讓大家再等等,他說,炮肯定會響的??墒牵藗兗娂娖鹕韽亩悴氐牡攸c走出去,要去看那門啞炮。這個人說,你們都別去,要去還是我去比較好。都過了這么長的時間了,根據以往放炮的經驗,大家都認為啞炮根本沒有被點著,當然不可能再響了。于是,誰也不聽他的,都徑自朝啞炮那兒走。這個人沒辦法,只好跑步上前,將所有的人嚴厲地擋了回去,自己朝啞炮走了過去。
遠遠地,他還觀察了一會兒,發(fā)覺炮眼那兒真是一點動靜也沒有。這個人大著膽子又走近了些。當他到了啞炮前,剛剛俯下身子想要查看的時候,炮響了。
他被炸上了天。
在生產隊集體勞動的環(huán)境中,在精神生活嚴重匱乏的年代里,人們不約而同地都習慣了給每一個人取一個形似或神似的外號,尤其在年齡跟輩分都差不多的人之間,大家都以不叫名字而是直呼其外號的方式來消遣取樂。這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在我們村,大到耄耋之年的老人,小到剛剛出生的孩童,無一例外地都讓這人或那人,當面或背地里,取了一個甚至好幾個外號。不準確不恰當?shù)耐馓柺菦]什么生命力的,叫不上幾次也叫不了幾天,末了,連取這個外號的人也不這么叫了;反之,外號會被一直地叫下去,到了后來,連這個人的家人也習以為常地把外號當起名字來。這個人的名字反而被人們忘記了,想不起來了。這是非常普遍的現(xiàn)象,我弟弟的外號就是那時候不知道誰給取的,而且,一直沿用至今。
讓炮炸得飛起來的那人的媳婦,人送外號黑牡丹。鄉(xiāng)親們認為,天底下最好看的,再沒有別的,就數(shù)牡丹花了。能夠獲得黑牡丹的外號,可以想象,這個人的媳婦有多么漂亮,他死得又是多么地讓人痛心。人們后來都說,那炮真是蹊蹺,就跟等著他似的,早不響,晚不響,這個人剛走到跟前,炮立刻就響了。人們在替那人惋惜的時候,也暗暗地為自己慶幸,后怕。
嘴上雖然不說,但是人們心里都明白,是他救了大家的命。
村里的人都熱心地張羅著要給黑牡丹再找一個男人,把他留下的空缺補上,為的是把那個搖搖欲墜的家庭重新支撐起來。大家覺得只有這樣做了,自己才能心安??墒?,哪有那么合適的人呢?一晃兩年過去了,他那如今只在背地里被大家稱之為黑牡丹的媳婦,還是只能跟著一雙兒女艱難地度日。
后來,黑牡丹就找了個貨郎。是黑牡丹自己找的。村里人雖說有幾分不情愿,但他們,包括近親長輩,誰也做不了黑牡丹的主。這個中年男人好像是個四川人,到底是不是四川人,也是無人考證,無心考證。這些年來,貨郎曾多次到村里來過,人們都說,這個貨郎是個風流鬼,做貨郎的時候就跟這個村里的某某某是老相好,每一次貨郎只要來到這個村子,無論是遲是早,都要在某某某的家里住一個晚上才走。人們還說,貨郎肯定是看上了黑牡丹的美貌,才愿意留下來的。
不管怎么說,貨郎在黑牡丹家里住下來了。
黑牡丹要貨郎安安心心地,在家耕田種地。她不讓他跟某某某再有什么瓜葛,他答應了;她不讓他繼續(xù)做貨郎,他也答應了。
人們都覺得,是黑牡丹自己熬不住了,這才草率地選了這么個人的。人們這么說也是不無道理:黑牡丹守寡的時候還不到三十歲,除了皮膚略略黑了些,人又長得那么漂亮,她能守得住嗎?
貨郎熱衷房事,這在村里是公開的秘密。人們說,這些話都是貨郎從前的相好某某某說給她的女伴后,又從某某某的女伴嘴里逐漸地傳開來的。其實,某某某是出于對黑牡丹的嫉妒才這么說的。某某某也是常常情不自禁地主動跟別人談論與貨郎從前那些不為人知的柔情蜜意。某某某失去了貨郎,似乎變得不管不顧了,她說這些的時候,從不把自家男人的感受與態(tài)度看在眼里,掛在心頭。人們私下里都議論說,貨郎的家伙(暗指男性生殖器)很大,欲望很強。村里有無數(shù)男人,在后來與貨郎的交往中,不止一次驚鴻一瞥地發(fā)現(xiàn)過貨郎的家伙,的確不是一般男人敢于跟他比擬的。于是乎,仿佛得到了驗證一般,人們都說,黑牡丹找了貨郎,真是干柴遇上烈火,不熊熊燃燒也是不可能的了。
黑牡丹老得很快,也更黑了。人們說,還不是讓貨郎折磨成了那樣子。
似乎有了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的意味。
黑牡丹是村里很多男人的夢中情人,可是,近在眼前的黑牡丹是個本分的女人,即使在守寡的那幾年她也從不曾跟任何一個男子發(fā)生過有違婦道的事情。貨郎當了上門漢之后,更是把黑牡丹盯得死死的,對于黑牡丹,村里的其它男人顯然沒什么指望了。然而,無論貨郎怎么辛勤勞作,黑牡丹的那塊荒蕪的土地,再也沒長出莊稼來。這讓貨郎非常失望。失望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為了在這個世界上留下自己的骨肉,貨郎總得想個法子出來,這才是火燒眉毛的事,他已經不年輕了。貨郎嘴上雖然不說,心里卻亮堂得很,名義上他有白牡丹和白牡丹的弟弟兩個兒女,可是,這兩個孩子在他入贅的時候已經不小了,他們也明白貨郎不是他們的生父。貨郎比常人更迫切地需要一個傳承香火的人,當然與貨郎的人生背景不無關系。
貨郎初到這個村子的時候,人們問他是不是四川人,他避而不答,只說,我是從四川那邊過來的。這個省的這一個縣,本來就跟四川接壤,“從四川過來的”并不能說明貨郎是四川人。問他的家鄉(xiāng)具體是什么地方,貨郎索性脆生生地說,孤兒院。孤兒院是哪兒?人們不明白。貨郎沒好氣地回答說,孤兒院是沒娘沒老子 (父親)的娃娃們吃飯睡覺的地方。那么,是什么地方的孤兒院村里人就無從知曉了。顯然,貨郎不想回答這些讓他痛苦的問題。既然貨郎不想就這個話題繼續(xù)說下去,人們也就不好再問什么了,孤兒的身世已經夠讓人同情的,再問,就顯得殘忍了不是。
從貨郎的年齡推算,他應該是解放前就已經進了孤兒院的。他的父母、家鄉(xiāng)、身份,在人們眼里更加撲朔迷離。
作為孤兒的貨郎想讓黑牡丹給他生一個真正屬于自己的孩子,這也是人之常情,那么,他再怎么整夜整夜地折磨黑牡丹,也是可以諒解的。
人們都這么想。
黑牡丹的女兒長得跟她黑牡丹一樣美。不,比黑牡丹還美。因為她的皮膚比黑牡丹白得多,而且粉嫩粉嫩的。這個女子個子細長,卻又柔若無骨,真是面如桃花,身似楊柳,早熟得不像一個十二歲的小女子。
這個女孩子,人送外號白牡丹。
由于貨郎的存在,日子好過了不少。原本失學在家做起家務來的白牡丹又重新在村里的小學復了學。沒有輟學的兒子學習很用功,跟姐姐在同一個年級,同一個班級。
貨郎對白牡丹超乎尋常地疼愛,完全不像繼父。
趕場的日子,貨郎到鎮(zhèn)上的集市去添置一點必需品,返回的時候,總不忘給白牡丹買一把水果糖回來。水果糖是那時候的農村孩子夢寐以求的好東西,在他們眼里,天底下似乎沒有比水果糖更好的東西了。這些水果糖被貨郎悄悄地塞到白牡丹手里之后白牡丹又瞞著貨郎,分一半給了她弟弟。做這些的時候,白牡丹還跟弟弟說:“是爸爸讓我給你的?!?/p>
白牡丹所說的爸爸,當然是貨郎。
白牡丹后來又不上學了。不知道為什么,一個那么好看的女孩子,偏就把書讀不進去。白牡丹的學習比不上她弟弟倒沒什么,因為她弟弟總是班里的第一名嘛,然而要命的是,白牡丹覺得上學沒什么好的,她就不上了。
說白了,白牡丹其實是個懂事的孩子。既然讀書沒什么前途,不如退而求其次,也替家里出一分力。白牡丹就是這么想的。黑牡丹由著女兒。做母親的想,一個女孩子,長大出嫁就是別人家的人了,上不上學也沒什么要緊,能夠幫她做家務,可以讓她抽出身子來全心全意地在生產隊里掙工分,倒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很平常的一天,貨郎對黑牡丹說,女子都十五了,也大了,兒子也大了,不能再讓姐弟兩人睡一個炕了。黑牡丹覺得貨郎說得很有道理,就抽空騰出一間擱雜物的房子來,搭了張床,讓白牡丹單獨睡。
雖說剛剛滿了十五歲,但白牡丹出脫得像一個真正的大姑娘了,她也想有一個自己的空間。她把她的屋子收拾得干干凈凈,整整潔潔,高興得什么似的。白牡丹打心眼里覺得繼父對她好。
初夏的一個晚上,弟弟跟母親都分頭睡了,白牡丹脫了衣服正打算睡,突然聽見有人敲門。白牡丹坐起身子問了句,誰?站在門外的貨郎說,是我。白牡丹說,門沒閂。貨郎就推門進來了。貨郎進了屋子,又順手關上了房門。白牡丹重新躺下去,鉆進被窩里。貨郎看著白牡丹說,看到你把床拾掇得這么舒服,我也想在你床上躺一陣子呢。
白牡丹畢竟是個孩子,哪有那么多想法?雖說貨郎是繼父,可哪里去找對自己這么疼愛的繼父呢?她往里側挪了挪身子,說,想躺你就躺躺吧。貨郎斜了身子,靠在白牡丹旁邊絮絮叨叨地跟白牡丹談了些他如何疼愛白牡丹的話。白牡丹小聲說,爸爸對我好,我心里都明白。貨郎說,你明白就好。
貨郎沒有再說什么,也不知道他在想著什么,一時,竟都沒什么話說了。
過了很久,貨郎說,燈白白地亮著,太費煤油了。白牡丹說,那就吹滅了吧。貨郎轉過頭去,噗的一下,將油燈也吹了。
又過了許久,白牡丹忍不住打起呵欠來,她睏得堅持不住了,說,爸爸你去睡吧,我也瞌睡得不行了。貨郎說,我又不是你的親爸爸。白牡丹說,后老子(繼父)也是爸爸,我知道你對我們比親爸爸還親呢。
白牡丹說的是心里話??墒?,貨郎絲毫沒有要離開的意思。他對白牡丹說,我再躺一會兒就走。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白牡丹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白牡丹是被下身的刺痛驚醒的。她醒來后才發(fā)覺,一個龐大的身軀壓在自己身上。從窗外透進來的朦朧月光中,白牡丹依稀認出了這個一身汗臭的男人。這個人不是別人,理所當然就是貨郎。貨郎對白牡丹的醒來并沒有發(fā)覺,他還在白牡丹身上忙活著。白牡丹發(fā)覺是他,就用力推他,但她推不開他,白牡丹想大叫起來,想不顧一切地把內心的憤怒喊出來,但她立即想到睡在隔壁的母親和另外一間屋子里的弟弟。白牡丹只好把嘴閉得死死的。但是,她的反抗并沒有因此而停止,她用指甲掐貨郎,用腳蹬貨郎,可是,貨郎依舊不管不顧,我行我素。
做完了想要做的事情,貨郎一言不發(fā)地出去了。
黑牡丹和她兒子在另外兩間不同的屋子里睡得正香,他們對發(fā)生在這個月夜的事情一無所知。白牡丹也沒有告訴母親。雖然白牡丹好幾次想對母親說說,但是,好幾次話到了嘴邊,白牡丹又給生生地憋了回去。
無論貨郎怎樣花言巧語獻殷勤,從此,白牡丹再也不理貨郎了,她用沉默表達著憤怒。白牡丹的母親不明白女兒對繼父的態(tài)度為什么會有這么大的轉變,她指責女兒,訓斥女兒,說她是如何不懂事,等等,白牡丹卻什么話也不說,更不反駁母親,她只是無言地咬緊了嘴唇。貨郎對白牡丹比以前更加無微不至了,似乎,他不在乎白牡丹的不合作態(tài)度。當母親的想當然地認為,女兒是有了青春期的逆反心理才這么對待繼父的,也就對白牡丹不再說什么,她想,只要貨郎心里不計較就行了。
白牡丹懷孕了,都已經出懷(孕婦露出懷孕的肚腹)了,再也瞞不住了,母親這才發(fā)覺了女兒的不正常。她問女兒是誰做下的孽,白牡丹照舊緊咬著嘴唇一言不發(fā)。問不出來就不問了,做母親的想,問出來了又有什么用呢?當務之急是如何盡快地把女兒肚子里的孽種處理掉,免得丟人現(xiàn)眼。
在黑牡丹的授意下,貨郎走這里跑那里,四處尋找可以打胎的民間秘方。這些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弄來的亂七八糟的中藥,白牡丹倒是無一例外非常聽話地都喝了下去,可是不頂什么用。
黑牡丹把女兒的肚子裹得緊緊的,仍怕村里人看出什么來,后來,她不得不另想辦法。黑牡丹想出來的辦法是,她把她的女兒藏到娘家去了,黑牡丹讓女兒生孩子之前不要回村。村里人問起白牡丹,黑牡丹就說她舅舅有病,我讓她伺候她舅舅去了。黑牡丹已經想好了,女兒生了孩子,等到滿月以后再帶回家來,說是自己生的就行了。為了圓謊,黑牡丹也是早做打算,她在女兒去舅舅家后,每天出門或下地干活都在自己腹部塞一團棉花,把自己化裝成一個孕婦。
白牡丹后來生下一個女兒。生孩子的前幾天,黑牡丹就去了娘家。
白牡丹差一點因難產死去。也是因此,黑牡丹跟著白牡丹居然這一生頭一次去了一趟縣城。孩子生下來后,接生的婦產醫(yī)生悄悄地對黑牡丹說,你女兒以后再也不能生育了。白牡丹正是如花似玉含苞待放的年齡,連對象也沒有找呢就已經不能生育了,她將來怎么辦?聽到這樣的消息,黑牡丹差點兒昏死過去。
這些,她當然暫時沒有對女兒講。無論白牡丹有什么錯,畢竟她還是個病人,何況,女兒即使生了孩子了,在母親眼里,也還是個孩子。白牡丹怎么會明白,不能生育的結論,對一個女人來說是太過無情的打擊呢。
孩子滿月的時候白牡丹才出了院。她們直接回了村,沒有再去白牡丹的舅舅家。
白牡丹只能在家看孩子。人們問起來,黑牡丹就說,讓大女兒看著小女兒就行了,我還要干地里的活呢。但是這個孩子吃的卻是黑牡丹的奶。白牡丹雖然奶水充足,但為了不讓村里人懷疑,黑牡丹一次也不曾讓白牡丹給孩子喂奶吃。
在家里,白牡丹不讓貨郎碰她的孩子,她甚至連看一眼孩子的機會都不給貨郎。
貨郎生病了,不知道是什么病,只是病得不輕。幾天下來,人瘦了一圈不說,幾乎連下床的力氣也沒有了。正是春耕的大忙時節(jié),兒子在上學,白牡丹要在家里照看孩子,貨郎恰恰在這個正需要勞力的節(jié)骨眼上生了病。黑牡丹哪有時間在家伺候病人呢?她把伺候貨郎的事也交給了白牡丹。
黑牡丹不知道女兒為什么恨貨郎,女兒不說,她也不想刨根問底。臨出門時,黑牡丹只對女兒說,你再怎么恨你爸爸,在這個家里,他即使沒有功勞,苦勞還是有的。黑牡丹接著說,等一會兒他要是起來了,就麻煩你給他做一碗飯吃吧。白牡丹沒有答應,也沒說不答應。母親不等她回答,匆匆地下地干活去了。
那件事情發(fā)生以后,白牡丹再未搭理過貨郎,她只是每天晚上早早地就上床去睡,她的門,也一直從里面閂得死死的。在她眼里,從此貨郎就跟不存在是一樣的。
孩子都生了,白牡丹仍是這樣的態(tài)度。
貨郎并未起床,但是,白牡丹給他做了早飯。白牡丹沒有叫貨郎起來吃飯,而是徑自端到貨郎的炕頭去,將飯擱在旁邊的柜子上,然后什么也不說,又回她的房間看孩子去了。
貨郎想不到,白牡丹會對生了病的他態(tài)度有了轉變,他以為白牡丹想通了,或者是接受了現(xiàn)實這才做飯給他吃。白牡丹出去之后,貨郎吃力地坐起身子,他想,無論有沒有胃口他都要吃掉這一碗面條。他得領情不是。
貨郎用筷子將碗里的面條扒拉了幾下,正打算要吃呢,卻不曾想到,他從碗底挑出一大把干得跟柴一樣的麥草來。
白牡丹這么做的意思明擺著是在罵貨郎,她要讓貨郎明白,在她白牡丹的眼里,他是個吃草的(即畜生)。
貨郎愣了愣,他當然知道白牡丹想要表達的意思。
貨郎將那碗大半是麥草的所謂面條又放下了。
他沒有吃。
中午,黑牡丹回家的時候,發(fā)現(xiàn)貨郎死在炕上,滿嘴都是農藥刺鼻的味道。
那一碗面條,仍在柜子上擱著。
白牡丹聽說貨郎喝了農藥死了,也跑進屋來,想要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把面條扒拉了幾下,這才發(fā)現(xiàn),碗里的面條還在,似乎一根也沒有少,麥草卻找不到了。
白牡丹的女兒會走路了,會說話了,可是,她一直把母親叫姐姐,把舅舅叫哥哥,把外婆叫媽媽。這當然是大人教的。女孩并不知道她是白牡丹生的。貨郎要是有臉活著,是唯一可以也能夠叫他爸爸的,可是,貨郎無緣聽她叫一聲爸爸。
村里的人老是用懷疑的眼光打量這個女孩子。人們在私下里都議論說,白牡丹從前對貨郎是那么親,后來為什么又變得一點也不親了?貨郎生的又不是什么治不好的病,為什么要自尋短見呢?有人甚至打聽過,白牡丹去她舅舅家的那些日子,她的舅舅好端端的,根本就沒生什么病,又怎么會需要白牡丹去伺候呢?
通過反復的分析與求證,后來大家一致認為,這個女孩子極有可能就是白牡丹生的。那么,未曾結婚、甚至連對象都沒有談過的白牡丹,跟什么人生了這個孩子?
不是貨郎,還能是誰?
他們都這么想。
在背地里,他們也都這么說。
跟黑牡丹沒有鼓搗出一男半女來,反而是白牡丹,輕易地讓貨郎實現(xiàn)了愿望。
真是作孽??!村里的人紛紛搖頭。
人們一直都是這樣結束這個津津有味的話題的。
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墻。這樣的議論,后來就傳到了黑牡丹的耳朵里。黑牡丹這才有了恍然大悟的感覺。
黑牡丹問女兒,真是那個老鬼做了見不得人的事?
白牡丹反問母親:你以為會是誰?
既然大家都在背地里議論,白牡丹索性不隱瞞了,她認了這個女兒。
但是,白牡丹并沒有說孩子的父親是貨郎。那么,孩子是誰的?這樣的問題,誰也無法問白牡丹。白牡丹想,大家愛怎么想就怎么想,想怎么說就怎么說吧,這些年來,遮遮掩掩的,真是太累了。
認了女兒,白牡丹反而如釋重負,一身輕松。
讓孩子改口成了一個大麻煩。一不小心,女孩仍然把白牡丹叫姐姐,或把外婆叫成了媽媽。如此復雜的身份轉換,一時間把小孩也弄糊涂了。
白牡丹的弟弟考上了大學。上大學之后,他就沒有再回家,哪怕是寒假暑假,他也不回來。這個大學生覺得,家里發(fā)生的那些事,真是讓他抬不起頭來。
白牡丹在外村談了好幾個對象都沒有談成。后來也招了個上門漢,這個上門漢,也是一個四川來的貨郎。要讓男到女家,本地人白牡丹顯然是找不上的,當上門漢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除非娶不上媳婦的人才不得不這樣做,何況她家的窮困程度越發(fā)讓人發(fā)憷了呢。這時候,白牡丹也已經知道自己不能再生育,能找一個貨郎就不錯了,以后的日子還長著呢,有一個男人總比沒有要好,白牡丹也不能太挑剔了不是。
這個貨郎是個貨真價實的四川人,臉上黑黑的,個子矮矮的,長得很瓷實。白牡丹招這個上門漢的時候,她的女兒也是十二歲的年齡,跟她有繼父時恰巧是相同的歲數(shù)。
黑牡丹已是心力交瘁,身心皆疲,她已老得不成樣子了,根本看不出當年她也是村里的大美人,更看不出這時候的黑牡丹不過是個不滿五十歲的中年女人。
這時已經包產到戶,不再是生產隊的集體勞動了,人們都是各忙各的,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情。大家都不是在生產隊的集體勞動里磨洋工混工分的樣子了。也是因此,給村里的每一個人都取一個外號的習慣不知不覺地不再沿襲下來,傳承下來,就這么半途而廢了。
白牡丹的女兒顯然比白牡丹更漂亮,也許,就因為她比白牡丹還要漂亮吧,憑借鄉(xiāng)野村夫的那一點點碩果僅存的智慧,村子里的人,已經不知道給白牡丹的女兒取一個什么外號才合適,所以,索性不給她取什么外號了。
有一點大家心里是明白的,那就是,白牡丹的女兒長大了也得招一個上門漢,只是村里人不知道,她要招的這個上門漢,是否還是一個貨郎。
責任編輯/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