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色風景
位于山腳下的這間屋子,小小的,舊舊的,破破爛爛,一看,就知道沒有人住。
屋子已經(jīng)記不清,他孤零零地站在這里有多久了,只記得沒有人住的日子,很長,很寂寞,很不好過。
其實不是沒有人來住過。多少個呢?數(shù)一數(shù),不多不少,正好九個。
有九個人陸續(xù)住過這間屋子。他們每一個到來時,屋子都好高興。
總算有人的聲音塞滿寂靜的角落了,總算有人用腳步在地板上彈奏“咯噔咯噔”的樂曲了。沒有屋子是不喜歡被人住的。
但是他的運氣實在不太好。住過的九個人,后來都離開了他。
“這屋子太小啦。”
“這屋子太破啦。”
“離城里太遠啦。”
“太不方便啦?!?/p>
屋子傷心地送走一個個房客。他們來的時候,屋子有多高興,他們走的時候,屋子就有多傷心。
第九個人離開時,屋子不傷心了。屋子從傷心變成了生氣?!盀槭裁次乙獋哪兀俊彼?,“既然他們不留戀我,我又何必要留戀他們呢?”
屋子覺得,只有自己一個也挺好的。屋子強迫自己覺得,只有自己一個也挺好的。
屋子遇到貨郎的時候,距離第九個人離開,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半年。
這半年來,屋子孤獨地忍受風吹雨打,孤獨地欣賞日升月落,孤獨地感受時過境遷……屋子更破了,更舊了,甚至像個老人一樣駝了背。這也是他這么久才等到第十個住戶的原因。
貨郎四海為家。他在經(jīng)過這座山時看見了屋子,他就不走了。
貨郎端詳著屋子,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他的某個家。貨郎的眼睛清晰了起來。
“我就住在這里吧?!必浝蓪ψ约赫f,也對屋子說。
如果屋子遇到貨郎的時間再早一點,他一定非常樂意聽到這句話,但是現(xiàn)在不了。
“他就算住進來,也會很快離開。”屋子想,“我不歡迎他住進來?!?/p>
貨郎想要走進屋子,“砰”的一聲門自動關上了。
明明沒有風的。這門關得有些異常,有些缺乏禮貌。
貨郎不奇不怪,伸手去拉門,卻拉不動。
拉不動就從窗戶進去吧。貨郎想著,就去爬窗戶。
窗戶也關得緊緊的,不讓貨郎進去。但是窗戶有兩扇,另一扇已經(jīng)壞了很久了,像一個啞口無言的人大張著嘴,卻說不出什么。貨郎沒費什么功夫,就從那里鉆了進去。
進到屋子里的貨郎,一邊轉(zhuǎn)動腦袋,一邊發(fā)出“哎呀呀”的聲音,似在驚嘆屋子的骯臟、破落,又似乎很慶幸能擁有這樣一間屋子。
屋子討厭貨郎的不請自來,他一定要將他趕出去!
任何事物一旦上了年紀,總會有些特殊的本事的。
貨郎忽然覺得積滿灰塵的地板變成了棉花地,他陷了下去,陷到一定的程度,地板又猛然一繃,貨郎被彈得老高,腦袋“咚”地撞到天花板,眼冒金星。
貨郎剛落到地上,屋里幾條斷了的椅子腿就像被一雙看不見的手給拎了起來,飄飄悠悠、沒頭沒腦地沖他一陣打。貨郎一邊護著頭,一邊滿屋子亂跑。
“天呀,原來這是一間鬼屋!”貨郎恍然大悟。明明看不到一個人,卻發(fā)生這么多的怪現(xiàn)象,不是鬼屋又是啥?
屋子很滿意貨郎能有這樣的認識。他裝神弄鬼,要的就是這樣的效果。
“就算是鬼屋,我也不打算走啦。我就要住在這里。”貨郎說著沖迎面飛來的椅子腿兒鞠了一躬:“鬼先生,您就行行好,別折騰我了好嗎?讓我們和平共處吧?!?/p>
那些飄浮的椅子腿兒聽了貨郎的話,像是發(fā)呆一般定住了,半晌,掉在了地上。
“這么說,您是答應啦?”貨郎高興地再三鞠躬,“謝謝您。我一定會是一名好房客的?!?/p>
呸,誰稀罕你當什么房客。屋子這么想,隨便你吧。天也黑了,我也累了,反正你是第二天就要走的人,我就大發(fā)慈悲,讓你住一夜。
是的,屋子深信不疑:貨郎表現(xiàn)得這么勇敢,只是因為他今晚實在需要一個擋風遮雨的屋檐,跟其他的沒有關系。要知道,他的第一位、第二位和第三位房客,就是在住了僅僅一晚后離開的。
第二天的陽光從天上灑下來時,屋子醒了,貨郎也跟著醒了。
貨郎伸了伸懶腰。啊,昨晚睡得真是不舒服。因為這屋子里什么都沒有啊。床呀椅子呀都是缺胳膊斷腿的。貨郎只能睡在地上,睡得他腰酸背痛。
貨郎背起裝得滿滿當當?shù)奶倏穑崎_屋門走了出去。屋子目送著他,直到身影消失為止,貨郎沒有回過一次頭。
看吧,我早就知道。屋子在心里冷笑,這樣的人我見多了。下次,我絕對連一晚上也不讓他住,絕對!
屋子真后悔,自己竟然對貨郎產(chǎn)生過一絲同情與期待。這后悔讓他整整一天都處于郁悶之中,盡管陽光是那么好。
但是屋子猜錯了。
傍晚的時候,屋子看到一個長長的影子背著太陽朝他走來。他正要警惕地關上門,忽然一愣:那竟是貨郎!
貨郎背上的藤筐原本挺沉,現(xiàn)在顯然已經(jīng)空了,他顯得很輕松。啊,他大概是去附近的鎮(zhèn)上做生意了吧?不奇怪啊,他就是靠這個討生活的……
貨郎疲倦地走到屋子前,門自動打開了。貨郎一愣,隨即露出燦爛的笑容,一邊邁步進屋,一邊喊道:“我回來了!”
屋子的心頭劃過一絲溫暖。
貨郎在屋子里度過了第二個夜晚。
太陽再一次升起時,貨郎在門前扭動著腰肢,渾身的關節(jié)發(fā)出咯咯聲響。
“如果能睡在床上就好了?!蔽葑咏K于聽見了他的抱怨。
貨郎背上藤筐。臨走時,他回頭望了望空曠的屋子,又嘀咕了一句:“連張椅子都沒有,真不方便?!?/p>
然后,他再一次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一次應該不會回來了吧。屋子想,他的第四位、第五位和第六位房客也是這樣的。雖然克服了第一個夜晚,雖然也想過長期居住,終究卻還是嫌棄這間屋子要啥沒啥。
屋子自暴自棄地想著,卻情不自禁踮起腳尖,望著貨郎離去的方向……
貨郎又回來了,在快中午的時候。他背上的藤筐里裝滿了木材,手里還抱著一大捆,原來他是伐木去了。
貨郎在屋子前的草地上將木材一丟,掏出些工具,做起木工來。很快,一些小小的木頭貓、木頭狗、木頭車、木頭哨子,在他手下誕生了。
干到太陽下山,貨郎不僅做出了許多小玩具,還做出了一把椅子、一張小桌子和一張簡陋的床。
“什么都沒有,那就自己做嘍。”貨郎笑嘻嘻地對屋子說。
貨郎把這些家具搬進屋子時,屋子沒有給他任何不方便。相反,屋子還不動聲色地運用自己的本事,讓貨郎的搬運變得輕松些。
“我回來了!”貨郎仍舊在進門時響亮地喊了這么一句。
“我回來了!”
這是貨郎最喜歡說的一句話。有時候貨郎隔著大老遠就嚷嚷了起來,仿佛有誰在等他似的。有誰在等他呢?
于是屋子覺得,這句話是說給他聽的。屋子這樣想,就有些高興。
現(xiàn)在,貨郎每天都會在屋子里干活,做一些小玩意兒,然后帶到鎮(zhèn)上賣掉。他幾乎每天都會為屋子增添一兩件家具,并且還覺得不夠。他常常邊打量屋子邊自言自語——“窗子再掛塊花布就好了?!薄耙苡型坝推崴⑺?,就更漂亮了。”
在貨郎的努力下,屋子逐漸被填滿了,屋子的心,也一點一點被填滿了。
但屋子還是時刻提醒著自己:別高興得太早了。就算他不只是暫住一晚,就算他認真地想要住在這里,可那也許是因為他沒有別的選擇。一旦有了,他還是會離開的。
屋子還記得,他的第七位、第八位和第九位房客,就在攢夠了錢之后,義無反顧地離開,到鎮(zhèn)上去住大瓦房了。
屋子擔心的,終于成了現(xiàn)實。
那天貨郎回家的時候,雙腳像是踩在琴鍵上,每一步都是旋律,進門時,他那一嗓子喊得特別神氣:“我回來了!”
屋子還是第一次見貨郎這么高興。他隱約覺得不安。
果然,貨郎之所以高興,是因為他今天的生意特別好,做的小玩意兒不僅賣光了,還比平常多賣了好些錢。貨郎把那些零零碎碎的錢鋪了一地,眉開眼笑地數(shù)著。每數(shù)一次,就笑上一陣,屋子的不安也隨之加重一分。
隔天貨郎出門時,腳步同樣輕快。
當天晚上,他沒有回來。
雖然一再告誡過自己,雖然努力想裝出無所謂,但屋子還是傷心了,結(jié)結(jié)實實地傷心了。他這才知道,雖然不愿意承認,但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覺中接受了貨郎這位房客。他多么喜歡聽貨郎那句中氣十足的“我回來了”。那讓他覺得自己不再是屋子,不再只是屋子,而是一個“家”。
貨郎不會不知道的,不該不知道的。
這些日子以來,屋子沒有給他搗過任何亂,他每次回來,屋子都會敞開大門迎接。
他做手工的時候,屋子就用自己的本事幫忙打下手。
天氣有些冷了,但貨郎一點兒也不覺得冷,因為屋子的心暖暖的,貨郎也就會暖暖的……
屋子是真的把貨郎當成家人啊。但這樣的“家人”,最后還是背叛了他……
如果不是偶然聽到了兩只烏鴉的談話,屋子不會知道貨郎不辭而別的真相。
那兩只烏鴉是在一個清晨停在屋頂上的。他們的說話聲很難聽,讓屋子很不耐煩,趕了很多次,烏鴉卻聽而不聞,還故意在他頭上拉屎。
屋子可氣壞了!他正想給這兩只黑家伙一點顏色看看,烏鴉的一番對話引起了他的注意。
“這世道是越來越不太平了?!睘貘f甲說。
“是呀,是呀。人類又開始打仗了?!睘貘f乙說。
“昨天,鎮(zhèn)上還到處抓人當兵呢,身體好的都被抓去了?!?/p>
“哎呀,還是咱們當鳥的省心?!?/p>
“可不是?打仗可沒個準兒,誰知道啥時候能回來?記得有個貨郎,被抓走時就大聲求饒:‘請放了我吧,我不能去打仗,有人還在等我的!官兵就問:‘誰在等你?你妻子?孩子?你猜他怎么說?”
“怎么說?”
“他說:‘我的家,我的家在等我回去!當時,他手里還抓著一桶油漆,一匹花布……”
“哎呀,實在太慘了!”
兩只烏鴉說夠了,終于拍拍翅膀飛走,留下屋子愣在原地。
原來是這樣……
原來是這樣啊……
貨郎不是不回來了,是不能回來。他被抓去打仗了。他也不想去的。
他數(shù)了一晚上錢,是在算計著要買昂貴的油漆、花布回來做裝飾。
他在被抓走的時候還記掛著屋子,他說:“我的家在等我……”
屋子想狠狠地哭一場,但他不能克制地沉浸在了強烈的幸福感中,那甚至令他無法難過。
去打仗的人要很久才能回來。屋子想,那我就等上很久吧。
屋子開始等待貨郎歸來。
一個月過去了,貨郎沒有回來。
屋子繼續(xù)等。
半年過去了,貨郎沒有回來。
屋子繼續(xù)等。
一年過去了,貨郎沒有回來。
屋子繼續(xù)等……
屋子就這樣靜靜承受著漫長歲月的磨礪。他更舊了,更臟了,更破了。偶爾有人從他面前經(jīng)過,也總是皺著眉頭快步離去,再沒誰動過進來居住的念頭。
屋子也不需要新的家人。他是貨郎的家,他等待著貨郎回來。
貨郎會不會再也回不來了?
等到第三年,屋子的腦中劃過這么一個念頭,這令他恐懼得渾身發(fā)抖。
只要貨郎還活著,他就一定會回來。這是屋子現(xiàn)在百分之百可以確定的事。然而,如果貨郎出了什么事呢?
多嘴的烏鴉偶爾也還會飛來,他們議論的話題,無非是戰(zhàn)爭有多么慘烈,傷亡有多么慘重,每每聽得屋子膽戰(zhàn)心驚。
為什么永遠是屋子在等待著房客呢?
為什么永遠是家在等待著家人呢?
……
這里是戰(zhàn)場。
一場激烈的對壘剛剛結(jié)束,只剩下極少數(shù)的人站著,其他的,要么永遠地閉上了眼睛,要么疲倦地躺在地上,眼神空洞,虛弱無力。
還有沒有明天都不知道了。
這場仗開始前,首領一直強調(diào),要獲勝,要獲勝……如果還活著就算獲勝,那么他們算獲勝了吧?可為什么,獲勝了卻并沒有想象中的喜悅呢?
貨郎疲倦地在一堵斷墻邊坐下。
已經(jīng)沒有人知道他曾是個貨郎了。三年的行軍生涯,讓他被迫磨煉了意志與體魄。他不再擁有明亮的笑容,不再能像變魔術般把木頭削成玩具;他的背上不再有藤筐,有的只是沉重的兵器;他的身上不再有森林的氣息,取而代之的是硝煙與火藥味。
只有在總算能喘口氣時,他的臉上、眼里,才會流露出往昔的痕跡。
貨郎輕撫著那堵斷墻。它原來是一間屋子吧?貨郎苦笑了一下,很自然地就想起了他的家。
那棟窄窄的、舊舊的、破破爛爛的、鬧鬼的屋子,恐怕再也沒機會回去了吧?貨郎自嘲地搖搖頭,望著殘陽如血的天空。
殘陽照見三兩仍舊在戰(zhàn)斗的人,他們彼此都耗盡了氣力,甚至沒有了繼續(xù)戰(zhàn)斗的理由,卻仍要拉拉扯扯的,在廢墟上戰(zhàn)成同歸于盡的姿態(tài)。
那是多么可笑的姿態(tài)。難道你們沒有家嗎?難道你們沒有想過要回家嗎?
貨郎的眼里出現(xiàn)了屋子,他閉上眼睛,一滴淚流了下來。
再睜開眼睛,貨郎的嘴巴驚訝地張大了——不是幻覺,他真的看見他的屋子了!背著夕陽,推著一道長長的影子,遲疑地向他走來。破掉的兩扇窗像是兩只眼睛,飽含著光芒。
屋子自己在動。
戰(zhàn)場上還活著的人都看見了,包括正試圖扼殺敵軍的人,他們停止了一切動作,呆呆地凝視著那間屋子,然后,流下眼淚來。
映在他們眼中的,不是一座會動的屋子,而是他們每個人的家。
屋子終于來到了貨郎的跟前,發(fā)出一聲類似剎車般的沉重聲響,停了下來。
兩年沒見,它更舊更破了。
它走了多少路,才找到這里?
貨郎的臉上露出笑容來,是第一次見到屋子時的笑容。只是他的腳步?jīng)]法輕快,他蹣跚地走向屋子。
門自動地開了,像以前一樣。緩緩地,發(fā)出一聲好聽的“吱呀”。門后頭,貨郎離開時留下來的東西,一件不少,就算是臟了、舊了,但仍在等著他。
貨郎走進屋子里,干涸的嘴唇顫動著,想要說出一句“我回來了”,卻因為極度的哽咽,發(fā)不出聲音。
但是他聽見了,聽見一個陌生而熟悉的聲音憑空響起,在屋子里,在他的心頭,帶著喜極而泣的感恩,帶著塵埃落定的平靜,溫柔地對他說:
“你回來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