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維東
(長春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吉林 長春 130032)
關(guān)于唐代帶方州的性質(zhì)等問題,學術(shù)界產(chǎn)生了很大的分歧。其原因有三:首先是由于史料的闕略而造成的誤解;其次,帶方州存在時間短暫而當時東北亞形勢又變幻莫測,導致學界對帶方州性質(zhì)的誤判;第三,外國學者在政治企圖、意識形態(tài)等因素的影響下有意識地曲解。最初的帶方州是漢末東北公孫氏政權(quán)在朝鮮半島設置的一個地方行政機構(gòu),魏晉時期負有管理東夷諸國的職責,隨著西晉末期東北地區(qū)的失陷,帶方州轄區(qū)最后成為百濟國土的一部分。唐代帶方州實為唐高宗推廣其羈縻府州政策時的一個復古計劃,可謂新瓶裝舊酒,即想在海東地區(qū)推行羈縻府州制度的同時,恢復魏晉時期帶方州管理東夷事務的舊制,因此在平定百濟后,在其地除設置五都督府外,還單設了一個帶方州。本文擬探討其性質(zhì),以揭茲隱覆,并求教于博雅君子。
唐代帶方州是唐高宗為推廣新的羈縻府州制度,在百濟故地的一項特殊行政設置。因此,要想了解唐代帶方州的性質(zhì),首先要了解唐高宗時期的羈縻府州政策。
唐高宗在政治才能方面遠遜于其父唐太宗,但在抱負上卻超邁其父。如在如何處理海東三國方面,唐太宗是打算滅掉高句麗,收復失地,至于百濟、新羅則一仍其舊,讓百濟、新羅、倭形成新的均衡格局;而高宗則想將海東三國都被納入到唐朝版圖中來。①劉炬、姜維東:《唐征高句麗史》,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213頁。羈縻府州制度早在唐高祖武德時期便已有之,至唐太宗平定突厥后,原受制突厥的眾多部落奉太宗為天可汗,自愿成為大唐子民,唐太宗為便于管理,設置了大量羈縻府州。但這種羈縻府州僅是對屬國、屬部的一種權(quán)宜性管理措施,與受中央直轄的“正州”有著明顯區(qū)別。當然,唐太宗也追求對屬國的控制權(quán),不但能夠征發(fā)軍隊,干涉其內(nèi)政,也能盡到宗主的保護之責,然而,唐太宗沒有想通過羈縻府州的形式來實現(xiàn)帝國版圖的擴張。唐高宗則不然,他想將這些羈縻府州納入唐朝版圖之內(nèi),實行有效管理。
唐高宗這種雄心是從顯慶二年(657年)征服西突厥后開始的。《舊唐書》記載西突厥被平定后,“分其種落置昆陵、濛池二都護府,其所役屬諸國,皆分置州府,西盡于波斯,并隸安西都護府”。①《舊唐書》卷205《突厥傳下》,北京:中華書局點校本,1975年?!顿Y治通鑒》記載:“(顯慶二年十二月)乙丑,分西突厥地置濛池、昆陵二都護府,以阿史那彌射為左衛(wèi)大將軍、昆陵都護、興昔亡可汗,押五咄陸部落;阿史那步真為右衛(wèi)大將軍、濛池都護、繼往絕可汗,押五弩失畢部落。遣光祿卿盧承慶持節(jié)冊命,仍命彌射、步真與承慶據(jù)諸姓降者,準其部落大小,位望高下,授刺史以下官……(顯慶三年正月)初,龜茲王布失畢妻阿史那氏與其相那利私通,布失畢不能禁,由是君臣猜阻,各有黨與,互來告難。上兩召之,既至,囚那利,遣左領軍郎將雷文成送布失畢歸國。至龜茲東境泥師城,龜茲大將羯獵顛發(fā)眾拒之,仍遣使降于西突厥沙缽羅可汗。布失畢據(jù)城自守,不敢進。詔左屯衛(wèi)大將軍楊胄發(fā)兵討之。會布失畢病卒,胄與羯獵顛戰(zhàn),大破之,擒羯獵顛及其黨,盡誅之,乃以其地為龜茲都督府。戊申,立布失畢之子素稽為龜茲王兼都督……夏,五月,癸未,徙安西都護府于龜茲,以舊安西復為西州都督府,鎮(zhèn)高昌故地……(十一月)賀魯至京師,甲午,獻于昭陵。敕免其死,分其種落為六都督府(胡三省注:以處木昆部為匐延都督府,突騎施索葛莫賀部為嗢鹿都督府,胡祿屋闕部為鹽泊都督府,攝舍提暾部為雙河都督府,鼠尼施處半部為鷹娑都督府,突騎施阿利施部為潔山都督府),其所役屬諸國皆置州府,西盡波斯,并隸安西都護府(胡三省注:四鎮(zhèn)都督府,州三十四;西域都督府,州七十二)”。②《資治通鑒》卷200唐高宗顯慶二年十二月,三年五月,十一月諸條,北京:中華書局點校本,1963年。從《資治通鑒》的紀事來看,唐朝繼滅西突厥后,又平龜茲,遂將原設于高昌故地的安西都護府西遷至龜茲。
顯然,這次帝國西疆的實質(zhì)性開拓鼓舞了高宗,高宗又于顯慶四年(659年)在西域諸國設置府州?!埃ㄋ哪辏┚旁拢t以石、米、史、大安、小安、曹、拔汗那、悒怛、疏勒、朱駒半等國置州縣府百二十七”。③《資治通鑒》卷200唐高宗顯慶四年九月條。高宗此舉顯然借助了顯慶二年(657年)平定西突厥的兵威,原先隸屬于西突厥的西域諸國可能也主動要求內(nèi)附,才有這次設置羈縻府州之舉。但高宗此舉對西域諸國也有負面影響,那就是西域諸國如果都被納入了府州管理后,這些屬國勢必會擔心能否保持以往的獨立性。這種擔心不久就被證實了,也就是在顯慶四年(659年)十一月,思結(jié)俟斤都曼帥疏勒、朱俱波、謁盤陀三國反,攻打于闐。其叛亂的源頭顯然就是唐朝在其地設置了羈縻府州。唐朝即遣蘇定方出兵平叛,蘇定方選精騎突襲都曼,在年末就平定了這場叛亂。平叛如此迅速成功,顯然更助長了唐高宗通過設置羈縻府州建立大一統(tǒng)版圖的信心。
顯慶五年(660年),新羅因受百濟攻擊而向唐朝求救,唐朝遂派蘇定方往平百濟,一戰(zhàn)而傾覆其國,在其地設置一州六府,即帶方州及熊津、馬韓、東明、金連、德安五都督府。
到了龍朔元年(661年),唐高宗設置羈縻府州的行動達到頂峰。
唐朝在帝國西境,也就是于闐以西、波斯以東的吐火羅道置州縣,隸屬于安西都護府?!短茣酚涊d了具體設置情況:“龍朔元年六月十七日,吐火羅道置州縣。使王名遠進《西域圖記》,并請于闐以西、波斯以東十六國,分置都督府,及州八十、縣一百一十、軍府一百二十六。仍以吐火羅國立碑,以記圣德。詔從之。以吐火羅國葉護居遏換城,置月氐都督府。 噠部落活路城,置大汗都督府。訶達羅支國王居伏寶瑟顛城,置條枝都督府。解蘇王居數(shù)瞞城,置天馬都督府。骨咄施國王居沃沙城,置高附都督府。罽賓國王居遏紇城,置修鮮都督府。失范延國王居伏戾城,置寫鳳都督府。石汗 國王居 城,置悅般州都督府。護特犍國王居遏密城,置奇沙州都督府。怛沒國王居怛沒城,置姑默州都督府。烏拉喝國王居摩喝城,置旅獒州都督府。多勒建國王居低保 城,置昆 州都督府。俱密國王居褚瑟城,置拔州都督府。護密多國王居模達城,置烏飛州都督府。久越得建國王居步師城,置王庭州都督府。波斯國王居疾凌城,置波斯都督府。各置縣及折沖府。并隸安西都督府”。①《唐會要》卷73《安西都護府》,北京:中華書局,1955年,第1323-1325頁。
龍朔三年(663年)四月乙未,唐朝置雞林大都督府于新羅國,以其王金法敏為大都督。
總章元年(668年),唐平高句麗,遂于其地置九都督府,四十二州,百縣,設安東都護府于平壤以統(tǒng)之?!斑淝鯉浻泄φ邽槎级?、刺史、縣令,與華人參理”。②《資治通鑒》卷201唐高宗總章元年十二月條。
從上述唐高宗設置府州的記載中可以看出,唐高宗有意將這些府州都納入版圖之中實施有效管理。
《新唐書·地理志》關(guān)于羈縻府州有明確的定義,其標準有四條:(1)羈縻府州是以內(nèi)附少數(shù)民族部落設置的,府州的都督、刺史都由部族首領擔任,而且可以世襲;(2)貢賦版籍,大多不必上報;(3)羈縻府州由邊州都督、都護管理;(4)“全其部落,順其土俗”。③《資治通鑒》卷193唐太宗貞觀四年溫彥博語。我們按照這四條標準,就可以確定唐高宗在百濟故地設置的一州五都督府和在高句麗故地設置的一都護九都督府都不是羈縻性質(zhì)的府州。在百濟故地設置府州后,由唐將王文度擔任熊津都督、唐將劉仁軌擔任帶方州刺史,這不符合“都督、刺史都由部落首領擔任”的規(guī)定;貢賦雖然不詳,但版籍是上報中央的,因此第二條也站不住腳;帶方州、熊津等五都督府是由中央直轄的,由邊州都督、都護管理這一條也靠不住;唐軍駐守百濟故地,劉仁軌頒正朔于百濟,并革其弊俗,說明“全其部落,順其土俗”這一條也站不住腳。同樣,在高句麗故地設置的府州也不是羈縻性質(zhì)的,這是因為:(1)安東都護府的首位都護由唐將薛仁貴擔任;(2)唐留兵鎮(zhèn)守;(3)都督、刺史、縣令雖多為高句麗人,但是和唐人一起參理。④劉銳的《唐代羈縻府州研究》以唐太宗降白巖,置巖州,以其城主孫伐音為刺史,即以為巖州為羈縻州,顯然不妥。正府州不乏以少數(shù)民族人允當長官的,羈縻府州中也有漢人在其中擔任一定職務,除了史書的例子外,中央政府甚至將在羈縻府州的漢官俸料都做了明文規(guī)定,如《舊唐書·職官志》記載:“羈縻州所補漢官,給以當土之物”。具體事例如《舊唐書·靺鞨傳》記載:“開元十三年,安東都護薛泰請于黑水靺鞨內(nèi)置黑水軍。續(xù)更以最大部落為黑水府,仍以其首領為都督,諸部刺史隸屬焉。中國置長史,就其部落監(jiān)領之”。羈縻府中的長史就是漢官。顯然,不能僅以刺史、都督是否由少數(shù)民族人擔任來判斷州、府的性質(zhì),而應以筆者上列四條為標準。顯而易見,大權(quán)都掌握在唐人手中;唐朝了解各府州的戶口。這些都說明此時的安東都護府及其轄下的各府州都不是羈縻府州,只能稱之為臨時府州。事過兩年后,總章三年(670年),唐高宗明確下敕,將遼東地區(qū)作為唐王朝的正州縣,總章元年(668年)所設置的臨時州縣都作為正州縣?!杜f唐書》記載:“(總章三年春正月)辛卯,列遼東地為州縣”。⑤《舊唐書》卷5《高宗紀下》。管理這些府州的是安東都護府,安東都護府正設在高句麗故地,也與“邊州都督、都護”管理的記載相悖。從這些情況來看,是不宜將在百濟、高句麗故地上設置的府州看作羈縻府州的。同理,如果條件成熟,高宗可能會將這些“羈縻府州”都升格為“正府州”。這樣的設置,顯然會給已經(jīng)納入羈縻體制但主觀上極力保持獨立性的國家或部落帶來威脅。
顯然,唐朝其時并無相應的實力來消化這些羈縻府州,如安西都護府與四鎮(zhèn)都在吐蕃的攻勢下于咸亨元年(670年)而廢置。東邊的新羅只是利用唐朝消滅對手,并非真心隸屬于唐朝。正如高宗顯慶四年(659年)在西域諸國設置羈縻府州引發(fā)都曼叛亂一樣,高宗在海東地區(qū)設置羈縻府州也加速了新羅的叛亂。
我們注意到,除了高宗時期外,在唐玄宗時期也曾強力介入羈縻府州的管理,因而在唐高宗、唐玄宗時期的羈縻府州與《新唐書·地理志》所表述的“羈縻府州”是有所不同的。
在唐高宗所有設置的府州中,在百濟故地設置一州五都督府是非常特殊的一例,因為在其他地區(qū)設置的府州中,州是府的下一級設置,歸府管轄。而在百濟故地所設置的帶方州其地位顯然是凌駕于熊津等五都督府之上的。我們知道,百濟是建國于魏晉帶方郡之地并向朝鮮半島南部拓展而來的,唐高宗在百濟故地恢復帶方州是有其深意的。要想理解其中蘊含的深意,勢必要追溯帶方州的歷史。
自公孫康、曹魏設置帶方郡以來,帶方郡一直負有安撫朝鮮半島、日本諸島諸夷的使命,①《三國志》卷30《東夷·倭傳》,北京:中華書局點校本,1959年。直至帶方郡陷落,此種使命始得解除。唐朝平定百濟后,除了設置府州統(tǒng)治百濟故地,仍設了帶方州,州刺史的地位在名義上僅次于統(tǒng)治百濟故地的鎮(zhèn)將,顯然,唐朝將安撫百濟、新羅、日本的使命交付給了帶方州。這樣的事例,在唐朝并不少見,如西川節(jié)度使就負責安撫西南一帶諸夷,與南詔通使往來,一般都由西川節(jié)度使出頭,縱有出于中央的要求,也要以節(jié)度使的名義寫公文告知。南詔等蕃的請求,一般也都通過節(jié)度使轉(zhuǎn)達給朝廷。有以下三點可以證明唐高宗確實是恢復了帶方州管理東夷的職責。
其一,帶方州刺史劉仁軌等人曾多次向日本派遣使者,向日本表明立場,這顯然是得到了中央授權(quán)。唐高宗麟德元年(日天智天皇三年,公元664年)五月,劉仁軌派朝散大夫郭務悰自百濟乘船至筑紫,出使日本。由于唐日關(guān)系及面子原因,日方并不接受這一等級的使節(jié),將郭一行看作劉個人的私使,沒有接受書函。翌年,帶方州派出一支由254人組成的龐大使團,由沂州司馬上柱國劉德高率領,訪問了日本,日方顯然已通過郭務悰的訪問了解到了唐朝的意圖,知道唐朝沒有進軍日本的計劃,所以劉德高一行受到日方的殷勤款待,歸途也有日方護送。以后,直到咸亨四年(673年),唐朝通過帶方州向日本派遣了五次使節(jié),向日方表明了唐朝對半島的立場及提出讓日方置身事外的要求,兩國關(guān)系由此緩和下來。唐朝平定高句麗,日本還特地派遣了“平高麗慶賀使”,這個使節(jié),在兩唐書中沒有記載,顯然也是通過帶方州來進行的,因而這條史料沒有進入史館系統(tǒng)。其后,帶方州因唐羅關(guān)系交惡,百濟故地皆為新羅所據(jù),帶方州被取消,唐朝與日本、新羅打破了通過中間機構(gòu)往來的慣例,開始直接交往。
其二,高宗封禪,詔命周邊諸國、諸族遣使侍祠,百濟、新羅、日本、耽羅四國使者正是在帶方州刺史劉仁軌的帶領下往赴泰山。②《舊唐書》卷84《劉仁軌傳》;《新唐書》卷108《劉仁軌傳》、《唐會要》卷95《新羅》。
其三,百濟滅亡后,新羅不斷吞食百濟故地,為了遏制新羅的侵略,在帶方州刺史劉仁軌的主持下,敕使劉仁愿、新羅王金法敏與當時任熊津都督的百濟王子夫余隆歃血為盟,盟文也是劉仁軌撰寫的。也就是在這次訂盟之后,劉仁軌率領新羅、百濟、耽羅、倭四國使歸國,參與高宗封禪泰山的大典。后來,唐朝攻打高句麗,派劉仁軌到新羅協(xié)調(diào)軍事行動,也是出于劉仁軌曾擔任帶方州刺史這一特殊身份,對新羅具有相當影響力,才派他前去做協(xié)調(diào)工作。
由上三點可以證實,唐高宗恢復帶方州實際上就是重新賦予帶方州管理東夷的職責。這種職責在設置了安東都護府后仍未改變。直到百濟故地被新羅蠶食后,帶方州才被迫取消,結(jié)束其短暫的生命。
唐朝設立帶方州的歷史影響可以從兩方面來看:一方面是當時的政治局勢影響,另一方面是后世著眼于政治理念的學術(shù)影響。
一是唐朝設立帶方州對新羅起了負面影響。顯慶五年(660年)唐朝初設帶方州時,尚未引起新羅人的警覺;至新羅發(fā)現(xiàn)帶方州負有統(tǒng)轄東夷諸事使命時,新羅金春秋作為勝利國的國主,與事實上已經(jīng)亡國的夫余太子夫余隆處于同一行列,新羅已有地位下降的感覺。龍朔三年(663年),唐朝設立雞林大都督,此舉嚴重刺激了新羅,是對新羅國、新羅王地位的一種進一步降格,導致新羅上下產(chǎn)生了亡國的危機,加速了其背叛唐朝的步伐。唐朝自唐太宗時發(fā)動東征,至唐高宗時滅亡百濟、高句麗,戰(zhàn)端都是在新羅的請求、挑動下發(fā)起的,而新羅之所以在唐朝已經(jīng)滅亡百濟、高句麗的情況下悍然反唐,無疑是受唐高宗大量設置府州的影響,新羅擔心自己也會像百濟、高句麗一樣被并入唐朝的版圖,兩國滅亡后,唐朝的下一個目標會是自己。在這種擔心下,新羅背叛了自己的宗主國。二是帶方州的設立改變了唐倭(后改名日本)的關(guān)系。倭在唐朝東征之役中是扶持百濟殘余政權(quán)的,但白江口一戰(zhàn)后,倭退回日本列島,大修防御工事,以防唐朝進攻,兩國關(guān)系處于冰點。帶方州建立后,多次主動與倭國聯(lián)系,改善了兩國的關(guān)系,為后來的日本學習唐朝的先進文化提供了契機。
由于帶方州存續(xù)時間較短,日本學界出于政治敏感性,不愿承認當時唐朝在外交上對其降格處理的事實,在學術(shù)研究中一直不承認其與帶方州的往來是外交關(guān)系,因而認定帶方州的派遣使節(jié)只是私使,也不承認其出使帶方州的使節(jié)是“遣唐使”。
唐朝滅亡百濟后,在五都督府外另設了帶方州,從形式上看,它是與五都督府并列的行政設置,是承襲前朝帶方郡而來的。自公孫康、曹魏在百濟故地上設置帶方郡以來,帶方郡在陷沒前一直負有安撫半島、日本諸島諸夷的使命,唐朝平定百濟后,除了設置府州統(tǒng)治百濟故地,仍設了帶方州,也賦予了州刺史代表唐朝負有與新羅、倭國這些東北國家交往的使命。因此,帶方州派遣到倭國的使節(jié)雖非唐朝皇帝直接派遣,但實際上仍是唐朝的正式使節(jié),負有中央的使命。
在日本學界,由于政治敏感性,因此一般不承認帶方州刺史劉仁軌派遣的使者為唐朝正式使節(jié),而只視為劉的私使。這一點,對我國學界影響很大的《日中文化交流史》如是表述:
第二期是天智天皇朝(662-671)的二次遣唐使,這是因為在百濟問題上同唐朝的政治關(guān)系而派遣的,因此,雖然也叫做遣唐使,但必須和其他遣唐使區(qū)別開來。最初是在天智天皇三年(664)一月,唐朝駐在百濟的守將劉仁軌派郭務悰等為使者來到對馬,獻牒書和方物,看來這是因上年日軍為救百濟在白村江和唐軍作過戰(zhàn),劉仁軌為了刺探日本情況,才有此舉。日本也察覺來意,便認為是百濟守將的私人使節(jié),斷然拒絕入境。值得聯(lián)系起來加以考察的是,恰好在這一年,日本在對馬、壹歧、筑紫等地設置防衛(wèi)、焰火,并在筑紫修長水城。接著,次年(665),又在長門、筑紫等筑城,嚴加防范。這年九月,唐朝于郭務悰之外又加派劉德高來到日本,遞上函表。不久,到了十二月,他們就啟程回國了。日本派守大石、坂合部石積為遣唐使。也恰在這時,估計可能是為了送還唐使。在《日本書紀》的注解中也說:“蓋送唐使人乎?”據(jù)《東國通鑒》載:“唐麟德二年(665)乙丑,仁軌領新羅使者及百濟、耽羅、倭人四國使,浮海西還?!笨芍笫纫恍性竭_唐朝本國。天智天皇六年(667),百濟守將劉仁愿派司馬聰?shù)人哇嗪喜渴e等回日本,日本也派伊吉博德等送法聰?shù)然貒?。但如上所述,博德等似乎沒有到達唐朝本國。天智八年(668),日本又派河內(nèi)鯨為遣唐使,但在日本史籍中沒有詳細記載,因而不詳?!短茣|夷傳》載:“咸亨元年(670),遣使賀平高麗”,或許指的就是這一次。①木宮泰彥:《日中文化交流史》,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年,第73-74頁。
日本學界對遣唐使的看法比較一致,其中木宮泰彥的觀點可為代表。②森克己的《遣唐使》、中村新太郎的《日中兩千年》也都未把其中第六次(即乾封二年)送唐使而到達百濟那次計入遣唐使總數(shù)之內(nèi)。以上見解不但代表日本學界的基本觀點,也影響了大批我國學者的判斷。③為節(jié)省篇幅起見,茲不一一列舉。關(guān)于這方面的總結(jié),讀者可參考陳志貴的《日本遣唐使初探》(收在吉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中日關(guān)系史論集》第二輯中)一文。日本學者可能有意誤解了史實。當劉仁軌派遣使者來到倭國時,不能不解釋其來意,也不可能不解釋中央賦予帶方州之使命。否則,在唐朝那種君主集權(quán)已經(jīng)達到相當高度的封建社會中,地方官焉能私通外夷。從其后倭國數(shù)次接待帶方州之使者,并隨劉仁軌趕赴泰山之會來看,當時的倭國已經(jīng)完全理解了唐朝的決策,并維護了帶方州的權(quán)威。倭國與帶方州的關(guān)系,一如《三國志》所載倭與帶方郡的關(guān)系。因此,劉仁軌等帶方州刺史派往倭國的使者皆應視為唐朝的正式使節(jié),而倭國派往帶方州駐地的使節(jié)也應視為正式的遣唐使,而不應以到達唐朝都城與否作為判斷遣唐使的標準。
綜上所述,唐朝建立后,在周邊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設置了大量羈縻州府,管理屬國、屬部。本著“全其部落,順其土俗”的原則,任命部族首領擔任都督、刺史且可以世襲,無須向朝廷上報貢賦版籍。唐高宗時期則企圖改變這一國策,將這些羈縻府州納入唐朝版圖之內(nèi),實行有效管理。顯慶五年(660年),唐朝在百濟故地設立的帶方州,就有在東北及朝鮮半島北部恢復古代的邊郡管理制度的意圖,以管理新羅、高句麗、百濟、耽羅、倭等東夷諸國。唐代帶方州代表朝廷確實行使中央賦予的職權(quán),已不再是羈縻性質(zhì)的府州。其刺史由唐將劉仁軌擔任;貢賦雖然不詳,但版籍是上報中央的;帶方州由中央直轄,頒正朔于百濟,并革其弊俗。這些都說明帶方州已不是羈縻州,只能稱之為臨時州,條件成熟后將要轉(zhuǎn)正。唐代帶方州履行著管理東夷的職責,但也因此刺激了新羅,加速了其背叛唐朝的步伐,最終背叛了自己的宗主國。同時,帶方州多次主動與倭國聯(lián)系,改善了唐倭兩國的關(guān)系,為后來日本學習唐朝的先進文化提供了契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