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永生
一
陳有旺怎么也沒想到在族中家譜上會沒有自己的名字。這還真正成為了自己心中一塊沉重的冰坨,胸腔里面塞得滿滿的,壓得心里沉甸甸的,成了一種怎么也擺脫不了的難受。
按說他這幾年的日子真是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幾年前大女兒大學(xué)畢業(yè)后靠著自己的才能在外面打拼,現(xiàn)在終于有了屬于自己的公司,這兩年又趕上了好機(jī)遇,左右逢源,貴人相助,把白己的事業(yè)操辦得風(fēng)生水起財源滾滾,在省城建筑行業(yè)闖開了一片屬于自己的天地。這不,在省城西寧最美麗的濱河小區(qū)購置了一套高層住房,將父母接來人住。這不但意味著陳有旺老兩口從此離開了自己操持了大半輩子的面朝黃土背朝天、晴天一身汗雨天兩腿泥的農(nóng)耕生活,而且是他漫長人生途中一次翻天覆地的巨大轉(zhuǎn)折——他不但成為了真正的城里人,而且從今以后就可以坐享清福了。兩個兒子也已大學(xué)畢業(yè),一個在國家行政事業(yè)部門當(dāng)著不小的官,一個在一家外資企業(yè)拿著高薪,他們每月送來的生活費他老兩口都沒處去花銷了,只好存放進(jìn)銀行里。每次把嶄新的百元鈔票一沓一沓地塞進(jìn)自動存取款機(jī)里,看著顯示屏上表示存款余額的數(shù)字不斷增大,陳有旺心里喜滋滋的,他對老伴說,老了老了,還開始領(lǐng)工資了,而且這工資只需要存著用不著花了,唉,要是十年前我能有這么多錢,可不知少受多少罪少吃多少苦??!十年前老兩口為了供三個孩子上學(xué),趴在老家陳家垴那貧瘠的土地上,披星戴月,櫛風(fēng)沐雨,做夢也想不到自己今天會過上這樣舒坦的日子。現(xiàn)在他成了陳家垴乃至老家整個山區(qū)人人羨慕的對象,人們都把他家的三個兒女當(dāng)做了教育自己子女的活榜樣,這又令他心里著實自豪,他常自豪地給別人說,孩子不讀書不行,只有讀書才能改換門庭,我這一輩子干的最正確的就是供幫了四個大學(xué)生——十幾年前他弟弟從省師范大學(xué)畢業(yè)。
也正是有錢好盡孝,清明節(jié)的一天,他讓女婿和大兒子分別開著高級轎車,載著老婆兒媳姑娘外孫一大家子,購買了好幾捆燒紙冥幣和豐盛的肉菜以及高檔煙酒,會同在省城居住的幾個本家弟兄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回老家陳家垴上祖墳紀(jì)念先人去了。他很謙恭地對堂兄陳有文說,人無論到什么時候都不能忘本,更不能忘了自己的老祖宗,以前我為了供幾個孩子上學(xué)每年連兩沓燒紙都買不起,現(xiàn)在好了,我有能力孝敬自己的老先人了。可自從祖墳回來以后,他心里就有了這一塊病,如魚刺卡喉,不吐不快,卻又無處訴說。有時他也想給幾位堂兄弟說說,可每次見面時話到嘴邊又難以啟齒,只好又壓在心里,卻把自己憋屈得更加難受。
家譜上怎么就沒有我和兩個兒子的姓名呢?難道我不是陳家祖先的后代嗎?我去祭奠祖宗,可祖宗的名下沒有我這個后人,我還祭奠什么祖宗??!我這不真成了無源之水無本之木了嗎(這是他從家譜的序上看到的兩句話)?他心里整日這樣感嘆著,同時也折磨著自己。
清明節(jié)那天他們驅(qū)車來到陳家垴,在老家居住的幾個本家侄子連同家中的婦女小孩早已在通往祖墳的路口等候。大家下車,相互之間一番親熱的問候之后,堂兄陳有文從車上請出家譜,一個在老家的侄兒趕忙接過去捧著。到了祖墳,又恭恭敬敬地把家譜擺放于祖塋后面的“陳氏祖塋后土之碑”前。然后做晚輩的年輕人們就開始用芨芨草編制的背篼向每個墓冢上添土,因為清明節(jié)時其它地方盛行掃墓,而在本地區(qū)由于每個人家的墓冢只是一堆黃土,上面長滿了高可沒膝的野草,只能再添新土,以示先祖后繼有人。年長的人們則先向每個墓冢的頂面用土塊壓上三張黃燒紙,再把各自帶來的燒紙冥幣祭祀之類的東西分散在每個墓冢的石碑前面。等年輕人們在每個墓冢上背上三背篼新土后,點燃各個墓冢前面的燒紙冥幣和插放的線香,整個墳灘里青煙裊裊,彌漫著柏木枝燃燒的清香味,燒紙燃燒后的灰燼如許多黑色的蝴蝶輕輕飛舞。然后大家按輩分排成隊形,長輩人排在最前面,一起向祖先磕首。
等一切祭祀儀式結(jié)束之后,大家圍坐在祖塋旁邊的青草地上,享用從家里帶來的肉菜和煙酒。當(dāng)然也少不了相互恭敬和謙讓一番,于是整個墳地里又充滿了敬酒敬吃與回敬的客氣話和同輩人之間相互取笑逗樂的俏皮話,好不熱鬧。用堂兄陳有文的話說,今天是與先人同樂,與祖宗同醉,喝醉了還可以在墳地里舒舒服服地睡上一大覺,也可能在夢里還能與已故的先人們說說悄悄話哩。
陳有旺酒量并不大,喝了幾位晚輩的敬酒,已有了幾分醉意,就離開眾人到后土前捧起家譜翻看。他雖然識字不多,但家譜上老祖宗的大名他還是能分辨清的。這本家譜是幾年前新造的,按理每個已故的老祖宗下面都應(yīng)該按長幼之序注明他的子孫,可他爺爺和父母親的牌位下面都沒有他和兩個兒子的名字,相應(yīng)的位置是空白的。他心里的高興之情和自豪之意悄然頓失了。
修立家譜是族中的大事,必須慎之又慎,每一處必須核查詳實,而家譜上沒有了一支后裔的記載,那就是重大的失誤了。難道修譜的先生和族中之人會忘記他陳有旺和兩個兒子的存在?
他又翻開《陳氏家譜》的首頁,是一片序言,序是這樣寫的:
公元兩千年世紀(jì)之交,政通人和,國富民強(qiáng)。適逢盛世,精神愉爽,實為追根溯源,紀(jì)念先祖,樹碑修譜之良機(jī)。言日國無志無以知世事之變換,朝代的交替;家無譜無以知先祖之源淵,子孫的綿延。又日水源遠(yuǎn)而流長,木根深而葉茂,今陳家垴陳氏二房一族,如瓜蒂之綿綿,子孫興旺,全賴祖上之功德也。然而我族之根源于何地,因何來此,已無可查,傳說于明朝洪武年間因避禍難至此,亦無可靠資料佐證。而我祖輩世居于陳家垴,自有家譜記載已越十一世矣。
水流遠(yuǎn)而匯海,樹粗大而分枝,今陳家垴陳氏家族根深葉茂,枝繁條多,為使后輩便于知曉我族之一脈相傳,在族中諸父兄之倡導(dǎo)下,特新立此家譜。
本族十一世孫陳有仁沐手執(zhí)筆敬撰
時于公元兩千年秋月中浣之吉
嗨,看來這家譜正是自己的弟弟陳有仁撰寫的呀,那就更不應(yīng)該忘記自己這個哥哥和侄子們呀。再往后翻看,是一張陳氏二房家族血脈傳承圖,也就是按他們老陳家的輩分和血緣傳承關(guān)系以及長幼順序而排列的一張花名圖表,而在這個圖表上第十一世一行中又有自己的名字,他的下面也有兩個兒子及女兒的姓名??磥碇挥性诤竺娴淖娓负透改傅呐莆幌旅鏇]有他和兩個兒子的大名了,可那里也留著相應(yīng)的空位置也根本不像遺忘的樣子,為什么沒有了自己和兒女們的名字呢?
二
陳家垴是湟水河北岸山嶺中的一個小村莊。
在湟水河兩岸,一直是連綿不斷的黃土山巒,由于地處青藏高原東部,既受高原地勢氣候又受內(nèi)陸季風(fēng)氣候的影響,干旱少雨,有十年九旱之說。所以人們初一見到這兒的地貌就會不由地想起荒涼貧瘠這個詞語。陳家垴——這個地名大家一看就會想到是一個名符其實的山區(qū)村落了。陳家垴的人們只要走出家門或登上屋頂,就可以看見湟水像一條細(xì)線貫穿在南北兩山夾峙的湟川之間。可陳家垴的人們也只能在走出家門或登上屋頂無意中看到那一條細(xì)線時望水興嘆,有的人也許嘆都不想去嘆了,見就見了吧,習(xí)以為常。因為那水和自己的生活是毫不相干的,自己吃的是靠天儲藏的窖水,種的是靠天才能生長的莊稼,走的也是天一發(fā)威就要沖斷的山間小路,一句話這就是靠天吃飯靠天生活,與那湟水又有什么相干呢。
也許這里的人們早就習(xí)慣了這樣的貧瘠,習(xí)慣了這樣的生活。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陳有旺的祖上就生活在陳家垴的,舊的家譜上也是這樣寫的,說陳氏老祖宗是為了躲避災(zāi)難于洪武年間來到陳家垴的,同時也注明并無可靠資料佐證。但可以肯定的一點那就是陳氏家族定居在陳家垴已經(jīng)歷史悠久了,因為祖塋里那一排排埋葬著死人的黃土堆足可以說明這一點,舊的家譜里那一頁頁記載著先人繁衍和傳承的名字也能說明這一點。
據(jù)老人們回憶說,到陳有旺的爺爺那一輩時,陳家垴陳氏就已經(jīng)是枝繁葉茂分枝較多的大族戶了。陳有旺的爺爺老弟兄兩個,由于家境困難,只有大爺爺娶了老婆,但很久不能生育,老弟兄倆經(jīng)過商量抱養(yǎng)了外村一戶外姓人家的孩子來。但這就引起了黨家戚舍的不滿,在他們看來,即使陳有旺的兩個爺爺抱養(yǎng)孩子,也應(yīng)當(dāng)抱養(yǎng)陳姓人家的孩子,這樣等以后你們兩個老死了,留下的那一畝三分地和還能遮風(fēng)擋雨的破草房還屬于陳姓,怎么能留給血管里流著不是陳氏血脈的外姓人呢?所以就在事實上受到這些本家親房人的排擠和欺凌。后來實在沒辦法了,老哥倆變賣了家中唯一的一頭毛驢,從外鄉(xiāng)娶回來一房寡居在家的瞎眼女人做為二爺爺?shù)南眿D,這就是陳有旺他們的奶奶。
這瞎眼奶奶雖然眼睛不明,但肚子卻很爭氣,來到陳家不到十年的時間里就給陳家添了三個兒子,陳有旺的父親是最小的一個。因為自己的母親眼睛瞎了,帶孩子有諸多不便,所以陳有旺的父親弟兄三個全都是他們的大伯母帶大的。
也許是由于同一個母親懷抱里長大的緣故吧,老弟兄三人和原先抱養(yǎng)的哥哥感情很深,如同一母所生,相互關(guān)心照應(yīng)勝過親兄弟。家和萬事興,由于弟兄四個齊心合力,到解放前夕時,這個家庭在陳家垴已算得上生活富裕、人口發(fā)旺的大家庭了。更重要的是老弟兄四個的為人和品行已引起方圓地區(qū)人們的稱贊,即使到了現(xiàn)在,只要是上了年紀(jì)知道老弟兄四個的人們談起他們,無不交口稱贊四弟兄的為人處事。陳家垴人曾一度將四弟兄的為人處事作為自己的榜樣,將他們團(tuán)結(jié)治家的經(jīng)歷作為自己治家的經(jīng)驗。
這也著實成為他們這個家族的驕傲。
然而,在上世紀(jì)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中國大地到處翻騰著改革的浪潮,改革的浩蕩東風(fēng)吹向祖國大江南北長城內(nèi)外之際,陳家垴還是熟睡的、麻木的,仿佛被歷史遺忘了。任腳下的湟水河流淌吧,反正我們每天與太陽同時起床,與太陽同時回家,每天在太陽的陪伴之下勞作著,熬也是在太陽的監(jiān)督之下熬著,從早到晚從春到冬一年又一年是這樣熬過來了,又何必管熬下的成效呢?
當(dāng)時陳有旺家所在的生產(chǎn)隊擁有幾十戶人家,男勞力也有四十幾人,可每年除了五六個人趕著馬車到外面搞副業(yè)外,其余勞力都窩在家里,在生產(chǎn)隊混工分。由于生產(chǎn)隊沒有過多的錢買肥料,地里的莊稼就像癩子頭上的頭發(fā)稀稀拉拉。二月里人哄地八月里地哄人,老人們嘆息著,這樣下去怎么能吃飽肚子哩。八二年包產(chǎn)到戶的前兩年,他們這個生產(chǎn)隊的畝產(chǎn)創(chuàng)下了歷史之最——平均畝產(chǎn)60斤,是最低而不是最高。人均口糧只有一百多斤,真是無法吃飽肚子了。有些人家拉著牲口到山下川里的親戚家去借糧食,有的人家干脆拿起棍子背上布袋到外面去乞討了。丟人啊,我們陳家垴祖輩幾代還沒出現(xiàn)過乞丐哩。老人們的嘆息聲更加沉重了。
那時候陳有旺的大爹爹(大伯父)和二爹爹早已去世了,大爹爹的兒子陳有義當(dāng)生產(chǎn)隊長,還有一個也姓陳的當(dāng)生產(chǎn)隊的保管。也正因了人們的古話,天旱刮怪風(fēng)人窮想壞心,也是窮和饑餓的現(xiàn)實逼得沒辦法了。隊長陳有義勾結(jié)保管連夜來到倉院偷生產(chǎn)隊存放的種子糧。正當(dāng)他們每人扛著一袋子種子糧氣喘吁吁又偷偷摸摸走出倉院時,碰巧遇到了從別人家出來正趕回自家的陳有旺,三人同時愣住了。但陳有義他們是被嚇懵了愣住的,而陳有旺則是被氣暈了愣住的。第二天,隊長和保管相互勾結(jié)偷種子糧的事在不算大的陳家垴傳遍了,平時寂靜的陳家垴一下子沸騰了。人們紛紛來到倉院,在陳有旺的帶領(lǐng)下砸落倉院門鎖,將存放的種子糧全搶光了。
那時候三爹爹的老大兒子陳有文在省水利廳工作,但三爹爹老兩口和他的媳婦孩子都在陳家垴住著,和陳家垴人們過著同樣的生活,所以他在節(jié)假日休息或是單位放假的時候還得?;氐疥惣役駚恚瑤椭依飹陰讉€工分。這次搶種子糧其實就是他出的主意,但他只是暗中指揮陳有旺他們幾個青年人如何去辦,自己并沒有出頭露面,可以說他才是這次重大事件的總策劃和總推手。
陳有義有四個兒子,老大和老二比陳有旺歲數(shù)還要大。你陳有旺帶頭鬧事,給他爹爹陳有義難看不說,還帶頭搶了隊里的種子糧,這是在打他爹的老臉哩,人家怎能不懷恨在心呢?沒過多久在一次去地里勞動時,陳有義的老二趁陳有旺不備一棍子將他打翻,又騎在他身上一陣好打,險些將陳有旺打死了。后來,陳有旺是被自己的幾個嫂嫂和媳婦從地里抬回家去的。這下陳家垴就更不安靜了,三天后陳有文聽到消息騎了一輛白行車連夜趕回陳家垴。第二天陳有文堂兄弟三個和幾個侄子都手持木棍涌向陳有義家,說要將他家老二亂棍打死哩。陳有義的老二聽到消息后嚇得翻墻逃走了。弟兄幾個又鬧到鄉(xiāng)上,那時候叫公社還不叫鄉(xiāng),公社派武裝干事進(jìn)駐陳家垴嚴(yán)肅處理。結(jié)果陳有義的老二被村里的民兵用粗麻繩五花大綁著押向陳有旺的病炕前承認(rèn)錯誤,最后又在陳有旺家由幾個青年民兵對他進(jìn)行懲罰,將他捆成一團(tuán),每一次一勒緊繩索,他就殺豬一樣嚎叫,最后一次尿都被捆出來了,破1日的褲腿和褲襠里都被尿泥糊滿了。
仇是報了,恨也解了,可從此二爺爺?shù)暮笕伺c大爺爺?shù)暮笕藚s成了真正的仇人了。
除夕的晚上,陳有旺和幾個堂兄弟全聚在陳有文家向三爹爹磕頭拜年,他爹爹陳秉祥也來了,和三哥陳秉忠一起坐在炕上,接受著眾侄子和兒子們的磕頭跪拜。之后三爹爹不無感慨地說,我爹爹他們老弟兄兩個,相互敬愛,后來我爹爹過世早,丟下我們?nèi)齻€沒爹的孩子,那時秉祥只有兩歲,還沒學(xué)會走路,我也只有七八歲,你二爹爹也只有十一二歲,都還沒有成人。是你大爺爺和大爹爹把我們幾個拉扯大的。我在西寧讀書時每次都是你們大爹爹用毛驢馱著口糧被褥送到學(xué)校的,他比我們弟兄幾個大得多,就像父親一樣疼愛著我們。我后來在西寧國立師范畢業(yè)后,一直在外地教書,家里就靠兩位哥哥和你四叔操心。那時候你二爹爹掌管著家里的錢財事物,你們大爹爹在農(nóng)閑時去外地做牛馬生意,賺回來的錢一分不剩地全交給了你二爹爹,我也把領(lǐng)到的薪俸全部交給二哥,幾年下來,我們家蓋了滿滿兩院新房,添置了你大爹爹挑選來的四五匹好馬,槽頭上拴著好幾頭健壯的騾子,陳家垴一半的土地被我們買下了。解放后雖然這些都被公社化了,土地也收回去了,但人們一說到我們弟兄四個,沒有不點頭夸獎的。想你們大爹爹和我們幾個并非一母同胞的親弟兄,但能和我們幾個這樣相處,那要多么宅心仁厚啊。解放后我因歷史原因去勞改農(nóng)場勞動改造,整整八年,家里的婆娘娃娃全靠兩位哥哥和你四叔照顧著,五八年我回來時,我們一大家子幾十口人還住在一起,相互扶幫著,相互照顧著,那才真正是患難與共,風(fēng)雨同舟啊。六零年為了度過饑饉我們兄弟幾人才分開居住,化整為零是為了各自生存迫不得己啊?,F(xiàn)在你們這一輩鬧到今天的僵局,在路上遇到真如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有一天我死了,見到兩位老哥哥和兩位爺爺我怎么向他們交代呢?
弟兄幾個都默不作聲,低頭聽著三爹爹回憶著當(dāng)年的往事,聆聽著他在往事里闡述出的教誨。
三
自從清明節(jié)從祖墳回來后,陳有旺一直悶悶不樂,他一直在回想著自己幾十年來的經(jīng)歷。到底是什么原因讓他們父子幾個的名字沒寫上家譜呢?難道是那次自己帶頭搶糧,造成族中不和的原因嗎?
搶糧事件結(jié)束以后,第二年春天鄉(xiāng)政府就派下來駐隊干部落實包產(chǎn)到戶政策,大家把土地按山頂?shù)睾蜕较碌?、莊戶附近地分為三等,每戶人家按人口分到相應(yīng)的三等地。陳有旺家當(dāng)時父母親都健在,上高中的弟弟,加上有旺兩口子和三個孩子,共有8口人,他家共分到山頂?shù)厣较碌睾颓f戶附近地40多畝,還分到了一頭口輕的騾子和一頭草驢。他當(dāng)時想要兩頭騾子的,想把驢換給家中缺少男勞力的人家,可陳秉祥老人不同意,他說兩頭騾子雖然干活順當(dāng),可也只能干活,養(yǎng)一頭草驢不但耽誤不了干活,而且每年可以下駒,過幾年家里不但有自己可以使喚的騾子,還可以有向外賣的牲口了。陳有旺聽了他爹的話,把一頭口輕牙好身板較大的灰白色草驢牽回了家。等一切農(nóng)具和牲口的草料都分到家里后,陳秉祥老人就開始用心喂養(yǎng)他家的騾子和草驢了,每天早晨他早早起來,先把鍘碎的麥草用手揉搓一遍,搓綿了草再少灑上點水,然后拌上三碗燕麥和豌豆磨成的料面。年輕的騾子和草驢吃著可口綿軟的拌料,牙齒切割料草發(fā)出“噌噌”的脆響,長長的尾巴愜意地輕輕搖擺著,身上的皮毛隨著牙齒的每一次切割有節(jié)奏地顫動舒緩著。這時候陳秉祥老人就站在旁邊專注地看著自己的一對牲口吃草,他會掏出煙瓶塞上滿滿一煙鍋旱煙,站在旁邊愜意地吸著,目光始終沒離開吃料草的騾子和草驢。他曾用手撫摸著草驢脊背對家里人說,牲口要好好操心哩,我們要靠它們的脊背吃飯哩,犁地種田,馱鞍搭車,一樣也少不了這不會說話的伙計哩。也是啊,陳家垴地區(qū)上山下洼道路不好,干每樣事情都離不開牲口的。等騾子和草驢吃完料草,他就牽著它們?nèi)ワ嬎j惣役裰挥幸谎劭嗨?,離他們家有三里多路程。水還比較大,有小孩子手腕那樣粗的一股水不分晝夜地從石縫里向外流著,流進(jìn)人們用條石砌成的長方形水槽里,又從條石上溢流出來,順著山溝流走了。可這水里硝大,又苦又澀,只能供牛羊牲口飲用,人是萬萬喝不下去的。所以陳家垴祖祖輩輩都吃的是靠天下雨而儲藏的窖水。
現(xiàn)在陳有旺家雖說有三口水窖,可他們也不敢用窖水來飲兩個牲口,因為遇到天旱的年景里人吃的水都不夠哩,窖藏的水還得省著用。陳秉祥老人每次牽著兩頭牲口去那么遠(yuǎn)的地方飲水,但他從來都舍不得騎驢或騾子,每次都是牽著韁繩去,等騾子和驢都吃足了水,然后又牽著韁繩走回家,拴在馬槽上面的鐵絲掛鉤上。再向槽里添上一些他和大兒子提前鍘碎的麥草,才回屋吃早飯去。在他起來給牲口拌料飲水的當(dāng)兒,陳有旺也已起來,在場院里拉下幾推車黃土,攤開來曬著,晚上要把曬干的土墊到馬棚里去,這樣兩個牲口的腳下就經(jīng)常是干燥的了,騾子和驢會感到舒服。上一段時間再從馬棚里把摻了馬糞尿的濕土鏟出來,就是上好的農(nóng)家肥了。
在陳有旺爹爹的飼養(yǎng)下,等到春耕開犁之時,他家的一對牲口已經(jīng)膘肥體壯十分勁板了。剛牽回家時,騾子和草驢的脊背像刀子一樣顯露在外,人若騎上去會硌得生疼,后腿之間的襠部像是被人用刀子刮過,只剩下骨頭架子,背上的皮毛向前倒刺著,沒有一點光澤。難怪當(dāng)時的駐隊干部編順口溜說,陳家垴的牲口像刺猬,上山下坡靠人推,半口袋糧食馱不動,過河還要靠人背。說人背牲口過河是太夸張了,但驢乏得走不動路,馱不動馱子是實有的事。人都無法吃飽肚子哩,這些不會說話的牲口又能吃到什么呢?陳有旺看自己的爹爹這樣大草大料地喂牲口,不解地問,這樣大草大料地喂,等這點燕麥和豌豆飼料用完了,拿什么喂養(yǎng)哩。陳秉祥老人是操心了一輩子牲口的人,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牲口吃草料說,在春耕之前把它們喂養(yǎng)勁板了,種地的時候才不打手,才不會栽倒在犁溝里起不來哩。等地種完了,活也干完了,就可以不喂精料了,山上的草也長高了,每天牽出去啃青草,等一個夏天過去到秋收時牲口又會更勁板了。
春耕時鄉(xiāng)政府協(xié)助信用社給每戶人家發(fā)放了貸款,購買了種子肥料,人們的勁頭可高了。充滿精神的男子們在每塊地里大步丈量著,大把大把的種子和化肥均勻地撒向土地,甩動的胳膊是那樣有規(guī)律有節(jié)奏,種子肥料脫手而出時“唰唰”的響聲是那樣動聽,如春雨落地的聲音,直浸人們的心田。陳有旺駕著自己的一對牲口,它們鼻孔里發(fā)出響亮的呼哨聲,拉著犁走起來更顯得有精神,八只蹄子結(jié)實地踏在地上,發(fā)出“嘭嘭”的聲音,犁鏵翻起松散的沃土像河水波浪一樣嘩嘩地向一邊翻去。陳有旺覺得自己以前從沒有享受過這樣愜意的勞動。
青藏高原的雨季總是姍姍來遲,農(nóng)歷三月末四月初,河湟地區(qū)才能落上真正意義上的一場透雨。可只要這寶貴如油的透雨一落,漫山遍野莊稼地里一下就變樣了。每塊地里的麥苗綠油油水靈靈的,仿佛是一夜之間從地下冒出來的,在早晨陽光的斜照下,麥苗上滾動著晶瑩的露珠。太陽漸漸升高,溫暖的陽光普照大地,山谷里山坡上蒸騰起一片片白霧,氤氳著,慢慢飄動著,等一片片絮棉似的白霧過后人們也會驚奇地發(fā)現(xiàn)山坡上突然變綠了,青草已經(jīng)長高一柞長了,楊樹枝條上蜷曲著的嫩綠快要舒展開了,榆樹枝上掛滿的一片片小榆錢更加翠綠了,莊戶人家院子里的各種小花也競相開放,枝頭上鳥兒的嗚叫也清脆地傳到人們的耳中來了。
于是農(nóng)閑在家的人們便每天早上紛紛從家中趕出牲口,相約著到山坡上去放牧。因為相約在一起,一來大家可以在一塊聊天玩牌,解除整天獨白放牧的寂寞,二來可以相互有個照應(yīng)??申惐槔先藦膩矶际仟殎愍毻鶑牟淮畎?。他專挑選田地間草長得茂盛又不適宜成群的牲畜放牧的地方,緊牽著兩頭牲畜的韁繩,讓它們在自己安排的范圍內(nèi)啃吃又肥又嫩的青草。等騾子和驢吃的肚皮圓鼓鼓地拱起來了,就牽著它們走回家去,休息一個中午,下午又牽著它們出去。由于他大半輩子都是在生產(chǎn)隊當(dāng)飼養(yǎng)員,過慣了這樣寂寞單調(diào)的生活,換作別人是無法忍受這樣寂寞乏味的放牧生活的。
這時候陳有旺已跟著他的堂兄陳有文到省水利廳的水利工地上去搞副業(yè)掙錢了。家里的牲畜和大小事務(wù)由他爹爹操心著,田地里的雜草由媳婦和媽媽除著,還有在縣城讀高中的弟弟回家時可以幫爹爹搭把手。就像他弟弟考上省師范大學(xué)以后說的那樣,他們家外有掙錢補(bǔ)貼之人,內(nèi)有守家務(wù)農(nóng)之人,一條光明的道路在這個家庭的面前光燦燦地鋪開了。
也確實是天道酬勤,那幾年里陳家垴地區(qū)連續(xù)幾年大獲豐收,人家里的糧食都多得沒地方存放了。陳有旺家騰出一間空閑的房屋,從房頂鉆一個洞,直接把糧食從洞里灌下去,直到糧食冒出洞口,灌滿了整間房屋。那可是陳家垴這個地方祖祖輩輩的人們想都沒想過的事啊。老人們相逢都笑呵呵地盤問,某某地里今年打了幾石糧食,家里存放了幾屋子糧食,再也不是幾年前的按斤計量了。
然而,每個人乃至每個家庭前面的道路是人們無法預(yù)料到的。就在這個家庭的生活蒸蒸日上的時候,一件料想不到的事情突然發(fā)生了——陳有旺的媽媽突然死了。那一天陳有旺正在陳家垴山下的湟水河畔施T,天快黑時他爹拄捂著一根木棍氣喘吁吁地來到工地,說他娘肚子疼得在炕上直翻滾,讓他趕快回家想辦法。也活該是鬼迷心竅,陳秉祥老人當(dāng)時就沒想到自己套馬車送老伴兒下山去鄉(xiāng)衛(wèi)生院救治,只惦記著趕快叫兒子回來想辦法,可當(dāng)他們父子倆上氣不接下氣地趕回家時,見到的是自己的老伴、兒子的媽媽已經(jīng)僵硬地躺在炕上了。村里的幾位老婦人正在忙著給亡人趕制壽衣,陳有旺的媳婦和幾位堂兄弟的媳婦相擁著哭成一團(tuán)。
一家人懷著沉痛的心情安葬了母親。在正式祭奠的那一天,陳有義帶著幾個兒子走進(jìn)了陳有旺家。他們先跪在靈柩前點燃了燒紙,然后磕頭,起來后陳有義握著叔叔陳秉祥的手,四目相對,老淚縱橫。這一對從前在一個鍋里共同吃飯的老叔侄,在歷經(jīng)人生重大的痛苦之后又重新和好了。
四
回想自己近十幾年的艱辛生活,兩口子含辛茹苦供幫三個子女上學(xué),現(xiàn)在孩子們一個個事業(yè)有成,也算是給祖上爭光臉上貼金的事哩,就是對于整個家族,自己也算得上是有功之臣,可弟兄們寫家譜時卻怎么偏偏不寫自己的名字呢?陳有旺老人始終還是無法想通。
那年安葬了母親后,陳有旺又外出去干活了。陳秉祥老人臉上皺紋更加深了,每天的話語更少了,也更加衰老了,但他還是每天牽著一對牲口到外面去放牧,即使細(xì)雨霏霏的天氣也照樣穿上雨衣外出,默默地站在雨中,看著一對心愛的牲口啃吃帶著雨露的青草。但人們根本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有晚上回到家中,三個小孫子圍在他身旁一起吃飯時,他臉上才露出平時少有的笑容。
一年后陳有仁從師范大學(xué)畢業(yè),分配到山下的川水地區(qū)教學(xué),他要哥哥再不要外出掙錢了,替換父操持農(nóng)活和家務(wù)??墒?,老爹爹還是堅持讓老大陳有旺繼續(xù)外出掙錢,他說自己的身體還能夠干動家中的一切雜活和輕松的農(nóng)活,不要讓一個年輕人閑閑地呆在家里而耽誤了掙錢的機(jī)會。這就引起了陳有旺媳婦的大為不滿,心里埋怨老公公不通情理。以前你打發(fā)丈夫長年外出掙錢,是迫不得已無可奈何的事情,現(xiàn)在弟弟陳有仁大學(xué)畢業(yè)了,每月可以給家里墊補(bǔ)錢了,你還打發(fā)自己的丈夫出外,讓自己在家中獨守空房,連一個說話解悶的人都沒有,這不是明顯地折磨自己嗎?
想當(dāng)初陳有旺的媳婦就不愿嫁到陳家垴這個拉羊皮不粘草的窮地方來的,現(xiàn)在老公公又要打發(fā)丈夫長年出外,人家心里能沒怨恨嗎?
作為陳有旺來說,當(dāng)初能夠把這個媳婦娶回家來,也確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陳家垴地方的吃水困難那可是方網(wǎng)有名的,附近地方的人們都這樣說著:有女兒別嫁陳家垴,拿著白饃沒水泡,窖里的藏水無法吃,一半尿水一半草。是說窖里的藏水里一半是牛馬的尿水,還有很多腐草漚著。這話雖然有點夸張但陳家垴人的吃水困難可是千真萬確的事實。陳家垴人到更偏遠(yuǎn)更艱苦的腦山地區(qū)去說媳婦,人家首先要打聽的是男方家有幾口水窖,而不過問藏著多少糧食,水窖的多少在陳家垴代表著一個家庭的殷實和貧窮。也難怪,人家把女兒嫁給你家,要是連水都喝不上,那可是想都不敢去想的事啊。
就在陳有旺二十出頭的那年,家里就張羅著給他說媳婦,可女方家一聽小伙子是陳家垴的,就立馬免談。最后好不容易在比他們陳家垴更偏遠(yuǎn)更貧瘠的地方說下了現(xiàn)在的媳婦,女方家主要是因為家里困難,無錢給比女兒大好多歲的哥哥說媳婦,所以要的財禮錢就比較多,他們是要用女兒的財禮錢給哥哥娶媳婦的。雖然對方姑娘不同意嫁到陳家垴來,可又扭不過家里人,也不忍心看著自己的哥哥就這樣打光棍,最后才勉強(qiáng)答應(yīng)了,但有一個條件,那就是陳有旺家必須再打一口水窖。她早就聽說過陳家垴人打一口水窖抵得上修一座莊廓的工程,她不好直接拒絕這門婚事,但明顯看出來她這是在給陳有旺家出難題,好讓他們知難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