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乙
亡命鴛鴦
阿乙
我們朝著西邊走?!白叨噙h(yuǎn)你自己會知道的?!边@是算命先生指的路。我付給他五十元,他找給我四十元,我又從他身上盜取一百元,他給我算命一次合計支付我九十元。但我相信他不會亂算,因為結(jié)論是在付賬前給出的。我隨便感覺著,差不多就行了,和勾捏在一個叫六安的小鎮(zhèn)下車,租下一間房子。
每天,我都帶著一種想當(dāng)然的激情出門(“好,你來給我干這個。”我認(rèn)為只要推開一間辦公室的門,那坐在旋轉(zhuǎn)椅上的人就會站起來對我說),然后在黃昏將至?xí)r帶著扒竊來的一些錢與食物(我會說它是買來的)悲哀地歸來。有時,我害怕早歸,便坐在草坡上發(fā)呆。漆黑如深潭的柏油路從眼前延伸至天際,一臺車亡命似的奔馳,逐漸變小,直徑巨大的混凝土煙囪立在路邊,寬慰性地吐出最后一口白煙。“游手好閑乃諸惡之源?!蔽也恢朗悄奈淮┲品母疫@樣說,他當(dāng)時意味深長,一道煙吐得很遠(yuǎn)。臨走時還拍拍我肩膀。其實不用他說我也知道。我不是不想改變,而是體內(nèi)總有一股懶惰而深刻的力量將我拉下去。我的父親管我的這種習(xí)性叫“癱尸”。
勾捏總是抱怨頭痛。整日不得不去睡覺,然后就是看電視,怎么可能不頭痛。沒過多久,時間仿佛從我們身上消失了。起初消失的是幾月幾號,接著是星期幾(有時勾捏依靠電視節(jié)目的播放規(guī)律判斷是星期幾),最終我們只知道天亮了又黑了。我們就像躺在舴艋上,任其在無邊的海洋蕩漾。有時一整天不說話。有時飯也不太愿吃,成天想著發(fā)明一種高度濃縮營養(yǎng)的丸藥,吃了經(jīng)年不餓。有好幾次,當(dāng)我躺在草坪上,差不多要為自己只有吃喝拉撒這么點使命而哭泣。我被淘汰回動物了,我是這么想的。不過細(xì)想下去,我又覺得其實不存在淘汰不淘汰,人本身就是動物。動物操心的是食物與交配,我們?nèi)祟惡螄L不是?難道我們就有別的追求嗎?
這么想著想著,我忽然振奮起來,都想找筆將腦海里想到的鄭重地抄下來:
我們每個生靈,無論豬、老鼠還是人,都是幾千萬年下來頑強生育所留下的唯一結(jié)果(這個兇險的鏈條隨時會因為災(zāi)荒、疫情、戰(zhàn)爭、制度甚至是陰道內(nèi)一點霉菌的損害而斷裂),都背負(fù)著幾千萬年的族譜與歷史,都還要朝下頑強地繁衍,那么我們——我們的祖先以及我們自己——這樣做,究竟是為了什么?或者說,我們究竟是在等待什么?
必有一項使命,使我們甘于忍受這漫長而無聊的等待?;蛘哒f必有一種結(jié)局,將告慰這極其漫長同時成本巨大的鋪墊。我們活著的意義可絕不僅僅是給自己弄點吃的,交配然后像雄蟬一樣死亡。那么,那輝煌、宏大、璀璨、讓我們心悅誠服的使命它究竟在哪里呢?我一整天地盯著蒼穹看。我想先朝也一定有許多人這樣盯著它看。仿佛那天空深處隨時會駛來一輛四駕馬車似的。
當(dāng)然,這樣的思考毫無意義(可是他媽的什么又有意義呢)?
我和勾捏過著的還是那樣的生活,憑著饑餓的指引去弄吃的,精滿則溢。我們時常在行歡途中雙雙沉睡過去。我們開始用互相踐踏來打發(fā)時間。有時僅僅為著體現(xiàn)一種職業(yè)精神,我們才能保持住窮兇極惡的架勢。終于有一天,她狂喊著走來走去,扔下看見的每樣?xùn)|西——夠了,受夠了,我他媽受夠了——就像它們才是她悲哀生活的起源,而不是我??蛇@比直接對著我吼還讓我難受。我盡力了,我想。我尷尬地抬起頭,注視著她走進臥房,也許她會將衣物塞進包內(nèi),然后甩響門,揚長而去。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呀。我想。然而她又從房內(nèi)走出來,對著我一個字一個字地噴:
“我們總得找點兒事做?!?/p>
我害臊極了。接著,她就像幼兒園阿姨訓(xùn)孩子一樣,幾乎是拎著我說:“你知道嗎?”
“知道?!蔽艺f。
“知道什么?”
“我們得找點兒事做?!?/p>
“你去找了嗎?”
“這不,一直在找?!?/p>
“你哪里找了?這么久,事情呢?”
我重新低下頭,聽到她說:“我們的錢快用光了?!?/p>
“我知道。”
“你什么都知道,可是錢要用光了你知道嗎?”
“我在想辦法?!?/p>
“我們得搞錢。”
“是啊,搞錢?!蔽覕傞_手,我想這個動作的意思是“怎么搞,你告訴我”。
“你得動腦子啊。不管怎么搞,總之得搞,我們不能爛死在這兒?!?/p>
“這兒挺好的?!?/p>
“你說它好?”
“總會有辦法的。”
“辦法在哪里,你倒是告訴我???”
我坐直身體,緊盯著她,冷靜地說:“你要聽細(xì)水長流的,還是干一票大的?”
“怎么說?”
“細(xì)水長流就是我每天出去偷點,干大的就是搶劫?!?/p>
我想她應(yīng)該震驚一下。所謂人鬼殊途,道不同不相為謀。她確實在發(fā)怔。她在消化這個事實,雖然她一直懷疑我是小偷。她在確認(rèn)這些天來和她同吃同睡的是一名“三只手”。她重新開口時,聲音低下去:“我說呢。”
“我就是干這個的?!?/p>
坦率使人感到放松,同時還有種無恥的自豪感?!皼]事,”她說,然后蹲下來,一下下劃著被單,隨即又仰起頭問,“那是不是得用刀?”
“也可以不用,但得用一樣?xùn)|西。”
我真正的搶劫經(jīng)驗只是替人望了幾次風(fēng)。其中一次,哥們兒走了很久,我還在口子上守著。直到受害人摁著傷口像只呆鵝走出來,我才知道搶劫結(jié)束了。
“開始吧。”勾捏說。
“開始什么?”
“搶劫啊?!?/p>
“什么時候開始?”
“現(xiàn)在就開始啊?!?/p>
整整一下午,我都在壓制她蠢蠢欲動想立馬出去干一票的念頭。她一會兒握住雙手并攏兩根食指,側(cè)著腦袋瞄準(zhǔn)我,一會兒拿礦泉水瓶(假裝那是刀)架我的脖子,一會兒戴上墨鏡,將手插在牛仔褲前兜,看鏡子里的自己。她將它當(dāng)成是一場好玩而刺激的游戲。因為明白這游戲注定會帶來流血(總有一天會),會徹底撕裂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相比之下,偷竊總是會注意保留最后一絲溫存,而搶劫則是明目張膽地侵犯人的財產(chǎn)與尊嚴(yán)),我開始后悔說出這主意。說起來我只是被她逼得沒辦法,想要一點面子。因為要面子,很多人去干他從不打算干的事情,現(xiàn)在我是其中一員。她不會知道,幾乎就在我們想怎么搞點錢時,法律,那嚴(yán)格而死板的商人,就已經(jīng)在不遠(yuǎn)處等著,好和我們做一場公平交易。此前,我都是依照可能面臨的風(fēng)險來選擇自己的行為,我喜歡偷,是因為只有偷夠一萬元才能帶來三年徒刑,而搶劫——無論你搶的是多少,刑期至少都是三年。中間因?qū)Ψ綊暝?,動動刀子,十年二十年就賠進去了?!耙婢屯纥c大的?!彼f。我看著她,心想,那倒是把我們自己玩死了??晌艺f的是:“好吧?!?/p>
我一直在算計:
一、搶劫至少會帶來三年徒刑;
二、我不想服刑三年及三年以上。
結(jié)論:必須瞞過法律。
而瞞過法律的辦法不多。諸如在黑夜中作案、不留指紋鞋印、不留與對方聯(lián)絡(luò)的證據(jù)、避免被旁人目擊,都在考慮之列(她還加了必要時將對方眼睛刺瞎、使對方失憶甚至毀尸滅跡等極端手段),但究竟不能做到萬全。我們的對手——那占有通訊網(wǎng)絡(luò)、交通網(wǎng)絡(luò)、監(jiān)控網(wǎng)絡(luò)以及情報網(wǎng)絡(luò)的強大國家機器,只要起了抓捕的心,就一定能抓到你。還有一種辦法就是收買——勾捏這樣說,我的答復(fù)是你都有收買的背景與實力,何必出來搶呢?在我腦海里想的是,我們唯一能作為的就是受害人這塊。我希望他既不反抗,也不聲張,還跟著我們一起掩蓋這事情。
勾捏不信有這樣的事。我說不止是理論上存在可能,實踐起來也有很大可行性,我現(xiàn)在就是在想整個流程,只有每個步驟都想清楚,事情才能成功,而且往后還可以依樣復(fù)制。這種事前人已做出示范,后人還會仿效。她不感興趣。她一手拿卷起的雜志當(dāng)?shù)兑皇帜檬謾C當(dāng)鐵錘,和虛擬的敵人比劃著?!拔艺f我們什么時候開始???”她說,“不就是拿刀威脅一下嗎,他敢報案,我就一刀捅了他?!蔽铱戳丝此?,覺得自己作為領(lǐng)導(dǎo)者,有責(zé)任將局面控制下來。
“我們來演示一遍:你敲了別人的錢?!蔽艺f。
“好。”她說。
“你有沒有罪?”
“當(dāng)然有?!?/p>
“怕不怕警察抓?”
“怕。”
“好,假設(shè)是你被敲詐了,你有沒有罪?”
她以為是玩智力游戲,說,有,沒有,有,我提示她說沒有。她說:“沒有。”
“你怕不怕警察抓?”
“不怕?!?/p>
“但是你怕警察知道這事?!?/p>
“為什么?”
“因為警察知道了,你家人也會知道?!?/p>
“那有什么關(guān)系?”
“你嫖娼呢?!?/p>
“哦?!?/p>
“你還敢報警嗎?”
“不敢?!?/p>
“因此我們要找年紀(jì)大點的,結(jié)過婚的,但不能太大,五十啷當(dāng)歲,皮厚得出奇,就無所謂。年過花甲的也可以,花甲老人特別怕自己的形象被摧毀?!?/p>
“嗯?!?/p>
“這是最關(guān)鍵的,我們要找的對象必須有點錢,有穩(wěn)固的家庭(只要細(xì)心觀察,家庭穩(wěn)固的人和鰥夫還是很容易區(qū)分的),有正當(dāng)?shù)穆殬I(yè),同時性格懦弱,怕惹事?!?/p>
“也就是說,是你拿著刀出來而不是我?”
“是?!?/p>
“我去引誘他?”
“是。”
“好吧?!?/p>
“這樣至少會讓我們安全一點?!?/p>
傍晚,我們走進集市。那些商人打著豐滿的哈欠。他們從早上(有的甚至是黎明)起就站在這兒,和城管玩了一天的游戲,正打算熬過這最后的十幾二十分鐘。光陰暗沉,我們像隱身人挑走口紅、高跟鞋、坤包、口罩、手套、白酒和錘子——她對水果刀有著強烈興趣,被我阻止。一則容易折斷,二則過于招搖。我們轉(zhuǎn)過幾個攤位,發(fā)現(xiàn)有一款男衣和一款裙子幾乎每家都在賣,本地人穿的也多,因此各買下一套。我們一穿上就覺得自己是鄉(xiāng)下人。我們買了點吃的帶回來。我往坤包里放進去一只避孕套,說:“現(xiàn)在你就是一名小姐了,你知道怎么做小姐嗎?”
“不知道?!?/p>
“一旦我們確定目標(biāo),你就裝作和他擦肩而過,挨一下他,說:先生,要那個嗎?”
“哦?!?/p>
“不,應(yīng)該說,先生,要保健嗎?”
我想起一對頂著我腦袋的肉乎乎的乳房,一位長相極為普通的女人正用尖利的爪子將我頭上的洗發(fā)水抓出泡沫來,可我的陰莖就是不管不顧地挺起來?!跋壬?,要保健嗎?”她隨意地說。
“什么保健?”我咽著口水。
“有泰式的、港式的、全套的,價錢不一樣?!?/p>
“全套的是什么?”
“你當(dāng)然知道?!?/p>
……“只要那個男人停下腳步,就意味著他上鉤了,”我對勾捏說,“上鉤的男人智力會嚴(yán)重下降,臉部充血,呼吸粗重,像頭驢悶頭悶?zāi)X地跟著你走。”
我們喝了很多酒,最終我眼眶濕潤地說:“這個世界沒人會幫我們,只有我們自己,我們要互相依靠?!?/p>
“嗯?!彼f重地點頭。
“永遠(yuǎn)不背叛對方。”
“嗯?!?/p>
“你愛我嗎?”
“我愛?!?/p>
“那你準(zhǔn)備好了嗎?”
“準(zhǔn)備好了?!?/p>
要蹉跎那么幾天——我總是隱隱覺得有什么沒準(zhǔn)備好(也可以說一切都沒準(zhǔn)備好)——要那樣活生生看著一天開始了一天又結(jié)束好幾遍并對自己的一事無成充滿悔恨,我們才開始行動。黃昏總是去獎掖那些生活充實并因此感到疲累的人,而對于那些沉湎于猶豫的人,它擺出的卻是一副刻薄的面孔。要到勾捏再也不能忍受,踩著高跟鞋,搖搖晃晃頭也不回地走出去,我才算是跟著踏上這條不歸路。
“我們只剩下一百元你知道嗎?”她說。
“我知道?!?/p>
“再不開張我們就餓死了?!?/p>
“嗯,開張。”
雖然已到掌燈時分,天氣還是有點熱,我們走得汗水涔涔。地磚犬牙交錯,沒踩準(zhǔn)的話,底下的泥漿就會飛濺出來。好久沒下雨,因此可斷定這些都是人們每天倒出來的臟水。我隔著她五米,看著她像挑選貨物一樣挑選獵物。她一邊走,一邊對來人展示所謂的嫵媚。有名男子,穿著石黃色襯衣,手插在褲兜,倚靠于墻邊,一直看著她走過去。路燈迷蒙,我卻能看見他急切要吃掉她的目光。他顯得極為癡呆。一定是在意淫這意外的禮物,好回去對人吹點牛皮。她放慢步子。他臉上露出粗笨的欣喜。因為覺得她可能是要問路,他挺直身軀,擺出一副樂意為女士效勞的架勢。她抬起左手,任它像槳一樣向前移動,待會兒它將輕輕挨上他的小臂或者腹部(這是我們設(shè)計好的一部分,“如果有把握的話,我就直接握住他的雞雞,讓它一下子變得鼓脹?!彼f)。就在這時,我快步追上去,將她從他面前摟走,她憤怒地掙扎著。
“走。”我說。
“你要干嗎?”
“走。”我反復(fù)懇求著。
我看見他襯衣的左前胸上縫著本地廠名。他發(fā)出極為遺憾的嘆息,想說點什么,然而什么也沒說出來,只是打了個呼哨?!把劭匆闪??!痹谧唛_以后,她氣急敗壞地說。
“我剛想到,我們要找的一定得是個外地人你知道嗎?”
“有區(qū)別嗎?”
“要是本地人就慘了。”
“你怎么這么怕,怕就別干了?!?/p>
“把穩(wěn)一點總是沒錯的?!?/p>
“我跟你說,事情就毀在你這一套把穩(wěn)的流程上。你不知道夜長夢多的道理嗎?晚上找個巷子,直接對人下手,什么事都沒有,你非要弄得這么復(fù)雜?!?/p>
“要是對方只有幾元錢,下手值嗎?剛才這個,你知道他身上帶多少錢?”
“他一看就有錢?!?/p>
“我說的是他身上具體帶多少錢,你觀察清楚了嗎?”
我們吵了好一會兒,后來簡直不是為了真理而吵,而只是為了誰該獲得對對方的統(tǒng)治權(quán)而吵。她竟然在街道上大聲喧嚷,哭哭啼啼的。有那么一會兒,我想轉(zhuǎn)身走掉,她又凄楚地說:“你是愛我的,對嗎?你愛我,就應(yīng)該聽我的話。”我不耐煩地扶著她,將她從圍觀的目光中帶回家。我們躺在床的兩邊。我想用沉默告訴她:我對你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很不滿意。很久后她起身,坐到我身邊,一下一下地刮我的鎖骨,說:“我聽你的?!?/p>
我沒說話。
“不要再偷了好不好?”她說。
她的樣子可真誠了,像是在哄小孩。她就是在用這種懇求與商量的語氣審判我。我想起在號子里,一些人也對我不齒,他們認(rèn)為搶劫、殺人才是丈夫所為。我推開她,而她反復(fù)過來挑逗,最終,我揪住她的頭發(fā),按住她,讓她的臉貼緊墻,從后面,像干一只兔子一只青蛙一只水袋那樣將她不當(dāng)人地干了。
翌日中午,我吻過她的額頭,出門去六安物流中心。它占地兩萬平方米,地面因長期日曬及被超重卡車碾壓而龜裂,罅隙中塞滿泥污,可以想見有不少車輛停在此處時,底盤在一滴滴地漏油。太陽曬得人發(fā)昏。四處建滿簡易平房,鋁合金窗戶與乳白色的門扇上貼滿琥珀字體的地名(諸如平頂山、太原、泰安、濟寧、徐州……就沒有他們發(fā)不了貨的地方),墻上表格粘滿小紅旗,紅棕色的辦公桌上擺著一個貼滿不干膠標(biāo)簽的文件夾、一只煙灰缸以及無數(shù)張散落的名片。一會兒就有一輛空空的大卡車開進來,它們停下后發(fā)出巨大的排氣聲。車窗蒙滿灰塵,駕駛室放著方便面、開水瓶、瓷缸、漆黑的牙刷、擠癟的牙膏、油黑的手套、舊黃的雜志以及《公路地圖冊》,坐墊要么是手編的要么是亞麻的,油光晶亮,熠熠生輝——他們迎著烈日行駛時,汗水一定從額頭以及胸脯大肆朝下流淌——車門只要一拉開,一股撲鼻的汗臊味就會沖出來。下車后,他們閉著眼打著哈欠,嚼來嚼去而其實嘴內(nèi)什么都沒有,顯得再無聊不過。他們像驢一樣沒日沒夜地跑了數(shù)日,至此方得養(yǎng)息。他們和同行隨便聊起來,又往往因口音與戒心太重作別。他們登記好后,去諸如成都小吃的小店弄點吃的,吃點酒,隨便走上一圈,打發(fā)夠時間才回來,物流替他們聯(lián)系上貨主后,他們就得像頭驢駛回公路。他們一般系著腰包,里邊有結(jié)到的現(xiàn)錢。他們一下車,就已預(yù)見這里沒什么可玩的。這里太過空曠。勾捏會是灑向他們干渴心靈的雨水,會是他們的母親,予他們以性命,再取走它。再沒有比這些公路的兒子更好收割的谷物啊,我想。
我回來時,勾捏正在沿著天然的唇線將口紅涂抹上去。我想起上學(xué)時蘸著水對著描紅字帖練字,也許在另一種人生里,我是一位規(guī)矩的文化人,我的字至今還寫得很好。她涂好后,反復(fù)抿著嘴。只此一筆,便讓我感覺出陌生來。她就像是一名與生俱來的標(biāo)準(zhǔn)的風(fēng)塵女子。
“可以開始了嗎?”她說。
“好,你要先吃點什么嗎?”我說。
“不了?!?/p>
此時日已西斜,地面卻仍舊發(fā)熱,我們走向物流中心。她倚靠在那過于寬闊的大門邊,穿著買來的裙子,手提坤包,一條腿微微抬起,將香煙塞向猩紅的嘴唇。門內(nèi)的治安辦公室用鏈條鎖鎖好。我坐在對面的馬路牙子上,和算命先生瞎聊著。司機們毫無例外,在路過時被勾捏吸引住??伤麄兌枷癯赃^這方面的虧,僅僅只是放慢腳步看一眼,便繼續(xù)走過去。有那么三兩人(估計是車隊的),像工人下班,一邊端著飯盒吃飯,一邊悠閑地參觀她。他們注定沒有誠意,可勾捏還在努力迎合他們。
“想要服務(wù)嗎?”她說。
“有什么服務(wù)?”他們說。
“一般的,特別的?!?/p>
“一般的怎么說?”
“就是打一下?!?/p>
“特別的呢?”
“你自個兒知道啊?!?/p>
“不知道,說來看呢。”
“你心里都清楚,還要問我干什么?”
“真不知道,你說來看呢?!?/p>
“戳癟?!?/p>
“戳癟,”他們?nèi)缭敢詢數(shù)匦χ?,一邊走一邊模仿著勾捏的口音,“戳癟。”勾捏大為光火,彎腰去地上抓石子,他們像幾頭犀牛聳著肩踢踏踢踏地跑了。我向胸口急劇起伏的她招手,她惱恨地看我。我叫她回去,她卻鐵了心要弄到一個。終于走來一位膀大腰圓的男人,提著吃的,一言不發(fā)地站在她面前。他穿著該死的草綠色軍褲,這意味著他可能當(dāng)過兵,可能還是特種兵。我倉皇地擺手,她并不理會。她走在前頭,他跟在后頭,拐向物流中心東側(cè)圍墻那邊的小水泥道。他就像是押送著她,一點兒也不慌亂。他們將走到后墻那兒。我起身,跟過去,在東側(cè)小道的盡頭,我看見他一只手撐著圍墻,將勾捏逼在后墻上,另一只手(有電線桿那么粗)撈起她的裙子握住她的屁股。在他們身后是一片荒地。我竟然勃起。同時因為感覺是利用她而心生愧疚。而最終占據(jù)我全部心靈的還是恐懼。它讓我寸步難行。直到她跺起高跟鞋,我才軟綿綿地踏進北側(cè)的這條小道。記住,我頻繁向自己下令,氣勢上一定要壓倒對手,你占著理呢。
我將左拳貼在唇前,故意咳嗽起來。這樣他才將埋在她肩后的腦袋(他可是將她耳后舔得一塌糊涂)抽回來。他平靜地看著我,臉部紅而飽滿,毛孔很大(不知怎么,我總是幻覺在那褶皺的凹陷處有一只赤蟻探頭探腦地爬進爬出),頭粗大,嘴上蓄著濃密的金黃色的胡髭。我都懷疑他是西域人。他睥睨地看著我,在大概知道我是什么角色后,將她推向一旁(她的腳還崴了),然后捉緊我的胳膊。他只輕輕使力,就差不多要捏碎我的肱骨,我慘叫起來,錘子掉落在地。
“你剛才說什么?”他說。
“你玩弄我的女人。”我機械地背誦著。
“不是她自己出來賣的嗎?”
我羞愧滿面,嘟起嘴唇來。我想要殺要剮就任由你了。他接著說:“孫子,這一套我見得多了?!彼@么說,我才松下一口氣來。怎么說呢,他沒打我,就還算是個好的結(jié)局。大的危險沒有了。我將頭低得更低,聽他訓(xùn)斥:什么不學(xué)好,學(xué)這個。我心里還回?fù)簦耗悴灰惨粯??我心里默算著時間,等著他發(fā)出滾的指令。這樣我和勾捏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滾了。倒沒多久,他扎好皮帶,穩(wěn)重地拎起地上那盒吃的,罵罵咧咧地走了。我目送他消失于來路,感覺很不真實。
“我們走吧,走這邊。”我說。
“走你媽,”我的合伙人兼愛侶說,“你一錘敲暈他不就好了,咳什么嗽?!?/p>
“我不也想著只為求財嗎?”
“求你媽?!?/p>
然后我再沒辦法攔住她了。我能做的就是在她氣惱地喊“給我”時死死守住那把錘子。我嘟囔著:“你就不能冷靜點嗎?”
“可是我餓,你知道嗎?”
后來,我甚至還沒來得及說話,她就回頭兇狠地反擊:“我餓?!蔽乙拆I,可是不能僅憑餓就放任自己喪失理智,不是嗎?不能因為一種辦法暫時行不通,就想當(dāng)然地以為另一種辦法可行。她的主意從一開始就是錯的:那意味著我們連和法律談判的資格都沒有了。我放慢腳步,想自己終于是管不住你了,那就不管了。我想我們本來也就是兩只飄萍,機緣巧合(要不是在小客車上順手偷到一筆錢,要不是怕被發(fā)覺在新興就下了車,要不是下車后買了副墨鏡),聚到一起,以后注定也是要分離的,今日不分離明日也分離。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我看著她耳后那些白發(fā)(那年輕身軀內(nèi)不得不包含的老邁),想到我對她的憐憫以及她對這種憐憫的利用(就像幼虎,一次次抓破保護者的自尊),傷心不已。這是我最后一次離開她的機會?!澳憧紤]清楚了嗎?”我問。如果她回答“是”,我就向她的背影揮手,加快腳步朝反方向走去。她回答:“是,我考慮清楚了?!?/p>
我停下來。
我相信就是一個人,她也會將這件事沒頭沒腦地做下去。她有著難以置信的倔犟。我就站在這里,等街邊的這首歌結(jié)束,我沒那么愛你。
然而她停下腳步。
一個像是從油井里打撈出來的人,顫巍巍地站在她面前,問:“有那個嗎?”油污粘在他的頭發(fā)、鼻尖、胸前、袖子以及手上提著的原本銀白色的活動扳手上。就是隔這么遠(yuǎn),我也能感受到他發(fā)自內(nèi)心的緊張。很難想象,一個四十好幾的人,身上的肉都有酸氣,還會這樣羞澀。他是剛才調(diào)戲她的那伙人里的一個,如今可能支開他們了。他使她興奮起來,“有啊,就看你想玩什么?!彼难菁伎芍^招之即來。她故作為難,和他講了好一會兒價錢,等到他說“不光是我,日后還會有我的朋友”時,她顯得好不耐煩,說,好吧好吧。她將他帶走。因為怕我沒跟上,她在走到小道一半時回頭,對著守在路口的我眨眼。他也跟著回頭??纯此纯次摇C黠@不安。他扯著她的袖口問:“他是誰?”
“哥,那個,你放心,替你望風(fēng)的,安全第一呀哥?!蔽易哌^去,并在適當(dāng)位置停下。
“抽根煙?!彼@樣說我就放心了。他裝著極豪邁的樣子,從兜內(nèi)摸出二十元,說,“兄弟你辛苦了?!蔽医舆^來,說:“謝哥,哥玩得開心?!?/p>
走到小道轉(zhuǎn)彎處時,他又回頭了,我蹲在原地朝他撣手,于是他算是放心地走了過去。數(shù)分鐘后,我們便在田地里盡情玩弄這不知從何處來又要往何處去的異鄉(xiāng)人。我戴上手套,拎著他的皮帶頭,晃蕩著,說:“不知道?。俊彼难澴右衙摰揭话?,正雙手撐地,想向后移動躺著的身體。“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我惡狠狠地說。我看見他從上衣的外口袋里摸錢。我以為只有這幾百元,卻見他又從蜷曲的褲子里搜出一沓來。“兄弟,我不是存心的。”他著急地說。
“我知道。”我說。我讓他把駕駛證和身份證拿過來,用手機拍照,又給他拍了一張?!澳阋菆缶?,我就將照片寄到你們那里?!蔽医又f。
“不要寄?!?/p>
“現(xiàn)在你把褲子脫下來,往北走,走到山腳下,走到河里去,不要回頭,懂嗎?”
“懂?!?/p>
“回頭就弄死你。”
“我不回頭?!?/p>
“花點錢留條命還是值得的,是不是?”
“是?!?/p>
“還是劃算的,對不對?”
“對?!?/p>
“你運氣好,碰到我別的哥們兒,你就死定了,知道不?”
“知道?!?/p>
“還有,你記得,如果不是本地人,就不要在本地嫖妓,知道不?”
“知道。”
“長教訓(xùn)了嗎?”
“長了。”
“好吧,走?!?/p>
他脫下褲子,左手捏著駕駛證和身份證,右手拎著褲子,朝河邊走去(他的腳掌不時踩到石子,因此腳抬得老高,就像大地過于滾燙一樣)。這時距離完整意義上的夜晚只有一會兒了,風(fēng)帶著一股腥氣從地間吹來,穿過他光溜溜的下身,使他打了一個激靈。后來,當(dāng)我翻過他的身軀,看見他驚恐的臉上全是淚水,兩腿間也尿濕了。勾捏幾步追上去,用活動扳手(剛才她一直在旋轉(zhuǎn)調(diào)整鈕,以使活動顎遠(yuǎn)離或者接近固定顎)猛擊他的頭部。他就像一扇門或一棵被伐倒的樹,直挺挺地?fù)湓诘厣稀?/p>
“你干什么?”我低呼道。
她不予理睬,蹲下去,照著他的頭骨連續(xù)敲打,因為扳手頭太窄,它總是滑向一邊。直到那地方像馬口鐵蓋子被徹底敲癟,直到他發(fā)出最后一聲就像是牛死掉一樣的長嘆(他嘴角下的褐色塵土都被這口氣吹得飛揚起來),直到他的雙腿不再抽搐,直到血帶著濃烈的鹽的味道從他的頭皮下滲出來并像紅墨水一樣洇開來,她才住手。這樣的時光,山脈黑黢黢一團,風(fēng)吹拂著一叢一叢的牛筋草,河流按自己的節(jié)奏嘩嘩響地朝東流去,我感覺很不真實。我腦海里全是她高舉著扳手砸下去的剪影。機械活動的剪影。她像兇殘的人猿,喘息著,露出尖尖的犬齒,發(fā)瘋地?fù)魵⑼?。直到感到累了,她才說:“我也是剛想到,他有了活路,難道我們還有?”她用左手小心從坤包夾出紙巾。我感到害怕。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免于她的殺害。
要過好一會兒,她才露出讓人心疼的眼神(她越靠近我,我越想往后退)。她已擦好扳手上的血。我悶在那兒,滿腦子想將這幾分鐘倒帶倒回去??墒鞘虑橐呀?jīng)永不可逆地發(fā)生。
阿乙,作家,現(xiàn)居北京。主要著作有小說《鳥看見我了》《下面,我該干些什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