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鑫森
秋瘋子
位于湖南潭州的湘楚大學(xué),在上個世紀的三四十年代,既有諸多名系又有諸多名師,令天南海北的學(xué)子趨之若鶩,無不以入此校為榮。
社會學(xué)系是名系之一,四十歲出頭的秋瘋子,則是該系名聲最大的人物。他之所以獲此雅號,其一,他姓秋名豐子,字耕夫,“豐”與“瘋”諧音;其二,他有許多驚世駭俗的言行,帶著一股常規(guī)難以理喻的瘋傻氣,不能不叫人刮目相看。
社會學(xué)以人類的社會生活及其發(fā)展為研究對象,除經(jīng)濟、政治的大課題之外,還有對某些社會現(xiàn)象如人口、勞動、民族、宗教、民俗諸多方面的探究。首先提出這個學(xué)科名稱的,是法國的實證論者孔德。
社會學(xué)系的教授們,多半留過洋,領(lǐng)略過歐風(fēng)美雨的妙處,同時又有自已專攻的領(lǐng)域。秋瘋子在法國巴黎“泡”過幾年,研究的是民俗在社會行進過程中的恒定性和異變性,他的碩士和博士論文,得到洋師長的激賞。與他在法國同過學(xué)的薊之悅字獨樂,如今擔(dān)綱社會學(xué)系的系主任,探討的是中國之所以貧窮,與毫無節(jié)制的人口增長,具有什么形態(tài)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他的口頭禪是:“窮苦人呀,生那么多孩子干什么,這才造成了國弱民貧!”
秋瘋子最不喜歡薊之悅,認為他做的學(xué)問是狗屁不值,把國弱民貧的責(zé)任推給生孩子過多的窮苦人,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怎么就不談?wù)蔚母瘮?、外夷的侵略、富人的貪婪呢?那才是國弱民貧的真正病根。因此這兩個人,只要有機會碰在一起,就會對“咬”。秋瘋子言辭鋒利,如刀似劍,常讓薊之悅丟盔棄甲,悻悻而退。秋瘋子私下里也承認,薊之悅除學(xué)問上偏頗之外,卻是個大大的好人,只是他面對這位老同學(xué),有些話不吐不快。
秋瘋子的衣著很守舊,春、秋、冬喜歡身穿藍緞子團花長袍,外罩黑緞子馬褂,頭戴黑絨瓜皮帽;夏天則是藍、黑長衫,光頭,腳蹬黑布鞋。薊之悅呢,西裝、襯衣、領(lǐng)帶、皮鞋,西式頭,鼻梁上架一副金絲眼鏡。
薊之悅雖是系主任,但為人謙和,沒有什么官架子,也不小氣錢財。得閑時,經(jīng)常邀約同事雅集,或去附近的名園、名寺游玩,或在某個酒樓、飯莊設(shè)宴。
早春的一個星期日,天氣晴明,他們?nèi)コ墙嫉恼焉剿掠^賞玉蘭花。忽然大風(fēng)驟起,風(fēng)沙漫天,樹頭潔白的花瓣紛紛飄落,大家趕忙避到檐下。
薊之悅說:“對不起諸位了,真可謂大煞風(fēng)景!”
秋瘋子仰天大笑,說:“我把這成語改變詞序,叫做‘大風(fēng)煞景或‘風(fēng)大煞景,獨樂兄,你看如何?”
薊之悅說:“還是耕夫兄有捷才,佩服?!?/p>
社會學(xué)系的教授,雖喝過洋墨水,但國學(xué)是自小就涉獵的,功夫都很扎實,許多典籍可說是爛熟于心。相聚在一起,社會學(xué)的主業(yè)倒很少論及,談的多是國粹。比如薊之悅,對《墨子》一書及歷代研墨之說十分看重,開口便是“墨學(xué)”。一次,薊之悅在宴會上,忍不住與同桌的人,又侃侃而談墨子所倡導(dǎo)的“兼愛”。
秋瘋子重重放下酒杯,板起臉,豎起眉,站起來罵道:“如今談墨子的人,都是一些混賬王八蛋!”
薊之悅的臉頓時紅赤。
秋瘋子又憤憤地說:“即便是獨樂兄的父親,也是混賬王八蛋!”
一向平和的薊之悅勃然大怒,手指秋瘋子吼道:“你罵我也罷,怎么可以辱我高堂!”
秋瘋子緩緩坐下,笑著說:“兄且息怒,我不過是試試你的心境。墨子‘兼愛,是無父也,你今有父,何足以談墨學(xué)?我不是罵你,是測試你對尊父可有孝心。你果真有,這就好!”
一席話引得哄堂大笑。
秋瘋子備課,從不用鋼筆和輕巧的筆記本。他從南紙店買來褐黃色的毛邊土紙,裁出長兩尺半、寬近一尺半的長方紙片,再裝訂好,用毛筆正楷書之,一絲不茍。備課本在講臺上攤開,占的面積很大,學(xué)生忍不住發(fā)笑。他大言不慚地說:“我做的是大學(xué)問,只有這種大備課本方可承載!”
他對學(xué)生很關(guān)照,特別是家境貧寒者,往往慷慨掏錢濟助。有找工作困難的,他為之薦介給親朋好友主掌的單位、部門。學(xué)生畢業(yè)離校,他會常寫信去問問工作、生活情況,一律稱之為“XX吾弟”。有一次,他的一個學(xué)生懷著感激之情回復(fù)一信,起首稱“耕夫吾兄”,秋瘋子拆信一看,拍案而起,罵道:“我稱學(xué)生為弟,是謙遜,他稱我為兄,是冒犯,師生關(guān)系猶如父子,豈可混淆!”
秋瘋子會寫詩能作聯(lián),毛筆字寫得很好,楷、行尤妙,還能信筆作寫意國畫。
本系的年輕教師榮尚德、馬榮英要結(jié)婚了,請秋瘋子為他們將來的書齋寫個匾額、書副對聯(lián)。匾額他題了四個厚重的楷字:“一德雙榮?!奔惹度肓四信彰械淖?,又有勉勵之意;再以行書作聯(lián):“四壁圖書成雅集;五更風(fēng)雨入幽眠?!迸e行結(jié)婚儀式的時候,原本艷陽高照,忽然天低云暗、雨聲喧嘩,有賓客驚呼:“天公不作美!”秋瘋子揮手大聲駁斥:“此言大謬!既云且雨,天地交泰之象,乃天公為新婚夫婦現(xiàn)身說法,可喜可賀!”
秋瘋子研究民俗,以千年古城湘潭作為個案,再廣采博擷,出版過數(shù)本皇皇大著,譽聲四播。他對古城的社會動態(tài)十分關(guān)注,常常走出書齋,慨然親歷其間。
有一年,此地流行瘟疫,市民談虎色變。有謠言傳布,稱郊外關(guān)帝廟旁有一個小水潭,取水以飲可除病,于是萬人空巷,接踵而至。清水取盡,只余下渾濁的泥漿,人們又取泥漿入口。秋瘋子聞?wù)f,立赴現(xiàn)場游說并奪人瓢、碗,稱這是迷信,飲了不衛(wèi)生的水更易得病。于是引起公憤,向他拋擲磚頭、泥塊,他只得落荒而逃。
湘潭城區(qū)格局擁擠,縣府決定向城郊擴建。西郊有一條小河,河上有一座石橋名叫“騰蛟橋”??骨迕麑⒑悟v蛟曾在橋上抵抗入城的清兵,受傷被俘后又不肯降清,終被處斬。后人為了紀念他,將無名小橋命名為騰蛟橋,每年在他殉難之日,人們在橋上設(shè)香燭、果品為祭,稱為“祭龍節(jié)”?,F(xiàn)在,縣府為出政績,居然要填河拆橋了。秋瘋子狂奔到橋上,手撫橋欄大哭,然后伸開雙臂站在橋中央阻止施工,欲與石橋共存亡。薊之悅知道官方的主意不可改變,怕秋瘋子遭到不測,就安排幾個校工去把他強拉了回來。第二天的《潭城日報》上,頭版頭條的標題是:《秋瘋子哭諫拆橋,何騰蛟何處祭奠》。
一九四四年初夏,湘潭淪陷,日軍的膏藥旗到處飄舞,槍光彈影攪亂了古城往日的平靜與清雅。
農(nóng)歷五月初五為傳統(tǒng)的端午節(jié),日軍司令部早貼出告示:嚴禁龍舟下水,嚴禁祭祀屈原。
當(dāng)時的湘楚大學(xué)早已停課,教師、學(xué)生風(fēng)流云散。
端午節(jié)上午九時許,秋瘋子一個人來到怡和坪碼頭的湘江邊。這個碼頭又大又繁忙,為沿江十幾個碼頭之翹楚。
秋瘋子把長竹竿上卷著的白布長幡,從容地舒展開來,再把竹竿使勁地插牢在水邊的沙灘上。在古俗中,這叫招魂幡,不過秋瘋子招的不是已故親舊之魂,而是國魂。幡的上半截,是他咬破手指,用血寫的一首招魂詩:“歸去來兮中國魂,山河依舊氣豪雄。長幡直入云天去,喚醒睡獅怒吼聲。”幡的下半截,畫的是一只怒眼圓睜、向天而吼的雄獅,濃墨重彩,威風(fēng)八面。
江岸上觀者漸多。
秋瘋子從提袋中拿出鞭炮,再在沙灘上插好點燃的香、燭。鞭炮燃響后,他面江而跪,虔誠地磕了三個頭,然后站立起來,手持一大杯水酒,轉(zhuǎn)身面對江岸上的人,高聲吟道:“楚亡屈子投江死,酹酒山河未許愁。四萬萬人齊奮起,風(fēng)雷滾滾震神州!”
眾人齊聲叫好,口號聲此起彼伏。
忽有一群日本兵、偽軍,從人墻中擠開一條縫,兇狠地沖出來,把槍口對準了不遠處的秋瘋子。
砰、砰、砰……
亂槍聲中,秋瘋子大笑不止,然后緩緩倒下。
靖康通寶
在古城湘潭的平政路十一總,有一家百年老店“方圓古泉齋”,專門經(jīng)銷古錢幣。門臉不大,店堂也不寬敞,但名氣很大。如今的老板姓甄名曲聲,五十來歲,身材矮胖,但一雙眼睛特別亮,稱之為“目光如炬”決非虛詞。
“泉”,是古錢幣的另一名稱,《周禮·地官·泉府》說:“泉與錢,古今異名?!薄稘h書·食貨志》謂錢幣總是如泉水般不斷流通的,故名。
喜歡收藏、賞玩錢幣的人,或是家道殷實,有錢也有閑;或是腹笥豐盈,學(xué)有所長。這些人常常光顧“方圓古泉齋”,視甄曲聲為知交。
這里的貨源較為充足,低檔、中檔、高檔的都有。前兩類陳列在貨架上,任人觀看、選購;高檔的則盛于各種不同的錦盒里,有行家問及方拿出來,如刀幣、布幣、蟻鼻錢、五銖錢、金錯刀幣、對錢、合背錢等。各種錢幣的來源,一是有人送上門來兜售;二是甄曲聲在本地或外地收購而來。他有好眼力,辨年代、斷真?zhèn)?、識品相,從不會錯。既有對家學(xué)的傳承,自己又喜讀書、善交游、重實際考察,大家稱他是“真正鉆進錢眼里”的人物。
“華興綢布貿(mào)易公司”的總經(jīng)理華壯飛,業(yè)余喜歡收藏古錢幣,他不常來“方圓古泉齋”,但來了就要買高檔貨。華壯飛比甄曲聲年長兩歲,瘦高個,臉窄、眼小、口闊,性子很直率,走路一陣風(fēng),說話像放連珠炮,語速快,聲音洪亮。
氣焰喧囂的日寇,攻陷武漢后,南下直逼長沙。湘潭與省會長沙相距不過七八十里遠,氣氛頓時緊張起來。
夏天的一個上午,“方圓古泉齋”沒有什么顧客,很靜。甄曲聲坐在柜臺里,默讀南宋洪遵所著的《錢志》一書。
華壯飛忽然走了進來,大聲說:“甄老板還能安然讀書,修煉到家了?!?/p>
甄曲聲放下書站起來,說:“華兄好些日子沒來了,快請坐。國事日艱,誰還顧得上玩賞錢幣呵,我正閑得無聊哩?!?/p>
兩人在店堂的八仙桌邊坐下來,喝茶、抽煙。
華壯飛說:“我想購一枚古錢,不知貴店有沒有?”
“什么古錢?”
“‘靖康錢!”
“這是稀罕物,我只見過幾次。但兄若真心想要,我可以去訪尋?!?/p>
“當(dāng)然是真心要!”
“靖康”是北宋最后一個年號,在位的皇帝是宋欽宗趙桓,為公元1126年。第二年,欽宗父子便被金人所擄,史稱“靖康之恥”。
“華兄是要‘靖康通寶還是‘靖康元寶?是要何種書體的?什么價才肯接受?”
“只要有‘靖康二字的錢幣就行,價亦不論。我要將它系在身上,以警示自己莫忘國恥、臥薪嘗膽,還要讓親人、朋友時時看見,好同心協(xié)力抗擊倭寇。”
“華兄可見過這種古錢?”
“我只聽人說過,也看過圖譜,沒見過實物,此生引以為憾。拜托!拜托!”
華壯飛說完,站起來,拱拱手,咚咚咚地走了。
兩個月過去了。
甄曲聲知道湘潭的收藏家和大戶人家的手上,絕對沒有“靖康”錢。他去了本省和外省的大城市,叩訪一些打過交道的古玩商和收藏家,終于在成都一個古玩商的手里,購到兩枚一模一樣的“靖康通寶”,錢文是瘦金書體的楷字,而且是宋欽宗的手筆,故可稱為“御書錢”。但他在放大鏡下細看錢文和銅質(zhì),便斷定一枚是真的,另一枚是清代的仿品。
古玩商坦率地說:“我知道你的眼力厲害,但是,我得兩枚一起賣,真的三兩黃金,仿品一兩黃金!否則,我不出手?!?/p>
甄曲聲咬了咬牙,認了。若不是老友所托,他能吃這個虧嗎?何況華壯飛是要用這種錢抒懷、勵志!
回到湘潭,甄曲聲守口如瓶,不向任何人提起此事。每夜,他在燈下握著放大鏡看了又看,思緒萬千。最后決定,把仿品當(dāng)真品交給華壯飛,收三兩黃金,而且聲明就訪到這一枚;把真品留下來,日后自有大用。
甄曲聲將“靖康通寶”送到華府。
華壯飛細細地觀賞一陣后,說:“辛苦你了,謝謝。三兩黃金,值!”
甄曲聲心有內(nèi)疚,早早告辭。
許多人都知道華壯飛有了“靖康通寶”,至于是從何處得到的,他笑而不答。他用一根白絲絳穿過錢孔,再系到腰帶上。凡有人要看,他就掏出來一示??诶锬钪里w《滿江紅》中的句子:“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
甄曲聲欽佩華壯飛,也為老友擔(dān)心。難保城中就沒有日、偽特務(wù),把老友的名字寫進黑名單!
一九四四年秋,淪陷了的湘潭,到處飄著日寇的膏藥旗。
華壯飛突然被關(guān)進了日軍憲兵隊的大牢里,罪名是:他的“華興綢布貿(mào)易公司”,悄悄地為抗日游擊隊捐贈了大量做軍裝的土棉布;身系“靖康通寶”古錢,鼓動他人抗日情緒。那枚古錢被漢奸從他身上搜出,并用鐵錘當(dāng)眾砸碎了。
甄曲聲通過不少關(guān)系,在華壯飛將被處死的前一天晚上,提著盛酒菜的食盒,去監(jiān)獄探看老友。
收了錢的獄卒避開了。
他們坐在發(fā)臭的草墊上,擺開了酒、菜、碗、筷、杯。
“曲兄,多謝你來看望我?!?/p>
“華兄,我對不起你呵?!?/p>
華壯飛截住他的話頭,小聲說:“你想說什么我知道。你給我的‘靖康通寶,當(dāng)時我一看就知道是仿品,本想揭穿,但馬上從你平素的為人上推測,你還有另一枚真品,留下來定有深意。果真如你所料,若砸碎的是真品,何其痛惜。”
“我?guī)砹苏嫫?,想?dāng)面交給你。否則,我最初良好的愿望與日后漸多的自責(zé),會無休無止地折磨我,度日如年呵。”
“我以‘靖康通寶仿品張揚于人前,是為張揚抗倭之正氣。你好好保留真品,同樣是保存中華之國粹。千萬別給我真品,一個將死之人能保存完好嗎?來,且痛飲三杯!”
“好!正如古人所言: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p>
“痛快!”
“痛快!”
……
抗戰(zhàn)勝利后,甄曲聲將真品“靖康通寶”轉(zhuǎn)交給了華壯飛的夫人及孩子。
新中國成立后,華壯飛的親人又將此物捐贈給了湘潭市博物館。
重陽菊
颯颯的秋風(fēng),宛若并州快剪,把天邊最后幾抹夕陽剪斷,淡紅的絲縷散落下來,飄向不知名的地方。一疊一疊的遠山,如熄滅的柴垛,回光返照后,便熄滅成淡淡的影子,歸于死寂。
身后的槍聲漸次稀疏,嘈雜的呼喊聲也漸次杳遠,于漸濃的暮色中,掠過去一個踉踉蹌蹌的人影。山路蜿蜒,人影也跟著蜿蜒。四周真靜,靜如一片墳場,偶爾于黑黝黝的樹棵子間傳來一聲兩聲歸巢宿鳥的啼喚,便又添卻許多的凄清。不久,于云縫中漏出幾點星光,如清冷的寶石,綴在一塊灰黑的絨布上。又過了一陣,竟有一彎淡月浮上不遠處的山尖,山路、峰巒、樹叢便朦朦朧朧地透現(xiàn)出來。
風(fēng)很硬且尖銳,夾雜著漸重的寒意,熊庚不禁打了一個冷噤,剛才好一陣慌亂的奔竄,內(nèi)衣被汗濡得透濕,此刻正冰涼地貼在脊背上,實在不是個滋味。
他怎么到這個地方來了?而這個地方叫什么,處在什么方位上,他一概不知。反正他和老師及同學(xué)被沖散了,被明晃晃的刺刀和“三八”大蓋的槍聲沖散了,一個人慌不擇路地逃到這地方來。
作為一個大學(xué)中文系的教授,若不是亂離,是絕對不會到這窮鄉(xiāng)僻壤來的,是絕對不會一個人孤零零地走夜路的,每天無非是從家里到教室到圖書館而已??傻降讎y當(dāng)頭,校園再無法安置下一張平靜的書桌,先是學(xué)校統(tǒng)一將家眷往大后方轉(zhuǎn)移,接著是教職員工分批撤退。他執(zhí)意要走最后一批,他希望突然出現(xiàn)一個奇跡,橫戈南下的東洋鬼子被“國軍”攔截住,但是這個希望即刻破滅了。
在一個深夜,古城陷落了,在驚恐的鐘聲中,學(xué)校里剩下的師生緊急撤離。在走出校門的那一剎那,他兩眼流下渾濁的淚水,手撫著那塊用紫檀木雕鐫的“江南大學(xué)”的校牌,泣不成聲。他想起李后主“幾曾識干戈”的詞句,又想起陸放翁的“嗚呼!楚雖三戶能亡秦,豈有堂堂中國空無人”的悲壯感慨,竟深恨自已是一介書生,不能向天一呼,馳騁疆場。
逃亡的路如此漫長。就在今天的黃昏,他們與呼嘯而來的日本兵遭遇上了,死亡兀地劈面而立。與他并肩而行的老友沈沉胸口中了一彈,倒下了,臨終前,艱難地用手往不遠處的山林指了指,想說什么,卻又什么也說不出來。
此刻,其他的老師和同學(xué)在何處呢?
回首山下,迷蒙中見猩紅如血的火光,閃爍在夜色深處,分明感覺到整個夜的顫栗。他長嘆一聲,拖著疲憊的身子朝山上走去。
山徑往前躥了一段,居然拐了一個彎。
淺淺的月光下,忽地出現(xiàn)了一圈翠竹疏籬,圍著一片菊畦和一棟土墻茅舍,茅舍的窗口閃出一方光亮。
熊庚愣住了,這尋常物象此刻看來真如一幅圖畫,便停下腳步,久久地看了起來。心上隨之涌上一層暖色,這分明是一戶人家。那么說,他可以去找點吃的喝的,可以去打探路徑,或許還可以與山民野老聊聊天,以解奔逃的驚恐。
他站在竹籬前了。
喲,這一畦畦的菊花長得真盛,黃的,白的,紫的,花朵很大,散發(fā)出一陣一陣清苦的香氣。他還看到籬邊的幾叢菊花,白瓣黃心,這自然是九華菊了。遙想當(dāng)年的陶淵明,養(yǎng)的就是這種九華菊,高雅清逸,怪不得他可以棄官而歸,因為這些菊花太可愛了。熊庚暗忖:這主人定然不俗!
沙、沙、沙……這是什么聲音?熊庚抬起頭來,尋找著這一派聲音的來源,原來是竹籬的上端插著一面面紙作的彩旗,在風(fēng)里拂動著。他的心又是一跳:重陽彩旗!這樣說來,今天定是重陽節(jié)了!唉,逃難中唯恨日子過得太慢,哪里還記得起什么重陽節(jié)!插重陽彩旗,是一個很古老的風(fēng)俗,且看看紙旗上寫的畫的是什么。熊庚踮起腳跟,睜大雙眼,細細地看起來,有人物畫《梁紅玉擊鼓抗金》《戚繼光抗倭》等,有的則寫著古典詩詞,多與殺敵衛(wèi)國有關(guān)。熊庚激動起來,想不到山居人家,竟有如此胸襟、氣度。
他決定拜謁農(nóng)舍中的人物。
他正要推開那扇竹籬正中的柴門,忽從那棟農(nóng)舍里走出一個須發(fā)皆白的老人來,面目清癯,但那雙眼睛卻炯炯有神,他用很洪亮的嗓音說道:“客人請進吧,你如此欣賞我的菊花和彩旗,想見你也不俗,請進吧?!?/p>
熊庚聽到這幾句話,眼睛便又濕潤了,仿佛呼喚他的是—位分袂了許久的老朋友,眼前這一切在一剎那間變得再不陌生。他猜想,老人已暗地里觀察他好一陣了,或者說,是等待他好一陣了。
熊庚推開柴門,走到院子里,說:“我是江南大學(xué)中文系的熊庚,不速之客,打擾打擾?!?
老人微微一笑:“勿須客氣。今天是重陽節(jié),來了一位雅客,可算是寒舍的幸事了。來,待我搬出桌椅,我們好好地喝幾盅菊花酒,好好地賞賞重陽菊?!?/p>
熊庚連連說:“好!好!”
月光、菊花、彩旗、竹篙、茅舍,使熊庚忘記了剛才逃難的辛酸,忘記了自己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眼前只有一個流光溢彩的重陽節(jié),一個一代一代流傳下來的重陽節(jié)。
不一會,于菊畦間的隙地,擺好一張矮桌和兩把竹靠椅,桌上擱了一壇菊花酒和幾碟子早就備好的野味。仿佛這位老人早已知道有客人來,便把一切都備好了。
待賓主坐下,老人說:“我也自報家門吧,我叫沈圃園,自號菊叟,到今天正好入八十。平日就喜歡種種菊花,作作字畫。來,嘗嘗這菊花酒,是去年菊花開放時,采莖葉雜黍米釀出的,到今日才開壇哩。來,先干三杯,以祛風(fēng)寒,再慢慢地敘談?!?/p>
熊庚果然連干了三杯,真是好酒,甘醇濃冽,回味深長,便嘆道:“妙不可言!”
沈圃園爽朗地笑了起來。
熊庚說:“今日既為沈老壽誕,我空手而來,且讓我作一付壽聯(lián)以賀:形其質(zhì)者菊蕊,何以壽之海山。”
“謝謝,謝謝?!?/p>
“沈老,怎么就你一個人?”
沈圃園說:“家人全遷離了,這里———朝夕要被倭寇占住的,我獨不肯走,八十歲了,還怕死么?不過,我是舍不得這個重陽節(jié),舍不得這幾畦菊花,舍不得這一壇菊花酒。今天我們算是有緣了。你……竟無意中闖進了這塊地方,這塊地方已被倭寇圍住了,也許今夜……明早,他們就要來搜山了。不談這些了,來,喝酒?!?/p>
熊庚心一顫,但很快又鎮(zhèn)靜下來,酒力開始熱騰騰周身湃轉(zhuǎn),心境竟明如月光。
他們一邊喝酒,一邊欣賞身前身后的菊花,清苦的香味環(huán)繞著他們,仿佛自己也成一株菊花了。
“老弟,豈不聞古人說‘塵世相逢開口笑,黃花須插滿頭歸么,來,我來扎兩個草莖圈兒,上面插滿菊花,戴在頭上,不是很有趣嗎?”
熊庚樂得像一個孩子,說:“這就饒有古風(fēng)了?!?/p>
草莖圈兒很快扎好了,又摘了些黃黃白白紫紫的菊花,沿圈插得滿滿的,然后兩人興致勃勃地戴在頭上。戴好了,你看我,我看你,笑得前仰后伏。
“老弟,你說,小小的倭寇能剿滅堂堂的中國人么,能不讓我們過重陽節(jié)么,不能。就為了這個,我留下了!”
熊庚點點頭。
“老弟,你既是江南大學(xué)中文系的,應(yīng)該認得犬子沈沉?!?/p>
熊庚連忙站起來,說:“我和沈沉最是心契,想不到世伯住在這里?!?/p>
“沈沉和你在一起么?”
熊庚遲疑了一陣,才說:“我們沒在一起,他……早就撤離了。”
沈圃園望了他一眼,說:“快坐,快坐。我曾聽他說過,你們在學(xué)問上是針鋒相對,而私誼卻是極好的。”
熊庚慌慌地坐下,連連說:“是,是?!比缓?,端起杯子,烈烈地把酒灌下去。他想起沈沉臨終前的那個手勢,是指點他逃亡的方向呢?還是讓他去和沈世伯共度重陽呢?
沈圃園的眼里忽然閃出淚光。
“讓我冒昧地稱你為世侄。今夜苦長,我們不妨以古人帶‘菊字的詩句佐酒,如何?”
熊庚默默地點了點頭。
“熊世侄,我先說吧:秋菊有佳色,浥露掇其英?!毙芨f:“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盡更無花。”“喝酒!菊尊開九日,風(fēng)厲啟千秋?!?/p>
“干!不如隨分尊前醉,莫負東籬菊蕊黃?!薄敖鹁蘸M院香。”“菊殘猶有傲霜枝。”“秋老寒威妒菊天?!薄八獏草d酒問寒菊。”……
他們仿佛為一種激情所燃燒,語調(diào)愈來愈快,愈來愈高,如驚濤掠岸,似疾風(fēng)折木。
山下忽有槍聲傳來。
沈圃園面不改色,長舒了一口氣,說:“世侄,你記不記得南宋詞人呂本中的一首《南歌子》,是寫亂離中過重陽節(jié)的?!?/p>
“記得?!毙芨檬种篙p叩桌面,吟哦道:“驛路侵斜月,溪橋度曉霜。短籬殘菊一枝黃,正是亂山深處過重陽。旅枕元無夢,寒更每自長。只言江左好風(fēng)光,不道中原歸思轉(zhuǎn)凄涼。”
“嗯。對,只是太凄苦了些。而我們———世侄,卻要豪壯得多。山下是倭寇,我們卻在山上好好地過重陽節(jié)。只可惜你———還年輕,今年過五十了吧?”
“剛過?!?/p>
“人不在乎年紀大小,而在于一種氣節(jié),你說是不是?”
熊庚又猛干了一杯酒,說:“沈世伯,我懂你的意思,我不會貪生的。”
沈圃園說:“這我就放心了。來,今夜,我們要一醉方休!”
月亮漸漸地西斜了。
從哪個地方,是墻根?是籬邊?是菊畦里?傳來了一陣蟋蟀的鳴叫聲,很雄勁,很脆亮,充滿著一種生的堅忍與剛烈。
沈圃園從頭上的草圈上,取下一朵金黃菊花,對著月光端詳著,然后,又放在鼻子前嗅著,嗅了好久好久。
熊庚癡癡地望著他,望著望著,竟把他望成了一株老菊。是的,這是一株莖直香清的老菊。
山下的槍聲越來越緊,而且可以看見火把成陣,向山上撲來。
他們彼此望了一眼,便再不說話,只是慢慢地喝著菊花酒。
好香好醇的菊花酒!
沈圃園趔趄著站起來,尋找到一根細長的木棍,然后對著一畦畦的菊花使勁地掄起來,黃黃白白的花瓣紛紛墜落,一地的金和銀。
他朝著熊庚痙攣地一笑,說:“這樣好的花,能讓小鬼子過眼么?土還在,根還在,明年———花還會開的?!?/p>
然后,把木棍一丟,又坐到桌子邊來。
“世侄,來,干!”
“世伯,好,干!”
……
槍聲—直響到竹籬邊來,猩紅的火把密密地筑出一道火墻,從火墻下傳來“八格牙魯”的嘶吼。
沈圃園把酒杯一扔,站起來,憤怒地回罵道:“小鬼子,我X你八輩子祖宗!”
熊庚一動也不動,他從容地喝著酒,把這個重陽節(jié)深深地喝到肺腑里去!
槍聲響了。
他們倒下來,倒在菊叢里。
頭上的菊花染著點點血痕,在月光下,如同跳躍的火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