懶懶的詩都很短,準確地說是詩句都很短。
詩短在寫作上并不太難;詩句短則有點困難;最難的可能是詩句短且詩也短。這是因為,短句信息量有限,情感流量也有限,很大程度上要靠不斷延伸的詩句形成的結(jié)構(gòu)來彌補;也就是說,短詩更倚重結(jié)構(gòu)賦予它的特殊意味,即我們常說的言外之意、韻外之致、味外之味。現(xiàn)代學者徐復觀曾將結(jié)構(gòu)視為中國文學欣賞的“基點”(《中國文學欣賞的一個基點》),自然也是文學寫作的樞紐所在。如果詩句太短,短至一字,則句子結(jié)構(gòu)無從談起,篇章結(jié)構(gòu)就成了詩歌的唯一結(jié)構(gòu);如果詩行再短,詩會喪失立足點。所以我們會看到,詩句短的詩需要延長詩行來補救;詩句長的詩,寥寥數(shù)行甚至一行即可立起來。
懶懶的短詩是什么樣的呢?先來看《詩不言物》。整體上說,懶懶不可能不讓詩的重心下墜到最后一句,這可以算是短詩寫作的通則,很難跳脫。比較特別的是詩中最長的第四行(11字):閱讀者移動的眼光暗合/暗示氣球“漂移”的過程;長句具有的慢速效應也釋放著“溫柔”的情意。此外,第五行的問號是全詩唯一的標點,很顯眼:它將此句明確定位在疑問句而不是陳述或輕嘆,即是說,沒有人知道氣球“溫柔地”漂向“接近天空的位子”,是為什么;下行的“也許”就成了詩人的個人推測。事實上,詩人從第三行“溫柔”一詞開始,就在用一己的特殊目光,插入眾人常規(guī)眼光之中——所有人都可以目睹這一過程,也知曉其必然結(jié)局;唯有溫柔者滿懷溫柔之意。到“也許”這里,詩人把自己從眾人中分離出來:“喜歡”這個詞與“溫柔”一樣,是隱含詩人的自我指稱。
也許只有/必須到最后的意象上,我們才發(fā)現(xiàn)懶懶不太尋常的地方:溫柔與暴虐的共生?!队陙砹税 房蛇M一步說明溫柔與暴虐在詩中是怎么毫不違和地生長出來的。我努力抑制自己不去想象,把詩中短句連成長句會是什么效果;或許更需要考慮的是,這種4字上下的短句,只會敦促閱讀者的視線快速下滑,像坐上滑梯,其目的是什么。是想讓閱讀者在快速滑動中突然來個停頓,比如停頓在“棺木”“蓋子上”,繼而恍然,愕然?也許吧。如果說這首詩里有暴虐的存在,暴虐者是誰?雨水,不得不密封起來的屋子,還是和和氣氣又陰陽怪氣地說“恭喜你”的隱形人?也許是,她們合力筑造了暴虐的世界卻安心于用暴虐來躲避暴虐,就像“你”此刻要用對密封的屋子的焦慮替換掉對風雨襲來的焦慮。無論是誰,最后三行里的雨水,在洗掉“泥土”的同時也“洗掉”了暴虐,有著萬般柔情。
以上解讀可能有過度闡釋的嫌疑,而且由詩及人也不見得總是那么合適。不過,詩很難偽裝;擅偽裝者不必選擇寫詩這條路。你會再次看到,《溫柔》中突現(xiàn)的“匕首”,其喻旨無須多言,而它始終被溫柔、良善的氤氳縈繞。你不會對匕首的突然現(xiàn)身——毫無征兆,也無邏輯——感到不可思議,如果你讀過她的一些詩;況且,短詩一般的特征是:“圖窮匕首見”。
除了溫柔與暴虐的共生,懶懶詩的另一個特征是極端與反常的并蒂。詩歌幾乎都有對日常生活的陌生化處理,不過,懶懶詩的極端與反常中有很明顯的女性性別特征。這倒不是由于她常寫身體與性,是她使用的隱喻具有強烈的性暗示;特別是,這些性暗示與“白日夢”或無意識相連?!陡叱薄返脑婎}已有性暗示(“高潮”是我們時代的陳詞濫調(diào))。這個庸常的性暗示之下,卻是對盆子接水、水擊打盆底的日常行為、場景的精致描??;似乎是與精致描摹相適應,《溫柔》一詩中以4字上下為主的句子自然變?yōu)?字上下。對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有所了解的讀者,都會讀出“水龍頭”“花”“花心”,乃至“盆地”這些隱喻的性暗示,也就會知道結(jié)尾兩句實際所指。無意識在日?;顒又杏捎谀撤N契機上升到意識層面,卻仍然保留著它大多為被壓抑至最底層的性意識的特征。比較復雜的是《煮稀飯》。如果沒有意識到懶懶詩中性暗示的大量存在,可把這首詩看作一個以文學為生的人將遭遇的痛苦。實際上,全詩的中心語句“在痛苦中裂開——蕩漾的部分”,以及“她突然感到自己空無/一物”,都是性隱喻。
短詩,或者詩人雷喑所說的“小詩”若想“脫穎而出”,對懶懶來說有兩條可能的途徑:一個是以女性主義的“女性書寫”方式,去強化詩的性別特征;一個是在詩中制造更多的縫隙,更多的矛盾和沖突,以打破“圖窮匕首見”的僵硬模式。
魏天無,文學博士,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湖北文學理論與批評研究中心研究員。美國孟菲斯大學(UM)交換學者(2012—2013)。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