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翠玉
漆黑的夜,漆黑漆黑的夜,沒有月,也沒有星星,更沒有一絲燈光。這是xx戰(zhàn)事暫時結(jié)束的廢墟地。彼時,只有微風(fēng)偶爾動一下,仿若害怕觸動隱伏在哪個犄角旮旯的戰(zhàn)火,匆忙又隱匿起來,只有黑,放肆地、張揚地、毫無顧忌地侵占著彼時大地上千瘡百孔的一切、一切。
小艾終于醒了過來。小艾是被疼醒的,疼像小時候冬天里的西北風(fēng),嗖嗖地一個勁兒地直往心里鉆,疼得小艾就想,如果沒心該多好。想到心,小艾激靈了一下,使勁睜睜眼睛,四周靜悄悄地,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他潛意識狠勁一劃拉,那把已經(jīng)卷刃兒的大砍刀就被劃拉到手中,略帶焦糊氣息的紅綢飄帶讓漆黑的夜有了一絲單調(diào)的色彩作伴。小艾還沒來得及松口氣,就看見金色的星星一顆一顆掉下來,像神話里的精靈從他的七竅中鉆進鉆出。他很想伸手摘一顆,可他覺得自己緊緊握著大砍刀的手在一點一點松開,疲憊如山,那把才被抓起的大砍刀重如千斤,他已經(jīng)握不住它了。他覺得它正從他的手掌里一點點滑脫。他覺得饑渴異常,還有,那疼痛已然變成了一條蟲子,在他的身體里爬進爬出。他想伸手把它抓出來,手怎么也伸不出。又想用牙齒咬死它,可牙齒縮在口腔里,像兩排堅守在陣地上的士兵,紋絲不動。最后,他無助的想把舌頭伸出來,舔舔嘴唇,他使勁地伸著舌頭,可舌頭藏在牙齒后面,可能已經(jīng)昏厥了。這時,那蟲子仿佛爬到了他的左腿根,并且愈發(fā)使勁地噬咬起來。小艾連呻吟的力氣都沒有了,大砍刀重新滑落。他覺得大地在搖晃;自己在搖晃;漆黑的夜在搖晃,他覺得他仿若躺進小時候那個破舊的搖籃。
他仿佛看見了媽媽,看見媽媽用手掬著一捧水,有水珠兒一滴一滴地滴進他干裂的唇。媽媽,媽媽……小艾覺得自己的神志在一點點消散。突然,他的嘴唇一濕,他感覺真有水滴在一點點滲進他就要失去知覺的唇。求生的欲望讓他力氣大增,他終于能欠開一點點牙縫了,那水滴就像甘霖一樣流進他荒蕪的身體……
那些金色的星星慢慢消失,搖晃的夜?jié)u漸平穩(wěn)。他覺得能均勻地呼吸了。這時,他看見一個人。黑暗中,他看不清他的眉眼,可他看清他手里掬著一捧水,那水滴正沿著他的指縫一點一滴地滴進他的唇,小艾的嘴本能地張大了些,可是,那些如甘霖一般的水滴突然莫名消失了。他有點茫然,又使勁睜睜眼,他看見一個黑影蹣跚著離開他。那黑影離他越來越遠,越來越遠……小艾的心頓時下沉,夜更黑了,小艾覺得自己的生命也離自己越來越遠。黑,無窮無盡地把小艾團團包圍起來,小艾又要窒息了。這時,那黑影蹣跚著又慢慢返了回來,小艾的嘴里就又緩緩地滲進了水滴。
水讓小艾的生命一點點充盈起來,黑夜?jié)u去,一絲曙光從充滿火藥味的山梁上像一個饑餓中求生的漢子艱難地爬了上來?;疑某筷刂?,那黑影正擎著一只手蹣跚著向小艾走來,突然,他像爬不動的晨曦一樣,猛然間摔倒了。灰蒙蒙的晨光仿佛滯了一下,稍后又有氣無力地升了起來。小艾覺得自己身上那條叫“疼”的蟲子又開始四處亂竄起來。小艾咬了咬牙,想努力站起來,突然,他意識到了什么,一顆淚瞬間流出眼角,滾落唇邊。小艾張開嘴,吞下自己的淚,努力向那黑影爬了過去,一道紅紅的印痕留在小艾身后,猶如燃燒的烈焰。
小艾一點點爬到那黑影身邊,那身影的左手仍然高擎著,五指實實的并攏著,幾滴幸存的水滴帶著他的體溫繾綣在他的掌心里,小艾嗓子一熱,眼睛又開始濕潤。小艾胡亂地蹭蹭眼睛,伸手摸摸躺在地下的他的額,他的額好燙好燙,小艾突然想到他高擎起的手掌里的水滴,他應(yīng)該把水灑向自己的額,可他……多好的同志啊,如果沒有戰(zhàn)爭……才想到這,曙光已然越過重重黑暗,爬到了小艾的眼睛上。
那黑影似乎已經(jīng)沒了呼吸,他的一只右臂齊肩而斷,齊刷刷的,彼時用已經(jīng)紅透的白襯衫亂七八糟的包裹著,不時仍然有血跡滲出,他的臉上也傷痕累累,傷口被一些污泥粘住,黃色的軍服已被砍得七零八落,像一片片枯樹葉粘在他的身上。一頂被子彈刮了很多溝痕的頭盔有點歪斜地扣在他的頭上。
小艾伸手幫他把帽子正了過來,把他的手彎了過來,讓那幾滴殘存的水滴慢慢滋潤他的唇?!澳銈€同志啊,”小艾想說什么,突然間手縮不回來了,他看見他手指下那個帽徽上有一輪毫無生氣的太陽,小艾揉揉眼睛,那太陽也仿佛神氣地跳跳,跳得甚至刺痛了小艾的眼。小艾的手指一點一點向下劃,劃到那黑影的喉嚨處。小艾突然加重力道,小艾忘記了身體里的那條蟲子,忘記了漆黑的夜里那一滴滴救命的水,忘記了他離開他時那一瞬間的絕望……此時,他只有仇恨、仇恨、反抗侵略的仇恨……他十指相扣,用力、用力、再用力……突然,他好像聽到了一聲輕輕地囈動,那聲音很輕,很輕……就像才會說話的嬰孩輕輕喊著媽媽的聲音,那樣清純,那樣無辜,又那樣無助。小艾的手指一緩,突然,他頹廢的松開了手掌,他用盡全身力氣把手掌狠勁向自己臉上摑去。
那蟲子又回到了小艾的體內(nèi),它叮住了他的心,他的心千回百轉(zhuǎn),他想起了被鬼子活活燒死的爸爸,背著小弟被鬼子一刺刀穿心的媽媽,血泊中媽媽用身體死死壓住他,鬼子鋒利的刺刀刺透小弟的心臟、媽媽的心臟,也刺進他的心臟。因為一點點的偏差,他幸存下來。想到這,小艾的十指又掐到了那輪太陽已經(jīng)不再耀眼的光輝下籠罩的頭顱上。盡管這枚頭顱已經(jīng)沒了一絲生氣,但小艾仍然狠命的掐了下去。
突然,小艾聽到一絲極其輕微的聲音,窸窸窣窣,極像媽媽在輕微地?fù)軇又兹~子,又像一條蛇在爬行。一想到蛇,小艾機靈靈打了個冷戰(zhàn),小艾小時候被蛇咬過,所謂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繩。冷汗一下子穿出腦門子,他腿肚子一轉(zhuǎn)筋,像秤桿子上突然折了繩索的秤砣,砰地一聲砸到了那黑影的身上。
那黑影輕輕反應(yīng)了一下,好似被小艾砸醒了。他茫然地睜開眼睛,就看見一條胳膊粗的大蟒蛇已然爬到他的面前,再看看身上,一個零部件不全的人實實在在地壓在了他的身體上。他屏住呼吸,咬緊嘴唇,艱難地轉(zhuǎn)了個身,把小艾壓到身下,小艾醒了過來,一眼瞄見那只大蟒蛇,頓時昏死過去。
他愣了一瞬,看看大蟒蛇,那大蟒蛇正朝他吐著芯子。腥紅地芯子仿若沖鋒槍口下的火舌,他心一顫,也有了一絲怯意,唯一剩下的手條件反射般緊緊抓住了身下小艾的手掌。
那大蟒蛇慢慢向前移動著,它的芯子幾乎貼到了他的腦門,他甚至感到了微微寒意。大蟒蛇昂著頭,雄赳赳的氣勢不可一世,氣昂昂的眼神在他臉上逡巡,他覺得他的意識在一點點模糊,模糊中,他看見大蟒蛇張開大口,尖銳的牙齒像明晃晃的刺刀……在快要飛升的意識里,他想起他口袋里的硫磺粉。
正午的太陽仿佛要把一切烤焦,小艾覺得自己仿佛呆在一只大蒸鍋里,而且那鍋下還在不斷地加著柴禾,難道我已經(jīng)被煮熟了。小艾這樣想著的時候,模模糊糊看見一個軀干結(jié)結(jié)實實地壓在自己身上,他裸露的脖子上大小不一地排列著各種形狀不一的燎泡,他似乎睡著了。蛇,小艾突然想到了那條大蟒蛇,身體不自禁地悸動了一下,忙四下尋摸,除了血淋淋的尸體和燒焦的泥土,什么也沒有。一股濃濃的硫磺氣味像兩把匕首刺到他久已沒有味覺的鼻子里,低頭,看見他用自己的身體嚴(yán)嚴(yán)實實蓋住了自己,小艾一時間愣到了那里。
人的潛力是無限制的,在這樣惡劣到極致的環(huán)境里,他倆齊心協(xié)力,荒無人煙的廢墟里終于有了一堆篝火,有了一點食物。小艾用他那輪有太陽的頭盔盛到了水,食物和水讓他們奄奄一息的生命有了一點起色。當(dāng)體力稍微有了一點恢復(fù)后,他們馬上產(chǎn)生了一絲輕微的敵意和防備。小艾有很多問題想問,可他不會說漢語。小艾每每說話,他就用手指指指他的頭盔,這時,小艾的眼神馬上黯淡下來。小艾去撥撥火堆,大雨點子突然噼里啪啦落下來,篝火瞬間熄滅,夜像極了那條去而復(fù)返的大蟒蛇,小艾有一種被大蟒蛇吞到肚子里的感覺,黑像一條沒有源頭的河流,濤濤波浪,連綿不絕,滾滾而來。
雨點一會兒就打濕了小艾身上殘存的衣服,小艾覺得身上那條蟲子又蘇醒過來,疼痛也變成了河流,痛和黑融合到一起,他覺得他一會兒被它們推到風(fēng)口浪尖,一會兒又被卷入無底深淵,他覺得他的意識又一次漸漸遠離自己。他狠命地張開手掌,他覺得他要抓不住他模糊的意識了,朦朦朧朧之間,他看見了倒在泥土里的爸爸、滿身血污的媽媽和小弟……血……血……他尖叫起來。
暴雨初歇,他從樹林里撿來一截木棍,用懷里的短匕首慢慢削著,慢慢削著,他削得那樣仔細,那樣專注,仿佛在做一件工藝品。最后一個動作完成,一個不太像樣的拐棍出現(xiàn)在他手中。他長長出了一口氣,他慢慢端詳著手中的拐棍,驀地,他用它狠狠向他砸了下去。
“血……血……媽媽……媽媽……”小艾的尖叫漸漸減小,繼而變成了呻吟。
他的拐棍僵到了半空,他的臉嚴(yán)重扭曲,“??!”他猛地扔下拐棍,聲嘶力竭的嚎叫起來,像饑餓中的狼,又像一頭發(fā)狂的獅子。
陽光像一個中立者,緩緩照到他的臉上,又緩緩照到小艾的臉上,開始微笑。
他攙扶著小艾,小艾拄著那根很丑陋的拐棍,他們艱難地向前走著,走著。
突然,他倆同時站住了,他倆好像聽到了什么聲響,他倆的神情嚴(yán)肅起來,他倆慢慢分開。
小艾的手去摸身后的大砍刀,他握緊了手中的短匕首,他們慢慢分開,各自后退,他們覺得他們分開的過程是漫長的,他倆同時有了讓時間靜止的想法。但他們終究分開了,他倆一步一步后退,驀地,小艾掄起了手中的大砍刀。
他也揚起了手中那把曾經(jīng)慢慢地精心的修理過拐棍的短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