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亞洪
1、黃塘村:灰白疊加的默片
兩個黃塘疊加在一起,一個是陰天的黃塘,一個是晴天的黃塘。陰天的黃塘浮起在墨云底下,像一張發(fā)黃的舊照片。周宅門窗窮盡繁華,將一部歷史雕琢在門臺之上。在一根柱子上見到豐收后的稻谷,谷粒飽滿,戲曲場面歡樂生動,人物服飾、動作纖毫畢現(xiàn),你可以在其中發(fā)現(xiàn)一個世界:它有亭臺樓閣,有屋檐,有真實的照屏。一位青年向兩位老者(或許是他的父母)深深地鞠躬,其形象符合中國古老的禮儀傳統(tǒng);另一位眉清目秀的青年躲在城門里向他們投去羨慕的一瞥。畫面用靛青色描摹,這種在中國傳統(tǒng)建筑上用得不多的顏色使建筑高貴起來。臺門中央是一塊青石板,上面寫著“居仁由義”。這座周煥西周宅是村里最具代表性的中式老屋。你不知道周宅里住著什么人。我聽到兩位婦女對話,她們說話聲音從庭院里面?zhèn)鱽?,她們說普通話,一位很年輕。她說,他不聽我的話,但爸爸一來,他就不敢了。另一位說,兩個人應(yīng)該是不一樣的。接著她站起來,去開電視機,一面說現(xiàn)在要看很重要的新聞。電視里傳來新聞播報,國家主席與宇航員通電話,先是國家主席向宇航員表示祝賀,祝賀她首次在天宮里授課,全國有萬千名中學(xué)生守候在電視機旁觀看;然后宇航員向主席表達謝意,接著她發(fā)出了很長的感慨。雖然離地球很遠,他們說話的聲音很清晰,不像電影里的電話通話鏡頭,一端總比另一端清晰響亮。我很長時間沒看電視了,在周宅大院里聽到的電視新聞感覺很荒謬,這荒謬來自兩層:一層是主席與宇航員對話增加了情境的荒謬;另一層是古老的周宅與電視新聞相遭遇的某種荒謬。我深陷于荒謬里,坐在大宅的陰影中,從大門吹進來的風(fēng)晾干了汗水。這時年輕女人站起來,她很年輕,最多二十來歲,她挺著大肚子,剛剛她提起兒子,肚子里還孕育著另一個生命,她朝宅門的一個門房里走去,那里是她的居室。房門開了她的丈夫出來,見到我慌慌張張關(guān)上了門。他們就在這座房里無休止地做愛,孕育生命。另一座稱為洋房屋的老宅在北門,它代表西式風(fēng)格建筑。洋房三層樓,每層上開有三個典型的拱形門,門柱可見羅馬柱子風(fēng)格,二樓、三樓的內(nèi)陽臺欄桿像一排排細致的紡紗錘。洋房坐東朝西,處于長子的位置,在周氏房下的財富或地位毫無疑問是最高的一位,圍繞四合院的其他三座都是普通的中式老屋。有人告訴我洋房的主人搬到外面去了,村里正在修建的最氣派的房子就是他們家的。與前面的周宅一樣,小洋房里住著外地人,無論怎么衰老,它也是一座小洋房,占地面積在百余平米以上,房子寬敞明亮,窗戶門樓里無數(shù)精美雕飾。在過去,一幢殷實人家的豪宅里出入公子小姐,現(xiàn)在卻堆放著柴草垛、晾著衣服,電線胡亂纏繞,其衰敗景象觸目驚心,期間也僅僅過去了百來年。黃塘村偏安在淡溪一角,很多樂清人都沒聽說過,更鮮有人知地主屋了。正由于它的不為外人所知,周宅和洋房歷經(jīng)幾十年風(fēng)雨無損,周宅屋檐下的雕刻保存完好,“神”的氣息通過一頭獸傳遞出來,呲牙咧嘴,怒目圓睜。下午五點光景去周宅后院,剛好半輪月亮升起在天空,陽光從瓦片上一點點地后撤,當它到達小閣樓時停住不動了,小閣樓上的三扇窗戶打開了,它們朝陽光打開,瓦片在窗戶上投下細密的陰影。大屋頂上的雕飾,一組象征生命的抽象花草在陽光中盛放,兩邊上翹的屋檐如一滴浪花,舞蹈在晴空之上,上萬張黑瓦片是大海中的大海,一波推動一波。天下有無數(shù)條路通向黃塘,最直接抵達的方式——搭上夏日的陽光。
2、嶺窟廢墟:時光遺像
大伙兒走出嶺窟,我故意慢騰騰,把自己丟在了最后。太陽從山坳里挪開了,剛進來時金光燦爛的老屋變灰了,帶拱形的窗戶恢復(fù)了原色。在山窟里出現(xiàn)二層樓帶拱形的窗戶是令人吃驚的,這條從樂清硐垟鄉(xiāng)埭頭村通往永嘉烏龍川的山路我開車經(jīng)過好幾趟,翻越幾個盤山嶺到達最高處,從一條林間下山小路斜插過去,一直到谷地——嶺窟,出現(xiàn)了。這個名字幾個月來一直被我念叨著,我念叨著它,從春天走向盛大的夏天。嶺窟是一個名詞,具有最簡樸的質(zhì)素——嶺和窟,樂清永嘉兩地最轟轟烈烈的求生環(huán)境,從上世紀六十年代到“文革”結(jié)束十多年里一個叫“嶺窟市”的微型自由貿(mào)易市場誕生。它生如夏花,這個帶拱形窗戶的二層樓便是“嶺窟市”發(fā)展的明證了。在虹橋中學(xué)教語文的陳友中老師是有福的,他的母親在距離嶺窟不遠的半山腰的上巖廠辦了一家私人旅店,接待那些在嶺窟市日里找不到歸家的苦商販們,以低微的價格將床鋪與溫暖的棉被租給他們睡一晚上,第二天天未放亮他們擔(dān)起籮筐繼續(xù)上路。陳老師寫了一本散文集叫《深山旅店》,獻給嶺窟和他母親。陳師母走的那一年,樂清作家將“深山旅店”的祝福語寫遍了虹橋文星街的角落,現(xiàn)在我們?nèi)チ苏鎸嵉摹吧钌铰玫辍薄蠋r廠小山坳里的半丁破房,我再三向陳老師詢問書中的“深山旅店”,他說就是眼前的斷壁殘垣。我感到微微的失望,旅店只剩下兩堵墻,唯一可看的是一根堅實穩(wěn)固的半“工”字形青石橫梁架在廢墟房上(六十年代是讓人稱羨的小洋樓),但是里面的青草也茂盛,瓦礫也茂盛,我對“深山旅店”的思念如青草般綿長,我知道在草和瓦礫后面有更大的記憶。山谷里最大的一場陰影即將來臨,最高最堅固的村長樓、電線桿、黑瓦片、大木材、交易場遺跡、溪水、石步碇、蘆葦叢將一起沉寂,藏入陰影里。嶺窟處于永嘉樂清交界的崇山峻嶺里,有三條嶺。嶺窟所在的嶺叫雙麥嶺,從嶺窟到達樂清虹橋至少也要走幾十里路,到達永嘉楠溪江也要走差不多遠近的路。天然屏障造就了嶺窟集市交易地,來自樂清永嘉的小販子帶著木材、私鹽、大米、雞鴨、豬肉來嶺窟交易謀生。商販達數(shù)千人,趕市的則多達萬人以上,就在巴掌大的一個小山坳里。陳老師指著一條溪的溪道說,這里,那里,都是雞鴨木材,都是商販。他們用最快的速度走完幾十里山路,從虹橋販進商貨,扛到嶺窟交易市場賣給永嘉人,賺個落差價。永嘉人在嶺窟買進蝦皮魚干再販到楠溪江上,他們和樂清人一樣以奔跑的身姿挑著籮筐進出崇山峻嶺,每天與太陽賽跑,與暴風(fēng)雨賽跑,他們要趕在暴風(fēng)雨來臨前將貨品挑進挑出山里。他們發(fā)明了一種“背樹”的營生,每人背一株樹扛進山里,走二十多里路到嶺窟。時光倒流,你會在永嘉樂清崇山峻嶺間見到一場蔚為壯觀的“游動樹木”,你看得見樹冠、看得見肥大的樹枝、看得見剛切割后露出年輪的樹樁,但你看不見底下背樹的人,那個勞力,呵,他們被樹遮蔽,他們汗流浹背,累死累活走上四五十里路只賺到兩三元。最危險的營生是販賣私鹽,賣私鹽像現(xiàn)在販賣毒品一樣危險,碰到“打私辦的”是要被抓去坐牢的,還要面臨暴風(fēng)雨的考驗:一旦天下大雨來不及躲,鹽被雨淋濕全泡湯那真是叫“皇天”也無人應(yīng)?,F(xiàn)在這些都消失了,剩下幾間房、幾塊橫在屋檐下陰涼處的大木頭,光打在樹樁上一起搖晃。站在山道上看嶺窟,有完整的瓦,有煙囪,有漂亮的人字形墻。風(fēng)吹過山嶺,如果有一道炊煙,村莊就活了。多么希望眼前的嶺窟能像電影倒帶一樣地倒回去,重回四十年前。我走入老屋,上間木板墻上掛著一幅老人的遺像,在一個厚實的木頭框子里,老人額頭纏著黑布條,臉頰上肌肉微微下垂,帶點家長的威嚴。她的眼睛、鼻子和寬寬的嘴巴告訴人家這位當初的媽媽或年輕時候的少女很漂亮。這幅彩色的老人遺像看似新近拍好、剛掛上去的模樣,它與周圍發(fā)黃發(fā)黑的木板墻不融洽,但因為是遺像,這間屋子里有了陰森森的感覺。大伙兒走了之后唯獨留下我對著老人,這陰森森的感覺強烈起來,我與老人隔時空對話上了。老人是嶺窟的見證人,從野市的興起、發(fā)達到衰落,都有她的身影,或許她是嶺窟最大一個老板的母親。一張遺像,廢墟之上的另一個廢墟,它是一個老人,可惜她已死;她死了,她的遺像“存活”于嶺窟廢墟上,在停滯的時間之上。四十年前,那場山谷交易被時間抹去,風(fēng)吹過來,不留痕跡。
3、瑤岙村:古驛站的守望者
我從小烏石、大烏石開過去,繞著逆時針方向往瑤岙開。這一帶有白龍山、左原山、龍門山,延綿起伏,如一只伸展開去的巨臂將虹橋平原包圍起來。我今天要走的是明初洪武二年設(shè)置的溫臺古驛道瑤岙驛站。路上我問了幾個人,瑤岙在哪里?虹橋人將“瑤”讀成“業(yè)”(ye),她用手劃了個圈說,“業(yè)(瑤)——岙啊,業(yè)岙就在前面,你直著開過去?!焙髞砦覍④囃T诹艘粭l叫白馬路的馬路邊上,看路名,很像一座古村落了。一位坐在路邊乘涼的男子說,這里就是瑤岙村。我說,這里都是新房子,有沒有老房子,比如說,一個叫驛站的地方?他不明白我的意思。他說,村廟附近有幾座老房子。一位老人接上他的話說,你往山底東館開過去,那里有(老屋)。我驅(qū)車前往山邊一個叫作東館的村莊,但是它與我見過的新農(nóng)村毫無二致?!澳阆肟蠢衔輪??”路邊一位村婦主動帶我去,她在前面走,我在她身后開。到了一個曬谷場上,我停下車,婦人指了指一條小巷說,老屋在那里。我將信將疑,周圍除了新房子還是新房子。婦人將我?guī)У搅艘粋€照屏前。巨大的照屏足足有三米多高,照屏上的圖文雕飾依然可見,頂端長滿了蕪草。繞過照屏是一個青磚臺門,從里面漫生出無邊的荒蕪來,這完全是座倒塌的老屋,除了外頭的照屏和臺門外沒什么可看了。一條狗跑過來,倒在地上,攔住了我的去路,好像它的職責(zé)就是守護沒人煙的老屋和茂盛的蕪草。我走到老屋后面,一條高架鐵路線橫空穿過,頹廢的房屋在高架橋的陰影下;這條從上海出發(fā)終端抵達南方廈門的甬臺溫鐵路線穿越東館村。一輛動車呼嘯著開過來,在我還沒來得及看清它的面貌時,它已消逝,留下空氣震蕩在東館村。
當我走向瑤岙村的壽寧堡時,我將河邊豎立起來的明進士牌坊拋在了身后。這個后造的現(xiàn)代建筑跟村里的水泥樓房沒什么區(qū)別,只不過借古代的言語說現(xiàn)代的話。一座架在小河上的石板橋,由兩組十二塊石板拼成,橋墩是一組牢固的石墩。石板橋通往壽寧堡,萬歷《溫州府志》記載:“壽寧堡,在瑤岙,嘉靖間邑人朱守宣倡議,筑以防倭,周五丈、門五?!边@座在河邊存在了五百多年的老城門是由城外通向城里的大門,叫迎曦門,面朝東方。我去的時候,太陽運行到了西面,光穿透了城門,照在門內(nèi)的石墻上,斑斑駁駁;有人在石墻縫里插了一朵紅花?!按竺骷螒c四十年(1561)建”、“溫臺第一關(guān)”幾個紅字標識在堡內(nèi)一塊完整的條石上。兩個男青年走過來,他們穿過壽寧堡,他們的年齡(約二十歲)與壽寧堡(五百年)相比,只不過滄海一粟,可他們卻要每天來往于壽寧堡,他們青春的身體從城堡下穿行而過。他們說,壽寧堡廟前的兩只神獸也有五百多年了。兩只歇伏在廟前的小獸守護著壽寧堡。小廟翻新得太新了,使人注意不到低矮的小獸?,庒宓摹吧瘛睙o處不在。有的神蜷伏在上翹的屋檐上,有的則以一種叫瓦松的植物生長在墻縫里瓦片上,與煙囪相伴。我轉(zhuǎn)悠到一座青磚臺門前,“神”變了模樣,神在傳統(tǒng)的方方正正的四方門上增加了一個五角星,這個突變的風(fēng)格來自五十年代的“站隊”:原先的地主屋在上面添加了“五角星”以表示自己的“站隊”態(tài)度,拿現(xiàn)代的話來說,就是“政治正確性”。午后猛烈的陽光一點點收斂,我想到該去下一個村了。
4、西門島村:被猜想的紅樹林
西門島在樂清灣北部,雁蕩鎮(zhèn)下一個叫南岙村的所在地。島面積不大,一千畝左右,東北面,相距數(shù)公里的白沙島與它遙相呼應(yīng)。西門,白沙,兩個很形象的漢字,作為島嶼的名字再合適不過了;兩個袖珍島,撒落在樂清灣的江面上,遙望著西部的雁蕩山山脈。姨媽家在白溪上黃村,離西門島不過數(shù)公里,小時候來姨媽家玩,她常帶我去雁蕩山看夜景,但沒有提到過一次西門島,這個島是后來乘船從南塘碼頭出發(fā)、航行到樂清灣江面上的時候從朋友那里得知的。我的朋友張藝寶住在離西門島更近的上林村,這樣說起來,我與西門島是有緣分的。首先是語言上的緣分,他們說臺州方言(白溪話),我說溫州方言(樂清話),兩種方言差別很大,我能基本上聽懂白溪話,偶爾還能說上一兩句。語言障礙的消除使我比較自然地接近西門島上的村民,我停下來用白溪話向他們問路,或在小店里買水喝。小店里有一位老嫗穿一件白色背心,佝僂著身子,她的面相有大荊白溪一帶人的特征,與我們說樂清話、柳市話人的面相不同。如果說環(huán)境、飲食會影響到一個人的面貌,我則說方言的差異也能形成區(qū)域特征。其次,西門島上建了大橋后,登島就不再難了。第一次去西門島是在一個正月里,藝寶帶路;從他住的上林村出來,經(jīng)過江邊、跳頭兩個村莊,汽車駛上了一條泥濘不堪的道路,在未通車的大橋前停了下來。走路去島上,又是一段泥濘不堪的路,而且無法繼續(xù)走下去了。我們站在西門島,望著平潮時候的江面,藝寶說,過段時間路做好了再來玩。次年暑假,我?guī)從姨媽家出發(fā)再去西門島,正碰上上林村口做路,汽車無法通行,只得放棄。去年秋天作協(xié)活動去西門島參觀紅樹林,那時沙門大橋已經(jīng)建成通車,這是我第一次看見紅樹林。今年春天我?guī)Ц赣H來西門島,將汽車一直開到了島上最北面的西門島村,才發(fā)現(xiàn)島上有人家。
夏天再來西門島。過了沙門島大橋,云團大量地在西面雁蕩山上空聚集,顏色漸黑,五點的太陽畢竟是猛烈的,它與云團有了交匯,從較為稀薄的云層下沖出來,光的瀑布傾斜于黛青色的山脈上,這是我們時常在電影里看見的景象。這種拍法要求光圈調(diào)整到最大值,F(xiàn)20或22,速度調(diào)快,1/160秒,形成光帶,但會犧牲周邊的景物,看上去黑漆漆的;倒也無妨,因為底下是灘涂。南岙村背靠一座小山,面朝大海,村的結(jié)構(gòu)頗符合漢文“岙”字。西門島在橋梁未架通前是樂清灣北部的一個孤島,夏季經(jīng)常受臺風(fēng)侵襲,村民的風(fēng)水概念便滋生開來。村里有塊池塘,池塘里插著電線桿,推測原先這里通大路,村民挖池塘引水的意圖可能是做一個風(fēng)水場:作為靠背的小山丘有了,還需要水池。我的推測在村里兩處得到證實,一處是在兩株高大的榕樹下面建了觀殿,供奉神仙;一處是在村民的一座房屋頂上支立著一根毛竹,毛竹上綁著一面米篩和一面鏡子:米篩有去蕪留精的意思,鏡子則反射光,俗稱“照妖鏡”。這所房子坐落在路邊,有路沖,故要懸掛鏡子。南岙村的房子為四方方的石頭壘起來,能抗擊臺風(fēng),這種結(jié)構(gòu)的房子在海島上比較多見,但如今哪怕像西門島這樣偏僻的海島,也開始造鋼筋水泥樓了。
西門島上有一片紅樹林,長在灘涂上,據(jù)說是我國最北的一片紅樹林。紅樹林原本生長在福建中部的熱帶,與樂清無緣,上世紀五十年代一次實驗栽種讓它們長在了海島上。紅樹林生長在陸地和海洋交界地帶的灘涂上,河水從陸地上注入海洋,兩者交匯處紅樹林茂盛。紅樹林樣子很不起眼,與林無關(guān),更無關(guān)乎紅,而西門島紅樹林的品種偏偏叫秋茄,一個非常詩意和富有想象力的名字。去西門島看紅樹林。這是一句詩。但無法完成。西門島上的灘涂被劃成大小一致、齊整規(guī)范的田字狀,幾叢海草點綴于其上,云走過來,在飽滿的水塘上吸足了水,再游到另一片。有十六條漁船擱淺在退潮后的海涂上,在它們后面有一條隱退的河流——寬不過一米左右的水溝,一只白鷺棲息在船的陰影里。它凝望著擱淺的船只,平時它航行在海面上,它在空中飛,貼著船頭的波浪飛。有更多只白鷺棲息在遠處的水塘里,它們或在游泳,或在田壟上走來走去,每只白鷺起飛和降落,都在空中勾勒出優(yōu)美的線條。
我從西門島大橋上過來的時候,汽車一輛接一輛從旁邊經(jīng)過,飛駛向一個目標:海鮮樓,他們要在晚餐前吃掉一整個海灣!過去西門島碼頭是坐渡輪來往于大陸和島嶼的重要渡口,現(xiàn)在碼頭成了一家酒店的戶外延伸地,擺著幾十張大桌子,人們在饕餮。這些人有來自虹橋、樂清的居民,有雁蕩山的游客,他們來西門島就是為了吃海鮮。海鮮來自離碼頭不遠的海上網(wǎng)箱養(yǎng)殖場。漁民用網(wǎng)箱搭建起來密密麻麻的海上養(yǎng)殖場,夾在兩塊陸地之間。海灣風(fēng)平浪靜,他們將漁家樂直接建在了養(yǎng)殖場旁。傍晚時分有漁船來往于海上網(wǎng)箱和碼頭,船只把汽車里下來的客人一批批送到海上漁家樂,再將吃完海鮮的吃客運回碼頭。離碼頭不遠的另一處海邊也建有一座高大的酒店,同樣有船只來往于海面,運送著食客。藍色的網(wǎng)箱在海面上看起來很美,這美完全是海襯托出來的,若失去了大海,它們則什么都不是。一艘漁船從海面上朝碼頭駛回來,船上只有一位劃動槳的漁民,我站在碼頭上拍攝它。在平靜的海面上航行著幸福的船只,你看不見兇險的大海,看見的只是擱淺在岸邊灘涂上殘破的小船,從它們身上你可以遙望到大海兇狠的模樣,空空的艙底、被卸掉的船舵、底朝天的泥巴船、生銹的錨,它們經(jīng)歷過大海風(fēng)浪,同主人逃脫過災(zāi)難;從死到生,它們躺在灘涂上,沒有一句聲響。
5、福溪村:如夢倒影美如斯
十一個月后也是在十一日,我再去福溪時,水庫已蓄水,新大壩工程未完,一座鋼筋水泥的新水電站初露端倪。水位升高了不少,長在山坡上的樹淹沒或半淹沒在水里,一棵高大的烏桕樹只露出個樹冠在水面上,梅川村的竹林有一半的竹子“長”在了水里。水一直漲到了村口,而這里過去是山水匯到水庫的入口,現(xiàn)在成了河埠頭,幾只鴨子在水里嬉游著,它們從家門口輕松地游到水庫里去。梅川村口,一個老太婆坐在石凳上,我向她打聽水庫蓄水的情況,她搖了搖頭說,耳朵聾了聽不見。岸上小男孩點燃鞭炮,快速扔進水里,鞭炮在水底炸響,帶著潮濕的悶聲,藍色的煙霧從水上升起來,他們將水庫當成了自家門前河。一座露天茅廁淹在了水里,另一座位置高一點的茅廁;一位男子蹲在茅坑上,他就這么對著水庫。幾座臨水建筑的房屋起碼有半層淹在水下,當初沒想到,他們習(xí)慣了在水庫邊上生活,十幾年下來,根本沒想到有一天水庫里的水會上升到房間里去。淹了也就淹了,他們不會遷移,他們不打算將房子遷移出去,照樣地生活,照樣地在里面搓麻將。農(nóng)村正月的情景就是吃喝,我走進一家離水庫最近的農(nóng)家樂,里面有十幾個人圍著一張桌子打牌、抽煙,煙霧被雨水染濕,陳舊地掛在空氣中。我也不打招呼,徑直走到窗戶旁,打開了朝向水庫的窗門。三年前的一個暴雨天氣,我也是從這里望向水庫的,當時水庫就放完水修壩了,空蕪的水庫底長滿了青草;一段斷斷續(xù)續(xù)的墻垣,圍成了一座房屋的模樣。猜測過去未修水庫前,這里可能是個村莊。一只底朝天的木船,在一個大雨淋漓的日子里,望著干旱的水庫,這是件很怪異的事。第一次來到福溪水庫也是在冬天,晴天,水面倒映著山,水碧透,溫潤。有幾個閑人坐在壩底垂釣,他們帶了漁具、飯盒、香煙、水,看樣子坐在水庫邊上可以打發(fā)一天時間了。坐上一只小木船去對岸。在福溪水庫還保留著渡船這種古老的方式,從鳳溪擺渡到對岸的福溪,或者從福溪擺渡回鳳溪。兩個村莊隔著偌大一個水庫,如果走陸路得繞好遠的山路,從福溪水庫上則可以走最近的直線了。同船有一個上學(xué)的小女孩,一個送飯給對岸姑姑家的小男孩,艄公坐在船上吃飯,我上去搖了一把櫓;這段時光永逝在水面上,除非有文字喚醒它們。三個水庫的畫面疊加在了一起:大壩維修前枯水期的水庫,放空了水后的水庫,大壩加固蓄水后的水庫。多數(shù)人會遺忘了水庫從前的模樣,他們看見的和我現(xiàn)在看見的福溪水庫一樣;回去后他們對沒來過福溪的人說,水很高,竹子浸在水里,惟獨不向他們提起淹沒在水下的村莊。
(責(zé)任編輯: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