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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震圓舞曲

2015-11-28 18:04葉臨之
西湖 2015年12期
關(guān)鍵詞:王導(dǎo)芬芳大哥

葉臨之

王坤申

他來找我的時候,就犯了點事兒。電話里,王坤申強調(diào)說他惹了麻煩,他讓我記下細節(jié),以備適時的時候好好想想。電話的時候正過安檢,他捂住他的包不讓開袋檢查,以他平時的個性,犟了句嘴。警察說,那請去辦公室一趟吧。當(dāng)即天墨黑,如膠似漆,像墨汁潑灑地瀝在空中,深秋有無名的壓迫感。去警察辦公室的路上,王坤申苦悶地,繼續(xù)給我打電話。他說,陳總,哦,陳與塵大哥?你看他們干的事!剛開始看他神氣的,到這電話宛如一堆亂碼。等回來,又接上道,大哥,是你讓我坐地鐵來的,我說不熟,前進鎮(zhèn)也沒地鐵旁邊的倆警察有人就說了,電話你別打,也就是按個程序,讓你去接受下檢查,看看你的包。

依著警察的指令,他轉(zhuǎn)到電梯旁一間寬敞的屋子。屋子里立有仨警察,臉色油青。滲下來一絲細汗,眾目睽睽下,王坤申不讓過安檢的包,他們摘了下來。

一打開拉鏈的時候,警察們的喉結(jié)上跳下蹦,嘴唇抖索。有小榔頭,小起子,關(guān)鍵的是還有把工具刀。這是管制工具。你都可以提供給作案團伙了。警察群里有人道。男女警察上下五個人瞅著他,那時,王坤申的臉“唰”地成了醬紫色。

警察說,身份證您拿出來。王坤申直著性子道,我又沒犯法,憑什么你查我,莫非還要沒收?警察說,你上地鐵,憑這些東西,說不定你就可以讓市民都騷亂了,到時,我們就該給你辦拘留證了。初始,王坤申脾氣大,這會兒軟了性。他道,我認錯道歉行不行?我還要趕著去見女朋友邊心娜,東西她的,我給帶道具,東西也不是很多吧。一個年紀(jì)比邊心娜大、又大不到哪,頭發(fā)嫩黃的女警察過來,朝王坤申看上一眼,同情道,你還是再待會吧,市里搞大型的體育活動,管得嚴了,做個登記備下案,就這樣吧,說正常也正常。

看這一趟整的,王坤申垂頭喪氣,萎在角落里,手抱著頭,像前進鎮(zhèn)放出來的蝸牛。警察們說咱先吃飯吧。王坤申還在地鐵站里做登記,警察們吃他們的扣肉盒飯。所有程序都走完,那個黃頭發(fā)女警察才道,走吧,你可以走了。王坤申才站了起來,因為蹲久了,雙腿竟然打起擺子。等他艱難地回到地面,黑燈瞎火中,粲然的路燈連成一條白線飄飄乎遠至天邊,頓時,他覺得舉目無親,一股鼻涕嗆了出來。

王坤申的事不能怨我,他過來找我,不假,最重要的原因,還是來看女友邊心娜的。邊心娜報了青年電影講習(xí)班,現(xiàn)在正在跟著導(dǎo)演培訓(xùn),王坤申包里裝的應(yīng)該就是邊心娜要的東西,至于我離開前進鎮(zhèn),全為小生意謀求可持續(xù)發(fā)展,來鄰省大學(xué)進修,讀MBA。

火車上,王坤申嘻嘻哈哈地跟我說了邊心娜來出差前的晚上。那么是在前進鎮(zhèn)了,說他倆前天還在跳舞,在星河子舞吧。哥你還記得嗎,上次你回前進鎮(zhèn),我請你喝過酒,看你生意做的,你以后應(yīng)該不會回前進鎮(zhèn)了吧。

可不想那天,邊心娜沒有把她的事告訴王坤申。他跟我說邊心娜來是這樣說,小邊真不是來找你的,我好心的陳與塵大哥。王坤申說,那天他倆跳完舞后,他用自行車載她回鎮(zhèn)中心小學(xué),一路往前飆,中途還吃了大排檔;他倆一起睡在學(xué)校宿舍,這天不和往常一樣,由王坤申去住邊心娜的服裝店。第二天,邊心娜早早地起床,她起床梳妝洗漱完后,屁股一扭,跟他說要告別,短短地一聲,走了。邊心娜剛才梳妝的時候,王坤申也起了床,他從盥洗間回來,邊心娜把一張動車票放到包里。他不留神間,眼睜睜地看著邊心娜離開了他們中心小學(xué)的宿舍。邊心娜沒跟他多解釋,恐怕是趕不上火車,因為她有點睡過頭,還有,后來她說她并不想把她的心事全告訴給王坤申。

王坤申在警察辦公室蹲了老半天,我這邊開始為他干著急。自從他給我打了電話,我都沒能聯(lián)系得上他。我緊張兮兮,五分鐘后,又給他打,這次通了。對方說,你誰呀,又馬上掛了;看來,是押他的警察說的話,他的手機暫時沒收。

那陣天黑乎乎的,下一些雨屑,斜著飛來,又斜著飛去,打在雨棚上、菜館的傘棚上,能讓每一個異鄉(xiāng)人從內(nèi)心深處倍感蕭條。

壞事了,我趕緊去聯(lián)系邊心娜。《怎么愛到天亮》的鈴聲,“昏暗的光線,代替你坐在對面……”響來響去,甚久,邊心娜的電話通了。邊心娜說,忙呢,啥事,我還在班里。為邊心娜的話,我驚訝得很。我說,還啥事,邊心娜你知道嗎,王坤申給抓了。我無比認真道,這是重點,你眼下唯一的重點。不料,邊心娜毫不在乎,她直呼:陳與塵大哥嗎,我有你來電顯示,你說王坤申從前進鎮(zhèn)來了!

夜晚漂浮著讓人不安定氣息,像水草一樣雜亂。我不明白邊心娜,她究竟為何很輕易地過濾了這突發(fā)事件,莫非她只是在為王坤申來看她著急起來?

我說,是呀。邊心娜抱怨起我,大哥你咋不早說,你怎這時候才告訴我哩,要曉得他來,我就有準(zhǔn)備了,你說王坤申是不是腦子有病。聽她一通牢騷,我心里也沒好氣,恨自己的臉部神經(jīng)不夠用。我說:是呀,整一個愣頭青嘛,呵呵,可眼下他不正是看你來了嗎?

說到這里,那就先來說說王坤申和他遇到的愛情。

王坤申,大學(xué)畢業(yè)后就來前進鎮(zhèn)了。話說蹊蹺,他來前進鎮(zhèn)的第三天,我和他就認識。那時候,是我在前進鎮(zhèn)的起步階段了,我正在前進鎮(zhèn)中心小學(xué)前面的人民大道忙基建,戴著安全帽,指揮幾個員工拆樓。王坤申在旁觀察。

他瞅中了盤坐在廢墟堆上的我,過來道,您是負責(zé)人嗎。我瞟他一眼說,是。他說,不能這么拆,太粗放了。看他文質(zhì)彬彬的,我仔仔細細上下瞧了他兩眼。我是一大老粗,由于時代原因,大專畢業(yè),算是從學(xué)業(yè)的道途上半途而廢??墒?,我還是挺喜歡讀書人的,平日在家,我總是捧著本《實戰(zhàn)生意經(jīng)》,書不離手,也很歡喜湊過去和讀書人們聊。而且,我喜愛音樂,偏偏喜好古典音樂,言必稱C大調(diào),每年的維也納音樂會是必聽,怎么說,相信我這等態(tài)度也不全是附庸風(fēng)雅吧。

我就和他聊了三句,完罷,我大吃一驚。面前的小伙子,嘿嘿,他是前進鎮(zhèn)中心小學(xué)的人民教師,在我們這個做外貿(mào)服裝、鞋子,盛產(chǎn)洄游魚類的小鎮(zhèn),大街上出現(xiàn)個知識分子倒是稀罕——奇葩。王坤申說,這天著實閑得慌,他才出來人民大道散心。我說,我也是前進鎮(zhèn)中小的校友,前兩年,前進鎮(zhèn)小學(xué)擴建翻新,我還包下來一點工程。這么一說,能與王坤申認識,也挺好,表面上是贏得了兩個“蘋果”,談?wù)劷逃屯两ǖ陌l(fā)展,后來一起在前進鎮(zhèn)的私人小飯店吃了幾次飯,成了好兄弟也是順理成章。

可是我要說,王坤申在前進鎮(zhèn)找不著女朋友,此前長達六年,我向他打趣過多次。沒想萬事都有意外的安排。王坤申是多虧了一次偶遇的地震。王坤申喜愛旅游,一年前的暑假,他到西南旅游,碰到了前所未有的地震。像當(dāng)?shù)厝艘粯樱趶V場扎帳篷,一住好幾天。他扎的帳篷隔壁,來了個女孩:身材嬌小、勻稱,玲瓏剔透的,眼睛像亮著的燈籠那般有神,說話像八音盒一樣,時不時播著歌跳著舞啥的,自娛自樂得讓王坤申有一陣認為自己神經(jīng)錯亂了,他自語道,莫非李玉剛來犒勞災(zāi)區(qū)人民了?

那天晚上,臨時備用燈亮起,王坤申往那帳篷發(fā)著呆地看。那女孩正要準(zhǔn)備睡覺,看見隔壁一個男的朝這很用力地瞅,她瞪了他好幾眼,還很兇地揮手,別看!王坤申仍在發(fā)呆,看著那紅澄澄的帳篷,他終于說話,慢騰騰地道,這口音我很熟悉,你前進鎮(zhèn)的?女孩一聽,脖子漲紅到底了,她說,嘿,你怎么知道還有個前進鎮(zhèn)?王坤申渾身激動了起來,他唱歌一樣地口吐蓮花起來:前進鎮(zhèn)前面是前進河,前進河里有座墩橋,四墩的,過了前進橋就是前進鎮(zhèn)的菜市場,再走就是前進鎮(zhèn)的中心小學(xué);前進鎮(zhèn)的中心旁邊沒開發(fā)時,到處是蓮花落。

女孩笑,哎喲,這鬼運氣里給碰到老鄉(xiāng)了,悲劇啊。

王坤申當(dāng)然不是她老鄉(xiāng)了,他第二天和她一起吃飯的時候告訴給邊心娜,他是前進鎮(zhèn)小學(xué)的老師,而且,他是考進去的。王坤申主動通報姓名,女孩呵呵了兩聲。那幾天吧,交通又不便,他們始終沒法走開那縣城,看著那女孩每天發(fā)愁的,王坤申只能“借酒澆愁”:旋轉(zhuǎn)木馬,“你一顆星我一顆星”廣場射箭,最后是——要不我們一起去跳舞吧。

女孩剛開始還睥睨他,等王坤申確認,點點頭,她大聲道:真的?

熱舞的時候,他才知道她叫邊心娜,前進鎮(zhèn)服裝市場的小店主。王坤申的情事就是在這贏得轉(zhuǎn)機的。大半個月后,王坤申甜蜜地向我掛了個電話,通話中,他吞吞吐吐,都能想到他那顧左右而言他的表情,一下子讓我蒙了,不過我聽明白了,他戀愛了。他一向把我稱為大哥,他說要把她帶給我相相,反正,他在前進鎮(zhèn)無依無靠。他倆就在星河KTV的對面飯館吃飯呢。

在飯館,我觀摩了他倆好幾次,在作如下盤算。這個所謂西南之旅,莫非邊心娜,這個前進鎮(zhèn)女孩本來就是抱著收獲另一半的預(yù)期去的?只是,她走了一圈,又回了前進鎮(zhèn)。我在此問題上的預(yù)感讓我觀望。王坤申生活在前進鎮(zhèn),可是照我看,他的個性挺像一種二十一世紀(jì)或許將退出歷史舞臺的勞畜:驢。驢概括出來的性格,是鄉(xiāng)村圓舞曲的性格。

驢性,也是屬于永遠準(zhǔn)備抗衡的個性。

這年初,在我們的省城A城,我又見到邊心娜。邊心娜來A城,恰好我也在,我是來省城辦事,正開始盤算上個長期班的MBA。這本命年,我突然對前進鎮(zhèn)的事有不良預(yù)感了,一天的深夜從肚臍處隱出來不大不小的痛疼,像一條裂縫深入臟腑,無從看到,人到中年,這是極為稀少的情況。

那邊,碰巧邊心娜聯(lián)系我了,說要和我見一面。我說,那請你喝茶吧。到了青藤茶館,落座后,邊心娜說明來A城的緣由,她跟我談?wù)撈鹜趵ど?。她道,我?zhǔn)備買一部車,全鎮(zhèn)人民買車都哄起來了,他不同意,我倆就吵架了;我就把服裝店關(guān)了門,從前進鎮(zhèn)跑來。大哥,聽說你在A城,我找你聊聊。

我跟她說,邊心娜,車子嘛,你可以先放一陣子,你說,你準(zhǔn)備干什么。邊心娜說她正處于人生的失落時期,還沒想好。她一蹙一顰的,道,沒想你和王坤申的關(guān)系這么鐵,鐵到王坤申真把你當(dāng)大哥。她對我大發(fā)牢騷地談起王坤申:王坤申呀,掉進水里,都是直的。我說是有點,不過,他心腸好,人厚道。我仍為王坤申說話。邊心娜在那納悶地說,可是他為何來找我,這連我也蹊蹺了?陳與塵大哥。

邊心娜

看到王坤申的時候,大清晨的,七點。起床的時候,我剛喝了一杯麥片,看著窗外,天色一點點染成了中秋常見的鵝青,至于大塊白色的云朵,像我家陳“公主”養(yǎng)的那只死去的花貓;花貓上的絨毛,粘在那,有一塊沒一塊,一動不動。我心里一抖索,起身去另一個校區(qū)上課,開門扔垃圾。王坤申就站在學(xué)士樓我的門口。王坤申的頭發(fā)濕淋淋的,板在一起,像抹了發(fā)膠。

他沒去找邊心娜,那么,我實在猜不透這一夜他是怎么過的。我站在門口,小聲責(zé)怪道,你到哪里去了?為什么不叫我開門,莫非你一直就站在外頭?責(zé)備罷了,我倒是很冷靜,猜測他這一夜的行為。

王坤申很低聲,大哥,我怕是要打擾你。王坤申真的讓地鐵里的警察給消磨脾氣了,口氣很軟很軟,有點娘娘腔,像軟柿子,聽起來怪舒服。他剛說完,就“啊”的一聲打了個大大的噴嚏。我說,有點感冒了,要喝姜茶么,暖身,大秋天的。

王坤申進門后,陷在沙發(fā)里,他揉了揉鼻頭,抬頭道,是有點,我真是感冒了。

我連忙進屋,從熱水瓶里給他倒開水泡姜茶。姜茶是我老婆王芬芳給塞到拉桿箱的,王芬芳讓我隨身帶,她說今年全球天氣偏冷,你要好好御寒。她又打趣道,陳與塵老總,在外九個月,差不多一年,你別拈花惹草,不過,看你和王坤申做朋友,我王芬芳就認定,你不是這樣的人。我出門前,王芬芳像所有婆娘少不了叮囑,我對她開玩笑道,要不,我們再生一個吧。王芬芳沒好氣,你不要我們的心肝寶貝了?陳與塵,你就不怕再多事?王芬芳指的是我們的獨生女兒陳“公主”。

我把姜茶端過來的時候,王坤申仍躺在沙發(fā)上。見我端著杯子來了,他一個利索地翻身起來,接過來杯子,咕嚕咕嚕,三下兩下就把姜茶喝完。他道,哥,你要去上課吧?我不打擾你。我看著他的現(xiàn)狀,心想他一時也不可能去找邊心娜,找邊心娜時,說不定邊心娜會推諉見他呢。我說,沒事,你就在這躺著好了,反正人家清樓不到宿舍里來。他說,那沒必要了,邊心娜可能要我去,她的道具……

他讓我記起邊心娜昨天電話里的反應(yīng)。

我說,你先穩(wěn)定下來,口袋里有錢沒。

王坤申木訥地看我,錢還有,可能不多,住賓館花了點。我說,那我先借你一點,人生地不熟的,你也好行動方便。王坤申就開心多了,他道,哥,那你快去吧,在地鐵里,我不是氣得不行嘛,誰叫火車上我們扯得那么開心。

我說得了。我換鞋的時候,指了指臥室,說你還是在床上瞇一會吧,床空著也是白空著。

我出去后回來得有點晚。上午課上完,中途去見了好幾個朋友,天南地北,都是為企業(yè)謀發(fā)展來上MBA的。我們嘮嗑,為小企業(yè),到了殫精竭慮。快到下午四點半,我才把事情忙完,一打開手機,沒發(fā)現(xiàn)王坤申聯(lián)系我。

之前邊心娜已經(jīng)給我打來過電話。

那是下午兩點多,我和朋友聊得熱和的時候,邊心娜一開口就說,大哥,你看王坤申死哪去了,電話關(guān)機,他不是來了嗎?陳與塵大哥。我一聽,心里對邊心娜有些氣,我道,他不是來找你了嗎?你說他到哪里去了。

邊心娜本來夠?qū)擂蔚?,聽我說,她不知如何回答。

這里就要略微說說邊心娜的身世了。邊心娜漂亮,整體概括說來是柳眉、鳳眼、瓜子小臉頰、小翹臀。邊心娜是前進鎮(zhèn)人,白塔嶺水泥廠的職工子弟。聽王坤申說,邊心娜出身也是不好。作為前進鎮(zhèn)人,這我清楚一點,她家以前不知出了何緣故,她母親執(zhí)意將溫馨可人的三人家庭生生要給弄成單親母女家庭,她父親被掃地出門,母女單過。至于邊心娜母親的強硬,我一直聽說,對于我、前進鎮(zhèn)的人來說,也始終是一團謎。邊心娜的母親,在前進鎮(zhèn)某戶人家的桌子邊,曾經(jīng)我也見過,是屬于老電影里凌厲的那種女人,然而,就是這種稍顯老式的女人讓我產(chǎn)生過同情,由此,把同情帶給了邊心娜。

邊心娜母親風(fēng)華正茂的時候,正是白塔嶺水泥廠的文職員工。邊心娜小的時候,她母親常帶她出入廠方的各種場合,年度晚會、舞會呀都上,所以,邊心娜從來不會缺文藝細胞。這些年,前進鎮(zhèn)有了小區(qū)開發(fā),整體上始終處于基礎(chǔ)設(shè)施開發(fā)初期,在塵土飛揚、皮卡車橫沖直撞的小鎮(zhèn),那些腰里揣著鈔票、脖子上筷子粗金項鏈嘩啦啦直晃、目不識丁的“白丁”倒是不少。邊心娜從白塔嶺出來,也不知是打動過多少前進鎮(zhèn)男青年的心,邊心娜是從來不加理睬;而且,她生性與母親不合,她母親在親友相勸的情況下讓她相親多次,邊心娜都看不上。邊心娜說,她寧可屈才,開她的服裝店。

回到正題,聽我這樣說王坤申,邊心娜這時詭秘一笑:大哥,我知道了,那沒事了。

她是聰明女孩,我還沒懂她意思,她已掛了電話。

下午,事情忙完,我在學(xué)校校區(qū)的食堂里吃了晚飯。我準(zhǔn)備吃了飯,順便給王坤申打點飯,拿了個一次性飯盒,夾點白菜、雞腿、茶葉蛋、一塊豬髈骨。我猜王坤申一定還在我宿舍里,他肯定沒出學(xué)士樓。我打好了飯菜,拿著公文包要走,中途,遇到MBA的培訓(xùn)教師,食堂里,我又和他交談十多分鐘。給王坤申打的飯菜都快要涼了,我要快點結(jié)束這次談話,匆匆告別。我端著飯盒上公交車,二十多分鐘后,才到我住的校區(qū)那棟學(xué)士樓。

話說回來,邊心娜不可能來找他的,王坤申應(yīng)該主動找她了吧。否則,他也不會來找邊心娜。這一點,他從來不像前進鎮(zhèn)的人,前進鎮(zhèn)的人少有這種粘稠質(zhì)、不癢不痛的性格。不過,王坤申本來就不是前進鎮(zhèn)的人。

那是典型的傍晚半黑、逢人都要撞槍口的夜晚,我到了學(xué)士樓我的宿舍門口,掏鑰匙打開門,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不對,宿舍客廳里只是更暗。我開了客廳的燈,把飯盒放在餐桌上。我正要去臥室換掉外套,打開臥室門的時候,我一時發(fā)愣,簡直不清楚面前是啥大災(zāi)大難了:臥室立式臺燈的燈打著,我的床上正有兩個人翻動,像泥鰍一樣地打滾,那白花花的后背和屁股,像兩片反光的鏡子,直刺人的眼睛,讓我眼花。我心平氣和地退出來。

不用猜,肯定是王坤申和邊心娜。白花花的是邊心娜,看起來像鏡子,慢三拍的那種晃。我關(guān)臥室門的時候,那邊,開始短暫的寂靜和留白。一陣惶然的忙,王坤申從嗓音里壓出很低很低的聲:大哥?我從鼻音里退出來“嗯”,對他道,吃飯了。王坤申尷尬中透著輕快,好咧。

我怎么也沒想到邊心娜會來,哎喲,對于王坤申和邊心娜在我宿舍里發(fā)生的事,王坤申來這的一天不到,包括在地鐵里的事,這一連串的“燒烤”,都讓我有點摸不著頭腦了,只好感慨,現(xiàn)在的年輕人可真不一樣。

明顯,邊心娜下午是趕在我的前面。邊心娜來這見王坤申了,而且就趕在我回宿舍的路上,難道,她不會想到我會回來么?同時,也犯了培訓(xùn)人員住學(xué)校宿舍樓的大忌。我老婆王芬芳多次要來學(xué)士樓呢,她說體驗一下大學(xué)樂趣。王芬芳屢次三番地要求來,她來過一次,我讓她住賓館里。按校方的規(guī)定,學(xué)士樓是棟博士、研究生樓,男女混住,有傷風(fēng)化,學(xué)校明文禁止社會閑雜人、男女同住一室等等現(xiàn)象發(fā)生。

我正在深思的時候,那扇臥室門開了。王坤申先出來,他下身是印刷抽象圖樣的短褲,邊心娜站在他的后面。邊心娜隱在他的肩膀后,下身裹著浴巾,白色浴巾的一角使勁地卷在手心。邊心娜像膽怯的雀子,很長久地看了我一眼,眼神才移開。把眼神抬高少許的片刻,裹著浴巾的她,從王坤申的肩膀后碎步退開,去盥洗間。王坤申呢,穿著夏天常穿的短褲坐在沙發(fā)我的旁邊,跟我說,大哥,前進鎮(zhèn)天氣涼透了。王坤申是向沉默著的我套話說。我道,是啊,你倆快吃飯吧,要不,什么時候回前進鎮(zhèn)去?

都是邊心娜。

到這,我往盥洗間里邊瞟了下,邊心娜聽見我們的話了。她轉(zhuǎn)身道,來了。那陣,我像威嚴的父親一樣的目光,邊心娜的臉像紅紙羞怯慚愧了好一陣,她只能夠把眼神往旁邊移開。

真的是匪夷所思。要吃飯了,他倆擠在一張沙發(fā)上一起吃。他們吃飯的時候,我抽起煙來,我又實在不忍眼巴巴地看著他們吃飯。

飯盒里打的飯菜只夠王坤申一個人,加上邊心娜是不夠的??粗麄z吃飯,我終于明白邊心娜原來缺的是溫情,王坤申能把男人像火一樣的溫情給她。白菜分開,王坤申一小撮,多半是邊心娜的;茶葉蛋,王坤申用筷子叉開,蛋白是王坤申的,蛋黃是邊心娜的;雞腿也分開,也是兩人一半,王坤申雞皮居多;至于豬髈骨,兩人一人一口地來,很香。

邊心娜和王坤申的感情還真是不錯??吹竭@,我心情才好受了一點。我說,飯菜是不夠,我只想到王坤申的,晚上來頓豐盛的。

吃了飯的王坤申又恢復(fù)了神采洋溢。

邊心娜說,大哥,晚上我們請你吃飯喝酒。

她說到這,我撲哧一聲要笑了。晚上,剛好我有飯局,有個做橋梁的包工頭請客,再說,你問王坤申,他兜里裝的還是我給的錢呢。我不是不相信他有錢,前進鎮(zhèn)中小的老師嘛。

邊心娜看氣氛活絡(luò)了,她打趣道,電話里,你還叫大哥陳與塵呢,你就沒想到他會幫你。

嗨,剛開場就來了命運交響曲!王坤申還想著剛來時候的事道,異鄉(xiāng)嘛,被氣昏了,這樣的事我對誰都不客氣,對于前進鎮(zhèn)的人來說,我這樣的事,那亞不亞于一場地震?大哥,你開公司還回前進鎮(zhèn)嗎,我想你來培訓(xùn)就是以后不回去的。

后來王坤申在空蕩蕩的旅行包里翻找,沒找到一身衣服。他背著包從前進鎮(zhèn)過來,雖說前進鎮(zhèn)也是涼透了,可是,王坤申過分興奮,他忘記了帶衣服。邊心娜慘兮兮的樣子,她縮在沙發(fā)上道,我也沒衣服欸。我坐一邊,無動于衷,因為這畢竟不關(guān)我的事。他倆開始七嘴八舌地商量,最后說去市場找找,說要快點,市場快關(guān)門了。

走前,邊心娜慌慌張張看著床邊,她準(zhǔn)備幫我料理一下床單。我說不必了,待會請宿管來清理一下。邊心娜說,那大哥,紙簍呢,我去處理下吧。一說,邊心娜面帶羞愧道,晚上王坤申就住我那邊去。那邊,王坤申回來后,他砰砰地拍著胸脯,還是旅館吧,可不能再丟前進鎮(zhèn)的臉。

他倆走后的好幾天,風(fēng)涼兮兮的,風(fēng)里夾雨,比以前更涼颼颼了起來。雨是白透可見,像前進鎮(zhèn)經(jīng)常在上空漂浮的雪鷂子,在空中不斷翻飛、炫技的時候,看起來有那么一二時刻,在空中是要凝固、遲滯的。有人說北方冷,其實到此種程度,南方更是冷得賊了,這不,更加重了冷的程度;至于天的顏色,鵝青的底色外,還帶著冰凌子的透明、鋒利。

王坤申和邊心娜再來找我,已是第三天上午。大白天,王坤申騎了一部自行車,后座載著圍著圍巾迎風(fēng)飄展的邊心娜。昨天的電話里,王坤申跟我說起過,邊心娜給找了一部車。我不知道王坤申找一部自行車干啥,他是從學(xué)校請假來看邊心娜的??墒?,我還以為他倆萬事都已平息。

這邊平息下來,馬上要牽扯到我。年初從我肚臍處出來的隱痛,這才開宗明義,像一場地震才剛開始爆發(fā)。

他倆來的時候,我正站在學(xué)士樓的窗口,王芬芳剛給我打了個長電話。

王芬芳向我通報了兩件事。第一件,王芬芳說,家里她準(zhǔn)備要進行裝修、調(diào)整,拆一扇墻,拆的是我們的女兒陳“公主”臥室的那扇墻,可以把這實墻改成虛墻,征求我愿不愿意。一聽,我就責(zé)備起王芬芳來,我說,你看女兒多大了,十七歲了,你讓一個大女孩睡在敞開的環(huán)境里?你讓她整天穿衣服躺在床上,你當(dāng)她囚犯、人質(zhì)啊。王芬芳不語,沒有半點聲音打破我這邊暫且的沉寂,好久后,她開始低聲啜泣,說起第二件事。她道,陳與塵,你是不了解,我不也是沒辦法嘛,陳“公主”又鬧起了自閉癥,你曉得她嗎?這兩天,她時不時地鎖門在她的小臥室里,今天,又不去上學(xué)了,死活不出門。

我跟王芬芳急,那你不能好言相勸嗎?就這事,王芬芳氣糊涂了,她只會跟我嘮叨、抱怨。這會兒,王芬芳歇斯底里起來:這到底是哪和哪啊,陳與塵,家里這破事,我總要砸墻,要不,不在這里待了!

這都牽系到我的女兒陳“公主”,這里我要重點說說陳“公主”。

作為父親,陳“公主”若有問題,責(zé)任在我。陳“公主”一定程度上是我的衍生品,話說女兒是父親上輩子的情人。小時候,我是把她含在嘴里握在手心;大了點,她要啥買啥。當(dāng)時在前進鎮(zhèn)我們的條件也不好,也沒買房,我都給她買最好的童年用品。陳“公主”大名陳乃倩,她入學(xué)后,我昵稱叫她“公主”,而這小名正是我所取。

陳“公主”的事,如果有情況,讓我想想,那是很早,還牽系到王坤申。大概是王坤申來前進鎮(zhèn)那年的元旦。對于這一點,我得承認我有過失,因為平時我很忙。

當(dāng)時我第一次帶王坤申到我家里,讓王坤申從前進鎮(zhèn)中小來過元旦,吃頓節(jié)日飯,順便看看維也納新年音樂會。那一年嘉年華的指揮是小澤征爾,小澤標(biāo)志性的灰白亂發(fā)一出現(xiàn),我歡騰地喊:

“小澤好!”

“小澤好!”

“小澤好??!”

小澤征爾的搞怪手勢如蛇形般逶迤。十八分十八秒,小號手“bangbangbang”的搞笑逗樂中,王芬芳笑吟吟、笑瞇瞇地擺好了碗筷、菜盤,我一旁慢騰騰地去找開瓶器來開酒瓶蓋。此時,她和我都沒注意到的是,十歲的陳“公主”窩坐在沙發(fā)上,一聲不吭,臉沉得像秋天的黃桑葉。宣布開吃的時候,陳“公主”把自己鎖自個兒房間里了,王芬芳千呼萬喚,她不出來。到這,我說,別管。我和王坤申喝酒,因為喝的是王坤申當(dāng)天帶來的澳洲葡萄酒,很熱鬧。后來,不幸的是,我多貪了幾杯,而陳“公主”一直鎖在房間里。她暫時顯示出來的叛逆被我視為沒禮貌,我第一次對家事、對陳“公主”生氣,酒性大發(fā)。飯吃到半晌時,我嘴中的嘮叨加重了我心里的怒不可遏(可能是一時喝多了的緣故),途中,我拍起桌子,搖搖晃晃地離桌,差點去撬門。王坤申連忙來制止我,說,哥,坐下坐下。我注意到有外人在場,也不便把事情鬧大,等吃完飯,曲目《蜻蜓》剛完畢,眼下,小澤征爾的表情再歡快,手勢再幽默,我也沒心情欣賞了。我對王芬芳說,我要出去下。說罷,我就和王坤申下樓去了,實則是散心。

等下了樓,到了小區(qū)的環(huán)形水池,特殊的夜晚,連小區(qū)門口也播起了《歡樂頌》。王坤申低著頭,眼看他要出小區(qū)門走了,我拉住他道,你看出了什么苗頭沒有?(還是喝多了酒的緣故。)王坤申看著我,起初不說。我道,你跟我說,看見什么就說什么。他就跟我說了實話。他說,大哥,你女兒可能心理有點……我發(fā)愣,王坤申說,他就青春期孩子的問題進行過專項研究,實習(xí)期,到了一所市高級中學(xué),哎,你說再優(yōu)秀的學(xué)校里,再優(yōu)秀的學(xué)生也存在心理問題,有撞墻的、弄殘的、出走的、自殺的、偷筆的、看色情片的……還別說別人,大哥,就說我自己吧,有時氣來了,我都沒法控制得了。

他精準(zhǔn)而精確地描敘存在的上述異常行為。然后道,怎么就會病了?關(guān)于“突發(fā)”、“突然”、“病了”,都是心理或者精神問題,王坤申說他堅持不懈地研究了三年。這對于社會、組織結(jié)構(gòu)、個體都是常態(tài),概率是一半一半的,也可能是先萌芽,然后必然爆發(fā)。這樣的王坤申讓我耳目一新,我聞所未聞(作為知識分子,看來真與后面的王坤申不一樣?。?。我說,你繼續(xù)說,我家陳“公主”……至于說什么,后果你暫且別管。

王坤申在我的逼問下道,就是與別人、別的女孩行為表現(xiàn)不一樣嘛,她叫?你們怎能叫她陳“公主”。我說,剛上初中,大名其實叫陳乃倩。

王坤申道,平常,她和同學(xué)朋友踢毽子、跳皮筋嗎?禮拜六?禮拜日?

我發(fā)愣,這方面我實在不如王芬芳清楚。王坤申繼續(xù):大哥,你再看看她眼神,你仔細想想,我也是猜。我沒再問甚,我也心虛,我平常甚少回家,如今,實在回想不起陳“公主”有和別的同學(xué)來往。

就是心理障礙。我和王芬芳的女兒——我們的陳“公主”有逃離的精神性問題。王坤申給我布置了一道作業(yè)題,隨著解答王坤申給我布置的作業(yè)題,接到王芬芳電話,我越來越這么覺得。

我離開前進鎮(zhèn),原來是為擺脫難纏的家事。這會,我反復(fù)地考慮王坤申的話。王坤申熱愛前進鎮(zhèn),我作為從前進鎮(zhèn)出來的人,從前進鎮(zhèn)工業(yè)區(qū)里一直摸爬滾打到今天的人,卻害怕回去。這么一說,我出前進鎮(zhèn)來培訓(xùn)真是對的,這下,如果真來地震好了,這是奇怪的想法。等我和王芬芳打完電話,回過神,才發(fā)現(xiàn)王坤申和邊心娜站在旁邊。

王坤申一上學(xué)士樓來就跟我說,他倆租好了房間,是單獨租的,就在學(xué)士樓后面一百米的小街里,叫柳林街,價格也不算特貴。柳林街我知道,不少來進修的中小企業(yè)主省吃儉用,就租在那。不過,直到前天我才知道邊心娜來這是怎么一回事,王坤申說邊心娜來講習(xí)班的十來天,她一直是向朋友借住的。前兩日,她朋友告訴她,她要想辦法去租地方了;到今天,她朋友回來前跟她最終確定,邊心娜只能搬出來。

這一天重點是我。他倆來是來請我去吃飯的,對,真的請我。

我“嘿嘿”兩聲問王坤申,坤申,你不該是請我吃告別飯吧?

王坤申笑,大哥,那倒不至于,我在這還要很多天呢,邊心娜沒跟你說吧。我要努力,我能不忙活?

我說,那忙活還吃什么飯。

王坤申說,這幾天忙忙乎乎也要吃飯嘛,還沒好好請你吃飯呢,我們一起去吃點吧。

看他的熱情,我不能無動于衷。我跟他倆約定坐車去吃本地的特產(chǎn),我們?nèi)齻€人到了朝天宮那邊,那里有飯店,也有路邊小吃。邊心娜選擇了一家店,美團網(wǎng)里有說小龍蝦和鹽水鵝都不錯,而這都是特產(chǎn)。

等菜端上來,喝了一些酒,酒水是王坤申替我點的,說都他請。我說,我這幾天感覺不行,肝不太舒服,似乎有大三陽了,要喝你自己喝吧。王坤申豪爽道,那好,我正要喝喝,把這幾天來的晦氣寒氣一掃而光,可憐的我,該死的我,干!

我這就好奇道:王坤申,我記得你不喝酒的么。上次你不喝酒,還讓校長說了一頓,說你不給他面子;他領(lǐng)導(dǎo)嘛還開著越野車,特地請你和我去吃頓飯呢。

王坤申說,這次不一樣,你問邊心娜。

他指著邊心娜,他自個兒斟酒??磥?,他倆又鬧出事來了?邊心娜也不管他說的,她閉口不說。她只招呼我道,陳與塵大哥,吃吧吃吧,菜都涼了。我們就吃起飯來,就王坤申一個人喝酒。吃飯的半途中,邊心娜手機鈴聲響了,《怎么愛到天亮》,“昏暗的光線,代替你坐在對面……”它一直響著,邊心娜看了下我,又看了下王坤申,才把手伸過去,不甘心地摁掉。

我們吃飯已經(jīng)到了半晌,因這個電話鈴聲,氣氛陷入死寂。王坤申一個人把酒喝完了,他說他想去秦淮,他問我,秦淮在哪里。

我說,秦淮不就在這邊嘛,朝天宮過去就是,飯后,你和邊心娜去坐下船吧。

那邊,邊心娜拍了下王坤申的手,說,你這都不知道,真笨!

隨后,邊心娜看著我,原來我誤解王坤申的話了。邊心娜說,大哥,我們說的是一部戲,導(dǎo)演說他要拍《秦淮》。邊心娜然后說,給我們講課的一個導(dǎo)演,他要拍《秦淮》,他的工作室就在秦淮河邊。

王坤申說,是不是早上你跟我說的王導(dǎo)演,在前進鎮(zhèn)的電話里,你說的什么王弘導(dǎo)演?他給你們講課,他派人給你打電話?

王坤申去掏手機,說要給我看邊心娜微博對王導(dǎo)演的吹捧,一線、前衛(wèi)、文藝、著名青年導(dǎo)演,哎喲喂,那個腦殘粉呀;邊心娜當(dāng)初來參加講習(xí)班,他那早上不知道,如果曉得,他準(zhǔn)是一百個反對。

邊心娜開服裝店空閑時,喜歡刷微博。今天,王坤申恍然大悟了,表情滿是悔恨,像個劣質(zhì)的獨裁者,又只能痛心疾首。

邊心娜說,講課怎么不行???玩微博不行???你以為每個女孩都有嫌疑,你以為每個女孩都小三、二奶、后宮。正兒八經(jīng)的事,到你那,都成了這德行,我告訴你,學(xué)費還缺著呢,我要參與的話,后續(xù)還有很多手續(xù)。

王坤申也不管邊心娜說的,他說,還別說嫌疑,就他最大;我說的也不算,你在陳與塵大哥面前說吧,說說你們所謂電影講習(xí)班多少號人吧。

邊心娜雙頰彤紅地在那,她道,你問這個干嗎,還怕我和人家去跳舞嗎?人家王導(dǎo)的女朋友可多了。告訴你也無妨,我一個,再加一個叫蔣安東的女孩,對了,她是文學(xué)編輯,總共八九個人,再多幾個,可以成金陵十三釵,行了吧,這樣說總可以了吧。

邊心娜說得笑話似的,以戲弄的口氣,不過她是真喜歡當(dāng)演員的那股牛逼味道。她的眼睛能說明一切,我不沉默也得沉默。

王坤申“噌”地把筷子放下來了,他看著我說,大哥,你說說我,是不是過得讓人特別嫌?要嫌就嫌吧。我想,我真不應(yīng)該去前進鎮(zhèn)。說真話,我這樣過是假的,虛的,像一只野兔子給人提拎著。我都明白,是怎么回事。我看,我應(yīng)該像我爸一樣在老家破馬路邊干活,修自行車轱轆,就這樣過一輩子。得了,也不必去什么前進鎮(zhèn)了,也不要去學(xué)跳什么舞了,陳與塵大哥,你說是不是?

你看,他真像一頭驢,那頭認真的驢(邊心娜在西南城市的帳篷里肯定沒想到這點),他以為我會向著他說話,我沒有,倒是一聲不吭地嗑瓜子,嗑得瓜子像嗑銅瓜子一樣,聲音特別大。那邊,眼看王坤申和邊心娜又要起波瀾了,也沒攪和。最后,我無聲地嘆息,擺了擺手道,時代在變,以前不可能發(fā)生的事,現(xiàn)在轉(zhuǎn)眼就會發(fā)生,可又能怎樣呢?

我說著沒邊際的話,心里仍掛念王芬芳和我陳“公主”的家事。王芬芳要求我請假回前進鎮(zhèn)一趟,陳“公主”一個人鎖在房間里,不吃不喝,隔著門能聽到她的啜泣聲。這才是煩心事,其他,我根本就不想去攪和,年輕人都是這么一回事,我和王芬芳年輕的時候不也這樣嗎?

可是飯桌上,又與以前不同,王坤申和邊心娜真鬧起來了,不是東北的二人轉(zhuǎn),一個抖包袱一個甩包袱了,這對冤家也是真逗。王坤申看來是在真生氣,后來,他沒怎么對邊心娜說話。我在一邊倒是開始觀察。

王坤申也沒對我說話,邊心娜說她和王坤申租了柳林街的臨時房。我說順便去瞧瞧,我和他倆去后,看完了房子,王坤申悶在屋子里,他再也沒有出來。

邊心娜從柳林街送我出來,出了門到柳林街上。我對邊心娜說,這條街挺亂的,以前出過刑事案件,相互防著點,特別是你,邊心娜。邊心娜點了點頭,若有所思。因為我是他倆請客的對象,我橫生出來一個念頭,推翻了飯桌上對年輕人的考慮;對于今天晚上王坤申細微的變化,我忽然準(zhǔn)備對邊心娜說點什么。

酒會

今兒冷颼颼,說不清寒磣勁兒地從柳林街出來,我勸邊心娜和王坤申分手。我認真和邊心娜道,你和王坤申合適嗎?我說,另一種選擇,對你倆也許都好,無論是王坤申,還是你,白米飯、蘿卜、豆腐、芹菜,現(xiàn)實的生活,這些都實實在在。邊心娜當(dāng)然明白我的意思,她沒吭聲。我的想法沒奏效,后來我也沒再多說,深更半夜的,對一個年輕女孩說,時機不對,豈不是授人口實嗎。

后來我轉(zhuǎn)念一想,又認為愧對王坤申??赡苁切臒┮庠旰螅撁媲榫w作祟。

等再次見到王坤申,是一個星期之后。我跟他認真過一次。當(dāng)時,我剛給王芬芳匯報完了工作,正要去上課,他說要還我錢把我約了出來,我和他見面不是在我住的學(xué)士樓了。

王坤申騎著邊心娜給找來的自行車,我和他站在馬路邊的人行道上,他順便就上次在朝天宮前飯店里的事,向我道了一下歉,然后說要去見個人,新認識的偽大師。

那會兒他說,大哥,我本來不是故意的,是心情突然就不好了。來時就扣在地鐵的警方里,整件事看來,邊心娜都不聯(lián)系我,不關(guān)心似的,所以總想找個機會,爆發(fā)。

王坤申這樣問,莫非女人都是這樣嗎?

他說邊心娜,我知道他這次似乎是要跟我長談一次。我勸他道,我說你不要凡事看得太過認真。認真就輸了。

王坤申說,我能不認真嗎,那些對于我都是至關(guān)重要的事,原子彈在我身邊“嘭”,陳大哥,我打個比方。如果,我不管不問,它也會要命的。

我說,那是年輕氣盛,不行的。

王坤申說,大哥,陳與塵大哥,難道你年輕時就沒有一丁點?

他這一句話就卡住了我,我本來要說讓他和邊心娜分手呢。至于我年輕時候,在沒有陳“公主”之前,和王芬芳談戀愛時,確實每個時間段都有那么一個節(jié)點,倘若沒有闖過這個節(jié)點,都不會有下一場戲。話說當(dāng)年,王芬芳是前進鎮(zhèn)花邊廠的廠花,當(dāng)時我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唉,那是年輕時候的代價,也是年輕時候才有的機遇吧。

說到這,讓我同情他。

我說,那么,邊心娜呢,她還在跟那王導(dǎo)?

王坤申道,是呀,我給她都來跑后期了,你說她是不是腦子哪里短路,店關(guān)門不開了,來跟個雞巴的人上什么影視課當(dāng)演員啊,而且你看,現(xiàn)在成了天天缺錢。

那怎么辦。我只能苦笑。

王坤申說,我能怎么辦,只能是離開前進鎮(zhèn),學(xué)校不想做了。大哥,這是我和你默契的觀點吧?我們互為精神導(dǎo)師。

我睥睨他:你要干嗎,你離開前進鎮(zhèn),你說你能干嗎。

王坤申說,大哥,你不是也想著離開嗎?我急著尋找屬于我的東西。

我說,每個人都不一樣的。等你找到了,或許到時你會后悔。離開不是重點,要解決問題的根本。

王坤申說,邊心娜的現(xiàn)在就是把我卷進來,不過我也沒法子。

我知道王坤申和邊心娜的感情確實還行的??墒俏矣窒氪桃幌峦趵ど炅?。我說,你就不怕邊心娜腳踏兩只船?她條件好,所以,她才來冒這個險啊。

我這一刺,王坤申不說話了,臉陰沉了許多,相比剛才。我不能冒險說這個話似的。我也不便多說,我下結(jié)語道,好了,我的話你好好想想。

王坤申哦了一聲,就說,大哥,那先這樣吧,不麻煩您了。我先回柳林街看看。

那天,王坤申去見那個偽大師了。我是看著他走的,王坤申低著頭,我想他會好好想想,后來證明,王坤申根本就沒想。他把我的話當(dāng)成了耳邊風(fēng),然后王坤申就出事了,但是在這個時候,我什么都渾然不知。

這天也是出奇的巧,其實我心里仍有勸王坤申和邊心娜分手的意思,然而,就我和王坤申長談的這一天來說,接下來的重點卻完全是莫名其妙的酒會。因為邊心娜的事,她來找我。

當(dāng)天很晴,天色有點走向秋天最后一絲輝煌的跡象,我剛招待完朋友,正在回學(xué)士樓的路上。當(dāng)時我已是有點累,找了一家頗為冷清的魚療店,準(zhǔn)備泡個腳。

剛下腳,音樂響起,是我手機設(shè)的古典音樂。邊心娜在電話里說,大哥,你今天晚上有事忙嗎?我道,還好,暫時沒什么安排。邊心娜說,呵呵,你朋友不找你上KTV,開飯局了?我說,飯局都開過了,或許明天又有,這說不定的,干小企業(yè)就是這樣,今天陪這場,明天陪那場,除非是想出局。

邊心娜道,陳與塵大哥,你真說對了,我就要混場,能不能麻煩您呢。我說,你爽快說吧,有什么事。邊心娜道,哦,那我說了啊,大哥,你先聽我說,我現(xiàn)在酒吧呢,過下,就要趕過去威斯汀酒店,去混王導(dǎo)的場,你能不能這天晚上幫我,裝作是我親大哥,陪我過去。王導(dǎo)說,就看這一天的表現(xiàn)了。王坤申,我肯定不能讓他去的,他會砸場,只能勞您辛苦了。

我說,這么嚴肅啊,混什么場?邊心娜說,也就是吃吃飯,我怕把持不住,想要您去站腳。您穩(wěn)重,會說話,王導(dǎo)肯定給個滿意的印象分。王導(dǎo)說,以后都可以參加他的選角,不止這一部戲。

我勸她道,這不是要錢才能解決的問題嗎,你找我沒用,這行業(yè)的規(guī)矩就在那,清楚得很,你照辦就是了,不過話得說回來,你努力了就行,實在不行也沒辦法。

邊心娜說,陳與塵大哥,你能行啊,我來這,成不成今天就能出結(jié)果,其他人也有家里人朋友陪的。

我沒轍了,沒辦法拒絕邊心娜呀,只是,我有后顧之憂。威斯汀酒店就在離我泡腳的魚療店不遠;抬頭看去,越過線狀的地鐵通道,在左上角復(fù)雜的幾何圖形般的空檔里,就能看到不遠的奧斯汀大酒店,自從我來這里,也進去過幾次,對它是再熟悉不過,這會兒,邊心娜也應(yīng)該就在它底下。我對邊心娜說,容我考慮下,等我電話。

邊心娜欣喜地說,好嘞,大哥你快點哦。

這簡直是給我出了難題。與邊心娜去見所謂的大導(dǎo)演,雜在一幫二十開外的姑娘里,我自然想起王芬芳和我們的陳“公主”。邊心娜是前進鎮(zhèn)白塔嶺水泥廠的子弟,如果謠言傳回前進鎮(zhèn),一旦傳到王芬芳耳朵里,那是捅了天大的婁子;簡單一點說,讓王坤申知道,王坤申自然也會懷疑我另有目的,何況我和邊心娜在柳林街說了讓他倆分手的事。無論從哪一方面考慮,都蘊藏巨大的風(fēng)險,看著那雙層積木似的奧斯汀酒店,我不寒而栗。

我本不想與邊心娜走得太近,我一直這么認為。只是,我還不得不去幫她一回。腳趾旁,那看似透明的、無數(shù)的小魚親昵的同時,無時不在提醒我,邊心娜好不容易才逮到機會,或許,她還真上了呢,她真的就此成功了呢。它對于邊心娜是機遇,對于我是難題,這時,邊心娜讓我想到她的母親,她那在老白塔嶺水泥廠令我同情的母親。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溜走,十多分鐘后,魚療結(jié)束,我撥通了邊心娜的電話?!盎璋档墓饩€,代替你坐在對面……”一聽這我心煩,把電話先掛斷。

看到有未接電話,邊心娜眨眼就打了過來。邊心娜道,大哥,你想好了?我沒有正面回答,問她在哪里。邊心娜回答,在威斯汀對面的快餐店里呢。我道,好的,你別走,我先過來。

邊心娜隆重而熱烈,謝謝親大哥!

我在那家快餐店里見到邊心娜。邊心娜在喝一杯檸檬水。她一見我就道,這才是大哥的樣子嘛。她一下表情像鄰家小妹。我顧盼左右,望了望那高大挺拔的威斯汀酒店說,走吧,時間不早了。

到了酒店,我和邊心娜在大廳里等待,大廳里金碧輝煌。來的路上,邊心娜把王導(dǎo)的背景簡略跟我說明,她一路說個沒完,說這個王導(dǎo)是什么“黃老邪”一樣的人物,圈內(nèi)外號“王老邪”,身邊雖說女孩子眾多,可他本來就是電影學(xué)院的老師,電影圈都這樣,能怪他嗎?他只能混成“王老邪”。邊心娜說,王導(dǎo)沒來,她等王導(dǎo)。

六點略過,邊心娜一聲嬌弱的“王導(dǎo)”,把在大廳里翻看手機信息的我驚醒。

那陣,我像個學(xué)生一樣坐起,像個小下屬般尾隨,去迎接“高大上”的文化人士,雖然我年齡不比他小,雖然,他對我毫不重要,但是事情就是這樣蹊蹺,對邊心娜來說,它是生死之戰(zhàn)。

哥,王導(dǎo)來了。站在王導(dǎo)身邊,邊心娜挽著我的左臂,聲音甜蜜,委實像日本服務(wù)生??粗疑爝^手去想要握,旁邊西裝革履的王導(dǎo)點了點頭,“呵呵”了兩聲,去接他的電話去了。我碰了一鼻子灰,去看邊心娜。

她毫不介意道,大哥,其他人也這樣的,待會你看吧。

到了12樓,在服務(wù)員的引導(dǎo)下,我和邊心娜進了這一個大型包廂,在一干陌生的人旁邊坐下。果不其然,不到一刻鐘,女孩們?nèi)珨?shù)到來,更多的已經(jīng)在1202的包廂。女孩們都是帶了男伴過來的,一路看去,有的男伴甚至年齡比我還大,自然讓人聯(lián)想翩翩。

邊心娜來參加的是《秦淮》開拍前的酒會。

王導(dǎo)是不簡單的人,不過,在燈紅酒綠、醉眼迷離,哼著Party、聊著美國電影,矯情的、滿身風(fēng)格的、來參加酒會的俊男少女中,人真要做成“黃老邪”,比登天還難啊,況且王導(dǎo)本人也怕是才子佳人出身吧。酒會開始的時候,我看著邊心娜說,這是洽談會嗎?我一個大老粗,心慌,拿不準(zhǔn)。

邊心娜明白我的意思。她笑,哥,我擇機去敬王導(dǎo),王坤申說您不還聽施特勞斯的音樂嗎,您見機行事就好,不一定喝。

看來她還記得前幾天我說過我可能有大三陽的話。

以前,我真不太了解電影和文化,現(xiàn)在才知道了點。邊心娜雖說有一定的身體條件,但是看看周邊的那些女孩,個個身手不凡,如花似玉,金陵十三釵似的,為邊心娜,我不能沒有危機感。我問邊心娜,你那啥蔣安東的朋友呢?邊心娜指了指一個高挑女孩說,就她。這女孩也一樣出眾,用一句古話說,也是“桃夭柳媚”,突然,我嘴里囁嚅了下,想起柳林街的那天晚上,我制止了自己再對邊心娜說啥。

女孩們已經(jīng)鬧開,我在邊心娜后面,臨場發(fā)揮我在生意圈的實干經(jīng)驗,在一群天南地北的人里碰杯、寒暄,和女孩們的男伴舉酒杯示意。女孩們熱度上來了,和王導(dǎo)一起K歌,變著法子搞個人特色表演。

十多輪敬酒下來,邊心娜終于有了些醺然??粗司欧肿淼倪呅哪?,我越來越過意不去,只好代她回敬。中途敬酒的時候,我出了一個意外,腰間的手機響了,應(yīng)該是王芬芳匯報陳“公主”的電話。我不得不對邊心娜耳語道,我出去接個電話,你嫂子打來的。

等我接完電話從包廂外回來,是二十分鐘后,邊心娜仍在排隊向K歌的王導(dǎo)敬酒。進門的時候,王導(dǎo)的目光像刀子巡視著,刺中我的時候,我一個沙場老手,讓他給驚出一身冷汗。

女孩們繼續(xù)鬧騰,預(yù)期投入《秦淮》的角色扮演,臺詞早都準(zhǔn)備了,邊心娜也是不甘落后,臺詞沒少上;王導(dǎo)呢,則在另一桌旁看打諢插科、不斷觀望。而我,除了捧場、敬酒,基本什么也沒干。過十二點,我準(zhǔn)備走人,繼續(xù)待下去,我怕王芬芳懷疑,王芬芳剛才可是聽到1202包廂傳來的勁爆歌舞聲了。

半個小時后,我去對邊心娜說,能不能走,我怕你嫂子知道。

醉酒的邊心娜亂了心,那陣也開始說胡話。她說她做不了主張,她說,要不……先去問,王……導(dǎo)。

眼見她搖搖擺擺地過去,我在想王坤申。

王導(dǎo)說,邊心娜,走了?這導(dǎo)演這會兒見我也笑,只是表情生硬。我站起來只能迎過去,看著王導(dǎo),搖尾乞憐地假惺惺道:邊心娜醉了,您看,王導(dǎo)……要不,我們先回吧,下次,王導(dǎo),我來自前進鎮(zhèn)的前進河……邊心娜對您一定客氣,客氣地請您。

看我說的,說話都結(jié)巴,一看就是裝瘋賣傻,可是反映出來無比正確的真誠,哪怕狡黠的,市儈主義的,也需要掩蓋起來裝作無懈可擊的赤膽的忠誠。王導(dǎo)哈哈大笑,拍了我肩膀一下,說您是邊心娜她哥?我像小雞啄米一樣點頭,他會心地笑,其中,當(dāng)然可以看出他對我客串表演的認可,他認可,就是我奪得時機的時候。

我扶著邊心娜出門迅速奔離,坐電梯去前臺找出租車。

車來了。我坐前座,邊心娜還有點清醒,她說,哥,你能不能坐后座陪我?我不舒服。我略作思考后說好,對前面的女司機道,師傅,你先把她送到柳林街。我剛說完,邊心娜開始呱啦呱啦,她捂住嘴,趕緊扶著司機的車座背。如果真吐出來,白花花的后座、一塵不染的踏板上會開一個蠟染鋪,全車的衛(wèi)生可是廢了。女司機很靈敏,尖叫,迅速地,左手五指爪子一樣似鋼叉似利劍地豎過來,拋來一個塑料袋,她叫我趕緊塞住邊心娜的嘴!邊心娜這下才吐,看她架勢,腸子都要吐出來一樣。

邊心娜嘴里的污漬仍往外涌,司機一路抱怨,下車下車,哎,可別再吐啊,要是知道你倆這樣,我寧可讓公司罰款。這本是一個十足文藝腔調(diào)的女司機,剛才還在聽什么李志的《梵高先生》呢,出租車正在隧道里飛馳,宏大的回音震耳欲聾,窗玻璃一片死沉灰白,只有風(fēng),像冬天的流蘇,無情地刮著臉。頓時,我啞口無言,同時心里心酸呀,只能給邊心娜繼續(xù)捧好塑料袋,以迎接她近在咫尺又十足嘔心的傾吐。

邊心娜吐了大半袋子,全身無力地斜了過來,壓迫著我的整條手臂。從她身體發(fā)出一種帶有芬芳味的壓迫感,那是酥軟的年輕女人的氣息,口水滑過她那張柔膩的臉,那張似西施般柔媚的臉。邊心娜抬起頭來,對我笑了一下,表情朦朧,很美很美。

她讓我真是心痛了,我道,邊心娜,你這樣可真不值,我真懷疑。你說他是一線導(dǎo)演?所有人牛逼烘烘,你這何苦,唉。

見我一臉?biāo)ハ?,暈乎乎的邊心娜笑了,人家不是王老邪嗎,莫非偏要說他是什么哲學(xué)家不成?我說不出感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表情實在難看。

邊心娜對我說,哥,你還行吧?今天難為你了。

我扶了扶肚子說,還好,喝慣了。邊心娜吐完,安靜、穩(wěn)妥的樣子,她道,哥,你想聽歌嗎?我想聽歌。我隨口說,小邊,讓司機放就行了。可是,卻鴉雀無聲,一秒、兩秒,只有玻璃刮擦空氣的聲音,前面的女司機充耳不聞。邊心娜笑,人家可能沒聽見你說。

我說,要不我們自己放吧,用手機,行吧。邊心娜道,好啊,歌你選吧。我說,前進鎮(zhèn)的前進河,那么就旭日陽剛,他的歌你不喜歡吧,別啥“昏暗的光線,代替你坐在對面”了。

邊心娜眼淚汪汪的,低齡化地哼著:哥,如果我是一棵小草∕如果注定是那么渺小,就讓我能夠?qū)⒋蟮負肀ЖM沒有花香沒有樹高……

地震

邊心娜回柳林街的晚上,王坤申出事了。當(dāng)晚,我回學(xué)士樓,天空看起來飄滿顆粒,也可以承認,已有下雪的跡象,滿空懸浮著一種棉花,有點令人傷心、甚至焦急的氣息。和邊心娜糊里糊涂去參加酒會,逢場作戲,即使比起平常為包工程,陪科長股長們打麻將、喝酒來,也是虛得不著地。人到中年,它不亞于是一場糊涂仗,回到學(xué)士樓,我的經(jīng)歷告訴我必須懊悔。

王坤申和邊心娜成了我的陰影。加之家里,陳“公主”的逃學(xué)仍在繼續(xù),王芬芳不停地在短信、飛信上通報情況,進行現(xiàn)場新聞直播。這些煩心事,像一把糾結(jié)萬分、來剜我心刮我骨的三棱刀。自從和邊心娜去參加了前面一場酒會,我心里很是有種末世感,惶恐不安的,現(xiàn)在,我滿腦子里都是一團黑暗的麻了,它們沉浮、嘶喊、撕扯。我夜不能寐。

翌日晚,我鬼使神差,請假偷偷回過一次前進鎮(zhèn),誰也沒通知。我本命年以來,這是真正開始行動的重大插曲。

我到前進鎮(zhèn)是晚上九點多的時候,隨著鑰匙扭動的開門,黑咕隆咚的黑夜,黑咕隆咚的臥室里,我只看見了沙發(fā)上躺著的王芬芳。王芬芳看見我神奇般的到來,并沒有驚呼,她雙手比劃,示意我去陳“公主”的房間看看。我悄悄打開陳“公主”臥室的門,陳“公主”正躺在床上,燈雖然關(guān)著,可是她睜著眼,沒睡。我一次又一次地喊:

陳“公主”。

陳“公主”。

陳“公主”!

你聽沒聽見。

你聽沒聽見。

你聽沒聽見!

陳乃倩!

陳“公主”只是白了我一眼,等我出門去喝水時,她“嘭”地將門關(guān)上,咔嚓一聲,鎖好。然后,讓我不知所措,當(dāng)然再也不能像有王坤申時的那個元旦一樣想砸門。

第二天中午,我就回來上MBA的課了。王芬芳主動讓我回來,王芬芳知道我脾氣大,繼續(xù)待反正也無濟于事,還不如干完該干的事。她說,陳“公主”的情況等你學(xué)完到搬家前都是持久戰(zhàn),現(xiàn)在隨時可以飛信給你直播。

回去的時候,我內(nèi)心很是有一股偷雞不成反蝕把米的苦惱,何況,我肚臍那邊的痛,像一朵燦爛的花,籠罩全身,它已經(jīng)開始無休止地發(fā)作。我回來后,王坤申就出事了。

王坤申失蹤了。

邊心娜告訴我,前天王坤申沒有回柳林街,昨天沒回,這個大白天過來一半,他也沒有回。邊心娜說,剛才,她等到一個陌生的座機電話,對方卻說他是地鐵里的警察!她懵懂中,警察很有禮貌道,請她今天去一下,為王先生。

邊心娜來詢問我,王坤申什么事,她怎么也想不起來警察為什么會來找王坤申。她兩天半都沒見到王坤申,還以為王坤申不吭聲地趕著回前進鎮(zhèn)教書了呢。剛好她躺在床上還在想酒會的事,一想,腦瓜子被毒蜘蛛蜇了的痛,沒藥救了。

邊心娜說得讓我心頭一緊,我自然知道王坤申的情況,該發(fā)生的還是發(fā)生了。

酒會的事,王坤申知道我陪邊心娜去的,邊心娜跟他聯(lián)系過,王坤申有說過,說有大哥這倒沒事。這事上,我想王坤申心里有不高興他也不會明說,而另一種執(zhí)拗勁,他有認為哪里不對,他到處捕捉,他似驢嘛,而且以他的聰明勁,總能捅個窟窿。一者,他知道邊心娜缺錢,邊心娜不可能找白塔嶺她那執(zhí)拗的母親要錢,而自從那次朝天宮前吃了那頓飯,邊心娜只是不敢明說,因為他有脾氣,而另一方面,他想扭曲爆發(fā)“地震”的鬼運氣。

結(jié)果就真的爆發(fā)地震了,忽然王坤申急速扭轉(zhuǎn)到那“病了”的狀態(tài)去了。

王坤申為什么非得和人過不去呢。到這,我開始查找王坤申問題所在,按邊心娜后來給我的回憶拼接,他是去地鐵找了警察,原來他以前讓我?guī)兔τ浵录毠?jié),原因在這。他并不是為了開玩笑話。嘿嘿,他像拼死的花豹子,話說他來討說法,來找邊心娜,一不小心他有登記在案了,他要求警方幫他銷掉,他要干凈地回前進鎮(zhèn)去,清清白白。這不找抽嗎?警方果真不允,結(jié)果,雙方就鬧出事件來了,雙方大吵,王坤申后來放棄了努力(準(zhǔn)是又想起在我家小區(qū)門口環(huán)形水池和我說的話)。警方可不允,以他無理取鬧為由拘留了他一天。

警察給邊心娜電話,是通知邊心娜去警局接人,說王坤申已經(jīng)給拘留好了,教育改造活動也進行完了。

邊心娜打電話過來,是咨詢我該怎么辦,處理這樣的突發(fā)事件。

她說,哥,你說我去不去?

我真的有點心累。我說,我真不再參與你和王坤申的事,這我就不出主意了,也怕引起王坤申懷疑。

邊心娜說,陳與塵大哥,那你說我是應(yīng)該去警局?

我說,你說呢。

邊心娜說,我知道了,哥。

邊心娜是去了趟地鐵警局,她心里著實有點恨王坤申,吃了碗面,給王坤申買了便餐,才去警察提供的地點,可是等她趕到的時候,問題又來了,她沒有找到王坤申。地鐵警局的同志抱怨她來遲,在她來的前兩個小時,他離開了。是他自己要求走的。

邊心娜勁兒上來,和警察們吵起嘴。警察們說王坤申走了,邊心娜不信。找不著人,邊心娜欲哭無淚地說,你們?yōu)槭裁搓P(guān)他,憑什么關(guān)他嘛?

男女警察們?nèi)螒{她在王坤申站過的那段地鐵通道里嚷,他們也沒法回答,也沒警察來勸導(dǎo)她,叫她保持鎮(zhèn)定。

邊心娜回到地面的時候,等到天黑,又給我打了一個電話,說還是沒找著王坤申,手機關(guān)機。這就讓我奇怪了,我問邊心娜:王坤申在這里有朋友親戚么?邊心娜搖了搖頭,她說肯定沒有。

我回憶著王坤申來的第一個晚上。我道,邊心娜,你還記得王坤申來的時候么,深沉沉的夜晚,他到哪里去了?當(dāng)時我差不多有點想起我最后一次見王坤申時,王坤申說要去見一個人,叫偽大師的人。

邊心娜搖了搖頭,說:我根本沒想到他會來,他來,我還很不高興的。哥,你說他為什么不讓警察過檢。

我苦笑,不為你嗎,你不是要他帶工具,說沒說過這事?

邊心娜道,說倒是說過,可是我沒當(dāng)真,以為他開玩笑,真鬧我的心。

真是發(fā)生了一樁怪事,在這個異鄉(xiāng),我和邊心娜都不知道王坤申的去向。第二天,邊心娜又來找我,顧不上學(xué)士樓的規(guī)矩了。她求我準(zhǔn)備辦法,想想哪怕是演繹的線索,蛛絲馬跡也行。王坤申失蹤,她不敢告訴給任何人,特別是王坤申的父母!

我不敢說王坤申一定去見什么人了,心里隱隱懷疑著。反而想是不是他們都“病了”,有關(guān)陳“公主”的精神疑難,人類那種隱晦的劣疾。

仍是很多年前,王坤申布置的那道作業(yè)。

第三天早上的時候,我說報案吧。

邊心娜說,不能報案,只能靠自己了。

我說,那么你把他的身份證號告訴我吧,有備用得著。

邊心娜把王坤申的身份證號寫了下來。

可是王坤申出走后,四天也已經(jīng)過去了,仍音訊全無。王坤申去哪了呢?

路漫漫其修遠兮,不痛不癢的,奇怪得曲折得簡直成了《藍色多瑙河》的B大調(diào)。

哥,他要毀了他自己也想毀了所有嗎?

哥,他以為他這樣是真愛我嗎?

他是要發(fā)瘋了嗎!

……

邊心娜每次坐在我的房間里說,到這的時候,邊心娜簡直都是要崩潰了。

我心里說,我也痛。痛得我開始猙獰地看著邊心娜。雙目圓睜。我第一次痛得厲害,像音樂的律動,像地震波,此起彼伏。要折磨死我這個當(dāng)事人和證人。對于我來說,這才是綿長的痛的真正開始,我作為一個中年人,必須假裝無事強忍著,更不能失去理智,坐視不管。豆大的汗珠子從額頭上,簡直要噴了出來,我沒有考慮王坤申只說過一次的偽大師,終于撥通了“110”熱線電話,熱情地向警方提供了對王坤申的詳細描述、他的手機和身份證號。

我忐忑不安,那幾天,在焦慮的復(fù)雜情緒中,分別等待家里陳“公主”和王坤申的消息。這下,自從我短暫地回了趟前進鎮(zhèn),王芬芳天天可是說得步步驚心。王芬芳說,她這兩天老擔(dān)憂一個事:少女自殺傾向的概率問題!陳“公主”每次早上洗漱,總是要盯著鏡子看老久,她時不時看看桌上的水果刀——這是不是少年心理嚴重不平衡才出現(xiàn)的極端問題。她準(zhǔn)備上網(wǎng)好好查查。

壞事紛沓而至,在我肚子不斷的隱痛之中。四天后,警察終于給我電話了。那時我在午休,一個女警察電話說,您是報案人嗎?我說是。女警察說,您報案的需要查找的失蹤人員叫?我說,王坤申。女警察停頓了半刻,女警察這一停頓把我嚇了一跳,女警察才非常嚴肅地說確認找到了。那時我哆嗦得說不出話來,以為王坤申出了大事,女警察隨即告訴我,王坤申在某某路的醫(yī)院的某某床位。

看似虛驚一場,警察也不會開玩笑,隨后在醫(yī)院找著了王坤申。

王坤申真在醫(yī)院。去找王坤申的時候,我和邊心娜一起去,都以為王坤申出事了,讓人給打了或者出啥意外了,他住進醫(yī)院去了。王坤申的結(jié)果就應(yīng)該是這樣。

整潔的白色病床上躺著王坤申,看起來卻一切安好!

真是詭秘,王坤申除了面容蒼白了點,好得讓我不忍多問。床上半躺的王坤申,真的太過于冷靜——這讓他目光與以前不太相同,差點讓我懷疑自己智商了。見到我,他還很平靜地笑了下,風(fēng)輕云淡、大雪無痕的樣子,他模樣頓時讓空氣成為是前所未有的真空。

邊心娜哭哭啼啼,和女人大事臨頭的表現(xiàn)一樣。站在王坤申的床位邊,我有些不知是何滋味。見王坤申控制著局面,很自然地,仿佛是我和邊心娜搗弄出事來一般的,當(dāng)然,這讓我很出奇。與前幾天我和邊心娜的忙活太不一樣了。只是,我想走人了事,不曾多想。

王坤申見狀,他說,大哥要走了?謝謝你啊。我看著他,陌生而又有些感慨地點了點頭,說有事在身,你知道的。

他問,哥,那你是不是要回前進鎮(zhèn)了?

我說,不清楚啊,后面的事現(xiàn)在沒人明白了。

王坤申說,我有預(yù)感。

我說,是要先回去一趟,陳“公主”的事。

王坤申說,大哥,我同情你。

邊心娜也是滿眼憐憫的眼神,她說,大哥,你先回吧。

我不知如何回話的時候,王坤申倒是做了一件好事,他轉(zhuǎn)移了話題般地嘮叨:我還是愛我的前進鎮(zhèn),要不大哥,改天我請你去前進河釣魚。

看著王坤申和邊心娜,我能說什么呢?我眼神很是疑慮。出醫(yī)院的時候,心里的痛再次提醒我,我憂心忡忡,接下來的家事才是地震。那是一場地震。

前進鎮(zhèn)

半個月后,我提前結(jié)業(yè)。經(jīng)歷過異鄉(xiāng)的地震,雜亂無章的事,我已是身心疲憊。醫(yī)院里見過王坤申,我隨后趕回了前進鎮(zhèn)。之后,我再沒有去見王坤申?;貋碇埃蛐睦镉辛舜蛩?,我回到前進鎮(zhèn)后,立即變賣現(xiàn)有公司、房子,暑假中,讓孩子陳“公主”轉(zhuǎn)了學(xué),我著手準(zhǔn)備離開前進鎮(zhèn)。

或許只有這樣才好一點。搬家之前,有個過渡的時間,那半年全家是神經(jīng)兮兮。

我把心思從公司上完全轉(zhuǎn)移到家里(我回來前,陳“公主”突然跟王芬芳有過談判,她主動提出來她不要在前進鎮(zhèn)),當(dāng)時,我只是再次確定陳“公主”的決定而已。我回前進鎮(zhèn)時的有一陣,陳“公主”仍停止上課在家,她喜歡發(fā)呆、沉悶,眼神里時不時放射出來驚恐,確實有如王芬芳所說。接下來兩個月內(nèi),在我怒氣沖沖的言說下,陳“公主”沒再休學(xué),精神狀況也沒有絲毫好轉(zhuǎn)。她去上學(xué)后,我和王芬芳除了觀察她的變化外,每天只能發(fā)愁地坐在家里的沙發(fā)上。

王坤申似乎看得很清了,可是仍舊讓人無法放心。回過頭來看,陳“公主”的軌跡,與王坤申有明顯重合,陳“公主”仍在加速往深淵墜落,而我莫非只能像黑色的蝙蝠,在旁邊揮動翅膀卻毫無辦法?當(dāng)然,我已然忘記了對應(yīng)于王坤申才有的那種驢性。

我們能不能搬家算了。一天,王芬芳終于下定決心跟我商量說,這樣的日子也夠磨人。

好歹在A城,我們有套二手房。就這樣,我們著手搬家。喬遷前夜,我和王芬芳就以后的生活著落做了初步規(guī)劃。我說,依積累的人脈,又花費那些錢讀了MBA,到了A城,雖有舊友的從中斡旋、幫襯,可是,仍不知道生存于夾縫中間的公司還能不能盈利。在A城的最初一段時間,相比前進鎮(zhèn),我們的生活質(zhì)量肯定會下降。在新的異鄉(xiāng),我們在熙熙攘攘、人口五百萬以上的A城,肯定會是窮人。對此問題,王芬芳有所預(yù)見,畢竟我們?nèi)说街心?,不比王坤申和邊心娜,我們輸不起。她咬咬牙說,做最壞的心理打算,家庭主婦當(dāng)不了,可以先向文化局去申請個報刊亭,實在不行,她去超市當(dāng)導(dǎo)購員。

都為了我們的陳“公主”。把A城的二手房急急忙忙裝修好,大半個年頭,我們?nèi)铱偹阍谑〕前捕讼聛?。環(huán)境改變,經(jīng)過一段時間心理調(diào)整,陳“公主”的“地震”最終沒有爆發(fā)。轉(zhuǎn)眼到了陳“公主”高考前夕,她最后一次生日的時候,她還非常高興地叫了我和王芬芳一聲爸媽。她仿佛脫離了前進鎮(zhèn)的層層霧靄,像一條自由的魚冒出水面,先期吐出一個歡快的氣泡,這是沒有料到的,因為我已是驚弓之鳥。

后來,王芬芳真去超市當(dāng)了導(dǎo)購員,一天晚上回來,她欣喜地確認了陳“公主”精神痊愈的事兒。

那些日子自從來A城,而且為家庭的事操心,因為要重整生活,我必須重新組建小公司,我真的未與王坤申聯(lián)系,我也沒準(zhǔn)備去聯(lián)系他了。我們?nèi)业绞〕呛螅乙郧暗氖謾C卡,插在一個老式手機上,放在抽屜里擱存著。我和王坤申失去了聯(lián)系。

倒是有一回同是秋天,我回了次前進鎮(zhèn),那已是所謂的“地震”過去差不多四年后,一切風(fēng)平浪靜了。

那陣天氣真好,天高云淡,地球像一壺覆滿玻璃的綠色的茶水。我以前在前進鎮(zhèn)的老客戶,做建材的C朋友,一天用微信跟我聊起:與塵賢弟,你離開前進鎮(zhèn)有兩年多了吧,桃花故人依舊在,莫非你一直要當(dāng)個異鄉(xiāng)人,不懷念前進鎮(zhèn)的前進河?

我這朋友以前也上過MBA,已從建材改投文化產(chǎn)業(yè),進入廣告、微傳媒等領(lǐng)域,現(xiàn)在逢人說是舒曼的C大調(diào)迷(簡稱C朋友)。你看,以前他也是個大老粗,現(xiàn)在從事與文化掛鉤的行業(yè),人也高雅了。我在那邊,道,不累,貌似就這么規(guī)劃的,如今,還有驚喜。C朋友說,那敢情好,這幾天天氣好,要不來前進鎮(zhèn)玩玩,我們公司要搞個活動,這個時節(jié),鱸魚肥得很,錯過了可沒機會了。

我突然又有點懷念前進鎮(zhèn)的味道了,前進鎮(zhèn)的四墩橋那邊,曾經(jīng),無所事事的時候,我是那里常見的釣客,C朋友一說,我當(dāng)即就答應(yīng)了他。

那天上午,我乘動車去前進鎮(zhèn),C朋友派了助理在火車站等。助理和我說,先去前進河釣魚。我來前,C朋友已有吩咐,說他們帶足了釣竿,我不用帶了。等我到了釣魚現(xiàn)場,這等場合也是少有:在前進鎮(zhèn)四墩橋右邊一百多米的蘆葦叢里,二十多個人,像南飛的大雁呈“人”字排開。等我尋位坐下,在久違的前進河邊甩釣線的時候,我還發(fā)現(xiàn)背后尾隨有C朋友的一幫員工。他們扛著攝像機晃來晃去的,其中不少靚麗的女孩,她們以釣客為背景攝影。我想起了邊心娜,站起來喚住了,怒道,別拍別拍。

我遠遠地定睛一看,有個女孩像邊心娜。

一個模子印出來似的,我就詫異了,世上莫非還有一模一樣的人?連忙去問C朋友,到底搞的甚,你們這,叫我來是干嗎。C朋友笑,陳老弟,還干嗎,互動嘛,拍片子嘛,都是我公司的員工,現(xiàn)在不都這樣搞產(chǎn)業(yè)嘛。我無奈地笑了一下,吐出:奸商。C朋友一臉壞壞笑,與塵兄,你這態(tài)度,是說言之有理還是褒獎?

他是一反我的叛離前進鎮(zhèn),反而是吃定了前進鎮(zhèn)的地盤。當(dāng)然,他是深諳商業(yè)操作了,兼具商人的各種優(yōu)點,如魚得水。對于往昔朋友,他講交情、友誼,出于友誼萬歲,我更不好七嘴八舌。下午四點多,和C朋友約的人一起,我轉(zhuǎn)到前進鎮(zhèn)四墩橋橋頭邊的私人飯莊,吃了飯也喝了酒,碰杯間,自然又聊起前進鎮(zhèn)。自從有了動車辦事速度加快,想當(dāng)年坐汽車到省城六個鐘頭,十年一眨眼啊,真是縮影。飯后,C朋友問,要不要上KTV,賓館給你安排好了。我一想到白天釣魚的時候,看見攝像機晃,我說我先去前進鎮(zhèn)的街上逛逛,回頭再聯(lián)系。

因為我想起和王坤申在前進鎮(zhèn)的時候,以及和他在異鄉(xiāng)的事,我骨子里還在懷念王坤申這個年輕朋友,曾幾何時的年輕時代,莫非我就不是王坤申這樣的人嗎,這樣“病了”的人嗎,莫非這個年輕朋友真的棄我而去嗎。至于這天,我本不抱希望見著王坤申,離開前進鎮(zhèn)后,我手機上再沒有他手機號碼。

這個伸手不見五指的晚上,沒想到在前進鎮(zhèn)的街上,我會碰到一個熟人:邊心娜,王坤申的女朋友邊心娜。我毫無意識地走到了小商品市場,到一家服裝店前面,似曾相識,然后,我就看見了邊心娜。我內(nèi)心驚喜、表情淡然,現(xiàn)在,情況也是一目了然了,自從以前發(fā)生了異鄉(xiāng)的那些事,我心里已然歸位,和邊心娜、王坤申只是普通朋友,也許因為中斷了聯(lián)系,連普通朋友恐怕都稱不上了。

邊心娜手挎著一個手提包,準(zhǔn)備要拉下卷簾門下班,她旁邊停著一部豐田車。

看來邊心娜回來后,還是開著她的服裝店,看到邊心娜的時候,我真是倍感時間蹉跎,光陰似箭呵,邊心娜此時是身姿如昔,只是好像比起以前略瘦,或者說,她浸潤于小地方的隱晦氣息更多一點了,像個少婦??吹竭呅哪龋鹑缱屛铱吹搅怂赣H,讓我很是迷糊。

邊心娜見我在她服裝店前的馬路上站定,迎著路燈光,她回過頭時,以不確定的口氣狐疑道,陳與塵大哥嗎?

我也是眼前一亮,說,你是邊心娜?這時,邊心娜抿著嘴笑了,表情隱忍,她不準(zhǔn)備關(guān)門了。邊心娜讓我到服裝店坐,說先聊一會,不急著回白塔嶺的娘家??吹竭呅哪冗€在開服裝店,我當(dāng)然瞬間又想到王坤申,我說,王坤申呢,這幾年怎么都不見他,奇了怪了。

我們分手了,邊心娜忽然掉起眼淚,她肯定地說,我們確實分掉了。

我沉默不語,不過,我很狐疑。我說,邊心娜,那么你后來有跟那王導(dǎo)拍戲嗎……《秦淮》?說到這,邊心娜的眼淚更是噗噗地直掉。她道,陳與塵大哥,你還不知道吧。

我心頭一緊,莫非出事了?因為王坤申吧,莫非他又有什么閃失,這么久王坤申沒聯(lián)系我,必有緣由。邊心娜喃喃道,他給米業(yè)公司當(dāng)掮客了。公司空殼的。他又與開投資公司的偽大師攪渾在一起了。公司空殼的。

那時我心底開始自言自語說,為何是這樣。邊心娜在繼續(xù)道:與塵大哥,我都懷疑他精神上的問題,至于他的現(xiàn)在,我不清楚了,我實在不想走他步伐。我也累,本來我不想說,你既然問,那我說件事吧,你曉得嗎,你和我去醫(yī)院見他的時候,你知道他干的事嗎。

我笑,他當(dāng)初不是碰巧做了件好人好事,說為了給你樹立榜樣,又是什么的給你籌錢,然后說回來路上摔一跤,腳上斷了根韌帶做吻合修復(fù)嗎。

賣腎!邊心娜說,哪里有這么蹊蹺,那次,他偷著跑去黑莊,賣了一個腎。

邊心娜道得不露聲色,是這事件從頭到尾的本色。

我吃驚,我驚恐,王坤申豈不是真把一把寒氣逼人的尖刀架到了脖子上也架到了所有人身上嗎,而且,到這時候才真正圖窮匕見。

燈光下見邊心娜面無血色,我道,王坤申,那豈不成了破罐子破摔。

我真不知實情。邊心娜道,陳與塵大哥,你先聽我說,你說他傻不傻啊。她繼續(xù):王導(dǎo)后來叫助理給我打電話,哥,那次你是加分項,問題出自我,蔣安東那戲沒上,她是文學(xué)編輯,王弘也沒選她。他說,得,就我上,《秦淮》當(dāng)候補角吧,可惜當(dāng)初我猶豫來猶豫去,為他,沒去。王坤申為這,大吵了一陣,到這,我能惹得起他用命換來的錢,我能惹得起他?你說,我能惹得起誰?

邊心娜說罷,我一眼就瞧見了門外停著的那部豐田車。我走出門,記起所謂“異鄉(xiāng)”的時候??晌疫€能說什么?那一剎那,邊心娜緊緊抱住了我,像當(dāng)初在出租車上,全身的氣息壓迫了上來,讓空氣中再次彌漫著芬芳,迸發(fā)著逃離出來,現(xiàn)在成為扼殺萬物的殺手。

邊心娜委屈地哭出聲來。門里,邊心娜的哭聲不算大,她的淚掉在我手背、虎口,淬在頭皮上一樣,它們冰涼、滴滴答答,化成小冰點、小圓點。

過去的事像尚未凝固的血印,眼下是邊心娜刺痛我。我搖搖欲墜地走出去。說起來,只有我的步伐能證明,它宛如C大調(diào)狂歡曲,它是狂躁的我,刺痛我的肝脾,兇狠地朝我的下腹刺去。我回想起來,在柳林街,我不應(yīng)該勸邊心娜和王坤申分手,也許根本不該動這念頭,整件事從始至終就像我整出來的一樣,荒唐可笑,我恨自己。后來有一件事要確認的是,我從邊心娜店里走后,沒有人知道我的去向,包括王芬芳和C朋友,到我離開前進鎮(zhèn)上車的前夕,C朋友給打來電話,問的是晚上我在前進鎮(zhèn)失蹤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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