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冬

【摘 ?要】唐傳奇是中國小說發(fā)展的重要階段，是中國古典小說成熟的標志。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對唐傳奇的興起、發(fā)展及作品收錄都進行了分析。劉咸炘則在魯迅的基礎(chǔ)上，從“辨體”的角度，對唐傳奇做了進一步的探究，他認為唐傳奇不同于六朝志怪小說，并提出唐傳奇最大的特點在于“行文逶迤”。

【關(guān)鍵詞】劉咸炘;魯迅;唐傳奇;《中國小說史略》

唐代之時，傳奇體小說誕生，并逐漸成為一代文學(xué)之盛，但歷代史家卻對傳奇作品鮮有收錄?！缎绿茣に囄闹尽穬H收錄了《補江總白猿傳》一篇傳奇，其他皆不著錄，明代胡應(yīng)麟把小說分為志怪、傳奇、雜錄、叢談、辨訂、箴規(guī)六類，承認傳奇是小說，但是這種承認也有條件，只有那些體近史傳的作品如《飛燕外傳》《霍小玉傳》等，才能算作小說。到了清代《四庫全書總目》，又把胡應(yīng)麟“小說”分類中叢談、辨訂、箴規(guī)三類歸入子部雜家類，將志怪、雜錄兩類調(diào)整為雜事、異聞、瑣記三類，收入小說家，而傳奇類并沒有收錄。直至晚晴民國時期，魯迅《中國小說史略》首列“唐之傳奇文”專節(jié)，唐傳奇才逐漸受到重視，而此后的學(xué)者也在此書的基礎(chǔ)上紛紛發(fā)表自己的見解。

劉咸炘作為魯迅同時期的蜀中“天才學(xué)者”，對魯迅及其書是頗為推崇的，他曾向李生惠推薦中學(xué)文學(xué)史教材，在論及小說時，他說：“說用周豫才之書?！鄙踔了€將自己所寫《小說裁論》一文進行刪補，與魯迅觀點相同的，就保留魯迅的論述。他說：“其后蔣氏《小說考證》，周氏《小說史略》相繼出。甲子秋，乃取吾書之見彼書者刪之，而惟存其論?！钡珓⑾虨缘哪承┯^點仍與魯迅有不同之處，主要有兩個方面：一是唐傳奇興衰的原因;二是唐傳奇的作品收錄。

一、唐傳奇的興衰

關(guān)于唐傳奇的源起，魯迅說：“傳奇者流，源蓋出于志怪?！闭J為唐傳奇是承接六朝志怪小說而來，但劉咸炘卻有不同意見，他并不認為唐傳奇是六朝志怪小說的變體，而是一種新興文體。而六朝志怪小說在后世自有發(fā)展，比如《前定錄》《稽神錄》等。他說：“傳奇之興，自屬別創(chuàng)，貌雖似承六朝志怪之書，而實則非也。六朝志怪書搜神、冥祥之體，唐世亦有傳者，如《前定錄》《稽神錄》之類。至宋復(fù)多，其文體實非傳奇也?！边@種看法源于劉咸炘的小說觀。劉咸炘認為小說就是有宗旨、理論不成體系、內(nèi)容不真實的文學(xué)作品。而劉義慶《宣驗記》、王琰《冥祥記》、干寶《搜神記》等書，在劉咸炘看來“其雖意在勸懲，而本以此為征驗，欲生人之信，觀者雖或不信，而作者固以為信，非采取傳說，揚厲文飾以達己意之比也”，即是說從作者主觀上來講，這些書只是如實道來，并不存在虛構(gòu)的成分，因此不當(dāng)歸于小說類，而唐傳奇也就不可能承接六朝志怪之書。

至于唐傳奇的興起，劉咸炘與魯迅的看法則是一致的，都認為與“行卷”有關(guān)。魯迅言：“顧世間則甚風(fēng)行，文人往往有作，投謁時或用之為行卷?！眲⑾虨詣t引宋人趙彥衛(wèi)《云麓漫鈔》卷八“唐之舉人，先籍當(dāng)世顯人，以姓名達之主司，然后以所業(yè)投獻;踰數(shù)日又投，謂之溫卷，如《幽怪錄》《傳奇》等皆是也。蓋此等文備眾體，可以見史才、詩筆、議論。至進士則多以詩為贄”。但兩人不同的是，劉咸炘還提到了唐傳奇所用筆法——“詩賦、駢文”，他說：“據(jù)此，是傳奇乃與詩賦同為舉業(yè)，故其文用詩賦之法，自詩變?yōu)轵}，擴為賦，又擴而為七林、設(shè)辭、碑頌諸文。駢儷既成，希于一切篇翰，且溢入子、史，今又變擴而為志怪之書。統(tǒng)觀前后，固其勢耳。”言下之意，是說唐傳奇多用駢文寫成，但這個看法并不正確，傳奇作品雖然包含有駢文的因素，但其本身更多的是散文，這也導(dǎo)致劉咸炘在唐傳奇衰落的原因分析上出現(xiàn)錯誤。

對于唐傳奇的衰落，劉咸炘認為是因為古文運動的緣故，他說：“傳奇流派之不昌，乃正因古文之故，其詞旨既多浮薄，為學(xué)者所詆，而韓、柳一派日益盛行，至于宋初，遂掩文壇。”劉咸炘認為唐傳奇的衰落是受到古文運動反對駢儷的影響，但恰恰相反，唐傳奇與古文在題材內(nèi)容、表現(xiàn)手法等方面其實存在著相互影響、促進的關(guān)系。至于到宋初時，傳奇掩于文壇，主要是因為當(dāng)時學(xué)者參與類書編纂，無暇小說創(chuàng)作，以及詞與通俗小說的興起等各種因素的影響。

二、唐傳奇的作品收錄

唐傳奇作品的收錄，單篇方面，魯迅有《唐宋傳奇集》，叢錄方面，有《中國小說史略》，但劉咸炘認為魯迅“所取俱甚慎，然猶時有濫者”，且有些作品并未收錄，因此他從單篇、叢錄兩個方面作了考證。

首先，單篇作品方面。這個方面亦可分為兩個部分：

第一部分，魯迅收錄，但劉咸炘認為不一定是傳奇作品的，有吳兢《開元升平源》、陳鴻《東城老父傳》、李公佐《謝小娥傳》、李吉甫《編次鄭欽悅辨大同古銘論》、柳珵《上清傳》、沈亞之《馮燕傳》，言《開元升平源》“以傳記為小說也”，《東城老父傳》《謝小娥傳》“二篇皆不甚似傳奇”，《編次鄭欽悅辨大同古銘論》《上清傳》“皆非傳奇”，《馮燕傳》“直非傳奇也”，但劉咸炘并沒有說明原因，推測來看，應(yīng)當(dāng)是以上作品多用史傳筆法，文筆簡質(zhì)，并不符合劉咸炘關(guān)于唐傳奇“描寫纖委而文詞艷麗，凡敘事纖則必增，麗則必飾，煒曄揚厲”的看法。如《開元升平源》，“吳兢以史才著稱，此篇在藝術(shù)上平平，其敘述方法接近史書”，又如《編次鄭欽說辨大同古銘論》“小說以任昇之與鄭欽悅的兩封信為全篇主體，又以簡要的敘述和描寫進行銜接”。

第二部分，魯迅未收錄，但劉咸炘認為是傳奇作品的，有張說《梁四公記》《鄴侯外傳》，裴铏《鄭德璘傳》。今人朱一玄等編著的《中國古代小說總目提要》就將它們列為傳奇小說，于《梁四公記》言：“全書故事雖然零散，卻能用問答鋪陳的漢大賦結(jié)構(gòu)形式加以連綴……，在文字上將叢殘小語與駢儷文字共熔一爐”，而《鄴侯外傳》寫李泌奇行，敘述詳盡，《鄭德璘傳》多用詩文，情節(jié)曲折巧合，這些作品都非常符合劉咸炘的唐傳奇定義。

此外，還有一種情況，即作品并不是單篇，而明人叢書多將其列為單篇的情況，這些作品魯迅亦未收入，但劉咸炘也認為是傳奇，包括有蘇鶚《同昌公主傳》、沈既濟《陶峴傳》、陳鴻《睦仁倩傳》、鄭還古《杜子春傳》、楊巨源《紅線傳》、顧飛熊《妙女傳》、許棠《吳保安傳》、宋若昭《牛應(yīng)貞傳》、于鄴《揚州夢記》、馮延巳《昆侖奴傳》、羅鄴《蔣子文傳》、李景亮《人虎傳》、孫頠《申宗傳》《神女傳》、顧敻《顏氏傳》、孫恂《獵狐記》、蔡偉《魏夫人傳》、于義房《黑心符》。這些作品，除了《神女傳》《顏氏傳》《魏夫人傳》《黑心符》《睦仁倩傳》《蔣子文傳》有爭議外，其他作品基本上都被今人看作傳奇小說。

其次，叢錄方面。叢錄之書，魯迅《唐宋傳奇集》并未收錄，但他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認為此類作品有牛僧孺《玄怪錄》、李復(fù)言《續(xù)玄怪錄》、張讀《宣室志》、蘇鶚《杜陽雜編》、高彥休《唐闕史》、康駢《劇談錄》、孫棨《北里志》、范攄《云溪友議》、裴铏《傳奇》，又言“武功人蘇鶚有《杜陽雜編》，記唐世故事，而多夸遠方珍異，參寥子高彥休有《唐闕史》，雖間有實錄，而亦言見夢升仙，故皆傳奇，但稍遷變。至于康駢《劇談錄》之漸多世務(wù)，孫棨《北里志》之專敘狹邪，范攄《云溪友議》之特重歌詠，雖若彌近人情，遠于靈怪，然選事則新穎，行文則逶迤，固仍以傳奇為骨者也”。

在魯迅看來，唐傳奇的選擇標準有兩個，一是題材屬于志怪類，二是即使不是志怪類，但只要是選事新穎，行文逶迤，也可以算作唐傳奇。但劉咸炘的唐傳奇選擇標準更為狹窄，他說：“記夢、記仙，取材新穎，不必即為小說，惟行文逶迤，乃真?zhèn)髌嬷w?！奔粗挥行形腻藻撇拍芩愕蒙咸苽髌?，而內(nèi)容方面不能作為唐傳奇的選取標準。所謂“行文逶迤”，就是指“描寫纖委而文詞艷麗，凡敘事纖則必增，麗則必飾，煒曄揚厲”。唐傳奇與志怪小說最大的區(qū)別在于是否“有意為小說”，但是如何看出作者是否“有意為小說”，則要探求小說文本。文詞艷麗、敘事詳盡、煒曄揚厲的小說即可看出作者有明顯的虛構(gòu)成分，即作者“有意為小說”。

如志怪小說《搜神記》中的《宋定伯捉鬼》，這則故事雖然內(nèi)容新穎，情節(jié)曲折，但是作者只是如實記錄當(dāng)時的情形，幾乎沒有描寫的成分，整篇文章如新聞報道一般，很難看出作者有意虛構(gòu)。而唐傳奇則不然，雖然有些作者也說自己的作品是聽他人敘述，但這類作品仍可看出作者“有意為小說”，如《鶯鶯傳》，這篇作品以細致的外貌、心理、語言、動作等描寫來展示人物性格，文中夾雜詩賦，文辭優(yōu)美，抒情色彩濃郁，因此可以看出作者是有意彰顯自己的文才，存在著虛構(gòu)的故意。

而唐代也有不屬于傳奇而屬志怪一類的作品，如張讀《宣室志》中的一則：

大歷中，彭偃未仕時，嘗有人謂曰：“君當(dāng)?shù)弥槎F，后且有禍?！睂楣俚米铮啚殄⒅菟抉R。既至，以江中多蚌，偃喜，以為珠可貴，即命人采之，或蚌甚多，而卒無有應(yīng)。及朱泚反，召偃為偽中書舍人。偃方悟得珠乃朱泚也。果誅死。

這則短文雖然是記述靈驗之事，在內(nèi)容上和唐傳奇相近，但整篇作品平鋪直敘，沒有對事件或人物作細致地描寫和渲染，看不出作者是有意虛構(gòu)，而是讓人覺得作者將這個故事作為一則新聞來記錄下來，因此這類作品當(dāng)屬志怪一類。據(jù)此，劉咸炘認為：“牛僧孺、李復(fù)言、裴铏之作，純?yōu)閭髌妫瑥堊x與鄭還古《博異記》已有小分，簡略率直，蘇、高、康、范與何光遠《鑒戒錄》則略率更居大半，止小分為傳奇體?！?/p>

綜上所述，劉咸炘對魯迅的唐傳奇觀做了更深入的辨析，他認為唐傳奇是有別于志怪一類的一種新興文體，并從辨體角度提出唐傳奇與志怪小說的主要別在于是否“行文逶迤”，即表明如何看出作者有意虛構(gòu)的方法，然后以此為基礎(chǔ)，從單篇、叢錄兩個方面對唐傳奇的作品收錄進行辨析。這些觀點為今后唐傳奇的研究提供了一定的借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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