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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塘詩社

2015-11-24 10:42:17張雷
大家 2015年2期
關(guān)鍵詞:天青

張雷

1

那個夢境又回來了,悄無聲息地隨風潛入暗夜:沒有什么征兆,我就走上了一道破敗的樓梯。不用誰指明,我就知道四樓走廊的盡頭有一間房屋屬于我,走廊灰撲撲的,雖然似乎外面的陽光很好。門口有一個淺淺的水泥池子,上面裝有一節(jié)生銹的鋼管,水龍頭在漏水,所以潮濕的水池生滿苔蘚。輕輕推開門,迎面是局促的客廳:有一條長沙發(fā),茶幾上有個煙灰缸,里面扔著幾個煙頭,還有落地的盆栽,長著夢游般的闊葉植物。一條通道指向后面,右邊是兩間臥室,左邊竟然是一間大廚房,沒有煙火氣息,只有一張闊大的餐桌,上面攤放著些寫滿字跡的紙。詭異的是這里面和外面的走廊是兩個世界。這里面沒有陽光,陰郁而昏暗,嘩嘩的雨聲在窗外響著,從已經(jīng)剝蝕得像鐵一樣黑的屋檐上垂落下來,然后街道上匯聚成河流淌走。我從過道盡頭倒退回來,首先轉(zhuǎn)身進了第一間臥室,一張床支在陽光明亮的窗下,另外的三面墻面前壁立著書柜,有的書我還記得是在哪一個書店買的,但有的書名我又毫無記憶。我同我最喜愛的書同處在一個屋子里,卻像個被蒙蔽了眼睛的瞎子。

推開另一個臥室的門,里面完全是漆黑的,漆黑的地板、漆黑的天花板、漆黑的四面墻壁,光滑堅硬。每到此刻,我就努力把目光扭開,掙扎著想退出來。醒來,全身冷汗淋淋,心在怦怦地跳。陳藏器伸出一只手按在我的手背上,緩緩說道,沒事,你只是內(nèi)心有著無法宣泄的壓力!頓一頓后,又說,只是抑郁。據(jù)他前些日子看過的一本書上說,你的心,決定了你所看見的。

說來就來的夢境,總在細雨敲打窗欞之夜降臨我的睡眠,然后又在我潮濕的注視下如煙霧般散去。

還有一個夢,夢里的細節(jié)更為真實可觸,但至少醒來時,可以輕松感到的是,我在現(xiàn)實里已經(jīng)很幸運地擺脫了這件事的糾纏,或者真的就當作只是做了個夢那樣,能夠長舒一口氣。我一直難以適應高考前的那種節(jié)奏,每當有人追問當時情景的時候,我都會一臉茫然,仿佛受到不同程度的驚嚇。時不時,在夢里回到以前的教室,一翻開課桌里的書包,總會猛然發(fā)現(xiàn)要背誦的課本不見了,茫然失神地環(huán)視著空蕩蕩的教室和灰蒙蒙的午后窗戶。永遠有找不到的課本,做不完的測試卷子,內(nèi)疚和惶恐成了深重的罪孽;長時間盯著窗戶玻璃上反射出的那張蒼白而沉溺的面具,呆若木雞。每隔幾個月,我就夢回教室一次,然后醒來時又長舒一口氣。事實上,我只在盲目地忙于慶幸已經(jīng)擺脫了過去,從而完全忘記了它真正的作用和意圖,忘記它是時代給予我青春的饋贈,是一種扭曲,以及附帶而來的是卑顏。抑郁在夢里宣泄,惶恐在夢里釋放,我只是一具載體,夢境輪流出現(xiàn)的時候,心依舊跳得要爆炸般,就像把一切希望都拋下了一樣,真不知道疼痛出自何方。

明知這兩個夢境將和我的一生這樣糾纏不休下去,我還是不得不一個人半夜坐起來,抽著煙,苦思冥想。陳藏器背誦了一本書上的話:“漸漸地,漸漸地,靈魂的創(chuàng)傷被開始意識到就像擦傷的疼痛會逐漸變得劇烈直到充滿整個心靈。當我們自以為康復了忘記了,接下來,那可怕的后效必定會以它最糟的面相出現(xiàn)?!保―稨勞倫斯《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第五章)

這個書呆子。我覺得有道理,但不能釋懷。

回到臨河鎮(zhèn),每個月我至少都要去看望一次陳藏器。他在病床上躺了十多年了,閱讀成癖,能抓到手的書一概都讀,而且是個嚴重懷疑現(xiàn)代醫(yī)療效果的怪人。他歡迎我去,是因為我對他的病況從不評頭論足,只談自己在對臨河鎮(zhèn)的挖掘和探索進度中,一些個人的發(fā)現(xiàn)與疑惑。有時候,就只是我在說,他緘默不語。我需要的也正是傾聽,暫時不需要評判,保證探索不誤入歧途就行啦。

三個多月以后,原來尚存大幅空白的臨河鎮(zhèn)古鎮(zhèn)圖,被一些早已消失的地標逐漸填滿,我驟然覺得身心翩翩然,渾似見證了蝴蝶破繭而出的奇跡。我是蝴蝶呢,還是臨河鎮(zhèn)是蝴蝶?沉迷其間,不為功利,在以前這是不可想象的事。整個過程中,久違了的激情一直在胸口激蕩,叫我驚奇不已。在河流的兩岸和道路邊,草木競生,小草茂盛得已可以掩沒人的腳踝,也掩沒了通向未知的碎石街巷。

許多事情都不是我們原先想當然的那樣。真實的臨河鎮(zhèn)一直在吐故納新,或是悄然衰退,甚至浮躁跌宕起來,其中就包括仿照大城市模樣而起的大興土木。罔顧現(xiàn)實的一幢幢高樓,毫無特色,又罕見人跡。很多年輕人涌向更大的城市,只剩下一些獨守空巢的老人和孩子,仿佛整個小鎮(zhèn)已經(jīng)暮年黃昏。即使有不少內(nèi)地人反向涌進來,興辦了不少商業(yè)鋪面,但本地居民的購買力依舊很有限。

也許是小鎮(zhèn)表象漸漸顯出大城市一角的原因,原先的風物就潛入了更不為人知的角落。我的漫步開始專注于在大多數(shù)的時候顯得更冷清的街尾僻巷。黃昏以后,那些地方街上就基本再看不到人了。到了街燈亮起的時候,除了一盞盞的街燈泛出白光,巷道一律空蕩蕩的,偶爾在某間屋子里傳出電視機里主持人夸張的語調(diào)和笑聲。有時我會停下來,站在一棵樹下,如盲人般豎起耳朵,聆聽來往的零落腳步。幾條荒僻的巷道里,甚至能聽到草間的蟲鳴。我很好奇這些沿巷建筑的屋子里都有什么人,發(fā)生過什么事,但窗戶一律有窗簾掩住,住戶之間大有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之勢。有時聽見某間屋子里發(fā)出說話的聲音,再仔細聽,又聽不清楚了,仿佛是說話人刻意壓低了嗓音。有時,在路上偶遇行人,也都是低著頭側(cè)著身子擦身而過,身后留下嚓嚓的腳步聲。兩個人在燈下偶然相遇,彼此看到對方的臉都是泛白的,各自都是一片茫然,就像是身處異鄉(xiāng)的離人遠客。誰看誰都是如此,我們彼此都已經(jīng)沒有了故鄉(xiāng),甚至在記憶里也找不到了。小草長在頹敗的墻角,搖晃著。雨后它們變得深綠,旺盛得不講道理。一旦好多天不來雨,又都變得渾身有精無力,灰塵滿面。無數(shù)次的偶遇和默默的注視,使我對“命屬草木”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和理解。草木般的人,不是拋下故鄉(xiāng)投奔遠方,就是被故鄉(xiāng)拋棄,到四方游蕩,逐漸枯萎。每個夢都在燃燒,暴風雨過后,烈日下的枯草依舊一觸即滅。

陳藏器的病情持續(xù)惡化,當我再去看望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因為尿毒癥轉(zhuǎn)入透析室。他瘦而扁的身軀躺在淺藍色的床單上,面色依舊寧靜祥和。盡管知道病癥不可逆轉(zhuǎn),盡管眼看著血液潺潺流出體外,在機器內(nèi)循環(huán)一圈后再次流回身體,更不用提每日分三次吃下的大把藥片,不停更換使用的針劑,盡管未來的日子屈指可數(shù),盡管我們彼此都心知肚明,但他還是顯得出奇的平靜。陳藏器說,身著潔白長袍的醫(yī)生已經(jīng)清晰地診斷出了最后的結(jié)果,也貌似蠻有信心地變換著不同的藥單和治療手段,來表示一切都仍然處在被掌握之中。但誰都看得出來,他們早已是對脫韁野馬般的病情束手無策。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其實所有的疾病都是不可治愈的,所不同的只是恢復程度上的輕重而已。有的人病了,又好了,因此就自以為前途無礙,得過且過地活著,那只是由于他未曾注意到體內(nèi)的暗疾在悄然滋生,尚未形成引人墮落的利器和腫塊,這直接導致人性的浮華、輕佻、狂妄無禮。我看過一本書:《潛水鐘和蝴蝶》,面對此刻的陳藏器,我認為他也是一只曾經(jīng)翅膀上閃著光的蝴蝶,不幸跌落在了蛛網(wǎng)上。endprint

2

制好的古鎮(zhèn)圖已經(jīng)上色。四道規(guī)則的城墻圈住內(nèi)城。南城墻外是一條浩蕩的大河,另外三道城墻外都是開闊的原野,草木森森。城墻內(nèi)是層疊錯雜的房屋,房前屋后是筆直寬闊的青石板大道或彎曲細窄的鵝卵石小路,這就是原本的臨河鎮(zhèn)。一次,我外出歸來的時候,看見伯父正站在地圖前。他先是微微點點頭,接著又微微搖搖頭,神情若有所思。在他對面的地圖上,河流兩岸是大片的綠草和灌木,一只豹子從河對岸突兀的巖石上將身子直立起來,也在對視著他。

那時候的景象是什么樣的?根據(jù)記載,不僅士農(nóng)工商都有,還民族種類較多。城西小乘佛教的緬寺,城東大乘佛教的臨河寺,無數(shù)年來和諧相對。各條街巷,不同民族的地理命名雜然互融,奔跑的孩子有著不同的膚色。有臨街開鋪的手藝人,有驅(qū)趕騾馬常年在外的馬幫人,有保持舊傳統(tǒng)的讀書人,也有在孔廟里興辦新學的時髦青年。明夷巷有一戶姓晉的人家居然還制作小提琴,工藝精良,主要供貨給省劇院和文藝團體。每每新琴制成試音時,城里的人都會涌來一聽為快。晉家有個后人叫晉夷,前些年在遠行的渡船上憑空消失了,原因不為人知,家里空留下一對母子。他的好友許子慎回憶說,那年明夷巷的雨季變得無休無止,這都是晉夷的失蹤帶來的,讓他感覺自己幾乎變成了一棵長滿苔蘚的老樹。

這些一度鮮活的存在,當然都是從史志中得來,或是某人的口述。據(jù)說上世紀80年代大修史志時,大批有心人參與了收集和整理??墒谴丝?,我還是認為古鎮(zhèn)圖像是一具肢體虛幻的存在,無法變作可以接納和承載現(xiàn)實的大地。我的想象力渴望讓我能重返另一個版本的平行世界。我猜想,我應該重新找到一條更綿長的線索,以期貫穿更長的時空,抽絲剝繭,揭開蒙在臨河鎮(zhèn)歷史面目之上的那層面紗。我按滅煙頭,從煙霧騰騰中站起來,準備再去找找陳藏器,告訴他:隨著對古鎮(zhèn)的深入了解,我的視線愈發(fā)迷離,急需一個冷靜者的指點。其實,我步履匆匆往前趕,不僅是因為陳藏器是個冷靜的旁觀者,而且他在我心目中還是個腹中包羅萬象的書呆子。

“你一定遺漏了什么?”陳藏器沉默了一下,臉上露出個古怪的笑容,說,“你對南塘詩社了解多少?”

“南塘詩社!”我有些遲疑地說道,“似乎有,一篇回憶錄里有幾行字提到它。”

“它存在的歷史很長,”陳藏器用手指比劃了一下表示距離,對我說,“南塘詩社成立于民國初年,到了1958年全民詩歌大躍進時才突然消失匿跡?!?/p>

聽到陳藏器這樣說,我皺著眉看著那條從身體里接出他體外的管道,血液汩汩流動著。只有流動才會有循環(huán)。很快,我又把目光落到了躺在淺藍色床單上的陳藏器身上。

“重新去查閱!”陳藏器忽然語氣堅定地對我說道,“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問問任伯就行,他有什么不知道呢?”

“行,那就從這個點開始。”

我轉(zhuǎn)身就去找任伯。當時,他正在自家院墻外釘釘子,系繩,準備牽引新種下的鐵線蓮,卻也像是在勾勒一幅思緒散漫的地圖。他的一舉一動既從容不迫,又超然物外。霎間,我有些羨慕地看著他。

任伯蹲下身子,伸著手臂把藤蔓引到細繩上,慢條斯理的。我也彎下腰,幫著牽引藤蔓。不久以后,一張?zhí)俾棾傻木W(wǎng)就在風中微微搖曳著。任伯看著我,比了個手勢,讓我進屋。我搖頭拒絕,只說有一個問題要請教他。他說:“是什么事情呢?”我說:

“南塘詩社!”

任伯張開嘴,接著像是想起來了什么事一樣,急急忙忙地轉(zhuǎn)身走進院子。在他身后風聲也開始大起來,滿園的綠色浮蕩,短短十來步的碎石小徑愈發(fā)顯得幽深,撲朔迷離。他在石槽里的苦石竹前停下來,既沒有轉(zhuǎn)過臉來,也沒有叫我跟進去,只是盯著那些細細的枝頭。仿佛一時間整個人都沉入了苦澀的清香之中。

第二天,我手里攥著筆記本,再次登門拜訪任伯。他慢悠悠地喝著茶,眼光時不時瞥一眼那叢苦石竹。

“我在想,你伯父會不會贊成你正在做的這件事?真是和那個人一模一樣。這么有時間……怎么不去考證三千年前的巖畫呢? ”

再把杯里的茶續(xù)滿,可能是覺得剛才的話說得有些不妥,于是就又說:

“這個事兒你要想好……或許可查可不查。仔細查下去,可能是一堆麻煩,最后還得怪罪到我身上?!?/p>

那天以后,我還是堅持任伯的幫助,又把那些紙頁泛黃、字跡各異的卷宗和不同年份修訂的史志查閱了一遍??蓳?jù)的資料確實不多,了解到的只是一個較為封閉的小群體:不定期的在茶館聚會,每期具體人數(shù)多少不確定。與會的詩人們相互唱和,畫些魚蝦花鳥植物之類,沒有出版過任何團體物刊或個人集子,像乘興而來、興盡而散的魏晉名士一樣。查閱這些舊事,任伯似乎更為熟悉輕松,仿佛是在把某件事重新再做一遍,對某個時期、某段記載,位于某頁、某段何處都爛熟于心。

合上最后一頁,我并沒有獲得期盼中的更多資料。這樣讓我感覺修訂史志的人有失偏頗。望著黃昏中,鎮(zhèn)里星星點點冒起的燈火,聯(lián)想到臨河鎮(zhèn)文脈一塊的缺失,我不禁有些心潮起伏:也許證據(jù)的缺乏表明,南塘詩社在臨河鎮(zhèn)的歷史生活中是不重要的;轉(zhuǎn)念再想,又或許正是證據(jù)的缺乏,反而指向完全相反的結(jié)論,南塘詩社歷經(jīng)不同時代得以承續(xù),也可能就是臨河鎮(zhèn)人文層面下暗潛的巨大激情。這也是個恰當?shù)?、可以接受的結(jié)果。時空流轉(zhuǎn),后來的人已經(jīng)尋覓不到當年的那座茶樓。那塊地面,1960年茶館拆除,建筑起了電影院;到2012年,電影院拆除,建起一個大型超市。樓房拆了又蓋,蓋了又拆,人來人往,塵埃飛揚又落下,當年的痕跡已跡蕩然無存,留下的都是紙面上的東西。讓閱讀者在想象力中,遠遠地眺望那些已有了相當距離和舊色的門窗:那里面的人在做什么,在說什么。如果記載的線索斷了,南塘詩社就只能是灰飛煙滅般成為一個永久而真正的秘密。

我的筆記里列著一份有據(jù)可查的、南塘詩社的成員名單。里面有茶莊商人之后、新學教師、藥鋪的中醫(yī)、制作小提琴的手藝人、花卉種植者、家業(yè)敗盡的紈绔子弟。望著這些名字,望著名字后面標注的身份,我一遍一遍地猜想,他們是怎樣的一個群體,不分地位、不論貴賤,卻情投意合,唱和往來。理想中的名士聚會無非也就是這樣的吧?只不過有的名氣更大一些,身懷的實力、彼此的關(guān)系更復雜一些,身處的環(huán)境更寬闊一些,除此以外還有什么不同呢?痛飲狂歌空度日,相當長一個時期以來,現(xiàn)代人已經(jīng)沒有了那份淋漓的元氣,也沒有與之相關(guān)的一切概念。一切都追逐實用性,講究功利性的浮躁讓愈來愈多的生命體不假思索地躍身投入生活潮流,然后像沉渣一樣墜落泛起,甚至有的永不再泛起?,F(xiàn)在,看著古鎮(zhèn)圖上醒目標出的茶樓地標,臨河鎮(zhèn)開始透露出一點雋秀超然的模樣了。endprint

我按圖索驥地去尋找過南塘詩社成員的后人,終日穿街過巷,回來的時候都已經(jīng)很晚了。一個月下來,讓我覺得自己只是在原地踏步般的徒勞無力,而沒有絲毫柳暗花明的意外驚喜。先是,任伯不再在對我提及可查資料外的絲毫線索了,每次登門,他總是背對著我擺弄花草。此外,穿過大街小巷也很難找到曾經(jīng)的原住戶了,大部分是因為拆遷搬走,陋巷僻室的住戶又一問三不知……毋庸置疑,這就是現(xiàn)實的缺陷,有的悄然遁跡,有的頑固地連綴成一片。

再下一個月,我一頭鉆進了圖書館。滿列的書架,除了新潮的流行讀物,就是乏人翻閱的經(jīng)典名著。而且,人跡寥寥,打著哈欠的圖書館員干脆讓我自己進館內(nèi)書架間轉(zhuǎn)悠,看都不看一眼。耐心閱讀的時代似乎已經(jīng)終結(jié)。盡管找不到即便是殘損的古籍舊版,圖書館還是給我?guī)砹嗽S多意想不到的樂趣和慰藉。每天在書架間晃悠、翻閱,穿過透進窗戶的陽光和細微飛揚的塵埃,盡管有那么多的書長期無人翻動,但我還是瞥一眼就能回憶起這些評書、傳奇、章回體小說最初帶給我的激動,它們夸張的形象和語言,證明說書人或作者都有一顆火熱的心,而且又一點一滴地在澆灌,在喚醒一代又一代人內(nèi)心最初的生命激情。我沒回去的時候,家人會先把飯做好,然后伯父坐在堂屋里,一邊等我回來,一邊仰著頭想一些事情。有時我回去早了,腳步剛邁進門檻,就會看見伯父手里拿著我的摘錄筆記本,小心地翻閱著??吹侥承┒温?,他還停下來,再次回翻幾頁,像是在默默印證什么。但當他注意到我時,他的眉頭總是一緊,重重放下筆記本。

“可以到此為止了!”我分明覺得他表達的就是這個意思。

3

醫(yī)院的綠化很好,樹木高大,縱橫成墻,恰好擋住了市面的嘈雜。通往住院部的小道上有兩行路燈,天黑后就亮起慘白的光芒,愈發(fā)襯托出過往行人的輕手輕腳。在沒有急救車警報呼嘯的晚上,這段路靜得令人窒息,仿佛只有晃動的、時長時短的影子跟在身后。由于多方面的原因,我現(xiàn)在改在夜晚才去探望陳藏器,這樣也避免了白天目睹求醫(yī)患者熙熙攘攘的場面。在以前,人們總是迫不得已才到醫(yī)院,現(xiàn)在則變成動輒就上醫(yī)院,是人們的疾病增多了,還是醫(yī)療條件改善了,或許兩者兼?zhèn)洌ㄒ豢隙ǖ氖沁@一切只能樂翻了制藥廠。進了病區(qū),過道里坐著的人也一律臉色蒼白,他們是陪護的家屬,而躺在病床上的病人臉色卻是黯淡無光。偶爾有醫(yī)生的身影穿行在一間間病房里,口里說著一些術(shù)語,語氣是平靜的,這是讓病人、周圍的人寬心。陳藏器躺在床上,平靜地看著我走進來。盡管平靜祥和,要比一臉的痛苦難耐好多了,其實不然,他患上的是一種慢性消耗體質(zhì)的疾病,平靜意味著不引人察覺的緩慢消亡。

有時他不想說話。有時他不看我,我捕捉不到他的目光,那我也不說話,靜靜地坐一下就走。我不愿打亂他的思緒。有一天,我問他,你在想什么?他說,我在想如何死得輕松舒服一些。也正是那天,我去的時候是正午之后,病房里突然搬空了兩個病床。陳藏器沒注意到我進來,只是側(cè)著頭看著空蕩蕩病床,他在思想。后來他說,靠窗戶那張病床上,原先的患者姓李,家住鄉(xiāng)下,家里有農(nóng)田和果園,前幾天還送給陳藏器一袋他家里采摘來的李子,果粒飽滿鮮艷。但隔天之后,他就開始不停地屙血,醫(yī)生說,這是內(nèi)出血。經(jīng)過搶救,又接連輸了幾次血之后,還是不見好。于是,患者決定回家,聽天由命。而回到家里的當天,人就死了。另一張病床,幾乎和陳藏器一起入院,一起開始接受透析,一度效果挺好,只是抱怨不習慣醫(yī)院氣息和環(huán)境,準備辦理家庭病床,回家去住。他身材高大健壯,看得出來在這之前是個精力充沛的人。但查出尿毒癥后,精神上就變得有些委頓、沉默寡言、飲食銳減、呼吸短促,漸漸地走路都需要有人攙扶了,但有時還能去院區(qū)的樹木下坐著曬曬太陽,誰也沒有預料到他的生命也結(jié)束得這么倉促。窗外的天光已是黃昏,春天已經(jīng)走遠,每一張病床上都躺著一個正在悄然流逝的生命體。我說不上什么合適的詞來,這并不表示我有超人的同情心。此刻,因為沒有信仰,我內(nèi)心充滿憤怒。

我說:“還有別的辦法的,現(xiàn)在器官移植并不是太復雜的手術(shù)?!?/p>

陳藏器說:“我不想這個。不想在我死后,身體里還帶著一個不屬于我的器官?!?/p>

另一個夜里,天空陰云密布。陳藏器突然精神振奮起來,像是被什么藥物喚醒了僵直的身體,他出乎意料地對我說起自己死后應該怎么做。他在死后要火化,身穿一襲舊睡衣,腳著襪子,火化后的骨灰,可以在山間隨意找一棵樹下埋了,也可以撒入繞鎮(zhèn)而過的河流之中。來如逝水去如風,大丈夫一生就應當如此。就在這種病房特有的蒼白熒光中,寂靜的風穿過窗戶,帶著濕漉漉的寒意,緊貼在我的皮膚上??申惒仄骱芷届o。當他再次微笑起來時,我松了一口氣。我以為,常年的獨處和安逸,有時會令他產(chǎn)生一些奇思怪談,說出來心里就會更平靜一些。我鼻端充滿醫(yī)院里特有的氣息,是酒精和來蘇水交相混合的氣息,有時候,我希望它們不會腐蝕病人的靈魂。我伸出手拍拍陳藏器的身體,示意他不要想那么多,好好休息。

出了醫(yī)院,回家的路途中我還要經(jīng)過一個廣場。盡管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舉行過大型的集會了,老一些居民們還是習慣晚飯后聚在這里,進行另外一項運動:集體舞。音樂聲震天動地,他們排成縱橫成列的隊伍,擺手頓足,扭腰甩胯。實話說,這些標準化的舞姿雖然在設(shè)計上頗下了一番心思,但幾無觀賞價值。但陰天下雨也打消不了舞者們的積極性,他們能穿著雨衣照跳不誤。連續(xù)觀察了幾天,我基本弄明白了其中的奧秘:他們心中不是激蕩著對舞蹈的愛好,而是彼此心照不宣地意識到,這個運動方式好,既能強身健體,又不花錢,還有打掃得很干凈的場地。有了這些好處,為什么不跳呢?有些人跳完之后,還要聚在一起,一邊喝著自帶的飲料和水,一邊交流經(jīng)驗。有的人則直接走向停在廣場邊的私家車,驅(qū)車離去,像是完成了一個純粹的任務(wù)。事后,廣場上多有狼藉,然后是撿垃圾的流浪漢出現(xiàn),低頭迅速撿起被扔下的塑料瓶,或穿著黃背心的清潔員出現(xiàn),開始新一輪的打掃工作。有時,撿瓶子的流浪漢和清潔員一同出現(xiàn)。有時,只有清潔員出現(xiàn),因為地上的瓶子已經(jīng)被站在廣場邊的另一些老人撿走,流浪漢再出現(xiàn),就成多余的了。endprint

事實上,這一代的老年人確實經(jīng)歷過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也經(jīng)歷過熱血盲目的狂飆年代,以至于到老,他們都還熱衷于任何整齊劃一的集體活動,而在某些時候,這和個人果斷出手的行為也并行不悖。我就曾目睹一群老年人在超市門口,為爭搶超市發(fā)放的優(yōu)惠券而推搡,彼此大打出手。生命,對有的人來說,是一場認認真真的夢想,對有的人來說,只是一個充滿驅(qū)動性的過程。

我很快就把這個發(fā)現(xiàn)當做一個笑話告訴了陳藏器。但他明白我是什么意思么,我不知道對過去我應該相信什么。小鎮(zhèn)并不是世外桃源,它是內(nèi)地延伸的一根觸角,這應當時時引起我的警覺,不要毫無防備,一廂情愿地投入進去。每一個生命體的內(nèi)心里都有一個偏執(zhí)的傾向,而引發(fā)和促成這個生命體走向崩潰的動因又各不相同,這是我在以往沉迷于自我的歲月里從未意識到的。那一天,我走過廣場。兩輛消防車從身后呼嘯而過,在廣場邊的一幢大樓下戛然停住。我抬頭張望,見樓頂上站著一個激動地揮舞著手臂的人。很快,四周占滿了圍觀的閑人。這是一個聲稱要自殺的人,不知是什么人看到,就報了警。消防員在樓前很快支好氣墊,又上樓進行勸說工作。人們繼續(xù)圍觀,但不安靜:我聽到身后有婦人在談?wù)摻衲甑囊安藘r格都比豬肉貴了;一個年輕人對著手機大罵,似乎是說他哥們因為醉駕被拘留了;更多的人是掏出手機,或拍照,或錄像,或是呼朋喚友!更為重要的是,我覺得自己也在雙腳微微顫抖,內(nèi)心躍躍欲試,仿佛窺探死亡的欲望源自本能,和周圍的人一樣,清清楚楚地隱蔽在貌似鎮(zhèn)定的面具之后……一個小時之后,周圍聚集的人越來越多,發(fā)出聲音有些躁動不安起來,急不可耐的共鳴。但是樓頂揮舞手臂的人突然消失了,正當大家倉皇四顧時,他已被消防人員攙扶下來。圍觀的人臉上淌著油汗,一哄而散。

不經(jīng)意間,就發(fā)現(xiàn)自己內(nèi)心有毒,讓我感到羞愧而又沮喪。生活在喪失了幻想力的時代,更需要光怪陸離的物質(zhì)刺激。我們喜歡能看到的、表面的東西,不在乎這東西背后存在的可以追尋、探究的秘密。一個更為重要的無法否認的事實是,這種觀念的侵蝕無處不在。它不是一種現(xiàn)象,大張旗鼓地弄一些宣傳就可以把它趕跑,它更像是空氣般,凡是活著的人,無一不在它的籠罩之中。

事后我去多方了解過。因此,知道了那個站在樓頂?shù)娜擞挾桃娫颍涸诎肽陜?nèi)被偷了三輛山地車,而他本人又是個山地運動的愛好者,愛車如命!這倒叫人可以抹去臉上的油汗,再次陷入多愁善感的泥潭。

4

我不相信進步?;赝^去,我又缺乏自信,過去真的就比現(xiàn)在美好嗎?眼中的古鎮(zhèn)圖已經(jīng)變得有些像影視劇背景,每天不面對著它想象一番,我就覺得心里空蕩蕩的,就會覺得日子平淡,空虛而無聊,覺得現(xiàn)在的小鎮(zhèn)也沒什么意思。沒有新的發(fā)現(xiàn),讓我變得懶散,也捫心自問過,我到底在找什么?一時間,我成為一個長時間坐在室內(nèi)抽煙喝茶的無聊人。原本我以為自己已經(jīng)開始了一段腳踏實地的重要人生,然而穿街過巷目睹的一切忽然改變了我的觀點。雖然如此,我還是不甘心一把火燒了古鎮(zhèn)圖,就此離開,去省城重蹈原先的打拼方式,但在陳藏器面前我沒勇氣說出這個想法。他有一張寧靜祥和的臉龐。那份寧靜是經(jīng)歷了多少痛苦、郁躁和煩悶才形成的。不為吃喝,就為做一點實事,這已經(jīng)脫離文人雅士的幼稚幻想。我被這塊土地驅(qū)逐了嗎?確實,隨著對小鎮(zhèn)的探尋,我發(fā)現(xiàn)我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很多熟悉的事物漸漸變得陌生起來。這是事實。也許只有被放逐,才能看得清楚身后事實的清晰面目。在反復自我質(zhì)疑之中,我開始安靜下來,心揣懷疑,安然入寐。我暗暗祈禱,能有新的發(fā)現(xiàn)。只要可以揭開冰山一角,我也就安心了;要是現(xiàn)在就此罷手,雖然不再煩惱,但內(nèi)心的困擾會在未來如影隨形,或者還有什么樂趣可言?

不過,這一切都需要時間。現(xiàn)在,一俟離開煙霧繚繞的斗室,我就忍不住往醫(yī)院跑。我和陳藏器之間的話題已經(jīng)擴展到了這些年我在外面如何打拼的情狀。所有關(guān)于小鎮(zhèn)的話題都不再提起,我不想讓他也陷入我的煩惱之中。醫(yī)院內(nèi)綠樹成蔭,草坪修剪得整整齊齊,有時我會用輪椅推著他在院內(nèi)東游西蕩,像小時候結(jié)伴郊游一樣。經(jīng)過長時間的觀察,我欣慰地注意到醫(yī)院內(nèi)病人之間的目光交流是平等的。他們像樹一般沉默著,蹣跚走著,從不發(fā)出假裝同情的虛偽招呼??匆娸喴芜^來,他們會默默避讓到路邊,直到輪椅過去才又開始舉步向前。在休息時間,病人們經(jīng)過不同的病區(qū)道路,匯聚到草坪邊的石凳上,安靜地和家人相對而坐,或是三五成群地低聲交流康復情況、醫(yī)藥費的報銷、對鄉(xiāng)下田地的牽掛。在那里,時不時會聽見長長的嘆息和哀鳴,還有就是風在低空中掠過樹梢的聲音,葉子不時飄落。有時,醫(yī)院西角會突然響起一陣爆竹聲和嚎哭聲,草坪邊的病人霎間都噤口不言了,這意味著一個生命的突然逝去。親人在哀慟,患友戚戚然。遇上這種情況,在事后陳藏器有時會無緣無故地發(fā)起脾氣來,問他究竟為什么,他說,他不想這樣。他接著解釋道,在長期臥病的人身上,最糟糕的是親情也會變得不堪一擊,但他們還是要在你死后勉強哭上一場。于是,以后每當遇到這種場面,我就推著他無聲地離去,仿佛剛才的場景根本就沒發(fā)生一樣。

5

清風徐徐,拂動花盆里的幾株蘭草,仔細端詳,能看到蕩漾的葉面上長了些白色的、絨絨的小蟲子。古稀的任伯戴著手套,俯身對著花盆,周圍一帶有特制的小花鏟、幾瓶藥、幾根棉簽、一只噴筒,一桶清水和半袋松散的泥土。四面環(huán)山的小鎮(zhèn)季節(jié)過渡并不明顯,很適合植物的生長,也適合蟲子的繁衍生息。先用一蘸濕的棉簽輕輕擦拭葉面,然后再用清水兌好藥品,噴灑在葉面上,迎風晾著。事實上,這種白色的小蟲很頑固,一兩次的噴灑并不能完全消滅它,每年都需要徹底地更換盆里的土質(zhì),按時打藥,更不用說每天例行的修剪、施肥、澆水等。種植花卉,起初可能由于欣賞或好奇,而后就變成了一項持續(xù)的、需要毅力的付出。所以,當那天陳藏器說出葉天青的職業(yè)時,我大為驚訝,頗感不可思議。一個紈绔子弟,怎么能轉(zhuǎn)身就變成了一個平凡而執(zhí)著的花匠?簡直是大徹大悟,或是返璞歸真了!就在我正尋思著如何鼓足勇氣,開口提出心中的疑問時,任伯忽然站直了身子,回過頭來,對我說了一句什么。endprint

我并沒有聽清那是一句什么話,只是憑直覺感到那好像是邀請或允許我進屋里坐坐。我先邁步走了進去。迎面方桌上泡著一壺茶,水溫正好。我先在兩個杯子里倒上茶,然后坐著等。毫無疑問,我還在繼續(xù)思索如何開口提出我的問題。當時,外面水聲嘩嘩,任伯在澆花,然后洗手。

任伯的屋里四面都是架子,上面堆滿了書,直到屋頂。有時我們都在讀書,卻不知道書里真正講的是什么意思,這和生活差不多,以至于我們總要四下詢問,時時糾正自己。架子上的書很久沒有打理了,能看出最上面一層的書籍蒙著一層浮塵。正屋一排三間房,左手邊是臥室,右手邊被改作簡易的廚房。整個屋里飄著淡淡的舊紙頁和塵埃、煙火的味道,一如褪色的銀飾。任伯一輩子就一個人,自己隨意慣了。平時也不邀請人來,沒事就關(guān)門閉戶,自己弄自己的事情。我能夠想象到一個老者在弄花弄草、閑翻幾頁書卷之后,動手弄飯時的孤寂。酒是不喝的,家里也沒有酒瓶酒具,酒氣會熏壞花木,有一次任伯這樣對我說。地上鋪的是厚沉的青磚,在人經(jīng)常走動的地方,發(fā)出瓷器般的幽光。我感到這個地方比我想象的還要古老,但很快的,它們即將消失。如果與整條街都能在大錘揮舞下轟然倒塌的世界相比,這間斗室又何足道哉,保存舊跡,無異于螳臂當車。

屋里沒有任何裝飾,除了一扇透進天光的窗戶,這就是和書打了一輩子交道的任伯的家。我覺得任伯甘于寂寞,清醒自在,完全是長期在圖書館里工作成就的。沒有人注視,也沒有麻煩,在很長的一段時間,他成功地脫離了人群的視線。

就在我東想西想時,任伯進來了。他先是坐下,微微嘆了口氣,將有些僵硬的腰板伸直,然后慢吞吞喝了一口茶之后,才偏著頭看我。這個意思我知道,任伯是在表示有什么話就說吧。幾天前,就在醫(yī)院的樹蔭下,陳藏器向我提及一個名字:葉天青。這大大超出了我的預料。我記得,家譜上出現(xiàn)過這個名字,后面還有小字注釋:“生于1936年,失蹤于1966年,溺水?!逼溆嗟慕?jīng)歷一概不見記載。發(fā)生在這么近的年代,伯父怎么就不趁記憶鮮活,記載詳細一些呢?伯父還是在燈下固執(zhí)地拼湊著古老的線索、久遠的殘片,對眼前的問題充耳不聞。第二天再問,他也只是搖搖頭,似乎什么也不記得了。尤其是葉天青,除了干過花匠,他還干過什么,伯父更是雙唇緊閉,雙眼睛里間或還有陰霾飄過。

對于即將提及的問題,我還在猶豫。陳藏器說,關(guān)于小鎮(zhèn)的事情,有什么不明白的,都可以去問任伯,但這畢竟是個人家事的探究。一旦出口,那更像是在鬧一個笑話,或完全是自我指責對先人的遺忘,頗具嘲諷而又惹人惱怒。還有,即使是得到了一個答案,那也是一種別人的口述,真正的原型并未因此更為清晰,也許反而變得模糊,與實際更遙遠。比如閱讀一本書,每個人呆在自己的角落里靜靜讀著,看上去都是一模一樣,眼中攫取的是一樣的內(nèi)容,沒有被指導,也沒有附帶硬性的閱讀指南,每個人與周圍的人好像也沒有什么不一樣的。但是閱讀者最清楚,經(jīng)過大腦的發(fā)酵,他獲得的體驗和快感和別人是不一樣的。我嗓子發(fā)干,說不出話來。但自從聽到這個名字以后,我確實迫不及待地想了解他的一切。任伯回過頭去,眼睛注視著滿園的綠色,似乎預感到即將面臨的緊張追問。我為什么張不開口,難道我已經(jīng)準備下決心放棄這個讓我?guī)滓故叩囊蓡枺恳粋€紈绔子弟,一個坊間花匠,一個經(jīng)歷不明的早逝者。他身上背負著什么樣的故事,還是本身就是一片空白,像很多人一樣,勞碌而空洞。再三猶豫之后,我還是提出了問題:葉天青是個什么樣的人?正在把茶杯放回桌面的任伯聽到這句話,便身板一緊,微微閉上眼,像是被一根刺扎了一下。

“葉天青?你三叔,你怎么來問我呢?”

他慢條斯理地往茶壺里續(xù)好水,又倒進我倆各自的茶杯里。這以后,他對我說:

“這個事情你就沒有問問你伯父?我聽說他是很迷戀修家譜的。”

“我問了,他不說?!蔽艺f,“我再問,他甚至一言不發(fā)。我確實是沒有辦法了,遠一點的親戚對葉天青似都有怨言,但也說不出個什么來?!?/p>

剛說完,我就猛然意識到這件事的離奇,仿佛再問下去,事情只會變得更糟糕。好在任伯只是看了我一眼,像一切都在預料之中。他靠在椅背上,端著茶杯,慢吞吞小口小口地喝著,一度陷入凝思冥想中。

6

陳藏器說,當病人無助地望著醫(yī)生時,他們絲毫不能察覺醫(yī)生白袍下同樣跳動著一顆猶豫和脆弱的心。對于任伯來說,這個世上再沒有哪一個人能比葉天青那樣更令他不愿輕易提及的了。就算他們曾是好友,曾經(jīng)無話不談,那又如何呢?留存在記憶里的東西深刻得實在不尋常,甚至其中還有壓抑的憤怒,是遠不能一言兩語向我就說清楚的。雖然我已經(jīng)不再天真,覺得小鎮(zhèn)還是一個被世人遺忘的角落,是一個封閉的邊陲之地。同樣的,如果誰說邊地居民大都是熱情厚道之人,我也會第一個表示不贊同。確實,邊民實在,但外面興起的任何一場運動或潮流都能激起他們更實在的響應,在小鎮(zhèn)史上留下荒唐至極的痕跡和回音。我的家族不是本地原住民,當年僅僅是為了逃避戰(zhàn)亂,一路倉皇南下,最終選擇了這個貌似天高皇帝遠的封閉小城:四面環(huán)山,居民不多不少,街面上各種作坊面門俱全,晨鐘暮鼓,居民們謙和禮讓。那時的小鎮(zhèn),在長輩們的回憶中,是一副定心藥,讓出逃的家族成員暫時在此定居,以期太平到來,再舉家北歸……除這些仿佛幻想的記憶外,再難舉出什么具體的例子可以加深家族記憶了,最多只能在逢年過節(jié)、祭祀祖先的時候,族人聚在一起追思北方家園的模樣。但解放了,隨著戶籍制的展開,已經(jīng)開枝散葉的族人回歸北方就成了不能實現(xiàn)的夢想?!跋仁莻}皇南下,而后又倉皇北望。滾滾風塵中,我們到底在哪里?”有一次伯父喝高了,擂著桌子這樣說。這句話說不上理由地擊中了我,隨著這些年在外闖蕩,我親身體驗到身處不同區(qū)域和城市間的不平等,但戶籍一直是我邁不過去的門檻,更無法隨心選擇理想的城市并自由生活其中。我只知道,我生在坐落在山坡上的小鎮(zhèn),死后也將埋葬在山坡上,與北方的平原再無任何糾結(jié)。endprint

夕陽的余暉在門階前淌過,沐浴在光輝中的闊葉植物異常明亮,近乎虛幻,不得不讓人相信它有旺盛的生命力,可以攀上天際。任伯還在慢慢地喝著茶,時不時把茶杯放下陷入沉思,然后又舉杯。從眉宇間能看得出他心里有什么事在劇烈滾動,我不知道一旦有話從他口中說出,我會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當然,葉天青肯定也想不到,在多年以后還會有人會探究他的存在,包括他的親人。

因此,一個名字被揭開,再想隱藏是不可能的,而避而不談只會引起探究者更強的好奇心。或許,真正的事實就是那么簡單平凡,一樁很普通的人間故事。

“葉天青也是個癡迷書卷的人,心里有些獨特的想法,和鎮(zhèn)里的很多人明顯不同?!比尾畬ξ艺f。

“有人說他是敗家子?!蔽艺f,“一個敗家子,后來的花匠,也會有獨特的想法?”

“錢財都是身外的東西?!?/p>

“錢財都是身外的東西?”在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灰色的人影,滿臉憔悴,強詞奪理。

“說點實際的吧,葉天青敗盡家業(yè)之時恰好是1951年,他抵押了所余的不動產(chǎn),在西街開了個傾城花坊。解放后,他被定性為手工業(yè)者,但你們家族更多的成員反而被定性為城鎮(zhèn)小商業(yè)者。這僅僅是我們可以捕捉到的命運的一部分。從另一個方面來看,也許其間顛來倒去的關(guān)系,更耐人詢問?!?/p>

“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

“但事情往往不是這么簡單的。事情總是你開始希望于什么,結(jié)果它就開始逐漸消亡?!蔽以诠P記上記錄下任伯的每一句話,在一筆一劃之間,心里并不平靜,仿佛我看到的又是另一個葉天青。

當葉天青這個名字出現(xiàn),才使我猶如暗夜行車的那種感覺逐漸變得清晰起來。目標仍在,道路變得醒目,可以放心前行。更重要的是,這條道不知覺間已以一種更為緊密的方式和我聯(lián)系上了。以前的街巷上、名單里一直有很多模糊的人影,卻又不斷地接近,也在不斷地消失。只有葉天青一直站在幕后,等待著被揭示。我一直希望有個和我息息相關(guān)的人走在我前面為我引路,但每一次發(fā)現(xiàn)都與自己無關(guān),只看見他們悄然來去,有的留下姓名,風流逸事;有的缺名少姓,失魂落魄。

任伯口中有獨特個人想法的葉天青和陳藏器口中的敗家子的花匠葉天青,究竟誰才是真實的?

陳藏器睡醒了,已經(jīng)該是吃藥的時間,但他沒有任何表示,好像思維還繼續(xù)在夢境中漫游。我提醒他,應該趕快把那些藥片吃下,不然對身體康復不利。

如果不是陳藏器,我也只能像以前一般漫無目的地搜尋著,再沒有任何可以獨辟蹊徑的可能。那時,我花了更多的時間在醫(yī)院里陪著陳藏器閑扯。陳藏器意識到我的無聊,讓我把筆記帶去給他看看。在他癱瘓前,一度被借調(diào)到史志辦做資料整理工作,閑來就聽那些老工作員談?wù)撔℃?zhèn)的歷史淵源、人文掌故、鄉(xiāng)村民俗。逐漸地,在他腦海里對小鎮(zhèn)的風貌有了更清楚、全面的認識。陳藏器坐在樹蔭下仔細翻閱著筆記,目光在南塘詩社成員的名單中停留了一段時間,然后說出兩個被我遺漏的名字:郭離、葉天青。郭離,世居明夷巷的卜卦傳人,據(jù)說手藝祖?zhèn)?,精通風水,卦算也很準。對這樣的人,我一向敬而遠之。葉天青,百分之百的敗家子,一份從家族里分到手的產(chǎn)業(yè),幾年間敗得一干二凈,只留下一院房子和門前幾棵柳樹。接著,他把剩余的資產(chǎn)做了抵押,在西街開一個名叫傾城的花坊,做起了侍弄花木的手藝人。

時光停滯,我有些發(fā)蒙。我從來沒有想到在某一天,會被突然告知:我失蹤多年、不知下落的三叔,竟然是個為人不齒的敗家子。

真令人不解,又讓人毫不甘心。一個本來讓人看不清的模糊身影,再次進入視線時,竟然叫人大吃一驚。接下來的兩天,沒有發(fā)生什么事,但我還是有些緊張,看著墻上的古鎮(zhèn)圖,面貌依舊,卻有些飄渺和不真實感。它們似乎已經(jīng)改用另一種姿態(tài)和神氣來面對我的加入:那些已經(jīng)上色、曲折的巷道逐漸在時光中變得繁瑣,而后消失,行走在上面的人也跟隨著消失,并帶走了原本的記憶;和我有關(guān)的聯(lián)系在消失的過程里被扭曲,或是黯淡無光,或是深藏于草木之下;昔日驚心動魄的故事不再具有傳奇性,而只剩下一種往事不堪回首的難堪。燕子在誰家屋前的柳樹上筑巢,又在哪一條小巷里低飛著;草木郁郁勃勃,深深掩埋了舊跡,哪怕多方尋覓,還是一無所獲。是的,一切更遙遠了。原因也極其簡單,只因為越貼近自己,就越陌生。

好在葉天青是個實實在在的名字,有據(jù)可查。雖然伯父和任伯提及這個名字,都那么小心翼翼,但我有信心,等到真相揭開。

說起來,葉天青,這個我眼中謎一般人,他已經(jīng)溺水失蹤多年,至今還可以讓人緘口不言,這也是一樁傳奇了。

我不知道是否應該暫時停下來好好想想。抑或,繼續(xù)一路堅持不舍地追尋下去,那又將會在終極盡頭遇上什么樣的事實?現(xiàn)在得到的答案貌似一致,又互為矛盾。盡管葉天青的敗家子名聲已經(jīng)確鑿無誤,但他的面貌還具有雙面性:一面是終日讀書不倦,另一面是躬身默然于花木背后。很難想象一個終日手捧書本、沉迷于自我思想中的弄花人是什么樣子。我像在一個敘述迷宮中捕捉事實的詭影。我承認,每個人對同一個他者的評價都會有差異,這源于個性、喜好、接觸深淺的不同。在這些言辭中,孰重孰輕的差異如何來判斷?如果再深入下去,故事有沒有終點?故事中的真相,到頭來是不是還是各人口中不一的幻影……我呆想著,任伯仰著頭看屋頂,仿佛一時找不到恰當?shù)拇朕o?;蚴?,因為在向另外一個人介紹起自己曾經(jīng)熟悉的朋友時,因為懷舊而陷入感傷。天色漸晚,我終于站起身來告別。任伯卻忽然喃喃開口道,他栽種花木的手藝還是葉天青傳授的。在我的意識邊緣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今后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任伯將不會再開口提及葉天青這個人,如果我就此走出門的話。他的一切回憶就此隱湮在那些幽綠的葉叢中。它們將形成一道壁壘,將我和任伯分開來,只消風吹雨打,春去秋來,一切都將不復重返。

任伯不想說,完全可以推托。既然他已經(jīng)開了口,我為何不再努力一次。但任伯依舊一言不發(fā),時間變得漫長起來。

任伯盯視著我。這種目光我很熟悉:在課堂上,老師對著不知道答案的學生;在求職場,考官對著求職者;在街頭,行人們注視偶然相遇的陌生人。目光的背后是掂量、是質(zhì)疑、是隱約的警惕,有時甚至是目中無人,完全就是一種事不關(guān)己的漠然。即使這樣,我還是沒有撤回和他對視的目光,因為他微微顫抖的雙手似乎在掩飾什么。只要堅持不舍,這間屋子的門就會隨時為我而開。任伯終于開口,說:進來吧。同時,臉上的疲倦與黯淡也因為下定了決心一掃而空。他在書架間翻閱著,最后從一個角落找出一個手工裝訂的本子來。用手輕輕撫摸著封面,然后才鄭重地交給我,接著又說,回家后,再慢慢看吧。endprint

當我接過這個發(fā)黃的本子,翻開首頁時,忍不住感到嗓子都緊了,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培蘭人手札》。再下一行,是著作者的名字:葉天青。我想當然地以為這是一本關(guān)于如何種植花卉的書,但它不是。確實不是。從首句就可以明顯看出來這是一本小說:“我不能離開這里,煙水迷離的西洲,盡管父母都已仙逝,盡管烽火連天,盡管鐘鳴鼎食的日子早已不再?!保ā杜嗵m人手札之西洲花坊》)

任伯陪我走到院門的臺階上,然后停下。最后一道余暉下,于他,一切像有了交代,于我,一切又重新開始,更讓人揪心的這條路可能將永遠沒有盡頭。要不是當著任伯的面,我特別想狂抽一通香煙,煙熏火燎正是我需要的感覺,體驗呼吸的不理智。此時,任伯在我身后又說了一句:“文字寫得美妙極了。雖然時代背景不一致,但你要留意其中的隱喻?!蔽覒牙锉е咀樱膊酱掖?,仿佛歸家的浪子,急不可待地找到家中的那盞燈光,唯一能照亮路徑的燈。粗麻的紙頁泛著光,像微暗的火。

根據(jù)葉天青生活的時代,我又重新整理了一份南塘詩社的、已知的成員名單:郭離,明夷巷,卜者;趙英,崇文街,紙業(yè)坊主;許子慎,藥師,臨河街;黃駿,茶商,臨河街;李雅石、謝臨風,退休教師,崇文街。這里面至少還能找到幾個,聽聽他們的看法,對于了解肯定很有幫助。有些口述,就像流動的清風或蟲鳴,不會駐留于文字間的,全憑聽者用心捕捉其中的細微和隱秘。陳藏器聽了那天我在任伯家中的收獲后,很認真地對我說:“一切都得從頭再來一遍,找遍所有已知的人,走遍每一個可能的角落,這是一個關(guān)于內(nèi)心世界的探索,不是幻想故事的歷程?,F(xiàn)在,縱然手里掌握著滿紙滿頁的隱喻。但聰明的人會先走出去尋找事實線索,然后再折回頭來研究,而不會是一聲不響地自以為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世事百態(tài),能把眼前的世界解釋得一清二楚?!?/p>

后來我對陳藏器說,該走的街道我又都走了,該找的人我也又找過了,然而事情不是那么簡單,不過原因卻也簡單,葉天青雖然是南塘詩社的一員,但他沉默寡言,并不引人注意??墒?,不找這些人,還能找誰呢?只能是找伯父去了。三叔是他的親兄弟,沒有人會比他更清楚葉天青是個什么樣的人了。

我曾試想過,如果再次和伯父提及三叔會是一個什么樣子。他是干脆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還是依然帶著滿腔的怒氣呢?究竟怎么一回事讓伯父三緘其口:是家門不幸出了個敗家子的事實,還是不足以告人的兄弟鬩于墻之隱秘?然而,以伯父一貫大咧咧的為人來看,他是一個最不會發(fā)火的人,也不是一個為這類事情耿耿于懷的人。于是,他的緘默更像是一種戒備的姿態(tài),一種下意識的反應。這又是如何形成的?我在燈下一面琢磨,一面繼續(xù)閱讀。泛黃的紙頁上,在最初就充滿戰(zhàn)亂顛沛的氣息,一對情人在煙雨江南流離輾轉(zhuǎn)。人只有通過寫作,才會認識自己,這是我很久以前讀過的一句話。聽到堂屋里的咳嗽聲,我合上本子,走出去,把本子送到伯父面前。我起先只是想看看他的反應,但伯父出人意料地瞪大了眼睛,迅速翻過幾頁之后,他又合上本子,喃喃說道,竟真有這么個東西。這句話引起了我的警惕,直覺告訴我,現(xiàn)在還不能告訴他這個本子從何得來,否則任伯和他的交情就岌岌可危了。而伯父沒有繼續(xù)追問的意思,只是接著說道:

“我至今都沒有想明白,一個十多歲的孩子怎么就能在幾年間將一份家業(yè)敗光敗盡?簡直是一個怪胎!”

這一夜,伯父終于開口對我談起三叔。葉天青童年如何早慧,如何招人喜愛。直到十歲后,因為父母早逝,他就分得一份家業(yè),年紀小小的也不愿呆在家里,就學著跟人跑馬幫,在邊界地區(qū)和人賭石,最后破帽遮顏地重新回到臨河鎮(zhèn)。

7

每次經(jīng)過明夷巷,兩邊的騎樓長廊都古意盎然得留人駐足,它們沿河岸上行,像一條幽深的支流。

這樣的騎樓、長廊、檐瓦、磚雕即將絕跡,我想用圖像的方式清晰地保留下它們的面目來。今天晴朗無風,是個好天氣。我出門帶上數(shù)碼相機,向明夷巷走去。一邊拍攝,我一邊在想象淫雨霏霏中的明夷巷是個什么樣子。當年的許子慎,閑時最愛坐在藥鋪的柜臺后面看著那幅景象,估計還寫下過不少憂傷的文字。這里面包含有一個纏綿而糾結(jié)的故事。我堪堪拍到巷尾,見前面有個老者正向我招手。是郭離。

前幾天,我和他有過一次沒什么結(jié)果的交談。我有些好奇,但不知道接下來他要干什么。任憑他招手要我跟著一路向前,沒有任何猶豫。他讓我和他一起坐在臨河的石凳上,河水潮濕的氣息撲面而來,柳樹枝葉正是綠得恰當。郭離掌中搓動著兩顆鐵核桃。他先望著河水,然后面向遠方天際,再轉(zhuǎn)過頭來說:“今年的雨水會來得更晚一些。”

我盡量放松臉上的表情。幾天前,當我第一次登門拜訪郭離時,他就是用這種眼光盯著我的。一個通曉相術(shù)的術(shù)士之眼,讓人緊張。他說:

“像你這樣的年輕人,要不是因為心里有疑問,是不會陪著我們這樣的老人們閑扯淡的?!?/p>

“我不懂的太多,”我說,“小城小鎮(zhèn),昔日過去,前人舊事,我不知道的太多?!?/p>

“人老了,記憶就像這眼前的河流,有些渾濁了,澄清回憶還是需要一些時間的?!惫x搓著核桃說,“你是葉天青的侄兒,知道他是花匠,還參加過南塘詩社,后來又溺水失蹤。你想過沒有,怎么會這樣呢?”他嘆了一口氣,又不無無奈地說:

“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一個那么單純的人,就是不見容于社會?!?/p>

我開始聚精會神。就在這時,郭離卻又把眼光放在河流上。他說,自從那天我找過他以后,他花了些時間回憶,才記起葉天青曾經(jīng)送過給他一盆茉莉。清香潔白的茉莉花讓人忘憂。葉天青寡言少語,朋友不多,但他善于理解,善于和極少數(shù)的人交換保留心中的秘密。葉天青還說過,自己喜歡一本叫《石頭記》的書,因為上面提到男人是泥做的,而女人是水做的。葉天青還說,種花,就像在服侍女人一樣,要小心翼翼,花是能感受到種花人的心情的。我被郭離這些散漫的回憶句子吸引住了,目光也停留在河面上,仿佛隨波逐流,也追隨著的回憶。

葉天青寫道:“南塘一側(cè)風水好,山青黛、水碧透。但我想,可能是因為我身邊曾有過的這些女人太好了的原故。女人和花本就形神相似,眷戀這里的女人,為什么不能留下來伴我青燈黃卷,提壺灌園呢?所以我常感覺,我澆灌的不是花草,是一些美麗的靈魂。endprint

“時值初春,柳芽綻綠,枝頭已多了一只善啼的早鶯,陸蓮花兒開得正盛,嬌黃粉嫩、鮮紅欲滴的花朵像錦緞一樣鋪滿小園,它們有挺直翠綠的邊緣、卷曲的枝葉;它們有被一重重花瓣緊緊包裹的花蕊,像是有紛繁密集的心事。是呀,花兒和女人一樣總有很多心事,哪怕是村姑和像村姑一樣的陸蓮花呢?!保ㄅ嗵m人手札之西洲花坊)

郭離說,一般人只看到葉天青會種花、養(yǎng)花的一面,而沒有意識到他讀書如著魔的一面。有時,早上在街頭遇到葉天青,總能看見他目光炯炯,眼眶凹陷,面目蒼白而憔悴,兩個鼻孔都是黑的,那是徹夜在煤油燈下讀書的結(jié)果。有段時間,葉天青突然不讀書了,整天纏著郭離要學占卜看相。郭離對他說,家傳之學,祖上明令不可傳與外姓的。葉天青聽后雖然大失所望,但一直不甘心。

郭離沉默了一會,又對我說道:

“學占卜,你猜他要干什么?后來呀,我才知道他要學占卜的原因是這樣的:他喜歡上了一個女孩子,幾年了,他連手都不敢牽一下。他既想天長地久,但內(nèi)心也有忐忑不安之處。他就是這么單純。他想自己為自己卜問前程。自己命中的天意可以問么?不可以。在我們這行里,自己的前程是不能由得自己卜算的。所以,我還是建議他讓我?guī)退阋淮危凑针p方的生辰八字,認真推衍一卦?!?/p>

郭離嘆了口氣,搖搖頭。然后補充說,事實上這件事情,除了他們兩人,再沒有第三個人知道。而且在整個過程中,有幾次,他幾乎被葉天青癡迷而狂熱的眼神所動。

后來,聽說葉天青因為寫了一本誰也沒見過的書,也被批斗了。那時候,郭離正頭頂著紙糊的白帽子,敲著一面破鑼,跟在自己的老子后面,一邊敲,一邊喊,打倒封建迷信。他們父子白天被人牽著游街,晚上又暗暗地接待卜問前程的倉皇者。倉皇者,有官,有商,有學人,也有平民百姓。白天與黑夜屬于兩重天,在這個偏遠的地方是十分常見的,甚至比呼吸還要尋常。葉天青一出場就不同別人,他頑固不言,對所有追問都是冷面相對,桀驁而又漠然,似乎對一切都視而不見。這無異于在熱火朝天的群眾運動油鍋里潑進一瓢涼水,激起了一大片灼人眼目的浪花。

當頭上也頂起一頂紙糊的白帽子,面上被涂抹上一層墨汁時,葉天青才意識到人生的真正屈辱才剛剛開始,遠勝過當年敗光家業(yè)重返故土的那一刻。眼前是一個陌生而顛倒的世界。

郭離對我說:

“到了什么時候,就得按什么時候的規(guī)矩來,想必你也明白?!?/p>

這像是在解釋,卻又好像是總結(jié),更像是一聲無奈的勸說,我知道時刻在郭離眼中的人,不是我,是葉天青。對于審查、游街,葉天青并不陌生,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幾次,那并不會讓他有多么的懼怕。真正讓他感到屈辱的是墨汁涂面與花卉盡毀。無論如何,人和草木都有自己尊嚴的一面,侮辱和毀滅是最殘忍的,都是讓他最最不能忍受的。那種時刻,他感到無地自容,恨不能立即化身為一抔泥土,或者一滴水,直接遠離這些狂熱的人群,用另一種形態(tài)去維護著花木的生命,就像他純潔無瑕的愛。

“據(jù)說,他就是從這里下河的?!惫x說,“我料不到,一點也沒有料到結(jié)果會這樣。那天我看見他從門前經(jīng)過,我還以為他是到河邊清洗……”

葉天青蹲在河岸上,小心翼翼地掬水洗臉。很快,他的臉露出了干干凈凈的原色。他停了下來,看著水面上倒映出的那張臉龐,但沒有看到膽怯和悲傷,出奇的平靜。

接著,他坐在河岸的石塊上發(fā)了會呆,耳際除了嘩嘩的流水聲之外,似乎就只有無限的虛空和寂靜。那時候,河水還很清澈,有時能看見倏然間躍出水面的魚,在空中一折身,又跳回水中。葉天青仰起頭來,把臉淋浴在余暉中,直到上面的水汽完全干了。最后,他站起身來,走上河岸,準備離去。其實此刻的葉天青倒不像是一個要尋短見的人,而更像是一名即將回家重返生活軌跡者,但眼前的一片空白攔住了他。花坊里遍地狼藉,花木被搗毀亂扔,除了回去打掃干凈,今后也再也不準種花養(yǎng)草了。葉天青遲疑地看著腳下的地面,眼前的空白變成了虛無的深淵。在這樣一個偏遠的小鎮(zhèn),賴以依靠和為生的花木都沒有了,還能干什么呢?他想。

看到我也呆望河面,冷著臉,沒有任何表示時,郭離急促地搓動手里的鐵核桃,發(fā)出嘎嘎的聲音,冷不防地問道:

“你是不是覺得我們這些彎著身子活過來的人,活得有些卑微庸俗了?”

我愣了一下。不,當然不是,在那個時代,死去的人太多,多逝去一條無名的生命,并不更代表了什么意義,只有活著,才能見證到底發(fā)生過什么!盡管有不少反思文章。平凡人的敘述更令人深刻,身心當面被剝得一絲不掛,包括家常便飯般的毆打、抄家、全家下放。在原地站了一會,葉天青又轉(zhuǎn)身走下河岸,一件一件脫起衣裳來,然后脫下鞋子和褲子,繞開河岸邊的石頭,踏入淺水中。當時有人經(jīng)過河岸,以為他是要游泳。最后,他回望岸上一眼,把短褲也脫了,全身一絲不掛,赤條條地走進河流深處。我不禁心里一痛,眼中全是一個桀驁不屈的身影。說實話,當別人說起葉天青是個敗家子的時候,我總覺得那是指向一個佝僂著身子的人。河岸的石頭間還有幾個孩子在捉蝦,竟然沒有發(fā)現(xiàn)這有什么異常。葉天青進水之后就再也沒有冒出頭來。我努力在想當時是個什么樣的情景,然而卻是眼前一片空白。所發(fā)生的一切已經(jīng)隨著流水而去,無法再現(xiàn)。郭離臉上依然平靜,手里的核桃緩緩地滾動著,盡管他的平靜是經(jīng)歷了滄桑之后的一種寧靜,但那是我所不能走進的一個世界。事后,有個孩子說,他看到葉天青走上了對面的河岸,在一塊石頭上彎身化為一抔泥土。大家都說那孩子說的是胡話。

我問,葉天青最后怎么樣了,還會活著么?郭離說,世分陰陽兩界,溺水也好,失蹤也罷,結(jié)果無非一樣。我默然無語。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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