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真
一對文學的忠誠
文學是我的生命信念。我不敢說自己對寫作沒有一點功利主義的想法,但正因為文學是信念,超功利的想法還是占了主導地位。我不會因為要適應(yīng)外在的評價而改變自己的想法,更說不上去適應(yīng)市場。
在構(gòu)思這部小說的時候,我確實有些擔心。我自己在高校工作,寫的也是高校生活。我最擔心的,就是有同事來對號入座。如果因為自己的作品讓別人很難受,那么我的難受絕不會更輕一些。猶豫的結(jié)果是決定放開來寫,因為在我看來,如果不能放開,畏畏縮縮地寫,那就還不如不寫。我的小說沒有任何影射性,但那些負面的事實既然是真實的,總會落實到小說的人物身上。為了不讓別人也不讓自己難受,我作了一點技術(shù)處理,就是把張三李四身上發(fā)生過的事情,分攤到不同人物身上去。這樣,小說中的人物與生活中的張三李四就沒有什么對應(yīng)性了。這樣我既實現(xiàn)了自己的零距離表現(xiàn)生活的創(chuàng)作理念,又避免了有人來對號入座。小說發(fā)表半年來,還沒有人來指責我有影射性,這讓我也松了一口氣。
至于向市場妥協(xié),就更不是我要考慮的問題了。有朋友建議我加上一條師生戀的線索,以增添讀者的閱讀期待。但這不是我想表達的東西,我沒有采納這個建議。
寫這部長篇我思考了三年,做了近兩千條筆記,才下決心動筆。我擔心一開始方向?qū)懫?,語感寫偏了,就會一錯到底。對文學的忠誠,既是對讀者負責,也是對自己負責。一個作家,他不能欺騙自己,更欺騙不了時間。我從小對時間就有一種敏感,我的幾部小說都表現(xiàn)了這種敏感。這種敏感有時讓我很悲觀,甚至產(chǎn)生幻滅感。一個人只要意識到了時間,他就跟痛苦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在偉大的時間面前,人的一生如電光石火,有必要那么認真嗎?這是這種敏感帶給我的負能量。但也有正能量,那就是以自己的方式戰(zhàn)勝時間。這也許就是我選擇了文學作為自己的畢生追求的一個主要動因吧。看到幾千年前的文字,《詩經(jīng)》,《離騷》和《史記》等等,今天還在我們的心中閃亮,就有了無限的崇敬和向往。我最大的夢想,就是在一個自己不存在的世界上,還有人在讀自己的書。這也許有點虛幻,自己都不存在了,這世界跟你還有關(guān)系嗎?但這就是信念,信念是不會被理性主義的邏輯摧毀的。
二藝術(shù)本位文學觀
我的文學觀念是藝術(shù)本位,這是基于對文學忠誠的文學觀念。作為一個對文學忠誠的作家,把文學當作生命信念的作家,我的文學觀念是以文學本身的特質(zhì),即藝術(shù)性審美性為原點的。文學固然有著社會的、政治的、歷史的、哲學的等等內(nèi)涵,但其首先是文學。我們可以評論一部作品歷史的、思想的等等價值,但永遠也不能忘記我們是在文學的前提下進行評論。脫離了這個前提,一切評論都是蒼白的,甚至是無效的。作家首先是藝術(shù)家,然后才是思想家或思想者。文學有文學的學理依據(jù),即其審美性。這是文學的特質(zhì)所在,尊嚴所在。文學的核心價值觀應(yīng)該從自身的學科特質(zhì)中即審美性中派生出來,而不是以其它學科比如歷史學、社會學等等為自身的價值重心。如果核心價值觀發(fā)生偏移,文學就失去了自身的尊嚴。這種重心偏移的情況,在我們新文學史上,曾多次發(fā)生,并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了傳統(tǒng)。有些進入了歷史視野的作品,就其藝術(shù)品格而言,是不夠資格的。文學應(yīng)該表達思想,但必須通過藝術(shù)的通道表達思想。文學作品的社會意義,歷史意義,意識形態(tài)意義,都只有建立在藝術(shù)意義的基礎(chǔ)之上,才是文學意義上的有效表達。
基于這種文學觀,我在寫作的時候是相當謹慎的,總想寫出豐滿的藝術(shù)細部,寫出遍地鮮活。這個要求很難達到,但這是我努力的方向。在寫作方式上我有點跟不上時代,到今天還是用手寫,寫出來請人打字,然后在打印稿上修改?!痘钪稀愤@部小說反反復復修改了11次,打印稿也就有11本。在寫作中有時也有失望以至絕望的感覺,那些令人景仰的經(jīng)典之作的藝術(shù)高度,自己為什么竭盡全力還是達不到?想用畢生的才情和心血去尋找那些屬于自己的句子,為什么就那么艱難?去年一年我一直在修改,直到《收獲》的主編下了最后的通牒,我才十分遺憾地交了稿。交稿之后離出版社的最后期限還有十幾天,我又修改了一遍?,F(xiàn)在看來,離遍地鮮活,離自己的句子,還有那么遠的距離。這種遺憾,只能寄希望在下一部小說中彌補了。
三零距離表現(xiàn)生活
我的文學理念是零距離表現(xiàn)生活。《活著之上》中的故事,百分之九十以上來自生活現(xiàn)實,想象的極少。我表現(xiàn)生活的方式,幾乎是照相似的,絕對地忠于現(xiàn)實。小說發(fā)表以后,得到最多的反饋就是“寫得真”。我對自己的要求是,貼緊生活寫,抑制想象力。如果有想象力張揚的地方,那只是在藝術(shù)細部,情節(jié)框架必須來自現(xiàn)實本身。這部小說寫作的難度在于,既要有公共性,讓讀者看到是身邊的真實,寫的是是平常的人,而不是什么特別的人,更不是妖魔鬼怪;又要在公共性中寫出新穎性、原創(chuàng)性來,不能是陳詞濫調(diào)。這部小說寫的都是日常生活,把日常生活寫得可讀耐讀,這是對一個作家的挑戰(zhàn)。同時,在對日常生活的描寫中表現(xiàn)重大的精神命題,這也是我這部小說的藝術(shù)追求。我寫的都是生活小事,這些小事很大程度上已經(jīng)被潛規(guī)則籠罩,人們司空見慣,習以為常。習以為常就意味著潛規(guī)則已經(jīng)成為一種文化格局,人們沒有反思,沒有糾結(jié),見怪不怪。類似的事情太多了,就見怪不怪了。習以為常見怪不怪意味著,整個社會的人格水平道德水平已經(jīng)降到了相當?shù)偷某潭?,對不正常的東西已經(jīng)沒有了應(yīng)有的感覺。這其實是一種令人憂慮以至驚恐的狀態(tài),可是當它已經(jīng)成為文化格局,憂慮感和驚恐感就消失了。這種消失,同樣是令人憂慮以至驚恐的。
四知識分子的歷史語境
我寫了四部長篇,都是寫知識分子的。如果還有第五部,那一定還寫知識分子。除了知識分子,其他的人我不了解。比如工人、農(nóng)民、軍人和售貨員等等,他們是一種怎樣的生存狀態(tài)和心理狀態(tài),我大概也可以了解,憑著自身的想象力,也可以寫出他們可能的生活軌跡。但這種了解很膚淺,既沒有心理深度,又沒有細節(jié)的豐富性,那可能寫出豐滿的人物來嗎?
西方有一種說法,是“知識分子死了”。表達的是在當代技術(shù)化商品化的歷史語境中,知識分子在技術(shù)霸權(quán)和市場霸權(quán)的雙重壓抑下,在很大程度上失去了自身的社會功能和身份特征,成為了自言自語的一群人。知識分子的身份特征,就是比一般人更多地關(guān)心與自己無關(guān)的事情、“先天下之憂而憂”,即責任感。知識分子的精神特征,就是更講究人格操守,有些利益,你能夠圖也不能圖,因為你是君子。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行動原則是完全不同的。古代的知識分子,他們的價值原則有絕對性,即使那些小人,他們的功利主義也不能拿到桌面上來說。責任感和人格意識,是君子的精神根基,他們的信仰,有崇高理性和絕對意義,這種崇高性和絕對意義,是他們勇于做出犧牲的價值支撐。但在今天,市場給予了功利主義以道義和人格上的合法性。市場不承認終極,也不承認絕對性。一種以功利主義出發(fā)的價值系統(tǒng),可能有崇高性嗎?資本的邏輯即功利主義已經(jīng)在很大程度上統(tǒng)治了人們的價值觀,包括知識分子的價值觀。這是資本的邏輯轉(zhuǎn)化為文化的邏輯。存在決定意識,在巨大而無孔不入的市場面前,知識分子反抗市場霸權(quán)的價值依據(jù)又在哪里?
在這種歷史語境中,信念問題成為了知識分子精神上的最大問題。有信念,那簡直就是一個傻瓜;沒有信念,那簡直就是一個小人。這是他們的時代性精神困惑。《活著之上》就是表現(xiàn)這種困惑的小說。我十多年前寫的《滄浪之水》,表現(xiàn)的是信念堅守的艱難和不可能性,表現(xiàn)現(xiàn)實對人的強制性同化和負面改造。而這部小說,同樣是寫信念堅守的艱難,但堅守是可能的。如果大家都以現(xiàn)實的力量太強大為理由,就放棄堅守,緊緊跟在功利主義后面跑,那知識分子就真的死了。我欣慰地看到,知識分子的現(xiàn)狀盡管很不理想,但也不是那么悲觀。其中的很多人,盡管不能像古代優(yōu)秀知識分子那樣與功利主義劃清界限,但畢竟還是有信念的一群人。他們并沒有以無可無不可的姿態(tài)面對人生。這也是我塑造聶致遠這個人物的現(xiàn)實基礎(chǔ)。
五相對主義
我們生活在一個多元化的時代,對任何事物都會有不同的看法,甚至可以用截然相反的詞來描述。比如《活著之上》的主人公聶致遠,有人說他是艱難的堅守者,守護著一個知識分子人格和良知的底線,但也有人說他情商很低。多元化時代的思維方式是相對主義,相對主義不承認終極真理和終極價值,不承認一切有絕對意義的東西。的確,終極真理、終極價值是從至高無上的烏托邦理想中衍生出來的,這是絕對性的基點。當烏托邦從人們的價值視野中消失,崇高和神圣就失去了基礎(chǔ)。沒有了崇高和神圣,一切原則都成為了一種說法。這是信念危機的社會心理基礎(chǔ)。中國古代精神傳統(tǒng)中沒有相對主義,價值原則有絕對性。屈原最重要的意義就是,他用生命表現(xiàn)了一種人格范式,即人格和心靈的原則高于現(xiàn)世的富貴,甚至高于生命。但在今天,我們還能為自己提出一種具有絕對意義的價值嗎?如果沒有,那么每個人都有權(quán)利認為自己就是終極價值,絕對價值。相對主義解放了人們的思想,但也解構(gòu)了神圣和崇高。相對主義在反抗暴政反抗絕對權(quán)威時是非常有力的,但在建設(shè)性方面都非常軟弱。前幾天我到一個大學去演講,事后一位學生給我發(fā)來郵件說:“我被萬能的辯證法搞暈乎了,任何事物好中有壞,壞中有好,那世界上到底還有沒有好壞之分呢?”這不是一個人的困惑,而是一代人的困惑,也是我的困惑。
要從這種困惑之中走出來,只有一條出路,那就是承認絕對性。不然我們怎么去看待屈原、司馬遷,看待陶淵明、曹雪芹?怎么去評判岳飛和秦檜?標準是客觀存在的,只是由于人們自身的怯懦和私心,不敢去正視那種有絕對高度的標準,而試圖以時代的理由跟先賢們進行精神上的切割。在我看來,責任良知、人格操守、知行合一等等,這些價值永遠都不會過時,也永遠具有絕對意義?!痘钪稀废雽ψx者說的是,人不是屈從于物質(zhì)性本能之限定的動物,個人的現(xiàn)世生存并沒有在時間和空間上的限定生命意義和價值的邊界。在活著之上,還有許多價值和意義,值得我們?nèi)ハ蛲?、去堅守、去追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