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 李 凌
一片葉子向著大地皈依(組章)
新疆 李 凌
漆黑的夜,滿天的繁星。
一只大鳥飛過,那些曖昧的燈光閃一下,又恢復(fù)了曖昧。
一只螢火蟲劃過一絲光亮。這是城市的邊緣,我聞到了秋露的清新。
時日不多了,我知道,這只蟋蟀鼓滿情感的琴弦,身子繃直,
只為最后的歌唱,能夠?qū)⒆约旱撵`魂放逐到更遠的高處。
我坐下來,很認真地把自己放低。今夜,我的蟋蟀兄弟,
就讓我以火熱的胸膛煮沸露水,以這清脆的琴音入茶,
連同天上的星辰傾入茶杯,晃一晃,晃出故鄉(xiāng)的月色,
然后,然后我們一起——碰杯。
當(dāng)然,茶令的雅歌,那是你的專長。我只能用沉默的方式
與你傾訴和傾心交談,交出我屬于我的時間和時光,
以及我的前半生。
以一條路為界,這邊是田野,那邊住著一個鋼筋水泥堆砌的城市。
盡管夜色深重,密密麻麻的小方格里,
有人正在做愛,發(fā)出幸福的呻吟,有的正在消化白天積攢在臟腑的積食,
燈光閃一閃,就傳出了馬桶沖水的聲音。
再一閃,同床異夢的驚恐和不安,掏空了
心中那些早該說出的猜忌和假想。
這時候,那些打著高新技術(shù)外衣的工業(yè)企業(yè),趁著夜深,開始排放他們爛透肺葉的良心。
一輛接著一輛的車,以及一些還在走動的人影,我不知道欲望與時間,哪一個的速度更加迅捷。
就在剛剛過去的昨天,我寫的那些頌歌,以及那些極盡表演的形容詞和名詞,就像侵入肌體的木馬,開始在機體內(nèi)蔓延,
它們就像寒流送來的北風(fēng),讓我的脊背颼冷,再也難以挺直。
而,我的蟋蟀兄弟,今夜你就是我的鐘子期,琴音猶如高山流水,
盡管我的身份如此卑微,我發(fā)現(xiàn)我的心平氣和,
我的微笑,是這個夜空下,唯一像草木一樣的
坦然,無欲,無求。
一只青綠色的螳螂,連續(xù)一個禮拜,在我上班的午后,它都在那棵梧桐樹上等我。
它站在枝干上,以他乖巧的形態(tài),展示著大自然的巧奪天工,
兩只復(fù)眼轉(zhuǎn)動著,打量著這座陌生的城市,以及陌生的我。
此時此刻,它是那么溫柔、矜持、莊重和優(yōu)雅。當(dāng)我手持草棍,善意地想與他交談,
它上半身微微抬起,把長滿鋸齒的前腳抱在胸前
——戒備和預(yù)備出擊。
但我寧愿相信這是一次心靈與心靈的碰撞。
我轉(zhuǎn)過頭斜眼望它,他的雙眼又恢復(fù)了溫柔,溫柔地凝視著前方,肅穆圣潔。
哦,這位自然界的閃電殺手,簡直就像一位隱藏大野的先知,
他收攏的前腳是在祈禱嗎?
還是在回味一段纏綿而殘酷的愛情,還是在懺悔婚媾尾聲殺夫的無情?
還是在為下一代茁壯成長許下的心愿?
天邊有黑云漫過來了,秋風(fēng)冰涼。
此刻,他注定是一個孤獨的流浪者。
而螳臂擋車的故事,令我返回來時的路途,我看見的那些虛浮的故事,
在明滅的燈火中,螳螂捕蟬,不過是為了尋找自己的生活,
而黃雀,隱藏于黑暗之中,始終虎視眈眈。
這是立秋后的第一場雨,整整一天一夜,纏綿悱惻。
我看到了一片葉子在黃昏飄落的過程。
同樣飄落的還有十月的這個時辰,以及
一個人身上的某個壞死的細胞。
天空依然陰沉,那些看不清的枯萎正在緩緩地靠近黃,
季節(jié)的風(fēng)聲如約而至。
在我收納的一個個鏡頭里,所有的角色,都是精雕細琢,都有細細打磨的臺詞。
時光無情,即使是一粒毛刺,也被時光無聲地收回。
黃昏的寓言帶著一點點傷感,就像端在手中的一杯酒,竟然有了那么多的踟躕。很長時間,還是無法下咽。
時斷時續(xù)的雨水,針腳恰到好處地扎在心臟的某個部位,
將瑣碎的日子一一牽動。而我要做的事,就是細心地將這些碎片一一收攏,
提煉成面包和饅頭,提煉成生活的糖,
隨著那一片緩緩飄落的葉子,
在靠近大地中獲得心靈的皈依。
一只鳥,迎著夕陽飛來,停泊在高高的枝頭。顫抖中,時光在鳥背上閃閃發(fā)光。
這是鄉(xiāng)村的一聲狗吠,長長的尾音順著一炷炊煙緩緩上升。
就在這一刻,我聞到了多年前故鄉(xiāng)煮熟玉米的味道。
那隨風(fēng)而起的呼喊,托舉著遙遠的夢,有成熟的香味隱隱飄進鼻息,比這秋風(fēng)中的天氣要火熱得多。
在高過樓群的天空,一朵純凈的云流動著,
穿過城市的鳥群吐出一些清香的果實,當(dāng)他們開口說話的時候,
站在枝頭的鳥瞬間就聽懂了那些熟悉的母語,
夕陽下,他們一起回家。
松果掛在松枝間,就像聆聽風(fēng)韻的童子,隨風(fēng)搖曳,
古樸而靈動。就像飽吸陽光雨露的詞語,成熟而鮮亮。
一把生命的鑰匙就這樣打開了一把心鎖。
這些天山深處的松果,讓我想起風(fēng)聲遼闊,
想起人生一世,草木一春。
當(dāng)一只松鼠洞穿生活的時候,
天空下,兩只山鷹,一只向上,一只向下。
我從來沒有以這樣的莊重來寫過一只松鼠。
這些松林中的精靈,它們上竄下跳,如履平地。
即使是風(fēng)聲鶴唳,也獨自忘我,坐在松枝間的姿勢,
猶如一個智者,把一切都放在雙手之間把玩。
身臨其境,山野寧靜。
這里的空曠不再讓人絕望,
每一聲細微的聲響都是獨立的呼吸。
松濤陣陣,松鼠隱沒和出現(xiàn),猶如漣漪一個接著一個。
一朵烏云從天邊飄來,陣雨如期而至。
遍野的小草釘子一樣扎在大地,
彎腰,站直,彎腰,再站直。
這樣的時刻,松鼠毛茸茸的尾豎起,猶如沙漠中的鴕鳥,
一些隱秘的嘴唇,小心翼翼地躲進詞語的深處。
而我的到來或者離去,不過是偶爾穿過山野的孩子,
不會留下任何痕跡,猶如驚鴻掠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