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丁
朱媽想喝茅臺酒,她只是在心頭使勁地想,想,想了幾十年!朱媽沒有工作,也沒有自己的田地,更沒有自己的生意和事業(yè),自然就沒有買茅臺酒的錢。
可,朱媽終不死心。剛開始,朱媽把喝茅臺酒的希望寄托給丈夫。可丈夫一聽說她想喝茅臺酒,就劈頭蓋臉一句狠罵:馬尿!喝茅臺!毆書記都只給我喝了一杯,你以為,茅臺酒是隨隨便便可以喝的?你跟我把包谷酒喝伸展,就對了!
朱媽閃著兩只黑亮的大眼睛,看看黑瘦的丈夫,低下頭去,沒敢再吱聲。
后來,朱媽想一想,就把喝茅臺酒的企盼,變成了一個長長的念想,悄悄地放到了兒子狗娃的身上。
朱媽相信,總有一天,兒子狗娃,定會給他媽買茅臺酒喝的!
寒冬臘月,懶懶的太陽,慢騰騰地爬上東山頭。
朱媽看到自己的丈夫,正帶領8、9 個小伙子,用鋼釬、十字鎬,在靈寶河西岸,翻造那些亂石翻滾的河灘。
有一個雙手抱鋼釬的小伙子,彎腰撬著面前鍋臺大的石頭,沙窩里,那個麻灰色的大石頭,一昂一昂地晃動。
小伙子撬得滿頭大汗,那大石頭終于被撬聳起來。
朱媽看到自己的丈夫一趟子跑過去,彎腰雙手一下捧抬住大石頭, 滿臉漲紅地吼:快!來!推呀!
三個小伙子,一下跑過去,躬下腰,伸出手,合力推那個麻灰色的大石頭。
來!丈夫吼:一!二!三——!
那個麻灰色的大石頭,隨即滾出了沙窩,咚咚咚,滾去一邊。
每個人都舉起手,揩擦額頭上的汗水。那每個額頭,都在太陽光下,像抹了青油一樣,明光晃眼。
李書記,撬石頭的小伙子對著丈夫笑嘻嘻地問: 我們跟你辦廠, 這是新媳婦坐轎子——頭一回??!過去,只聽說賈禿子辦了個鏵鐵廠,解放后我們只怕是縣上第一家工廠喔。
嘿嘿……朱媽遠遠地看見丈夫坐到剛滾穩(wěn)定的石頭上,黑瘦的臉上浮現(xiàn)出笑容,回應小伙子說:不好噢?第一家還不安逸嗦,咹?
安逸!安逸!旁邊一個藍色衣服的小伙子,搶過話頭說:好啊!靈寶縣交通工具修配廠!我們跟著李書記,開創(chuàng)新天地呀。
嘿嘿……朱媽又遠遠地看見丈夫笑啦。
朱媽心里想,交通工具修配廠,咋不叫丈夫廠長?都要叫他書記呢?李書記、李書記!
毆書記叫我去辦廠。朱媽記得,前天晚上,丈夫酒氣熏人地回來說:在東河壩,去辦個交通工具修配廠。
朱媽不懂這些場面上的事情,只問丈夫:你在哪喝這么多酒?還有一片這么濃的酒香味。
嗨!毆書記那里喝的嘛!茅臺酒!你聞聞,哈、哈、哈,多香呵!丈夫張開的嘴巴,近在朱媽的鼻尖前,哈出了陣陣濃郁的、從沒聞到過的酒香味。
喝了好多喔?看你醉成這樣。
我沒醉!就只喝了一杯。
好大個杯子?
這么大。
朱媽看見丈夫,右手拇指、食指張開,比了個圓,有小湯碗那么大,又雙掌上下對比,有三寸高。
有這么高——丈夫說:有這么高,一個玻璃杯子,起碼裝了三兩酒!
你咋不帶一口回來,老娘也嘗嘗?
你以為那是啥呀?我包一口,跑回來,渡給你嘗?那是地委書記給毆書記的一瓶茅臺酒。毆書記說,這是今年茅臺酒廠國營了,上面專門配給地委書記了兩瓶!地委書記說毆書記在靈寶大山里辛苦,開會時悄悄給了毆書記一瓶。今天,毆書記把我叫去,要我去東河壩辦廠,我二話沒說,一口答應,他就給我倒了一杯茅臺酒,他自己只倒了一點點,跟我碰杯,要我一口干!
朱媽不懂男人的事業(yè),只聞到那浸人心肺的濃香,朱媽就在心里,悄悄地生出了喝茅臺酒的期盼。
朱媽心里想,丈夫說的茅臺酒,只有地委書記才有喝的,那你就快點辦廠呀,人們不是都叫你李書記嘛,快把廠子辦好,把你自己這書記也弄成個地委書記,我們也好喝茅臺酒哦!
沒幾天功夫,丈夫就搭建起了簡易的木架、青瓦廠平房,壘起了鐵匠爐,爐前壘出個鐵墩,叮、叮、當、當?shù)?,把燒紅的鐵塊錘打成鐮刀、斧頭、挖鋤、草鋤,工廠真就辦起來了。
可是,丈夫這個書記,還是沒變成地委那種書記,喝茅臺酒自然成了朱媽心底很遠很遠的一個夢。
春暖花開,太陽偏西。
狗娃從靈寶河邊高大的麻柳樹上,折下一根枝條,剝光樹皮,捏在手上,像老師揮動那光滑白亮的教棍,更像將軍舉起那寒光閃爍的指揮刀,穿行在沒頂?shù)挠筒说?,滿眼金黃,滿鼻馨香。
狗娃正洋洋得意地走在田埂上,左一揮,一片菜花頭被砍下;右一劈,又一片菜花頭落地。
媽的!小雜種!給老娘站到!
突然,身后一位婦女,狂怒地嚎叫:有人養(yǎng),莫人教的東西!給老娘站到!站到!還跑!跑!
狗娃早嚇得狂跑,剛剛涌起的將軍豪情,頓時魂飛魄散。狗娃哪敢停腳?捏著那根光鮮晃亮的小棍,像個敗軍之將,攪亂花香,在風中狂逃。
狗娃一口氣,跑出油菜地,飛到站在草房門口、正朝他看的朱媽身后,狗娃惶恐慌亂地抓緊母親衣角,怯怯地從母親身邊瞅出去。
朱媽,是你的娃呵?!一位保溫桶般矮胖的女人,青布衫,黑紅臉,滿頭汗,喘著粗氣正對朱媽說:你娃把我菜麻砍了一大路!
看到,看到。朱媽笑呵呵地說:娃不懂事,我會教他。該好多錢,朱媽陪你。
算啰,算啰!朱媽說哪里話喲!陪啥嘛陪!叫娃二天莫這門,就對啦!
那保溫桶說完,邊抹額上的汗水,邊轉身又沒入金黃飄香的油菜花中。
朱媽一把奪去狗娃手中鮮亮光滑的棍子,舉在空中看了看,啪一聲折斷,對狗娃吼:滾去看書!
第二天清晨,狗娃夢見自己踩在清清的河水中,右手捉住一個桃花魚,剛洋洋得意地把魚舉出水面,魚還蜷彈著,水珠兩邊彈飛,就呼一下,棉被飛開,甜夢驚醒。啪一家伙,光溜溜的腿上被狠狠地抽痛,直痛透夢景。
你還睡?啪!又被抽痛。
狗娃猛睜睡眼,朱媽正氣勢洶洶,站在床前,手捏幾枝從大掃把上折下的金竹細條,一下一下對著狗娃的光腿狠打。
叫你睡!睡!睡!睡!
每一個睡字都帶著刺痛,暴風驟雨般席卷狗娃全身。
唔——噢——媽!哎喲!媽!哎喲!媽呀!糟蹋莊稼!啪!我叫你去糟蹋!啪!啪!啪!媽!我不啦!哎喲!哎喲!不敢啦!媽呀!??!?。?/p>
從那以后,狗娃知道了:清晨的厲害,禾苗的金貴!再不敢損害青嫩金黃的莊稼!
后來,朱媽曾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問自己:這個狗娃,能不能爭口氣呵?哼!老娘一定要嚴加管教!好讓狗娃長大了,也成個地委書記,好給他媽弄瓶茅臺酒喝呵!
初夏,清澈歡騰的靈寶河水,嘩嘩嘩……向東流淌。
狗娃隨朱媽來到靈寶河邊,一串白撲撲石頭,圓光光地從清冽洌的河水中冒出頭顱,每一個石頭都被沖得白沫白泡在石邊翻卷,每一個石頭都好像快要被河水沖走。狗娃,朱媽說:媽教娃過河。你看——母親左手捏個紙包,邁出右腳,踏到前面那個石頭上——踩到石墩上,飛快跳過。
朱媽邊說,邊一跳一跳地踩著每個石頭,手捏的紙包在空中一飛一舞,很快就站到了河對岸,轉過身來對狗娃喊:
狗兒,來呀!過來!
狗娃望望河水,望望每朵石頭邊翻騰的浪花,望望對岸微笑的朱媽,望望朱媽背后的青山,望望青山頂?shù)乃{天,突然哇地一聲嚎啕了。
莫哭,莫哭!
朱媽邊說邊跳回來,站到狗娃面前說:來,媽拉娃過!
狗娃抽泣著,眨眨迷蒙的雙眼,橫舉左手背,揩抹雙眼,望眼朱媽那桃紅色的臉,望眼那臉上慈愛的微笑,望眼微笑中那慈祥的目光,望眼臉旁那垂抵雙肩的短辮,伸出右手,緊緊抓住朱媽細滑的手指。
這樣——朱媽在前面說:踩到石頭上。對!踩穩(wěn)!往前,對!對!踩穩(wěn)!往前!跳、跳!
狗娃踩著那一個個仿佛被河水沖得搖晃的石頭,在朱媽的引領下往前跳躍。
突然,朱媽抽出被狗娃捏住的手指,大聲吼:跳!
狗娃失去了依靠,只得膽怯地拼命往前一躍。嘿嘿,真就站到了河岸上!
狗娃轉身望著還站在水里那個石頭上的朱媽,母親左手仍然捏著那個紙包,滿臉燦爛的笑容。
對啰!我娃能干!拿——朱媽把紙包交給狗娃說:給吳婆婆送點吃的。二天,我娃要一個人來送。
狗娃捏著紙包,聞到股股豬肉香,紙包還溫溫的透出熱度。
吳婆婆,是個撿垃圾的老太婆,滿頭白發(fā),滿臉皺紋,目光呆滯,步履蹣跚,經(jīng)常同她兒子吵嘴,兒子不準她把撿到的破爛背回家,很多次,吳婆婆就把那些破爛存放到狗娃家的草房屋里。
很多次,吳婆婆用她那顫抖的右手,從懷里掏出一個紅糖餅子,遞給狗娃。
很多次,狗娃看著吳婆婆那每個指甲蓋里黑漆漆一圈污垢,淌著口水,又不愿伸手去接。
很多次,朱媽總是對狗娃說:拿到!婆婆給你的,吃吧!吃了我娃有福喔!
狗娃知道,吳婆婆很可憐,周圍的人都嫌棄她,只有自己母親——大家叫的朱媽,對吳婆婆好,關心她、同情她。
狗娃捏著紙包,走到一幢茅草房前,吳婆婆正坐在門檻上落淚,渾濁的雙眼,紅汪汪的。
快喊婆婆!把東西給婆婆!
狗娃遞去紙包,卻被吳婆婆推開了。
他朱媽,東西給娃吃,我不要!
拿著!
朱媽從狗娃手上一把扯過紙包,硬塞進吳婆婆的懷里說:這是娃的老漢兒,好不容易才弄到的,給你送點來。你又哭啥呀?
哎呀,他朱媽囁——吳婆婆抽泣起來,一手捏了紙包,一手去抹淚——我那個砍腦殼的!把我撿的東西,清早,一把火全燒啦呀。
燒了就燒了嘛。你哭,哭病了,哪個理你?還不是你自己受罪!二天,你撿了,就莫背回來,放到我們那里,賣也近便點嘛。
……
娃啊。朱媽牽著狗娃的手,邊往回走邊發(fā)問:二天,媽老了,你會不會像吳婆婆的娃呵?
不會!媽,我要掙好多好多錢給媽用!
狗娃看見朱媽低下頭,笑了笑,笑得從眼眶里掉下幾滴清淚說:媽不要娃好多好多錢,只要娃買瓶茅臺酒給媽喝,這一輩子就滿足啦!
嗯!狗娃給媽買好多好多茅臺酒喝!
朱媽含淚笑看著狗娃。后來,朱媽告訴狗娃,那次踩石步子過河,邊走邊在心里想:地委書記才兩瓶茅臺酒,我娃要給媽買好多好多茅臺酒喝,哪該是多大個官呀?嘿嘿……
當時,朱媽牽著狗娃,重新踩過清澈河流中那一個個仿佛搖搖晃晃的石頭。
突然,從朱媽紅潤鮮亮的雙唇里,流淌出甜潤的山歌——
麻五娃,
你個白眼狼。
把你帶大,
你喪天良。
人家養(yǎng)兒嘛——孝順老。
我把你養(yǎng)大——
你,忘——了——娘!
朱媽反復輕聲吟唱。歌聲匯入溪流,歡快地鳴響。
狗娃不懂母親唱的是啥意思。只是覺得母親唱得太好聽啦!比那成天唱響的“大海航行……”“下定決心,不怕犧牲……”好聽多啦!
可是,回到家,狗娃就聽見父親非常氣憤地吼母親:你以為,肉是好買的?吃了一頓,那么多肉都不見了!你硬聽不得哪個叫你一聲朱媽!叫你一聲,你連衣服褲兒都要脫給人家穿!
朱媽不吱聲。狗娃猜想,母親心里一定是更加牢固了喝茅臺酒的希望!
狗娃好想告訴父親,是我和媽把肉送給了吳婆婆!可是,狗娃又怯怯地懼怕,沒敢出聲。
夜晚,煤油燈淡黃色的火苗,在朱媽紅潤的臉上跳躍,還閃出銀亮亮的光斑。
娃呵,快睡。朱媽哽咽著對躺在床上的狗娃說:你要好好讀書!你媽沒讀過書,才吃人家的受氣飯。
朱媽的淚珠,像珍珠般一顆接一顆滑落,那閃動的亮光也從臉上往下晃,一晃,沒有了,又一閃亮,一晃,又沒有了。
躺在被窩里的狗娃,不懂受氣飯是啥。但是要好好讀書這句話,就像劃過夜空的閃電,鐫刻進了狗娃靈魂的深處。
半夜,狗娃突然驚醒。
暗夜里,父母和另一個男人,坐在灶門前向火,熊熊燃燒的火焰,把三個人的影子放大,甩到三個不同方向的土墻上,詭秘而又凝重。一股嗆鼻的葉子煙熏味,滿草屋繚繞。
娃兒都這么大了,伯伯,你還離啥婚呀,莫離!離啥嘛,離!
隨便他!朱媽帶著哭腔說:反正我不離!也不用他的錢!我討口叫化,也要把狗娃的書盤出來!
迷糊中,煙熏里,狗娃睜不開雙眼,卻在心中念叨:我要好好讀書!好好讀書好好讀書……
可惜,狗娃成長的年代,正是不讀書,不讓多讀書的年代。
滿天紅旗招展,滿眼大字報飄飛,滿耳萬歲、萬萬歲的呼喊……
狗娃不知道那天夜里,父母親和那另一個男人,又說了些啥,說了多久。
第二天一早,朱媽兩眼紅腫若桃,蹲下身來問狗娃:狗娃呵,你爸爸要給你找個有錢的新媽。
不要!不要!我不要!我就要你,媽!我給媽買好多好多茅臺酒喝?。?/p>
朱媽哇一聲哭開,狗娃更是放開喉嚨地嚎。
下午,父親笑瞇瞇地俯看著狗娃那黑瘦尖下巴的臉問:你跟我?還是跟你媽?
跟我媽!我跟我媽!
狗娃的父親沒給狗娃帶回新媽,卻頂了一個寶塔糖一樣尖尖的、紙做的高帽子,臉上抹滿黑黑的墨汁,只露出兩個眼白,明光放亮地回來。
朱媽迎出門外,接住那頂尖尖的高帽。
莫弄破了!狗娃聽見,父親對母親吼:千萬莫弄破了!
狗娃看見母親,像捧了碗油,小心翼翼地雙手把紙高帽橫捧進了屋。
娃啊。
朱媽悄悄地對狗娃說:你要好好讀書!啥事莫管,好好讀書!
我娃命硬,上頭的讓你給頂死啦,下頭的叫你給踩死了,我們就剩你個獨苗苗。
狗娃呀,你一定要給媽爭口氣,好好讀書??!
狗娃不知道,世界發(fā)生了和正在發(fā)生著什么。但是,狗娃記住了母親殷殷的叮囑,更記住了自己要買好多好多茅臺酒給媽喝的承諾!
這一次,總該讓媽喝上茅臺酒啦!狗娃看著寫字桌正中放的那瓶茅臺酒,心里樂滋滋地想。
元旦前夕,狗娃終于花了8 塊錢,買到了今生第一瓶茅臺酒。
那年月,好酒好煙都內(nèi)控,憑票配供,狗娃高中畢業(yè)就成功混進靈寶縣委辦公室,當上了通信員,掃地擦桌子印文件送通知,已經(jīng)干了3 年,搞張茅臺酒票,就如囊中取物,不過28 塊5 的工資,花8 塊錢,還是要下狠心的。由于狗娃的崗位特殊,節(jié)前值班,不能隨便離開縣委大院。
那時,晚上7-9 點得上班,夜里9 點半了,狗娃才回到寢室,就把茅臺酒放到桌面正中,笑瞇瞇想:明天,媽就可以喝茅臺酒啦!
突然,咚!咚!咚!有人急促地敲門,狗娃心想:一定是辦公室又有啥急事,就急忙起身,閃去拉開木門。
野豬笑嘻嘻地站在門口,野豬左右肩膀上,挑著龍娃子和牛魔王兩個腦殼,三個家伙都笑呵呵地望著狗娃。
到你這迎元旦!野豬笑著說:歡迎啵?
歡迎、歡迎!狗娃笑著對面前的三個家伙說:咋不歡迎喃!
野豬、龍娃子、牛魔王都是狗娃初中、高中的同班同學,從狗娃混進縣委辦起,每逢節(jié)假日,三個家伙都要涌到狗娃這小屋,鬧鬧騰騰地歡聚。
龍娃子大狗娃8 個月,姓婁,叫婁金波。3歲時,他雙手抱住路邊一根酒杯粗、兩尺長、斜撐的木制丁字拐,用足吃奶的勁,拼了小命,剛一拉動,就嘩一下,拐杖斜撐的一背架子劈柴,全然不顧后果地傾砸下來。
從此,龍娃子左肩頭就高聳入云,右肩頭就謙虛低垂。龍娃子的父親說:龍娃子命硬,將來肯定是個人物!想必,龍娃子這名號,就是他父親給取的。
野豬,叫葉祖榮,大狗娃5 個月。有一次,狗娃看見鄰居從山上抬回一頭野豬,下意識地看著葉祖榮叫野豬!葉祖榮居然不慍不火,笑嘻嘻地接受了。此后,狗娃和兄弟們一叫野豬,葉祖榮雖不吱聲,卻盯住喊的人笑,就算是應過了。
牛魔王,叫王啟明,小狗娃1 歲半。5 歲開始,就跟上他伯父習武,虎頭虎腦,居然一耳光,把學校后面肉聯(lián)廠來鬧事的青年工人,當場扇暈倒。從那以后,兄弟伙就叫王啟明牛魔王,當然,只敢在幾個人的小圈子里叫,一越位,誰敢叫?王啟明最小,可誰都得聽他的。
狗娃他們四個,一起滾鐵環(huán),一起上山,一起下河,一起在如凹的靈寶小縣城長大。高中畢業(yè),狗娃是獨子,就進了縣委辦,另外三個下鄉(xiāng),牛魔王從鄉(xiāng)下入了伍。
一晃,幾年閃過。龍娃子進了縣城建局,野豬到了縣林業(yè)局,牛魔王從部隊回來,安排到縣公安局。
沒想到,這么晚了,三個家伙還跑到狗娃的單間小屋來。
野豬手上提了一小袋花生,龍娃子包了一包瓜子,牛魔王捧了一包鹵肉。
嘿!牛魔王盯住桌上的茅臺酒吼:老狗都買了茅臺酒啦呀!
狗娃不好說啥,只好嘿嘿直笑,臉紅心跳,渾身火辣辣地發(fā)燙。
燈光下,野豬牛魔王坐到桌子檔頭的床沿,牛魔王伸手就擰開紅塑膠紙封住的茅臺酒瓶蓋。
狗娃和龍娃子,坐到窗下兩尺長、棗紅色木茶幾兩邊那黃色的膠合板椅子上。
狗娃心慌意亂,雙眼死死盯住牛魔王開茅臺酒瓶的雙手,心痛得緊——那是我給媽買的呀!可又說不出口。
牛魔王擰開茅臺酒瓶的蓋子說:酒錢,我付!
哎呀!狗娃一下站起來吼:牛魔王,部隊咋混得這么小氣?錢我老狗出啦!
不行!野豬也鬧:我出!你憑啥出?
就憑我們是兄弟!狗娃很不服氣又有點別扭地吼:嗯!兄弟!
屁話!牛魔王偏過頭吼:野豬,你憑啥?
憑我有女朋友啦!野豬的確有了女朋友,在縣林業(yè)局上班,因此他很自豪地說:嗯,你們哪個有了女朋友?咹?
嘿嘿……真他媽搞笑的理由!
龍娃子在笑聲中,閃爍著瞇瞇小眼,這個瞅一下,那個瞟一眼。
狗娃只好拿了四個喝茶的大玻璃杯,放到牛魔王面前。牛魔王把茅臺酒往每個杯子倒了半杯,野豬一一分發(fā)。
當時,1978 年元旦前夜,狗娃21 歲,喝著茅臺酒,心里揪一揪地想:以后再買瓶茅臺酒,拿回去給媽喝就是了。
可是,那以后,狗娃卻忙于仕途拼搏,一直沒顧得上,再買瓶茅臺酒,拿回去給媽喝呀。
狗娃那三個兄弟,在希望與失落、痛苦與快樂中,打撈酸甜苦辣的生活。龍娃子,通過關系,調(diào)去綿陽市建委,成天往宣紙上潑紅灑綠,已是小有名氣的藝術家;牛魔王被選調(diào)到省公安廳輯毒處,已當上了領導;只有野豬,膝下一兒一女,還在縣林業(yè)局工作。
深秋,狗娃從縣委辦下派,正兩眼向下,為實現(xiàn)仕途野心努力拼搏,早把要買好多好多茅臺酒給媽喝的承諾忘到了九霄云外。
在這關鍵時刻,狗娃的寶貝女兒,在縣醫(yī)院降生了。
出院,母女倆就被接去住到縣委大院里狗娃的岳父母家。
狗娃的小家,在縣委另一幢樓里,相隔500 多米,諸事方便。
女兒快滿月了,誰幫狗娃他們帶下小女,一直沒有著落。
滿月那天中午,狗娃父母被請到狗娃岳父母家,喝滿月酒。
酒,是狗娃想方設法才買到的一瓶茅臺酒!
朱媽是頭一回喝茅臺酒,一杯又一杯歡喜地喝著。
親家母——狗娃岳母坐在朱媽身旁,一只眼睛盯住朱媽,另一只眼睛剜去了墻上,對朱媽說:我們商量一下,這娃兒咋個帶呵?
我不帶!朱媽一口喝完杯中的茅臺酒說:我老啦,莫本事帶了。你看,你把你兒子的娃帶得多好,女子的你也帶嘛。
我就不得帶嘞!狗娃岳母嚴肅地對朱媽吼:我兒子的我?guī)Т罅?,你兒子的嘛,就該你帶?/p>
我不帶!
不帶就是不得行!
啥叫不得行!
朱媽憤怒了,臉漲得赤紅,目露兇光地吼:雷也不打吃飯人!不帶就是不帶!
你不帶,今天就是不得行!
咚!朱媽一拳砸在桌上,酒杯嚇得一跳,“噹”一聲側倒在桌面。
不吃他媽這屄!你有本事,你就帶!我莫本事,今天說到明天,我都不帶!不帶!不帶!不帶!
一場爭吵,就像戰(zhàn)爭一樣爆發(fā)啦。
朱媽擂桌子狂吼,狗娃的岳母一下一下拉扯朱媽的衣袖。
我女兒不要你們帶!狗娃的老婆哭喊:你們都不要吵啦呀!
狗娃望一眼淚流滿面的嬌妻,忙天慌地站到兩個老人中間吼:你們不要鬧!女兒不要你們帶!媽,莫鬧啦!你和爸爸走嘛!你們回去嘛!
吼完,狗娃的淚水也嘩嘩地淌了下來。
好不容易,狗娃才把怒火中燒的父母勸出縣委大門。
出了縣委大門,朱媽仍然嚎哭著,坐到大門外的花臺沿,邊哭邊破口大罵。不是罵她的兒子,而是罵兒子的岳父母。
罵得很遠——祖宗十八代! 也罵得很長——直罵到日落黃昏!
狗娃的父母憤恨:赴了鴻門宴!
狗娃的岳父母,一肚子火:好心當了驢肝肺!
狗娃更是從心底憤怒:在我們最需要幫助的時候,兩邊大人,都中了啥子邪呀!
狗娃一家三口,當晚就被趕出,搬回了自家清冷的小屋。
狗娃和妻子,淚眼朦朧,狠下決心:自己努力,一定要把女兒帶出個人樣來!
狗娃心知肚明,母親心里早就窩有一團火,母親不喜歡狗娃的媳婦,而是喜歡曾追著狗娃耍朋友狗娃又堅決不愿耍的那個懷揣野心的女孩。
這團火,終于在狗娃的女兒滿月這天,燃成了烈焰,燒壞了狗娃眼前和身邊的世界!
狗娃的同學朋友熟人,都悄聲嘀咕:朱媽好歪!好潑喔!
狗娃心想:女兒滿月的茅臺酒,媽肯定沒嘗出醬香的滋味,只喝進了滿肚子的凄苦。
初冬,舊城改造,朱媽的樓前要建高樓,要修嶄新的街道。
朱媽!一樓拐角住著的那個下崗工人,對朱媽哀求,你兒子是當官的,你老人家,就不管我們啦?
管啥?朱媽滿頭白發(fā),目光呆滯地望那人一眼,焦黑多皺的臉上綻裂出艱澀的笑容,噴出一口酒臭問:嗯?管啥?
明天,就要在我們門前挖基腳了。我們這日子咋過哦?硬是欺負我們下崗的嗦!
放屁!朱媽憤怒了:老娘就要看,明天哪個龜兒子敢來挖!
第二天,太陽冒出東山,民工咣咣地挖開了基腳。
朱媽聽見響動,抱起床頭酒壺喝了幾大口,本想風樣地刮下二樓,結果只能蹣跚步履,手扶樓梯,挪去站到挖開的坑里;臉色黑如地皮,本想像英雄般狂吼,結果只發(fā)出衰弱的聲音:
挖呀!你們挖呀!咋不挖啦?挖呀!
剛剛熱火的工地,就這樣,被朱媽攪成了一鍋粥。
城建局長、公安局長、分管的縣委副書記、副縣長,齊刷刷都趕赴現(xiàn)場……
電話找到狗娃,狗娃正在海南一家雜志社拾弄文稿。
朱媽倒下啦,癱軟在床,治療兩個多月,才能下樓走動。
那個曾經(jīng)煽風點火的男人,卻像烏龜緊縮了頭,拒不承認鼓惑過朱媽。
狗娃知道,母親一心只想拯救身邊所有的人!
朱媽雖然早忘了要喝茅臺酒那個長長的念想,卻把自己定位成無所不能的領袖,甚至領袖的領袖。加上別有用心的人時常在朱媽耳邊吹風:你兒子當官了,又去掙大錢啦!朱媽助人的雄心壯志,就更加凌云地堅定。
朱媽哪里知道,她兒子狗娃,要做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要弄出今生不同尋常的響動!
狗娃在仕途拼搏了近三十個春夏秋冬,經(jīng)歷了多少坡陡慢步行、路窄側身過的無奈時光。有一天,狗娃一轉身,忽然望見朱媽滿臉的皺紋,滿頭的白發(fā),本來清亮的雙眼呆滯無神,本來伸伸的手指已卷曲難直。狗娃的心咯噔一響,猛然記起童年的豪邁:我要掙好多好多錢,給媽用!我要買好多好多茅臺酒,給媽喝!
狗娃看看朱媽的蒼老,翻翻童年的記憶,想想滑落的歲月,頓感羞愧,一路風雨兼程:存錢買房、培育女兒完成大學學業(yè),加上自己嗜書如命,時?;ㄥX買書,微薄的薪俸,很少孝敬母親。哪里有錢給媽買一瓶茅臺酒喝呵!一股悲愴席卷狗娃的心地原野,狗娃一跺腳、猛轉身——辭官為文!
狗娃用睿智過濾生活,用心靈解讀生活,用語言剪裁生活,用文字提煉生活,筆耕春秋事,書載心血情,用比金錢更珍貴的成果來孝敬朱媽,這是多么優(yōu)雅的一種生活。
狗娃捧回第一部長篇小說,坐在床沿給一字不識的父母念誦,母親坐在對面三人沙發(fā)上,聽得喜上眉梢,聽得笑逐顏開。
從那以后,凡有親戚熟人到家來,朱媽總要拿出書,倒豎著自豪:看!我娃寫的書!
這樣,朱媽就更加堅定地認為:兒子是她拯救世界、幫助他人的堅強后盾!就連狗娃給她買的鈣片,都要三瓶五瓶拿去搭救別人。
窗外,新樓拔地而起,樓宇間的新街潔凈寬敞,而且是正對著窗戶。
朱媽一下子樂了:這下好了!走路平順,光線也亮梢啦!
再莫管窗外的閑事喔!狗娃對朱媽說,管好您和老爸的生活,保重好身體!我女兒書讀出來,我們就好過了!
我才不愛管那些閑事嘞!
狗娃看見朱媽用混濁、呆滯的目光望過來,對他說:你把女兒的書盤出來是大事?。?/p>
對啰!兒子在外,也才放心嘛。
你放心,有我!
說完,朱媽一屁股重重地坐到三人布沙發(fā)上,目光定定地盯住自己的腳尖,咕嚕咕嚕地說:
我正在造船,造了一個白花船,造了一個黃花船,白花船前天都已經(jīng)造好了,黃花船最多半個月也就好了。狗娃,你莫操心,白花船黃花船黃花船白花船,我要把你爸爸一起開去海連。
是海南。媽,不是海連,是海南!
你媽現(xiàn)在——多年都是成天靠床養(yǎng)生、年近90 歲的父親,兩眼炯炯有神地對狗娃說:早上一起床,空肚子就偷酒喝,醫(yī)生早就不準你媽喝酒了,可你媽偏要偷到喝。要不要,你媽就一個人坐在那里,黃花船白花船地咕嚕。
狗娃知道,母親這病醫(yī)生也無能為力。
呀,我的黃花船兩朵花落啦!快!快!狗娃,快幫媽去撿起來。
好,娃去幫媽撿。
狗娃咬緊下嘴皮,走到門邊,掏出五張紅色的百零卷,遞給身后朱媽手上,哽聲說:媽,拿去零用。
多年前,朱媽含著淚對狗娃說:莫當?shù)侥惆职纸o我錢,給了,我一分也用不到。后來狗娃就背地里,背著父親、背過嬌妻,100、200、300、500……給母親零花錢。
朱媽遲鈍地接過錢,看了看,緩慢地折疊成卷兒,哆嗦著揣進懷里,再也記不起,曾經(jīng)有過喝茅臺酒的奢望。
狗娃走出門,任由淚水滑落。
春天,在四季濃綠的??冢稽c不分明。狗娃踏著夕陽,枯坐假日海灘那綿軟谷黃的沙灘上,望著灰藍色天宇下那曠遠的大海,看著眼前海濤一浪浪卷來, 任憑海風呼——呼——呼——吹亂頭頂稀少的頭發(fā)。
狗娃欣喜地暢想——五年以后的精彩,五年以后的舒爽,五年以后的輝煌……
突然,晴天霹靂:朱媽病危!
朱媽突然倒地,一撲爬倒在樓下不遠處的藥店門口,手里像旗幟一樣高高舉著給狗娃父親買的兩盒藥。
狗娃飛回,匆匆趕到朱媽床頭。
朱媽只是淚眼朦朧、目光散亂地望著狗娃。
媽——媽——我回來了!是我呀!媽!是狗娃呀!
朱媽癡呆地望著,雙唇動了動,卻說不出話來,淚水從兩個皺巴巴的眼角往外涌流。
我們盡力了。醫(yī)生對狗娃說:趕快給老人準備后事吧。
沉沉的夜幕和悲愴一起,壓在狗娃的心頭。
在昏暗的白織燈輝下,狗娃坐候在母親的床邊, 聽著母親呼嚕嚕呼——呼嚕嚕呼——凝重的呼吸,望著那懸掛的液體,一滴一滴注入母親的靜脈,不相信自己的母親堅韌的生命會如此脆弱地棄子而去!
狗娃多想聽一聲母親的呼喊:狗娃——狗娃——娃呀!
過完春節(jié),遠行前夕,朱媽站在灶臺前,一鏟一鏟地翻炒,邊炒邊對狗娃說:
娃呵,莫嫌。媽給娃炒點花生米拿上,餓了,娃吃幾顆。你媽是活一天算一天的人了,娃喃,你吃一回也算一回喲,下次回來,吃不吃得上媽炒的,還是兩回事嘞!
狗娃左手伸進鋪蓋里,捏握住母親粗糙卷曲的左手指,哽咽著輕聲述說闖蕩的酸甜苦辣和欣慰的收獲……
媽,兒子晚上餓了,就吃您給兒子炒的花生米呀。
您快點好起來,給兒子炒花生米呵。
您一輩子只顧別人,還沒過上一天好日子,看看好日子就要來了,您就忍心丟下我們……
窗外,風,呼呼地狂吼;雨,啪啪地下著。狗娃和朱媽的淚水都從心底,匯流成河,忍不住地往下流。
突然,朱媽捏了狗娃一下,噗一聲呼出最后一口氣,吐出最后一口痰,瞪眼盯住狗娃,滿是豎紋的雙唇鼓了鼓,松開了狗娃的手,猛一下,那瞳孔放大的雙眼,緩慢地闔上了。
凌晨2:27,朱媽沒能跟狗娃說上一句話,只差幾個月就該八十起一的朱媽,就同狗娃、狗娃身邊的世界永別了!
朱媽無牽無掛,離開了這個令她欣慰、令她痛苦、令她傷心、令她失望的世界。
在近百人自發(fā)送葬的人群中,許多人流著淚嘀咕:朱媽一輩子只顧別人……沒過上一天好日子……咋這么快就走了呵……
雖然,人們是在不斷的記憶與遺忘中延續(xù)生活,但狗娃堅信:自己的母親朱媽——已成為靈寶凹地小縣城百姓生活中的一個品牌!
凡是被朱媽關愛過、幫助過、傷害過、辱罵過的人,今生一定會記住這個品牌!
一個人,能活出一種品牌,也算人生不小的成就吧?
只是狗娃心里揪痛——只顧了人生打拼,忘了給母親買瓶茅臺酒喝??!這痛,狗娃已經(jīng)無以彌補,只有痛徹靈魂,痛徹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