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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設(shè)想過這樣一幅圖畫:鮮紅的黨旗背景中,一個古銅色的農(nóng)村女人,如《思想者》那樣,坐在田坎上,身后是朦朦朧朧起伏的山巒,前面是碧綠的麥田還有山彎、瓦屋……我要給這幅畫取名:《紅色母親》!
說真的,我想給我的母親定格。
我的母親給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兩個字:打坐!
我的母親她并不常坐。母親沒有多少時間去坐。
母親當了幾十年的婦女隊長,直至1982年生產(chǎn)隊解體,人民公社化成為歷史。這期間,別的婦女月勤也就24 天,我的母親她基本上是月月滿勤,甚至在不方便的那幾天,她也是帶頭下田栽秧,上山挖地。她被評了無數(shù)次的先進,卻只有滿墻壁的獎狀,而后就被墻壁上那些不知名的小蟲子給慢慢蠶食掉,再后,這些獎狀就隨著日出日落把母親的過去清洗了......
有一年,母親第一次被縣委評為先進,光榮冊上卻把她名字中的一個字打錯了,公社開黨員大會自然也就念錯。一條毛巾和一個瓷盅的獎勵,母親沒有要。
母親說:“名字都錯了,怎么會是我啊,我不好意思領(lǐng)別個同志的獎品,我要有黨性原則......”
母親一共養(yǎng)了5 個孩子,卻弄丟了一個,那是我的弟弟。我們這些哥哥姐姐都上學(xué)去了,弟弟一個人被母親拴在柱頭上——大集體的時候,好些家庭都這樣——孩子沒人看,系在柱頭上,保險。結(jié)果,不知怎么的,弟弟解開了繩子,掉進了一口沼氣池的出糞洞里。被人發(fā)現(xiàn)時,弟弟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母親這才從田壩里一陣風(fēng)似跑回來......
母親可能就從那時候起,開始了她的打坐!
也有可能,從那時起,我們才發(fā)現(xiàn),母親的坐相很特別。
我的母親她不像有些人坐下后還有說不完的話,做不完的小動作。母親她坐得很靜謐,也很投入。好像佛教徒念經(jīng)那么虔誠和專注。
風(fēng)兒吹動她額前或者面頰上的一綹頭發(fā),她好像并沒有感覺。
山巒在她身后,麥浪在她身后,稻浪也在她身后。而她就像一尊雕像。
我的母親并不常坐。她這一輩子幾乎是在不停的勞作中度過的。至少,我能記事起我看見我的母親就是這樣的。
她坐下去的原因絕對是有什么事正在往肚子里咽。
她把那些事兒咽下了,在肚子里消化了,她的很靜謐很投入的坐像也就消失了。
作為母親的子女,我和我的姊妹們平常最迷惑最難過的,就是看見母親打坐。
我的母親她這一輩子很辛苦也很倒霉。她像一臺不停運轉(zhuǎn)的機器,更像一種接收器。
她從不向人說苦道累。
她只管張開雙眼和思想的閘門把一切歡樂和痛苦裝進去,然后就靜謐地坐下來處理掉它們。
我們隔岸觀火,感覺母親她就在我們面前雙手關(guān)上了一道門,牢牢地關(guān)閉了,不讓我們進去。
我們很惱火,我們很想替她分擔一點點,就一點點。但是,她不給。
我的母親她一萬個情愿折磨自己!
母親坐下去了。
她把兩只手放在膝蓋上,眼睛朝前看,身子一動不動。
深藍的天空里是一些魚鱗般的白云。遠處,一層層青山劃開了一道道弧線,白晃晃的弧線,神神秘秘的弧線。
“那就是天邊嗎?”我的靜謐中的母親有時候自言自語說:“天邊多好看啊, 很神圣呢.....”
我們驚異也無語。我想:我的母親她真的看見了天邊的話,真的這么想,這么看,我絕不會說她一輩子都被山的怪圈包圍著而目光短淺。我想:任何一個人都得幻想,都得靠一定的幻想來完成生命的過程——沒有幻想就沒有生活的原動力乃至文明進步!
我的母親她在紅旗漫卷時代時很年輕,她那時就對共產(chǎn)主義有種幻想式的追求。她堅信共產(chǎn)主義絕對是人類社會最終的目標。而早她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的我的父親,也不失時機地給她灌輸了作為一名共產(chǎn)黨員要達到的思想境界。我的父親當然不是我的母親的入黨介紹人。我的父親更不是一個理論家、思想家。而正是他用學(xué)來的那些關(guān)于共產(chǎn)主義的言辭,絕對地影響了我的母親。于是,夫妻倆雙雙成為共產(chǎn)黨員……
母親坐下去了。
她坐得很靜謐,也很投入。好像佛教徒念經(jīng)那么虔誠和專注。
風(fēng)兒吹動她額前或者面頰上的一綹頭發(fā),她好像并沒有感覺。 鮮紅的黨旗背景中,一個古銅色的農(nóng)村女人,如像《思想者》那樣,坐在田坎上。身后是朦朦朧朧起伏的山巒,前面是碧綠的麥田還有山彎、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