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春富
一石匠
石匠活苦。
做石匠要有一身力氣,能掄大錘子?!班浴?,一錘子砸下去,火花四射,石板上起白煙兒。如果是新手,后坐力能將你彈得退后好幾步。
做石匠要有很強的耐性,即能坐得住冷板凳。一手握鏨子,一手握小錘,一天到晚對著那些毛坯石料敲打,精雕細琢,單調(diào)!而且一錘一錘敲打出的都是粉末,為防塵染,還需戴著大口罩兒,憋悶!由此,一般人做不了石匠。我的諸多同學相當一部分做了磚匠,個別做了皮匠以及其他的工匠,但沒有一個做石匠。
盡管如此,石匠還是要有人來做,因為修建水庫、構(gòu)筑渠道、壘砌房屋需要石條,磨粉、研豆需要石磨,看家護院需要石獅,顯示權(quán)勢需要門當,潑墨抒情需要石硯……
做石匠的都是不怕苦、能吃苦的漢子。他們皮膚黝黑,雙手寬厚,手掌粗糙且傷痕累累?!拌F鏨是他的雙足/走南闖北/哪里不平/哪里就出現(xiàn)他的身影。”這是我在網(wǎng)上讀到的贊美石匠的詩句。石場上的人嚴格地來說,不都是石匠,像那些抬石頭的就不能算作石匠,真正的石匠是掌握鑿刻技術(shù)并以此謀生的人。
那時隊里有些事情是少不了石匠的。如稻床上的石磙子滑溜了,就需要石匠把它弄粗糙了,增大摩擦力,谷粒才能碾下來;石磨齒牙鈍了,上下兩片咬不住,也需要石匠幫忙。那時村莊沒有什么文化娛樂活動,石匠到哪個隊,哪個隊的社員們就如看馬戲般地跑去瞧熱鬧,圍得里三層外三層的。小孩子們看不到,就往人縫里鉆,有的擠不進去,就干脆爬到草堆上朝里張望。
石匠悶頭干活,大都不講話,但也有個別的例外,愛與圍觀的人扯白。木匠的祖師爺是魯班,三歲小孩都曉得,有名氣。有人問,你們石匠的祖師爺是誰?石匠答,我們石匠的祖師爺是彭石先祖,他的知名徒弟是補天的女媧娘娘。女媧娘娘是他的徒弟呀?那還了得?問的人驚嘆,石匠聽了洋洋自得。
石匠大都沒有讀什么書,文化程度有限。其實讓石匠榮耀的事何止這,說起來還有好幾籮筐。光是石匠鑿出的人類文明奇跡就有由230萬塊石壘就的胡夫大金字塔,上億塊大石條砌成的1500公里長的“人工天河”紅旗渠;石頭建筑工藝有石城墻、石橋、石屋、石獅、石人、石馬……至于那石頭微雕,更是讓那僵硬、呆板的石頭脫胎換骨,有了鮮活的生命與強烈的藝術(shù)沖擊力。
如今,在鄉(xiāng)村很少能看到石匠了,偶爾看到的也都是老石匠。他們在村口與小鎮(zhèn)的街頭,架著老花眼鏡,做著單一、單調(diào)的活兒,那便是專心致志地刻墓碑,把別人的名字一絲不茍地刻上石頭。我不知做了一輩子的石匠,在刻這些墓碑時的感受,但我清楚他們有干一行愛一行的傳統(tǒng),有做一件事情就要把事情做完美的敬業(yè)精神,即使若干年后到了地下,自己的名字還被別人掛在口上。
二鞋匠
我有一個小學同學是鞋匠。
同學姓王,起初和我不在一個學校,后來轉(zhuǎn)到我們學校,與我在同一個班。同學性格很好,見人笑瞇瞇的,成績也好,與我不相上下。
小學畢業(yè)后,很多年不見,等我考取師范得意地在小鎮(zhèn)上行走時,發(fā)現(xiàn)同學繼承了父業(yè),做起了鞋匠。
對于同學做鞋匠,我非常納悶。他的成績與我一樣的好,即使考不上師范,至少也應該考取普通高中。
我繼續(xù)讀書,同學已在謀生,但同學沒有我想象的自卑,反而很開朗。他在小鎮(zhèn)上擺攤,還是笑瞇瞇的。他熱情地打招呼——聽說你考取了師范,不簡單。我們同學就你有出息。他如此夸我的時候,周圍補鞋的人都投來欽佩的目光,我心里很受用。
起初同學在小鎮(zhèn)上的老街里擺攤子,九十年代老街外又建了一條新街,同學又將攤子移到了新街口。那個地方相對老街來說,人流集中,生意較好。但同時因為在街口,無遮擋,夏天日曬,冬日風吹,雖然能掙到些小錢,但受的煎熬也不少。
下雨的時候,他會撐起一把傘,罩住攤位。攤位很小,一個平方,擺放有一架簡陋的機器與一只木質(zhì)工具箱。機器旁堆放有式樣不一新舊不同的鞋子,如泊在寧靜港灣里等待修理的船只。除此外,還有兩個小馬扎,一個鞋匠自己坐,一個留給顧客。看那工具箱,經(jīng)年累月,木色已被染黑,上面有斑斑油跡。再觀察同學,手指粗糙,膚色黑褐,臉上已有了與年齡不相稱的皺褶,這是生活刻刀留下的烙印。
每次回老家,經(jīng)過新街口,都能看到鞋匠同學。大部分的時候他都在忙碌,低著頭修補鞋子。皮鞋的后跟是最容易損壞的,他把皮鞋倒扣過來,套在丁字鐵砧上,拿起一塊皮蒙上,再拿出一把鋒利的刀,沿邊緣哧哧地削著,嫻熟的手法,像極了庖丁解牛。
一次,我回故鄉(xiāng),發(fā)現(xiàn)鞋子松了線,便近水樓臺,找到同學。同學一只手搖動機器轉(zhuǎn)手,另一只手提著鞋子。機器“喀嚓!喀嚓!”聲響,針頭一上一下,須臾,鞋子就修補好了,一看針腳,無任何縫補過的痕跡,可見同學的功力。問他多少錢,他說老同學要什么錢。我丟下了一張紙幣,他馬上起身,硬往我腰里塞,邊拉還邊說,要同學錢,那算什么同學。同學就靠這小生意謀生,他不要錢,我情何以堪?但通過與同學交往,我明白,人世間,還有比錢更重要的東西。
同學掙錢不容易,但他很樂觀。每當談到一雙兒女,滿臉洋溢出的都是幸福。同學女兒讀了二本,英語八級,在一家外企當翻譯;兒子讀了一本,又考了研究生。一雙兒女就讀,沒有貸一分錢的款,全靠同學一雙布滿老繭的手。誰說鞋匠沒有成就,顧客滿意就是鞋匠的成就,兒女的出息也是鞋匠的成就。
與鞋匠同學交談,情緒受感染,我發(fā)覺普通勞動者生活最容易得到滿足,因為他們的需求很簡單,心空純凈也安靜。
三磚匠
初三畢業(yè)那年,父親準備讓我去學磚匠。
父親準備給我找的師傅是姚大爺,本隊的,頭發(fā)與胡子密且濃黑,很像魯迅,不過他面部表情不像魯迅那樣冷峻,一臉的和善。跟他學手藝,不拘束,我樂意。
姚大爺不像有的磚匠,喜歡闖蕩,跑到江西九江或銅陵去做工,他守本分,只在小鎮(zhèn)的街前街后撿些小活,這事完了還有另外一件事情在等著。街上瓦屋頂撿漏,有的磚匠手快,敷衍,漏子沒堵住,下雨照樣漏,有人戲謔:“天晴包不漏,下雨漏不包?!币Υ鬆敳煌淹咂春癖》诸?,厚的放在頂上,薄的放在下邊,時不時用眼瞄一下,瓦片像線一樣的順暢。慢工出細活,中間沒有了隆起,雨就停留不下來,自然不會漏到屋里邊,大家對姚大爺撿的漏十分的滿意。
街后的人家?guī)缀醵际寝r(nóng)民,居住的房子千篇一律的都是茅草房,沒有瓦蓋與漏撿。大家找姚大爺,無外乎壘鍋臺。主材料不是磚,是土坯;粘合的材料不像如今有水泥與砂漿,那時就是泥漿子。壘鍋臺的關鍵部位是鍋灶,壘小了,不旺火;壘大了,耗柴,那時柴也很金貴。鍋灶要壘得不大又不小,火旺且煙又能及時地由煙囪排出,難度就比較大,有的磚匠師傅在城市里能砌得了高樓,回到村子里讓他壘鍋灶,他不敢下手,而姚大爺手到擒來,壘的鍋灶眾口一詞,省柴又旺火。壘鍋灶這小事凸顯了姚大爺這樣的土磚匠在鄉(xiāng)村的作用,鄉(xiāng)村缺少不了像姚大爺這類的匠人。這件事也說明,一個人有無價值,關鍵在于找準了自己的位置,找準了,就可以一展身手,受到尊重與愛戴,反之就落落寡歡,一事無成。
為了我能做磚匠,父親把姚大爺請到家,打了當時縣城烏石崗酒廠生產(chǎn)的酒,陪姚大爺好好地喝了幾盅。那時也沒有很多的菜,記得父親割了一斤肉回家,母親炒了黃豆,母親炒的黃豆很好吃,松軟,皮子上有微皺。姚大爺很爽快,答應收我為徒弟。
就在我準備入行時,考試成績下來了,我考了高分,父親很高興。我填報了師范學校,將成為人民教師隊伍中的一員,從此與磚匠這行無緣。
沒有做磚匠,今生少吃了不少苦,但也少經(jīng)歷了不少人生磨煉。有句老古話,世上有三苦,撐船、打鐵、磨豆腐。老古話沒有錯,其實除了以上三苦外,做磚匠也很苦。磚匠勞動的場所在室外,冬天最冷的時候,呼嘯寒風透骨;夏日最熱的時候,炙熱日頭熏煎。磚匠除苦以外,還累,一天工作十幾個小時,接磚需要手勁,砍磚需要腕勁,一天下來,人累得都快要趴下了。至于磚匠與泥灰打交道,臟就不說了。除此外,還有生命危險,因為磚匠都是高空作業(yè)。
我對磚匠非常熟悉,我了解他們的情況,他們靠自己的手藝支撐了家庭。我的兒時伙伴大都干磚匠這一行,雖然苦,雖然累,畢竟不做農(nóng)民,畢竟有了一門手藝,俗話,荒年餓不死手藝人,他們活得比一般的鄉(xiāng)里人活泛。我的這些兒時伙伴,有的堅持不下來,改行做了別的;有的至今仍在做著這些泥水活,年紀大了,體力不支,掙錢已很困難,他們的生存狀態(tài)堪憂;還有個別的通過自己的努力從小組長做到技術(shù)員、甚至建筑工程公司老總,他們的成功,無一不是一路奮斗打拼的結(jié)果,其中的艱辛,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磚匠砌墻講究橫平豎直,而要做到這一點需要拉線吊線與眼瞄。我沒學過磚匠,但我嘗試著做過磚匠,練手的地方在家里。1983年發(fā)大水,我家靠南方的土坯墻壁被水浸泡,倒塌了。水退后,因為墻不高,又因為家里經(jīng)濟拮據(jù),就沒有找姚大爺,我們兄弟幾個學著做磚匠,至于這手藝,是偷偷學來的。自力更生,重建家園,用砧板作墊板,用菜刀作泥瓦刀,用木桶作泥桶,用撿拾來的廢棄磚頭砌起墻來。因為注重拉線與吊線,砌起來的墻雖然不光滑,但也不歪斜,鄰居見了,夸我們是土磚匠,我們很自豪。
與磚匠最親近的一次接觸,是我家裝潢新房貼地磚,那個磚匠師傅話很少,人實在,我買了煙放在屋子里,不遞的話他都是抽自己的煙,能為主家考慮。為了把磚貼結(jié)實,他用空心槌子不停地在面上敲,不怕費工夫。那咚咚的敲擊聲,我聽在心里很熨帖,很舒服。地磚貼完了,屋子亮堂起來,手藝人吃百家飯,他又要轉(zhuǎn)移戰(zhàn)場,到別家去了。那一刻,有些不舍磚匠師傅走。磚匠師傅用木槌敲擊出了人與人之間的情感,用磚刀壘砌了人生的遮風擋雨的墻。
四篾匠
篾匠是最心靈手巧的一類工匠。
絲篾上下翻騰,籮筐、簸箕、烘斗、涼席等各種日常生活用品及各類工藝品被精心編成,受到農(nóng)家的喜愛與游客的青睞。
在故鄉(xiāng)孔城老街的上街頭,至今還留存有兩家篾匠鋪。一家在進街口,門口堆滿了竹制品。屋里有一個四十來歲的婦人在默默編織,她靠篾匠手藝維持生活。
上次我回家,他男人還在,坐在她現(xiàn)在的位置,干著她手里的活。那男人姓李,干瘦,嗓子不好,發(fā)出的音很細,像水要斷流時的聲響。那男人喜好喝酒,清晨起來必喝幾盅酒,然后才干活,說那樣有勁。
他喝酒不挑地方,就在門面的中間,嘴咂摸著小酒,眼瞄著門外的籮筐。進出街口的人看到他,都覺得他會享樂,享受生活。不過這次我回鄉(xiāng),沒有見到他,聽說他得癌癥去世了,到了一個不再編織永遠休息的地方。他把手藝傳承給了妻子,同時也把生活的重擔壓在了一個柔弱女人的肩上,這是人生的無奈,其實他又何嘗愿意。
進街口不遠,還有一家篾匠鋪。這家門口沒有堆放竹制品,屋內(nèi)壁子上卻掛滿了簸箕、篩子與篾條。墻壁倚靠有卷起來的竹席與扁擔,扁擔底下蹲著籮筐與烘斗。經(jīng)營這家篾匠鋪的是一位七十多歲的老人,瘦長臉,牙齒外露,喜歡說笑。觀察老人的手,粗糙如麻石,掌心結(jié)著厚厚的繭,還有劃破的痕跡。
編織本是與皮匠修補同樣單調(diào)的活兒,可老篾匠卻把這活兒做得生動活潑。屋中間擺放有一張長條板凳,上面擺放有如今很少見的收音機?!盀榫壤罾呻x家園,誰料皇榜中狀元,中狀元著紅袍帽,插宮花好啊好新鮮……”竹子的香增添生活的芬芳,黃梅的調(diào)兒勝似小酒的味道。老人手忙活著浮有暗香的篾條,嘴沒閑著,與收音機同頻共振,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精神世界的滿足讓他忘卻了勞動的枯燥。
目光掃到篾匠鋪的拐角,發(fā)現(xiàn)有一床暗褐色的竹席,上面有少許新篾,知道這是珍惜老物什的人家送來修補的。這陳年竹席有一個好處,就是涼冰冰的,熱身體一旦挨著了它,就像燒熱的鐵器淬了火,瞬間冷卻了。與老篾匠嘮嗑這竹席的歲數(shù),老篾匠開玩笑地說,與你的歲數(shù)相當,那也就是說有四五十年的歷史了。這竹席見證了半個世紀的風云冷暖,還真的不簡單。這老古董真誠地陪著主人日復一日的老去,并將隨主人的某一天逝去而逝去。
竹是高雅、純潔、虛心、有節(jié)的象征,作為具有特定文化內(nèi)涵的意象,很早就在中國文人心里扎下了根,“不可一日無此君”已成了眾多文人雅士的偏好。然而,在肚無點墨的篾匠眼里,看重的卻是它的物質(zhì)功用,加工編織即可溫暖生活。
勢如破竹,就是把砍回來的竹子破開,破的過程很有氣勢。把竹子一端抵在墻壁,另一端握在手中,用砍刀朝竹筒正中劈去,砍刀進入竹內(nèi)。再把砍刀左右一撥,往前一推,只聽“吱呀!”一聲,竹子就聽話地裂為兩半。
把破開來的竹子剖成篾片與篾條,要編織還需要刮篾,即需把篾刮光滑,太柔了不成型,太韌了無法編織,也不漂亮。篾匠在做這道工序的時候,如果有人觀看,表演的勁頭十足。只見他弓著腰,用膠皮輕輕地按住刀口,篾片從刀口上滑過。篾匠快速地抽篾,一遍又一遍,“嘶嘶!”聲響起,柔和,悅耳,似小夜曲。地上開了一堆竹花,被刮過的絲篾透明如蟬翼。篾匠師傅捏篾手中,不停地抖動,揉摸,不斷地吆喝:“你看看!你看看!好柔軟!好柔軟!就像綢緞!”圍觀的人摸了一把,還真如師傅所言,平滑如綢緞。
如今的年代,篾匠與石匠、鐵匠等工匠一樣,擁有手藝的那份自豪感沒有了,生存狀況也非常的堪憂。工業(yè)品的日益繁盛,見證著現(xiàn)代文明的同時,也無疑遏制著傳統(tǒng)工藝的傳承。
五棉匠
孔城老街的一甲地段有家棉匠鋪。
“梆!”“梆梆!”聲鏗鏘有力,吸引住游客的目光。棉匠在彈棉花。頭上戴著帽子,嘴上戴著大口罩子,左手握住弓背,右手拿著木槌在敲打著牛皮筋弦。彈棉弓上下躥跳,左右擺動,一團團緊蹙擁抱著的棉變膨松、軟和。
彈棉弓是個單調(diào)活兒,上下左右,循環(huán)往復,毫無新鮮感,很是枯燥。彈棉弓又是個技術(shù)活兒,弓的提放與擺動,木槌棒砸的緩急與輕重皆有學問。技巧沒有掌握好的話,吃力不討好,還裹住牛皮筋。
彈棉花污染。梆梆聲響起,棉花被彈松軟的同時,棉絮輕飛,如雪花般,充斥了整間屋子。有詩情的游客,不進屋子,在外面瞧,會覺得浪漫,但一旦進入屋子,便感覺嗆,分秒呆不住。老古話,三百六十行,行行飯都不好吃,棉匠也知道干這行對身體不好,但為了生活,堅忍著。
彈棉花的程序也不是太復雜,工序大體如下。首先在鏟頭上把棉團扯開,鏟頭上有排釘,棉匠把棉團在鏟頭上下扯動。棉絮分離,四下散開,有如發(fā)洪水時,一大家子人被強行沖散。
鏟開的棉堆在平臺子上,等待弓彈,這是涅槃的必經(jīng)程序,也是棉胎松軟與否的關鍵。此時,客戶會堅守在屋子里,眼睛放光,盯住彈的每一個細節(jié),盡管很嗆。我出生在鄉(xiāng)村,我明白,對于莊戶人,打造棉胎與同打制竹席一樣,是大事,被看得格外的鄭重,馬虎不得,因為一個人的一生打棉胎的次數(shù)畢竟有限。
棉花彈好后,均勻地鋪在平臺上,棉胎有了雛形。用竹箕輕壓下,讓膨松的棉花收斂奔放的性子。挑線,師傅用竹竿子把線挑過去,徒弟或師娘在另外一頭接著。線橫平豎直不算,還要加上兩道歪斜,目的是把棉花牢牢地罩住,不讓它跑出來滋事。
值得一提的是,這過程中有一個小的細節(jié),很喜慶。那便是用色澤艷麗的棉線在棉胎上勾織出圖案。紅紅的雙喜字營造了熱烈與熱鬧,喜鵲登梅與鴛鴦戲水則讓松軟的棉胎變得有生氣與情調(diào)。
罩住的棉胎體積大,占空間,也易損壞。用碾盤在棉胎上不停地游走,反復地碾壓,可以讓它變得乖巧、溫順與聽話。碾盤烏桕樹木質(zhì),大小若砧板。轉(zhuǎn)動碾盤的動力為雙手或雙腳。身體站在棉胎上,用腳不停旋動碾盤在有藝術(shù)氣質(zhì)的游客眼中是舞蹈,仿佛跳踢踏舞,節(jié)奏感與韻律都很好。
“彈棉花,彈棉花,半斤棉彈成八兩八,舊棉花彈成新棉花,彈好了棉被姑娘要出嫁。”在鄉(xiāng)村,閨女出閣即嫁閨女,娘家一般要陪嫁若干床新被絮,有蓋的,有墊的,目的是給離開父母的閨女溫暖,讓她看到棉被就如同看到親人在身旁,親切,有依靠。富家打的棉胎多,陪嫁的新被絮就多,窮人家盡管過日子都很困難,但閨女出嫁,無論如何也要陪上兩床新被絮,一床蓋的,一床墊的,里面有父母的溫度,閨女同樣感到溫暖。
彈棉花活苦?!鞍鸢鸢?!”一天梆到晚,手都“梆”僵硬了,腰都“梆”彎了,而報酬并不高。為增加收入,活兒多的時候,棉匠就用延長時間的笨辦法賺取“剩余價值”。有一首被人遺忘的曲子是這樣唱的:“檀木榔頭,杉木梢;金雞叫,雪花飄?!币簿褪钦f,棉匠為了完成一床莊戶人家急需要的被絮在大雪天忙到雞叫,可能有人說棉匠一定又困又冷,然困不假,冷卻不真,實際情況是熱著呢!你若不信,又有清代文人韓榮光的竹枝詞“彈棉花”為證:“棉花街里白漫漫,誰把孤弦竟日彈,彈到落花流水處,滿身風雪不知寒?!睙岚?!身體冒熱汗哩!
棉匠也有樂,比起沒有手藝的人,他們能掙點零花錢,手頭寬裕,日子相對來說好過,如何不樂。嘴巴也滋潤,被請到莊戶人家打棉胎的話,主人客客氣氣地待著,生怕怠慢了。一日三餐,有變著法兒弄的可口菜,還有小酒暖胃。有莊戶人家太盛情,除三餐外,還加兩餐,在中間弄些雞蛋泡炒米之類的點心,目的還是讓棉匠賣力。
過去的年代彈棉花一般都是到莊戶人家去彈,如今彈棉花幾乎都在店鋪里。這樣棉匠省去了跑路的辛苦,莊戶人也省了招待的麻煩。況且有時只打床把棉胎或把棉胎翻新,也要不了多長時間。打新棉胎過去是把棉花票湊在一起買棉花,如今是棉花上市時在市場上隨便買,有的家里有種就因地取材。我前些年搬新房,想增加幾床新棉絮,高齡母親聽說了,就自告奮勇地要為我在小鎮(zhèn)上打棉胎,從買棉花到監(jiān)工花費了不少的心力,其中也帶累了不少親戚。
如今,棉匠越來越少,緣于蓋棉被的人越來越少,因為太空棉、羽絨被等各種材質(zhì)的被絮輕巧,漂亮,受到年輕人青睞。但上了年紀的人,如我,還是鐘情于棉被絮,特別是手工制作的棉被絮,因為那里面有好聞的陽光味道與暖融融的家鄉(xiāng)氣息。
六木匠
木匠是鄉(xiāng)村人數(shù)眾多的一類工匠。
木匠的工具多,兩大木箱子,里面放著斧子、刨子、鑿子、錛與曲尺、墨斗;外面掛著各種型號的鋸四五把,挑起來沉甸甸的。
學藝的時間長,程序復雜,不達三年,十八般武藝難學得到家,當然這里面也有師傅因素,為自己考慮,故意延長學徒時間。這樣逢年過節(jié)有徒弟孝敬;平時家里事情有徒弟幫忙;最后一年徒弟名義上是學手藝,實際上已是熟練工匠,能獨立做活,延長一年,某種程度來說,師傅就賺了徒弟一年的工錢。
木匠活相比較其它工種較為舒適,不暴露在烈日寒風下。造屋的話,夏日里在樹蔭下,冬日在避風處;打家具的話,在屋內(nèi)。木匠活不累又不臟,刨出來的木屑——刨花,一片片地卷著,像極了浪花,詩意爛漫,能豐富有才學人的想象。不像磚匠,糊一身泥巴,石匠沾染一身粉塵。
木匠干活,神情輕松。抿著茶水,砍著斧子,刨著刨子,時不時地還開句把玩笑,把屋場子上的人逗笑。笑聲,是一支曲子,也是一首頌歌。在鄉(xiāng)村,沒有比造屋更為隆重喜悅的事情了,一個人的一生難得造一次屋,造屋在鄉(xiāng)村是一種盛大的人生慶典,是一種宣誓,是一種自我陶醉——我有窩了!我有一個能避風雨的窩了。
父親手上,造過一次屋,之前我們家一直租住在別人家的房子里,寄人檐下,父親心一直不能著陸。我佩服的是,父親有信念,一定要造屋,造幾間屬于自己的屋。辛苦攢錢,與家族艱難協(xié)調(diào),謀得一塊地皮,開始了造屋的謀劃。造的屋是穿枋屋,框架結(jié)構(gòu),不同之處在于如今的框架是鋼筋,那時的框架是木頭,各部分在屋場子上全部做好,然后組裝,用木楔子連接,不見一根鐵釘,這就是木匠工藝之精髓與絕妙所在。
“上梁不正下梁歪”,上梁是莊重的儀式,帶有宗教的氣氛。為了家庭興旺,上梁是歪不得的,因而木匠的關鍵性得到了明顯體現(xiàn)。為此主家早早地把紅紙包塞到木匠腰里,以求好運。木匠對于主家賞賜的“大禮包”樂滋滋地接受,這樣無形中多了一份報酬??逃小肮衬昴吃履橙杖A夏落成”字樣的上梁莊嚴地架起來時,標志著主體工程已經(jīng)完工,自然要慶賀一番。
鞭炮放起來了,噼噼啪啪!木匠師傅受主家委托,神氣地站在屋脊上,不停地往屋場子上拋撒糖果,撩撥著婦女兒童搶成一團。有的搶到一大把,嘴巴笑得合不攏嘴;有的只搶到三兩個,眼巴巴地朝屋脊上望。木匠見狀,又不失時機地抓上一大把撒下。再一次的哄搶,有的跌倒在地啃了泥巴,木匠站在屋脊上笑哈哈。這幅鄉(xiāng)村的喜慶圖畫,多少年后還在人們的腦海中懸掛。
我在城里的這套房子,裝潢時請的木匠盡管來自鄉(xiāng)下,但這木匠給我留下了全新印象。帥哥一個,穿著也時尚。他會看圖紙,能根據(jù)設計出的式樣給我描繪打出來家具的俊俏模樣,這顛覆了我對鄉(xiāng)下木匠的傳統(tǒng)看法,我感到來自鄉(xiāng)村被城市熔爐冶煉出的新一代已是知識型木匠。
木匠的祖師爺是魯班,木匠活體現(xiàn)了“刻意求工、匠心獨運”的工匠精神。在過往的年代,木匠們走村串戶,滿足了鄉(xiāng)村日常生產(chǎn)生活的需要,受到了村人的喜愛。而今,“打工經(jīng)濟”把年輕木匠都牽引了出去,剩下的木匠已寥寥無幾,而且活很少,很落寂,不過個別木匠有頭腦,獨辟蹊徑,建木屋,搞鄉(xiāng)村旅游。這引發(fā)起了我的思考。那些印刻著時代烙印、彰顯著文化底蘊的木匠手藝以及其它工藝應該得到人文關懷,古老的手藝在新時期的農(nóng)村要想方設法讓它重新煥發(fā)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