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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遠(yuǎn)的糧食

2015-11-21 02:01夢非
草地 2015年4期
關(guān)鍵詞:保管員洋芋隊長

夢非

現(xiàn)在,初秋的風(fēng)正從田野穿過來,鉆入我單薄的褲管,眼前是一片即將成熟的玉米,青翠茂盛,被風(fēng)拉扯得唰唰地響。

而吸引我的是另一種聲音,在不遠(yuǎn)處的田坎外,有一片蒿草蘺蘺的陡坡,坡上的亂石間栽著一片果樹,稱油食子(書名軟棗),高大的樹身上枝杈交錯,葉子在風(fēng)的挑逗下?lián)u晃的聲音格外動聽。葉子間淡棕色的小果子還未完全成熟,它們排列在細(xì)長的枝條上,糖葫蘆串一樣充滿誘惑,偶有幾顆落到地上,立即摔得冰渣裂口。

尋著聲音而去,翻過一道石頭壘砌的田坎時,腳上已穿不穩(wěn)的一雙黃軍鞋一滑,擦傷了膝蓋,提起褲子看到有血,我從一塊巖石下抓起一把干細(xì)的鹽土撒在傷口上后,又繼續(xù)向前走到樹下,撿起一顆掉在地上的油食子丟進(jìn)嘴里,甜中帶澀的味道立即在口腔里擴(kuò)散起來,又順著喉管滑進(jìn)胃里。

吃下第一口午餐,我繼續(xù)在林中尋找,掉落下來的果子并不多,眼看快到下午上課時,肚里仍舊十分饑餓,我便加快腳步向前走,在一塊大石包后看到幾只鳥和松鼠正歡快地?fù)屖畴s草間的食物,才曉得原來是它們奪去了我的午餐。正郁悶,突然聽到一聲喊:“苦瓜騰,又在找東西吃嗎?”我嚇得一神,以為是看樹人來了,立即藏到兩棵并排矗立的樹后,從縫隙間透過目光一看,原來是同學(xué)福生。我立即放心地走出來,說:“就是,但今天掉在地上的很少,都被鳥吃了!”他說:“鳥也要吃午飯!”邊說邊爬上坎子和我站在一起,向四周看了看,說:“要上課了,還撿個鏟鏟!”說完彎腰從地上撿起兩塊石頭,向一叢樹冠甩去。

打過十多次后,地上已落下不少籽實,我一高興,跳過去便撿,但才撿起一捧裝進(jìn)衣兜里,突然從一堵石墻后跳出一個人來,說:“我注意很久了!找你們老師去!”邊說邊沖跳下來。我們一看,是守果樹的人,嚇得立即就跑,他則緊緊跟著,追到學(xué)校后,見抓不住人,轉(zhuǎn)身走向了教導(dǎo)主任那里。

我偷食集體油食子的事還是被調(diào)查了出來。那天,守果樹的人走到教導(dǎo)主任那里,一進(jìn)門就用他一米七的身軀遮蔽住從半邊窗戶里透入的陽光,雙手叉在腰里,大聲說:“怎么還是管不好你們的學(xué)生,又來偷吃了?”說完氣哼哼地站著,等主任說話。

主任正在為一件事煩惱,他在五小時前收到了最后通告——女朋友要和他分手,說他一個教師也就那么回事,她很快會和一個軍官結(jié)婚。她說:“漂亮換不來生活的改變就是一種罪過,理想和現(xiàn)實之間,我決定選擇現(xiàn)實……”讀完信,教導(dǎo)主任并不覺得像其他失戀人一樣感到五雷轟頂,只是心里惆悵了半天,又思索了一遍讀書時他的老師告訴他的關(guān)于人生的真諦,而他現(xiàn)在又在轉(zhuǎn)告他的學(xué)生。他決定寫一封回信闡述自己追求純潔的思想,一展開紙竟洋洋灑灑地寫了一萬言仍收不住筆,正寫到深處,先是感到眼前一暗,還未抬頭,又被破空而起的聲音嚇得一驚。主任立即從一把藤椅上站起,一望又是學(xué)校旁邊那個生產(chǎn)隊里忠于職守的看守人,問:“怎么了?”那人回答說:“你們的學(xué)生又來偷吃油食子了!必須處理!”主任說:“曉得了,你回去,我立即去查!”

打發(fā)走那人,教導(dǎo)主任想繼續(xù)寫信,但已接不上思路,很生氣,放下筆恨恨地走到塵土飛揚(yáng)的操場,問正在上體育課的老師:“有沒有人從地里跑過來!”老師說:“沒有!”他正想走開,一個聲音卻從隊列里傳來:“剛才初二的兩人直接跑向了教室!”教導(dǎo)主任說一句“知道了!”就向初二的教室快步走去。

到教室時,一個女教師在上語文課,好聽的聲音正從窗口里傳出來,溫潤圓滑,讀的是《岳陽樓記》,他在門邊停下來,舉起手,等她讀完“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后,才敲擊下去?!斑诉诉恕钡捻懧暳⒓粗袛嗔怂龑φn文的朗讀,一步從講臺跳到門后拉開一看,是教導(dǎo)主任站在那里,略顯驚慌地問:“有什么事?”他卻不理她,徑直走到講桌前站在她剛才的位置上,黑著臉問:“哪個跑去偷吃了油食子?趕快坦白!”

教室一下靜得出奇,我心里緊張得要命,不管有什么理由,帶了“偷”字總不是光彩的事。心想,一到初秋,在午間去撿食掉落的水果做午飯的,也就只有自己,好幾個人都曉得,干脆認(rèn)了,反正書已不想再讀下去。正要站起來,福生已搶先一步,他說:“是我!”說完定定地站著,教導(dǎo)主任看他一眼,又追問說:“還有誰?我知道你們是倆個!”我見同學(xué)們的目光已投射過來,只好說:“是我,不怪他,他幫我打的!”教導(dǎo)主任說一句“這就對了!”轉(zhuǎn)身走了出去。

下課后,語文老師也就是班主任把我們帶到教導(dǎo)主任的辦公室,他讓我們靠墻站著,又去喊來守樹人。那人見福生是一個隊的,只管罵我,經(jīng)過一番審問,事情就由我承擔(dān)了下來。而我也并不覺得有什么委屈,事情本是這樣,福生是來幫我的,他時常這樣,中午放學(xué)回家吃過午飯,就會走到林子里看我,有時還給我?guī)О脒咅z頭!見事已查清,教導(dǎo)主任說:“明天開學(xué)生大會,你作檢查,請隊里的隊長也來參加!”又說:“回去寫深刻點!”弄得我驚恐萬分。

但寫檢查比餓著肚子做作業(yè)容易得多,我走到操場,看到一些學(xué)生已在腋窩里挾著一只洋磁碗走向伙食堂,突然感到作過檢查后已沒有臉再在學(xué)校呆下去,當(dāng)即決定把計劃用五天的飯票壓縮到兩天,這讓自己可以理直氣壯地吃一次飽飯。我走向四面透風(fēng)的宿舍,拿起摔得到處都是黑色疤痕的白磁碗,走到賣飯的窗口,打了六兩在灰白的玉米面中加有幾千顆大米的金裹銀,回到宿舍坐在床邊,把腳吊著,從一只木箱里取出半瓶豆油,倒一些在飯碗里,拌好后就如端著一碗醬黑的美食,慢慢地一口口吃下,洗完碗,又跑到旁邊的溪溝喝下一肚子涼水,才轉(zhuǎn)回教室。

教室里已有許多人在做作業(yè),晚自習(xí)的鈴聲已經(jīng)響起,班主任按習(xí)慣走來,把身子斜靠在門框上,雙手抱在胸前,豐滿過分的身體像一截站立的火腿腸。我展開一本作文本,但不是做作業(yè),是寫檢查,寫好“檢查書”三個字后,卻不知道下文如何開頭,便坐在桌前,像歷盡滄桑的人回想著到學(xué)校后的經(jīng)歷。心想,檢討應(yīng)該全面,干脆把他們不知道的事也一起反思了,那樣才算深刻,就邊想邊寫,到下晚自習(xí)時,竟寫出一千余字!

我的檢討書是這樣的:

“偉大領(lǐng)袖教導(dǎo)我們:“要斗私批修!”我現(xiàn)在就斗一下自己的“私”字,它藏在我的心里,指揮著自己的行動,才讓饑餓戰(zhàn)勝了信念,才讓油食子戰(zhàn)勝了不拿群眾一針一線的紀(jì)律。

我要坦白從寬,其實在這次被發(fā)現(xiàn)前,我一直是這樣,從進(jìn)入初一開始,到現(xiàn)在已有兩年時間,每年從油食子成熟到收割可以吃到最后一顆不剩,共有一百二十次,但都是在樹下?lián)斓袈湓诘厣系?,只有這次向樹上甩出十多塊石頭,打落了好幾十顆,才撿十多顆就已被發(fā)現(xiàn)。這是真的,我敢向毛主席保證!之所以要這樣做,是因為肚子太餓,一周三斤飯票確實太少,我經(jīng)常用紅軍過草地的事跡充饑,但還是無濟(jì)于事,說明我不夠堅強(qiáng),更談不上鋼鐵般的意志,而是凡胎肉體,可能成不了又紅又專的革命事業(yè)接班人,所以特別傷心和自卑。

現(xiàn)在,我仍感到很餓,聽說自己本是餓死鬼投胎,感覺很奇怪,餓了一世,也不投身做一個炊事員,而要成為一個窮學(xué)生,可能當(dāng)時太慌亂了,像天蓬元帥錯投了豬胎。如今倒好,成天讓我餓得受不了,只能偷偷跑去撿油食子吃,但掉在地上的也是集體的,何況還可以喂鳥,鳥又能吃害蟲。你們想,任何事都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如果鳥餓死了,就會讓害蟲泛濫,就如地富反壞右你不打他就不倒一樣,問題很嚴(yán)重,那樣會讓集體的莊稼受損,進(jìn)而讓群眾利益受損,這不是挖社會主義的墻腳嗎!好在我的行為已被及時發(fā)現(xiàn),否則罪就大了。

我還要但白一件事情,有一次被饑餓戰(zhàn)勝后還偷吃過半塊同學(xué)的玉米饃,那是上學(xué)期一個周三的夜晚,所有的東西都還在孕育,沒有東西可以入口,我利用中午外出,到河邊走一圈卻發(fā)現(xiàn)到處都是青草樹葉,果子才有豆粒般大。只好走回來,伴著肚子的鳴叫聲上完晚自習(xí),熄燈后我卻想起了旁邊的一只木箱里放著半塊玉米饃,是睡在我旁邊的一個同學(xué)的,我已注意它有半個月時間。它放在箱里,正長出一層白絨絨的毛,像雪糕般充滿誘惑,我等到小半夜,見大家都已入睡,坐起來悄悄打開蓋子,取出那白晃晃的饃饃,又縮回被窩,把霉絨抹去,小心地一口口吃下。吃時,除感到干硬無比外,并沒有什么異常,而且味道很好,像世界上最好的東西。這里,我莊嚴(yán)地向那位同學(xué)道歉,也請大家批判我!

而今眼目下,也沒有什么好說,只能悔恨交加,人犯錯誤并不可怕,怕的是知道錯后卻不改正。我將狠斗“私”字一閃亮,像課本上的雷鋒那樣,做一個有用的人,一個脫離低級趣味的人,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像保爾柯察金一樣戰(zhàn)勝饑餓,不動公家的一草一木,勒緊褲腰帶,天天干革命,一顆紅心向太陽,爭取當(dāng)好鏍絲釘!檢討人苦瓜藤?!?/p>

作檢討的時間在星期五下午,全校學(xué)生都集中在操場開會,共三個年級五個班,以班為單位排成方陣,大家都坐在從教室搬來的板凳上,因不用上課顯得興高采烈,鬧哄哄的像飛舞的蜂群,我也坐在其中,心里忐忑得如敲鼓。學(xué)生的對面是由一張乒乓桌改的主席臺,校長坐在中間,教導(dǎo)主任坐在右邊,隊里的隊長坐在左邊,他們上去時先踩著一根板凳,再跨上桌子,樣子很威儀。會場還參考了鄉(xiāng)上開斗爭會的模式,在乒乓臺兩邊站著四個紅小兵,只是沒拿武器。

檢討會開始時,教導(dǎo)主任站起來主持議程,他大聲說:“同學(xué)們,安靜!安靜!今天開師生大會,是因為學(xué)校出了件不光彩的事,有一位同學(xué)需要幫助教育,現(xiàn)在,就先由苦瓜藤同學(xué)作檢討!”他的話音剛落,操場上就響起了嗡嗡聲,所有的目光都射向我,像刀子一樣鋒利,弄得身心都疼。我站起來,拿著三張作文本紙,低頭走到乒乓桌前,又站到一張課桌上,略顯麻木地開始念檢討書……

念完后,我依舊站在那里,感到操場很安靜,班主任站在不遠(yuǎn)處的一棵梨兒樹下,望著我,眼里紅紅的,像充滿了同情,她是善良的,對每個學(xué)生都帶著愛,被她關(guān)心地看著,反而弄得自己想哭出來。正要忍耐不住,教導(dǎo)主任說:“苦瓜藤同學(xué)的檢討很深刻,還主動但白了其他事情!回到坐位上去聽隊長講話!”

我剛轉(zhuǎn)回坐位,那隊長的話已響起,他說:“我說幾句,貧下中農(nóng)是寬宏大量的,小娃娃只要能改就好,要吃油食子也要等到成熟才行……”說完后教導(dǎo)主任讓大家拍掌,又請校長講話。校長即站起來說:“學(xué)校的目的是培養(yǎng)革命事業(yè)接班人,出這樣的事不好,同學(xué)們要吸取教訓(xùn),嚴(yán)格要求自己。當(dāng)然,苦瓜藤同學(xué)也不要背思想包袱,要克服饑餓,好好學(xué)習(xí),爭取做一個三好學(xué)生!”他一說完,教導(dǎo)主任即說:“檢討會到此結(jié)束!”

伴隨雜亂的聲音,我站起來,坦然地走向教室,心想,還學(xué)個屁,精神和饑餓斗爭時,精神總會被趕到第二位,明天就回去混了。邊想邊回到教室,收拾起書本裝入書包,背到宿舍放在床頭上,見大家都去伙食堂買飯了,也挾著破碗走去,用最后一斤飯票買好半斤玉米蒸蒸飯,轉(zhuǎn)回去拌一些炒鹽巴吃了,上晚自習(xí)時,我第一次缺課,圍著教室轉(zhuǎn)了幾十次圈。

第二天中午,我吃完最后半斤飯票,背上被蓋卷,把碗和洗臉盆用一個網(wǎng)兜裝在一起,掛在背包上,手里提著黃布書包,悄悄走向了回家的路,在離開學(xué)校時,我回頭向教室望去,看見每個窗口都擠滿了同學(xué)的小腦袋,他們望著我單薄的身影,揮著手進(jìn)行著無聲的告別……

回到寨子白巖隊,在寨口便遇見了隊長白窮歡,他正背著手從田間走出來,像是巡視正在成熟的莊稼,高大的身體透出強(qiáng)壯的氣息,臉偏長,眼睛塌陷,面貌像立在門口的吞口菩薩。見我背著被蓋卷,走得有些狼狽,問:“苦瓜藤,這么早就放假了?”我回答說:“放個鏟鏟,不讀了,回來勞動,明天就給我安排活路!”他一聽,楞了一下,說:“可惜,這輩子也只好這樣了!”但不說要我做什么,只讓我先回去。

第二天,我走出寨子,見人們都在一片蓮花白地里撥葉子,就走過去,在路口遇見了隊長婆娘麻素花。她正趕著一群牛到山里,背一只竹背篼,手里拿著一團(tuán)羊毛邊走邊吊線,看到我就問:“要哪里去,和我去放牛嗎?”我說:“找白隊長安排活路!”不再理她,快步穿過一片玉米地,走到人群中,見隊長正和一個婆娘擠眉眼。我說:“我也要勞動!”他轉(zhuǎn)過頭,有點不高興,說:“那就撥葉子,每天記七分!”我一聽,心里并不愿意,七分工比女人還少兩分,但還是走過去,彎腰把一朵蓮花白最下面的一圈葉子撥下,丟進(jìn)旁邊一個女子的撮箕里。

那女子叫方菲,名字帶著詩意,人也好看,只是有點營養(yǎng)不良,高挑的身體,如山上充滿骨感的羊角樹,前后都一展平,見我把葉子丟到撮箕里,她抬起頭對我一笑,卻不說什么,但整天都和我搭檔做事。

到太陽落山,一大片地的蓮花白都已撥完,葉子堆在地邊的草坪上,人一樣高,白隊長招呼大家圍在一起,開始按戶數(shù)分給大家,他用一只大背篼一次又一次地量,直到每堆都倒了三大背才完。隨后,我將屬于家里的那堆葉子背回家,它們堆在門前的院子里像一團(tuán)碧玉。吃完晚飯,我又把它們挑選出來,好的去除葉子,將莖干洗盡放在壇子里做泡菜,其余的喂豬,忙到深夜才結(jié)束。等一家人都睡后,我又從床邊的窗口上鉆出去,坐在柴垛上,望著天空的半輪明月,直到雞叫才鉆回去睡覺。

勞作的日子開始持續(xù),我很快適應(yīng)了從早到晚的勞動強(qiáng)度,但不知道在做什么,隊長派的活很多都是可做可不做的。這天,他讓我挑糞,把從羊圈里流出后積存在一個坑里的糞水挑到地里。挑糞是重活,派給我一定是那里把他得罪了,他很愿意行使自己的權(quán)力,很多人都怕他,我昨天還看見一個叫三春的女人悄悄給了他一只煮熟的雞蛋。我挑著兩只糞桶,走一里路把糞水挑到地里后,又掏出來一瓢瓢倒入玉米窩里,到下午挑最后一次時,正要下坎,突然從腳邊竄出一只土豬子,嚇得一滑,兩只糞桶傾倒在地,瞬間就讓我洗了個糞水澡。我爬起來坐在玉米林中,開始同情自己,并對白隊長恨得要死。

進(jìn)入九月,莊稼開始成熟起來,玉米已結(jié)出誘人的棒子,但寨子仍處于秋黃不接的時候,我的眼睛老是盯著它們,盼望時間快點過去,讓成熟的莊稼填充饑餓的胃。我一早起來,走出大門就聽見隊長在大聲喊話:“今天不出工,休息一天!”聲音一落下,許多人就發(fā)出了歡呼聲,我也一樣高興,轉(zhuǎn)身回去吃了兩碗野菜和一小塊燒饃饃,背上一把彎刀就走了出去。

走入寨子外的一座山原,路仍在樹蔭下輾轉(zhuǎn)而去,我走在一片白樺林中,踏著從樹葉間透下的斑駁陸離的陽光,心中懷想著在學(xué)校里的事情,惆悵悄悄升起,正自己把自己弄得莫名其妙地想哭,樹林外傳來了“叭”的一聲,我回頭望去,感到正有人走進(jìn)來,立即爬到一棵樹上,鉆入濃郁的綠葉里靠在一根枝杈上。剛剛站穩(wěn),人已走過來,前面是三春,后面跟著白窮歡,他威猛地走著,把三春襯托得嬌小可人。我想,難怪那天要給他雞蛋,原來進(jìn)山也要一起,就一聲不響地望著他們,直到他隱入另一片林子里。

我爬下樹,小心地跟蹤過去,在一里外的幾棵老樹間,他們停下來,向四周望了望,見四下無人,白窮歡便倒在青草上,把三春舉到身上坐著,倆人一邊說話,一邊動著,很快就成了裸身人。我伏在一棵樹后,因地勢略高,透過草叢看得心驚肉跳,他們像從事天體游的旅人,抱在一起,翻滾中把草也壓得呻吟起來。正進(jìn)入狀態(tài),我卻突然想到了被淋一身的糞水,便挑出來喊到:“干的好事,明天就告到公社,看怎么斗爭你們這對活寶!”聲音一落,三春驚叫一聲,掀開白窮歡抓起衣物就向林中跑去,在綠色中像一只驚慌的白兔子。白窮歡很冷靜,他說:“小孩子懂啥,我們在交流階級感情!你個小臭老九,看我告你破壞隊長與社員的魚水情!”說完,見我已被嚇住,穿好衣物,吹著口哨走了。

見自己反到成為罪人,心里很忐忑,我在原地站了半天,沒精打采地在林邊的巖石上采摘一捆六耳韭,慢慢走回家中。

第二天,白隊長走到我家里,對我說:“過幾十天苦蕎就要收割了,你去守幾天,把鳥趕走!”也不等我答話,轉(zhuǎn)身嘆口氣說:“這年月,鳥和人都揭不開鍋了,唉!”邊說邊向保管室走去,也沒有提昨天的事情。見他已走,我心里暗自高興起來,他派的活是最輕松的,立即拿起一只破臉盆走向蕎子地。到達(dá)地邊,我看到一地粉紅,蕎子頂端已吊著一片黑籽,一群斑鳩正飛向地中,便敲響盆子,“叮當(dāng)叮當(dāng)”的聲音隨即響徹田間,嚇得斑鳩驚恐萬狀,又飛竄到林中的一棵樹上,躲在葉子后探頭探腦地朝這邊張望。

輕松守完一個月鳥,隊長帶著人走到地中,說:“苦瓜藤,干得不錯,一起割蕎子,從今天開始給你記九分半工!”我一聽,分已記到女人和男人之間,算是高分了,很高興,跑過去拿起方菲的鐮刀,和一群人排在一起,彎腰向前割去。割時,方菲跟在后邊,把我割下的蕎子收成一大捆后,又隨手一甩,將蕎子根分成三束,向地上一放,蕎子就成了一只直立的三角錐。到下午割完時,一大片土地上已矗立起無數(shù)堆粉紅的三角錐。隊長說:“立在地里晾兩天再打蕎子,收工!”我直起腰,發(fā)現(xiàn)腰已彎得生疼,用一只手按著走到方菲前,把鐮刀還給她,看她時她也在看我,眼睛清汪汪的,像兩潭泉水。

打蕎子在曬壩上進(jìn)行,壩子不大,有三百平方米,一邊是一幢石頭樓房,做隊里的保管室,靠山一邊是一排半邊樓,用來臨時存放貨物,我和一群男子把蕎子從地里背回,放在曬壩上撒開。女人們拿著揚(yáng)叉站在那里,開著玩笑,見到我就放出哈哈大笑聲,弄得人很不自在,但三春總是回避我,碰到一起時親切地叫我“小兄弟”,臉紅紅的。一個牙尖嘴利的女人正要拿我說事,才說一聲:“苦瓜藤,給我當(dāng)干兒子,今晚好和干媽睡……”白隊長已開始大聲叫喊,讓大家趕快打蕎子。

我走過去,和許多男人站長成一排,對面是三春她們,聽到隊長喊一聲:“起!”男人們便將蕎子挑起來,對面的女人則舉起揚(yáng)叉猛擊下去,噼噼啪啪的聲音隨即有節(jié)奏地響起,但我力氣不足,弄得扭腰撅臀也無法舉起一杈蕎子,讓和我配對的女人笑得差點岔過氣。過一會兒,她說:“小娃娃,你腰力不行,我們換位子!”邊說邊兇狠地笑,我只好站到女人隊列中,負(fù)責(zé)向下?lián)舸?,無地自容了大半天。

到下午,蕎子才打完,黑色的苦蕎子已在壩子上堆成一堆,苦蕎秸則堆放在邊沿,像一堵粉紅色的墻,充滿酸甜的氣息。人群坐在一起,看著它們,臉上洋溢著興奮的光彩,想到秋黃不接的日子即將隨著苦蕎的收割成為過去,放開肚子吃的時候快到了,情緒也亢奮起來,好像已聞到蕎面饃香甜的味道。

曬過五天,蕎子已經(jīng)干透,白隊長派出六個人負(fù)責(zé)磨面,三男三女,接到任務(wù)的人興高采烈,一人背著一大口袋蕎子就朝溪溝邊的磨房跑。我很失落,跑到隊長面前說:“我也要去!”他正背著手像土皇帝一樣看著顛下坡的幾個人,聽到說話聲,回頭看是我,說:“苦瓜藤,你又背不動!”見我在恨他,又立即把手一甩,說:“去幫忙打雜?!痹捯舨怕?,我已跳下曬壩的坎子,搶過兩只鑼篩提在手上,跑到了隊伍前頭。

到達(dá)磨房,我們把蕎子放在木架上,打掃干凈磨盤和柜子,一個力氣大的把一袋蕎子倒入磨心,又在吊石磨的四根繩子中間繞上一根麻繩,邊緊邊喊:“苦瓜藤,去放水!”我隨即轉(zhuǎn)身走到磨房外邊,提水閘時才發(fā)現(xiàn)它被水的沖力壓著,只好使勁地抽,用盡全力提出時,身體向后一仰,差點滾入水槽中滑入水車盤。隨著水流涌入,石磨開始轉(zhuǎn)動起來,轟隆隆的像開來了一列火車,里面也隨之歡呼起來,我走進(jìn)去時,磨盤里已堆起一圈磨碎了的蕎殼子。

磨面開始后,我像“聽用”一樣被使喚著,沒事時就站在旁邊,看男人們將磨盤里的碎屑用木瓢裝起,又倒進(jìn)鑼篩中,他們循環(huán)往復(fù),如上了發(fā)條的木偶。女人負(fù)責(zé)打鑼,倆個一組,一人負(fù)責(zé)替換,她們把鑼篩放在橫架在面柜子上的兩根木條上,右手握住鑼邊,一前一后地推動,鑼框碰在柜邊上,“哐哐哐”地響。我熱情地望著,她們打鑼時身體扭動著,豐滿的屁股伴著打鑼的節(jié)奏,甩得像跳肚皮舞的印度舞娘。

磨到一半,負(fù)責(zé)向磨心倒蕎子的男人說:“老規(guī)矩,苦瓜藤去看一下周圍有沒有人?!庇种钢蝗苏f:“你燒火!”我只好讓目光離開甩動的身體,出去轉(zhuǎn)了幾圈,才回到房里報告說:“鬼都沒有!”說完坐到火坑前的木頭上,看那人燒火,不久,火就熊熊燃燒了起來。隨后,他走到面柜子前,掏出四大瓢墨綠色的蕎面倒進(jìn)一只面槽里,兌上水用手?jǐn)嚭?,揉搓成四塊圓形的饃后,又放進(jìn)火灰里燒。他說:“你負(fù)責(zé)加柴燒火,燒不好不給你吃!”我想,輦來的目的就是為吃上燒蕎面饃饃,就認(rèn)真地?zé)稹2痪?,香甜的味道已從灰里散發(fā)出來。

蕎面饃燒熟時,面也磨完了,把它們裝在口袋里立在木架上后,我抱起燒饃走出磨房,他們緊跟在后,怕我跑掉似的。走到磨房后邊的一片草坪上,我們靠著石頭墻坐下來,面對著流淌的溪水,四周寂靜無邊,草很茂盛,坐在里邊幾乎將我們遮掩起來,便放心地一人分一塊饃吃著,香甜中略帶清苦的味道咀嚼在嘴里,滿口生津。正吃得興高采烈,頭上突然傳來一聲大喊:“早就曉得你們會偷吃集體的蕎面,這下抓住了,看怎么斗爭你們!”嚇得七顆腦袋立即一起朝上一看,是隊里的豁皮,他正扒在磨房背上,伸出猴子一樣的腦袋,嘻嘻地笑著。

大家放下心來,因為他是有名的幫閑,那里有事都有他的影子,只有一個目的——混飯,他聽到我們喊:“下來?!闭酒饋砭椭苯犹讲萜荷?,單腿跪在前邊,接過半邊燒饃便啃,邊吃邊說:“我早已埋伏在房背上,你們不可能發(fā)現(xiàn),我現(xiàn)在也算偷吃了,瓜娃子才說出去!”說完就只顧埋頭猛吃,噎得脖子上的青筋都爆脹了起來。

吃了半個時辰,等再也吃不下時,還剩一塊燒饃,每個人的眼睛都盯著它,想據(jù)為已有又都不先說出來。相持了一會兒,一個女人才說:“拿回去給隊長,免得他追查,偷吃蕎面他其實心里清楚!”見都沒有異議,便將燒饃拿起來兜在自己的圍腰里,背上蕎面走向了樹林間的山路。我則背著一袋蕎殼殼,很輕,跟在她后面,如追趕著一路蕎面饃散出的清香。

到了曬壩,一隊人都等在那里,眼巴巴地望著我們,一放下蕎面口袋即將我們包圍起來,并不在意背面的人已累得汗流浹背,白隊長打開一只口袋看了看,即說:“保管員,過秤,按人頭分!”保管員是個外來人,負(fù)責(zé)看管隊里的糧食、財物,住在曬壩旁邊的一間小石屋里,刻板而負(fù)責(zé)。他聽隊長安排事情,立即跑過去拿出桿秤和一根木杠桿,把蕎面捆好,用秤鉤鉤住,喊兩個男子抬起來秤,我記數(shù)據(jù)。秤完后我將六個數(shù)據(jù)加在一起,共九百斤,又按勞動力一個十斤,非勞動力一人五斤的標(biāo)準(zhǔn),分給了大家。

傍晚,寨子里就飄滿了苦蕎發(fā)糕的味道。

蕎面吃了一個月,玉米已經(jīng)灌漿,豐收的日子開始日益臨近,社員們集中在一起,做豐收的準(zhǔn)備。我被分配搭棚子,在曬壩的大門邊用一根木叉頂著十來根樹干,形成一“人”字棚,又在上面蓋上毛草,棚子就已搭成。但日子還是缺少糧食支撐,未全部成熟的玉米和土豆,都舍不得提前收取,那樣會影響產(chǎn)量。我們幾個人只好每天出去查看,把老熊和野豬吃剩的撿到曬壩,積累到一定程度時,就每人分發(fā)一撮箕。我把它們拿回家,做成嫩玉米饃或紅燒洋芋,能基本填飽肚子,到快支撐不下去時,突然聽到隊長在喊:“挖洋芋了,快點,不去就不分哈……”

我立即抓起一個背篼和一把尖鋤跑到曬壩一看,全隊人都高興地圍在一起,熱烈地議論著挖洋芋的事,地主子女毛香卻蹲在地上,一把口水一把淚地哭。我站到人群中,聽大家議論關(guān)于洋芋的事情,聽半天才弄清洋芋的來歷。

原來,洋芋是毛香偷偷種的,她是村里地位最低的人,養(yǎng)著三個孩子,男人在一次送干柴到鄉(xiāng)革委會的途中,跌落崖壁下摔死了。她一個人拉扯著孩子艱難生存,姣好的臉上總帶著凄風(fēng)苦雨,為讓自己和孩子們少挨些餓,就悄悄在夜晚踏著朦朧月色,到村外一座山梁后的一片雜木林中,找到一處被倒鉤刺包圍起來的荒地,進(jìn)行開墾。

勞動都在夜晚進(jìn)行,毛香在收工回家后,立即向鍋里倒進(jìn)幾瓢水,然后升起火,拌半升玉米面搖成面疙瘩,煮熟和一家人一起吃下,收拾好后就坐在門前的一塊石頭上做鞋子,邊做邊想心事,有時也哼一些山歌,但往往會把自己唱出眼淚,后來干脆不唱了。等到天黑下來,就背一把彎刀,提一把鋤頭溜出寨子,到選定的地方墾荒,到半夜才返回,睡一會兒又起來出早工,神不知鬼不覺地堅持了三個月,竟然挖出兩畝多地。地分散在樹木與荒草叢中,并沒有連成一片,隱藏得很好,也就一直沒有被人發(fā)現(xiàn)。

地開墾好后,毛香決定種洋芋,但沒有種子,她焦急幾天才想到一個主意,在集體開始種植洋芋時,爭取到了丟種子的活。她特意穿一雙大布鞋,在丟洋芋種時,每一窩克扣一塊,塞在鞋子中,塞不下時就假裝到田外的荒草中解手,把它們藏起來,夜晚即帶到山中種下,到集體的洋芋種完時,她的地里也種滿了。后來,她又在夜半三更出門,為它們除了三次草,加上地很肥,洋芋長得出奇地好。她想,過幾天等家里僅剩的一點糧食吃完后,就在夜晚去挖,把吃不完的藏在火塘邊的地窯里,一個冬天都會好過起來,心里舒坦了不少。

但私種洋芋的事還是在最后關(guān)頭被發(fā)現(xiàn)。

事壞在幫閑手中,他無所事事,走到田里想偷幾棵嫩玉米時,發(fā)現(xiàn)地邊有一只野雞,揚(yáng)手一石頭打去,竟然打在了雞背上,受到重?fù)?,野雞已飛不起來,只一路逃去。這時,肉香突然從記憶里升起,又化為巨大的力量,促使他一路追趕,那雞雖受過傷,但在草叢中逃竄起來仍很快速,到洋芋地里也沒有逮到。幫閑停下來,被青翠可人的洋芋驚得張大了嘴巴,返身跑回寨里對白窮歡說:“我發(fā)現(xiàn)了一片野洋芋!”

“出發(fā),挖洋芋了,幫閑你帶路!”白隊長喊叫著說完,一行人就跟在幫閑后邊,朝山梁后走去,我走在毛香后面,聽到她一路都在啜泣。到了野地里,大家無比興奮,都知道是毛香悄悄種的,但并沒有感到瓜分有什么不妥,一人說:“都快點,幾下把資本主義尾巴割了!”我走到一塊大石包后,一人挖一片,隨著尖鋤下去,洋芋一塊塊翻滾出來,比集體種的都大,心里突然對毛香同情起來,就在石包后挖出一個坑,選出兩百多斤大的埋藏起來,把剩下的背到人群中。白隊長一見,說:“怎么才這點,還又小又瘦!”我回答說:“那里盡是亂石窩!”心里跳得咚咚地響。

挖出的洋芋背回曬壩后,按戶頭分成若干堆,當(dāng)然是毛香最后選,她將一背篼大小不一的洋芋背起來,經(jīng)過我面前時我悄悄對她說:“我藏了一些,今晚幫你背回來。”毛香顯得有些不相信,轉(zhuǎn)頭看我一眼,目光迷茫得像深夜的星空。天黑后,我出門走到她家門前,咳一聲,又?jǐn)[一下頭,就徑直朝小路走去,回頭見她已跟來,便一直走到洋芋地里的大石包后,把洋芋刨出來,分裝在兩個背篼里,又一前一后地背到她家。

到家后,躺在幾根木頭支撐的床上的地主婆正在拚命咳嗽。她弓在床頭,背一起一伏,一個小男孩端著一只破碗,里面裝著半碗灰,伸在前面為她接口痰,毛香說:“謝謝小兄弟,娘一直這樣,沒有錢醫(yī),赤腳醫(yī)生又不肯給看病,咳得受不了時,她就喝煤油……”她說話時很悲戚,我一聽,也就聞到一股濃濃的煤油味。

大家用毛香種的洋芋又挨過十多天后,地里的莊稼開始成熟,但一年的饑荒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野豬老熊卻爭先在夜晚溜到地里嘗鮮,為禁止它們破壞生產(chǎn),白隊長讓大家分頭到地里防守。我把草棚子搭在寨子水井旁邊的一只田角上,背后是森林,前面是一個梁坡,視線很好。天快黑時我從井里掏一瓶水,到草棚中生起大火,邊烤邊大聲吆喝,和其它草棚里的聲音相呼應(yīng),鬧到半夜才睡覺。隊長白窮歡則背著一桿三八式步槍,到處查看,槍本來有兩只,民兵隊長因為有一次把槍交給一個富農(nóng)上高山打獐子,被人告發(fā),說他警惕性不高,把槍交給階級敵人,很危險,就收了回去。

唯一的槍掌握在白窮歡手中,權(quán)威也就增大了不少,他除領(lǐng)導(dǎo)社員勞動,總槍不離身,我好幾次想摸一下都沒有成功,被他一頓罵,說:“想做啥子,知不知道槍桿子里面出政權(quán)!”我想,怪不得他那么兇,一定是認(rèn)為自己就是白巖隊的政權(quán)了。在棚中,最樂意的事是燒玉米吃,雖然大家都這樣,都不說出口,還是得悄悄進(jìn)行,被發(fā)現(xiàn)后會算偷盜。這天,我剛好從地里拖回五棵玉米,方菲就溜到了草棚,她從黑夜里伸過一張清秀的臉,在火光的映照下美好得像傳說中的歌仙,見我正在掰玉米,說:“抓住了,告你!”我抬頭看是她,趕緊說:“不要假打,快進(jìn)來!”

她便閃進(jìn)棚子,坐在地鋪上,幫我把玉米桿和葉子清理好放進(jìn)火中,然后把玉米棒子放在火邊烤,她望著黑夜,前面是黛色的山影,蟲鳴草中,像小夜曲一樣迷人。我們并不說什么,只想吃燒玉米,她不能到棚子中守夜,也就吃不成,便在一些夜晚溜到我這里吃。玉米吃起來很香,一人吃了兩包后,她說:“不吃了,苦瓜藤,這包我要給娘拿回去!”說完也不管我是否同意,彎腰鉆出草棚就走,走不遠(yuǎn)就碰到了白窮歡。

白窮歡逮到她時,他正沿地邊的毛草路走,想打一只野豬,順便抓兩個偷吃玉米的人好開批斗會。正走著,突然聽到我守的地里玉米葉子唰唰地響,以為是野物,便埋伏在田坎下等待,聽聲音走近,正要舉槍,發(fā)現(xiàn)是一個人,即大喊說“不許動,干什么的!”嚇得方菲差點栽到坎子下,見是隊長,更加緊張,說:“解手!”白隊長不信,說:“不可能,跑到玉米地解手,也不怕土豬子咬了屁股!”邊說邊走到她身邊,就聞到了燒玉米的香味,說:“拿出來,總算抓到了!”嚇得方菲趕緊說好話:“小聲點,到苦瓜藤的草棚里說!”

返回草棚時,我正脫下衣褲躺在地鋪上,見她鉆入棚子,正吃驚,白窮歡又跟了進(jìn)來,立即知道事情麻煩了,趕緊問:“你們來干啥子?”方菲不說話,白隊長說:“你們聯(lián)合起來偷玉米吃,明天就開批斗會,看怎么交待!”嚇得我立刻坐起來,把被子裹在身上,說:“放一馬,也去給你弄兩包,就算野豬吃了!”他說:“拉我下水沒門,反正不行!”說完站起來要走,我見不是事,沖他背影說:“三春可慘了!”他一驚,回過頭說:“不要亂說?!鄙窳艘粫海肿酱策?,對方菲說:“拿來!”她一聽立即把玉米棒遞給他,看著他吃完才說:“你也吃了!”他站起來,說一聲“吃了,扯平了”就走出草棚,弄得她莫名其妙!

等他走后,我說:“沒事了,你回去把,先到外面,我穿好褲子送你!”送她到家,也沒有告訴她白窮歡轉(zhuǎn)變態(tài)度的原因,那事總不好講述。

離秋收還有十多天,白窮歡感到寨子有點寂寞,決定開一次已很久沒有開過的批斗會,斗爭對象是老地主婆也就是躺在床上的毛香她媽,山里人本來純善,在山外的轟轟烈烈中,批斗會只不過是一種形式,久了,還成了集體無意識的精神生活,打上了娛樂的色彩,所以沒有人會把她從病床上抓起來斗爭。白隊長想來想去,便決定斗爭毛香,因為她私自開荒種地,走了資本主義道路,又偷了隊里的洋芋種,等于挖社會主義的墻腳,罪很嚴(yán)重,本想送到公社治罪,但見大家反對,就決定內(nèi)部斗爭一下了事。

批斗會在曬壩舉行,隊里的人都集中在那里,毛香站在墻腳邊,好似已習(xí)慣眼前的場景,并不感到害怕,她聽說過山外的厲害,說是被批斗時還要含死人骨頭,手綁在后面,脖子上吊著寫有黑字的牌子,光游街就讓人受不了,她覺得白窮歡本性并不壞,否則早把她弄到山外斗爭了。她抬頭一看,白窮歡正坐在前臺的一張木桌子后,旁邊立著槍,兩邊各站著一個民兵,但拿的是紅櫻槍。

正觀察,白窮歡說:“今天把大家招集起來,是斗爭毛香,她走了資本主義道路,又挖社會主義墻腳!大家要積極揭發(fā),現(xiàn)在,批斗會開始,把毛香押上來!”立即有兩個民兵走過去,一人抓住一她的一只手,把她帶到人群前,齊聲說:“站好,老實交待!”隨即,白窮歡又說了一次她的罪狀,讓大家上前揭發(fā),等了半天都沒有反映,便帶頭喊口號,他舉起右臂大聲喊叫道:“要斗私批修,堅決割斷資本主義尾巴……”一喊完,人們就仿照著跟著附和,但有氣無力,還帶著笑聲,讓隊長感到很不嚴(yán)肅。

眼看批斗會已快開不下去,隊長說:“苦瓜藤,你苦大仇深,又識字,你來揭發(fā)!”我一聽,心想,揭發(fā)個鏟鏟,洋芋都分給大家吃了,還講不講良心。但我還是走到前邊,說:“我是有志氣的,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也不要資本主義的苗,但是,毛香姐卻挖掉草,種上苗,性質(zhì)很嚴(yán)重。現(xiàn)在,我們沒有吃草,卻吃下了苗,已經(jīng)用實際行動割了尾巴,以后還得這樣割,愿毛香姐不要徹底改正,再整出些尾巴來!”

話一說完,會場即響起哄堂大笑,毛香則說:“不敢了,不敢了!”低著頭,樣子楚楚動人,看得白窮歡忘了在做什么,回過神后才說:“揭發(fā)個屁,這也算揭發(fā)!”還想說下去,人們已一片聲地喊道:“可以了,一人評十分!”喊完就分成幾堆,說起其他事情,斗爭會也不了了之。

斗爭毛香后,秋收時節(jié)到了,寨子又進(jìn)入了一年中最忙的時候,我開始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牛晚,迷迷糊糊地走在田埂上,隨著人群把地里的莊稼收回曬壩里。到秋節(jié)時,挖洋芋還剩下最后一天,我走出門,在路口和方菲碰到一起,便一起向地里走去,剛到就遇到白窮歡站在土坎上,瞪著眼說:“又遲到了,扣工分!”邊說邊走到地中,喊一聲“開始勞動!”便彎腰挖了起來。我立即跑到地中,把已挖出來,像螞蟻蛋一樣散亂在泥土上的洋芋撿到撮箕里,又倒進(jìn)背篼,裝滿時就由力氣大的男人背回去。

三春也在負(fù)責(zé)收攏洋芋,她行動到我身邊時,總故意用豐盛的身體挨我,弄得人很緊張,想到曾經(jīng)看到的,又充滿了好奇。她已不再怕我,想是白窮歡已說了我和方菲燒玉米的事。當(dāng)雙方都握有對方證據(jù)的時候,最好的方式就是誰都不說。撿了半天,她才說:“小兄弟,心中有人了?”我說:“有個屁,糧食都沒有,還能有人!”不再理她,走到毛香身邊,和她一起撿,轉(zhuǎn)身時,三春正在看我,一臉莫名其妙。

勞動進(jìn)行到下午,最后一片洋芋才挖完,我提著鋤頭往回走,三春跟來說:“小兄弟,幫我背起,也不心疼姐姐!”說完就把背篼掛到我的背上,自行向前走去,把渾圓的屁股甩得像潑浪鼓。走到一個拐彎處,白窮歡蹲在一塊石包上,說:“苦瓜藤,先回去!我要和三春交流階級感情?!闭f完轉(zhuǎn)身朝樹林中走去,我見三春也跟了過去,便加快步伐朝曬壩趕。

曬壩里的洋芋堆成了小山,人們都在那里坐著,等隊長來分,想到除去種子,每家都有好幾百斤,臉上都洋溢著興奮。但等了很久,也不見白窮歡,就把頭朝田里望,正納悶,卻見幫閑歡跳著從田邊的樹林中縱跳出來,邊跑邊喊:“看到了,看到了……”一進(jìn)曬壩也不等人問,就說:“他們在摔跤!”隨即,隊長從樹林里走出來,到曬壩時說一句“媽的,拉肚子”后,就開始組織分洋芋。進(jìn)行時,又看到三春走了過來,身上掛著幾根粘粘草,才曉得隊長和誰在摔跤,但都不說,知道了為什么三春男人總是能有到山外找副業(yè)的好事。

挖完洋芋即開始收玉米,我最怕晚上,撕玉米時人們總拿我說事情,弄得我很不自在。這天,我從地里背了幾次玉米,回到家吃過晚飯后,正在曬壩外徘徊,三春喊:“不敢進(jìn)去嗦,怕啥子!”邊說邊拉著我的手,又嘻嘻地笑著說:“可憐的苦瓜騰,還不曉得人事!”說完走到人群中,圍坐在馬燈下的玉米堆前,手里開始麻利地勞作。我沒有撕,只負(fù)責(zé)把剝了殼的玉米運到曬壩里,由保管員裝在籮筐中過秤,然后裝在一個巨大的棒棒倉里。

活路進(jìn)行到天黑時,玩笑又一次展開,都是葷的,一群女人不停地說著與生育有關(guān)的事情,笑聲此起彼伏,方菲和其她幾個女子便走出保管室,幫我接裸體玉米,臉紅紅的,像害很深的羞。眼看快要結(jié)束一天的勞動,幫閑卻提起了隊長摔跤的事情,立即引起一片興趣,一個女人問:“說一下他們是怎么摔的?!睅烷e還未開口,已被白窮歡一個耳光打到門坎外,說:“我們不是都摔過跤,有什么稀奇的!”人們一見,心想,可能是平時地里勞動時摔的跤,也就不好再議論。

冷一會場,那個女人又說:“看看苦瓜藤成男人沒有!”大家又立即瘋狂起來,我一聽,丟下撮箕就想跑,但還未轉(zhuǎn)身,已被三春抓住丟在玉米堆上,報復(fù)似地要脫褲子,嚇得我雙手死死握住褲腰,亂蹬亂踢,讓幾個女人無法得手。到被控制住快出丑時,白窮歡女人走了進(jìn)來,一見就說:“沒大沒小的,快放了他,青疙瘩一個有什么看頭!”說完自己先笑起來,她們也就停住手,我站起來為自己解圍說:“看在糧食的面子上,放過你們,否則讓你們吃藿麻?!币徽f完就從她旁邊射了出去,怕又被捉住難堪。

秋收伴著出格或不出格的玩笑接近了尾聲,吃飽肚子的人們精力開始旺盛起來。我走到田野中,看到地里已一片空曠,收割后的玉米桿被砍倒放在地上,四周的草和樹葉呈現(xiàn)出一片金黃色,寂靜走在風(fēng)中,還未到冬季,但山里已有了初冬的景象。

進(jìn)入冬天,隊里除上山耙樹葉積肥外,已沒有太多事做,我承擔(dān)了在夜間守玉米的任務(wù),每晚評3分。對于睡覺就能把工分拿到手的好事,能落在我頭上,我覺得可能還是和那次發(fā)現(xiàn)有關(guān),隊里在知道他們摔跤后,如果再知道摔的具體方式,后果還是很嚴(yán)重的。和我一起的是幫閑,我防備其他人翻墻來偷,他則監(jiān)督我。我們在曬壩門邊的草棚中鋪一張床,睡在上面,可以看到大半邊天,床前燒一堆火,睡前烤兩包玉米吃,很是愜意。

夜間到曬壩來的只有保管員,他隔幾天來一次,用鑰匙打開門,到保管室里呆一會兒,走出來鎖上門說:“機(jī)靈點,不要睡死了!”也不等我們回應(yīng),手背在后面就走。他約四十多歲,說是來扎根山村的,一個人,高大結(jié)實,只是把自己的臉整理得像六十歲一樣滄桑。我對他到保管室的事充滿好奇,到他又一次鉆到里邊時,就悄悄跟過去,從門縫里一看,他旁邊放著馬燈,正把一撮箕玉米倒入墻腳邊的一個洞里。倒完后,他又用一張石板把洞蓋好,在上面堆一些雜物,才轉(zhuǎn)身離開。

第二天,我吃過早飯就跑到保管室外的那只墻腳外尋找,不久就找到了一個斜伸上去的洞。洞有茶杯粗,很光滑,洞外的一叢苦蒿中落有幾粒玉米,原來保管員在偷集體的糧食,我想,他要那么多干什么?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正納悶,他養(yǎng)的一頭豬走了出來,像紳士一樣在門前的壩子里散步,肥頭大耳的樣子給人豐衣足食的感覺。在他又一次到曬壩來時,我便死死地瞪著他,看得他心慌起來,說:“看什么,不要燒種子吃,我都曉得了!”我回敬說:“我也曉得了那個洞!”說完回到地鋪上坐著,他神了一會兒,轉(zhuǎn)身就走,出門時說:“苦瓜藤,就算都沒看見!”

這讓我懂得了一件事情,想要控制住比你強(qiáng)大的對手,最好的方法是掌握他一兩件見不得人的事,那樣至少可以相安無事。

進(jìn)入冬月,隊里開始響起殺豬的慘叫聲,一年一度吃豬肉的時節(jié)又到了。我家的豬決定在冬至殺,我一早起來,在門外的一個臺地上挖一個土灶,在上面放一口大鐵鍋燒水,水沸騰起來的時候天才麻麻亮,幫忙的人中當(dāng)然少不了幫閑,共三個,人一到齊就開始?xì)⒇i。豬關(guān)在圈里,吆到壩子里時還“哼哼哼”地想找吃的,它瘦小的身體讓人于心不忍。一人問:“就這么點大?”又自己回答說:“也是,人都吃不飽,哪有糧食喂豬,殺起來像在殺蜘蛛?!?/p>

豬被退去毛和剖開后放在面板上,也就百十來斤,像蜘蛛一樣躺著,我注視著它,眼里突然涌起淚來。豬被分為三部分,半邊和半邊的半截,我們把半邊裝在一條麻布口袋里,把豬頭和豬腳及心肺、肝、半邊的半截肉、肋巴骨和裝好的香腸裝在一只木盆中,拌上鹽巴掩起來,另半截放在鍋里煮,親戚和關(guān)系好的許多人都在盼著晚上吃肉。

我則背著裝在麻袋里的半邊肉往公社供銷社趕,按規(guī)定殺豬后要出售一半給國家,那是嚴(yán)重的事情,如違背會被抓起來斗爭。我一路小跑到公社,負(fù)責(zé)的人看到肉放在了板秤上,滑動一下秤砣,說:“五十五斤?!庇钟贸咦釉谌馍媳攘艘幌潞穸?,說:“三等。”我說:“給評個二等吧!”他說:“不行,這是原則!”我便不再說什么。等他開票付過錢,轉(zhuǎn)身走到門市部,摸出幾家人湊到一起的白酒供應(yīng)票,買了五斤,見有粉條賣,又買了一捆。然后,我又轉(zhuǎn)到糧站,用一個屬于居民的親戚讓出來的糧票買了十五斤大米,才往家里趕去。

到家時已是下午,見我返回,幫忙的毛香即說:“苦瓜藤,先把米拿過來,要做金裹銀!”我即提著米走進(jìn)去,見一屋子都已飄滿肉香,嘴里也隨之涌出了清口水。女人們都在忙碌,男人們則在壩子里的火堆前坐著,抽著八分錢一包的“經(jīng)濟(jì)”煙。我從屋里走出來,看到一個小孩正燒好一片瘦肉,搶過來撕下一半丟在嘴里,加入了烤火的人中。

晚飯共擺了五桌,喝酒的人在一起,才喝半個時辰,堂屋里就喧鬧起來,像在吵架,弄得動靜很大,我一驚,立即跑過去一看,一個有些輩份又樂于計較的男子正在發(fā)火,他雙手插腰,站在桌前說:“我又不是沒吃過,這是小看人……”也不知什么原因生這么大氣,一看到我,他又喊道:“苦瓜藤,你來評評理!”我即走過去,把他拉到外面坐到我們的桌子上,問:“怎么了?”他說:“問他們!”

我又走回堂屋,問清情況后才知道是一件非常小的事情。

原來,問題出在大米上,我背回大米后,即用一半煮濾米飯,米是金貴的,把雪白的飯盛在碗里,一年也就春節(jié)有一次機(jī)會,吃到嘴里的感覺比全世界都美好。我家殺豬請客當(dāng)然不能全用白米飯,那得用幾十斤米,而我買回的只有十五斤,就拌了一大半玉米面做金裹銀,在混合到一起時,想到寨里有幾位年事已高的老人,就留出一些,吃飯時盛給了他們。那男子正和他們坐一桌,看到后眼饞得要死,覺得受到了歧視,便借二兩酒發(fā)半斤瘋,鬧將起來。

了解完情況,我走出大門,坐在他身邊說:“伯,哪里是那樣!看到你在喝酒才沒有掏給你,等一下你吃的飯也一樣!”又勸他喝下幾杯,把剩下的一大碗米飯?zhí)徒o他吃,才平息風(fēng)波。在他離開時,我走到他旁邊想打個招呼,卻聽到他自言自語地說:“總算吃到一次米飯,死也值了!”便不再理他,轉(zhuǎn)身和其他人一起繼續(xù)吃肉去了。

吃過一個月的殺豬肉,隊里的人臉上都有了油水,毛香也好看得像熟透的水蜜桃,臉紅潤潤的,就是衣服破舊一些,讓我不得不想象她裹在破布里的身體。隊長白窮歡肉吃得最多,每家人都以請到他為榮,肚子一飽,其他欲望也會多起來,他的目光有事沒事都隨著毛香轉(zhuǎn),讓我很不高興,也不知為什么,我對她懷著天然的同情。

到臘月,保管員才開始?xì)⒇i,也不知他喂這么長時間干嗎!我和幫閑一起前去幫忙時,才知道為什么。那哪里是豬呢?分明是大象,從圈里趕出來時,它搖搖晃晃地已快走不動路,肥得連眼睛都看不見了。我們把它趕到到板凳前,費了很大勁才按到上面,殺死后又另外找來幾個人才抬到灶頭上刮毛,刮完時隊里的所有人都已趕來看稀奇。大家驚奇地圍在一起,看到豬背剖開后,就去測量豬膘,白窮歡用手一量說:“足足五指厚!”話剛說完,隨即響起一片驚詫聲,每個人都莫名其妙地興奮。保管員一見,感到肉是得請大家吃了,就忍痛割愛地宣布說:“晚上全部來吃肉!”

話音才落,已有人主動上前,白隊長說:“肉在曬壩里煮,用集體的牛面煮蒸蒸飯,都去勞動吧!”我一聽,想到還從來沒有參加過如此美好的勞動,飛一樣跑回屋里,抓一根繩子到山里背回了一背柴。在曬壩的土灶里燒起大火后,做廚的就在大鐵鍋里煮了一鍋肉墩墩,另一口鍋里做了一鍋玉米蒸蒸飯。等收拾完保管員的豬,人們便涌到壩子里,分成幾堆,中間放一盆肉,蹲著吃。我和那個吃到白米飯的人在一起,顯得稍許斯文,他則吃得津津有味,油從嘴角流出來,又隨著下巴流進(jìn)頸項里也不管,幸福得如癡如醉。

大肥豬的事成了隊里人的談資,讓我感到還真的是“人怕出名豬怕壯”。議論時間一久,也就論出了問題,白窮歡和許多人都并不因為吃了保管員的豬肉而感謝他,一心思考著那豬為什么能長得如此肥實。經(jīng)過總結(jié),認(rèn)為有糧食喂是唯一前提,又聯(lián)想到他的保管員身份,感到事情并不簡單。白窮歡說:“有兩個問題,一是喂大肥豬是走了資本主義道路,要割;二是用什么喂出了大肥豬,大家都想想!”我聽到后一笑,心想,當(dāng)然是用偷的糧食喂的。

事情還是被發(fā)現(xiàn)了,整事的人又是幫閑,他在飽吃過肥豬肉的第十天,閑得無聊,鬼使神差地去追一只老鼠,看到它鉆進(jìn)保管室外的墻洞里后,就用一根棍子頂,一使勁就頂開了室內(nèi)的石板,一些玉米便順著梭下來,嚇得他立即大喊:“保管室漏了,保管室漏了……”聲音正好被路過的白窮歡聽到,立即跑去一看,又讓保管員開門檢查,弄得他連補(bǔ)救的機(jī)會都沒有!隊長當(dāng)即叫來兩個民兵,把他弄到隊里一審,便招架不住對槍的恐懼,承認(rèn)了。

隊里于是又熱烈起來,反正離過年還有半個月時間,何不開幾天批斗會,掙點輕松工分呢!白窮歡說:“斗就斗吧!先斗偷糧食的事。”

隨即,斗爭會在曬壩上舉行,人們聚集在一起,很興奮,才開始,保管員就自己走到前面站在一條板凳上,大聲說:“同志們!”還未說完,已有人叫道:“哪個和你同志,我們又沒喂肥豬?!卑赘F歡接著說:“就是!”還想搶回主持權(quán),整一段開場白,保管員又說:“我交待、我坦白、我認(rèn)罪?!彼f,他開始只想弄一點自己吃,不過每天在鞋子里帶點走,后來覺得豬也不容易,就喂了它一些,沒想到那東西吃一次后就天天都要,自己又不能公開往保管室外拿,就利用了那個老鼠洞。他說:“我說的是真的,記有數(shù),到殺豬時共偷出三百斤……”

還想說下去,人群中已呼起口號:“要斗私批修,打倒挖大隊墻腳的人!”他一聽,立即從板凳上跳下做出被打倒?fàn)?,批斗會也就告一段落。三天后,我卻被拱了出來,保管員突然想到我知道他的底細(xì),就揭發(fā)出我和幫閑燒隊里玉米和洋芋種子的事。又一次開會時,他的身邊就多了兩個人,我們?nèi)齻€站在一條板凳上,錯落無致,隊長主持說:“我們的形勢很嚴(yán)重,挖墻腳的,喂肥豬的,偷玉米的,如何得了,今天必須老實交待,狠斗私字一閃亮。”停一下,他又說:“三人都交待聽不清,經(jīng)研究決定由苦瓜藤作認(rèn)罪代表,他有文化,相當(dāng)于初中生嘛。”說完領(lǐng)頭呼出幾句口號,呼口號時我們也跟著呼,整得笑聲一片。

隨后,我掏出寫的坦白書念道:“偉大領(lǐng)袖教導(dǎo)我們,一顆紅心兩種準(zhǔn)備,我們也準(zhǔn)備了,一邊想著勞動,一邊想著吃飽肚子。但這不行,主要是保管員,他不把菜當(dāng)三分糧,還要吃糧食,自己吃不算,還要給豬吃,你們想,豬是什么,難道有階級感情,長那么肥不正像資本家,現(xiàn)在他已喂出資本主義的豬,相當(dāng)于尾巴長了出來,要堅決把它割掉……”一說完,保管員就恨了我一眼,會場卻響起了“割掉,堅決割掉”的口號。

斗爭會便轉(zhuǎn)移到割尾巴上,隊長說:“怎么割呢?尾巴在哪里嘛!”有人即回答說:“尾巴掛在火塘上!”“那就去割吧!”他手一揮,幾個民兵即跳下土坎,跑到保管員家里從火塘上方的木架上取下肥豬肉,拿到曬壩說:“尾巴割來了!”隊長說:“煮爛它,讓它永世不得翻身!”見此情景,我又后悔起來,感到弄得太兇了,梭過去悄悄拿起一塊坐墩肉藏在衣服下,交給了已一臉呆滯的保管員拿回屋里藏了起來。

肉和蘿卜煮在一起,到油湯都喝完時,已過去兩天時間,感到年已提前過了一樣,我打著油飽嗝回到家里,踢掉鞋子躺在床上,心里和肚子一樣踏實。心想,所謂過年,也就是盼個吃肉和休息,年年都有尾巴割就好了,不久就已入睡,奇怪地夢到和方菲在一起干活。

年過到破五,白窮歡就讓大家出工,把肥背到地里,同時挖去田坎上的雜草,我才把一背牛糞倒進(jìn)地里返回,隊長就喊我說:“過來一下,有好事情!”我想,有個屁的好事,你已不怕摔跤被人知道,即說:“不要影響我為勞苦大眾勞動!”不想理他,但剛轉(zhuǎn)過身,他又說;“不來不要后悔?!笨此环J(rèn)真樣,我走過去站到他面前問:“啥子事?”他說:“保管員已被撤職,鑰匙天天掛在我的腰帶上也不是辦法,隊里只你識字,你來當(dāng)?!边呎f邊解下鑰匙給我說:“苦瓜藤,拿去,要保管好!”

夢一樣當(dāng)上保管員,便不在下地,我每天都在保管室和曬壩上勞作,很輕松,還有一些小權(quán)力,因每天都需要一兩個人做雜事,很多女人都來討好我,但我誰也不得罪,讓她們輪流來,感到自己很有出息,心里卻只想讓方菲來幫我。

轉(zhuǎn)眼已到驚蟄,春播的準(zhǔn)備已經(jīng)做好,卻下了一場大雪,天亮?xí)r我起來掃房背,從上面望下去,到處一片潔白,連接水井和各家門前的路卻已掃完,在白色中蜿蜒出一條條黑黃的線。雪是毛香掃的,隊里的雪一直由地主婆掃,得病后由她女兒毛香接班。我看到她時她正從水井返回,掃帚挾在腋窩下,雙手互插在袖筒里,背縮著,走得很麻木。正下完梯子準(zhǔn)備回屋烤火,突然聽到一聲質(zhì)問:“想摔死我嗎?”一看是隊里一個粗糙的女人,正抓住毛香要打,我即趕過去,邊跑邊喊“白隊長——”跑到后立即抓住她的手,說:“要文斗不要武斗!”快拉不住時,隊長來了,問:“清早八晨的,鬧啥子?”那婆娘說,她早晨起來上毛廁,一出門就摔個結(jié)實,腰子都快抖落了,都怪毛香雪沒有掃干凈。“那不是故意整我這個貧下中農(nóng)嗎?她是要反攻倒算,是反革命行為!我要告我兄弟……”她說。

她兄弟是公社革委會民兵營長,很兇暴,特聽他姐的話,人稱鬼燈哥,聽說要告到他那里,毛香即嚇得蹲在地上哭,我也一時沒有好法子,望著白窮歡,過一會兒他才說:“先回去,我調(diào)查一下再說!”把那婆娘生拉活扯地弄了回去。

接著,日子越過越緊,我堅守保管員的職責(zé),種洋芋時把剝?nèi)パ靠诘耐炼苟言趬?,到種完時已有好大一堆,就對白隊長說:“把它們分了,又發(fā)了很深的芽。”他說:“分吧?!蔽冶惆阉鼈儼磻魯?shù)分成堆,收工后讓人們到曬壩里一人背一堆回家,但沒有想到第三天就出了事。背回去的洋芋心用來煮面疙瘩后,許多人都中了毒,我并不知道發(fā)深芽的洋芋不能吃太多。他們走在路上,被拉虛的身體輕飄飄的,像踩在云朵上,但卻又有了意外收獲,那個怪毛香雪未掃干凈的婆娘更是拉得沒有了到公社告狀的力氣。

過后,告發(fā)的事就再沒發(fā)生,我想,一定是姓白的做了件好事,畢竟是一個隊的,還沾親帶故!人們用七天時間恢復(fù)過來后,種莊稼的事繼續(xù)進(jìn)行,到谷雨過后種下最后一窩玉米時,春種即已結(jié)束。一種完白隊長就當(dāng)場宣布:“休息三天!”

第二天,我一早走到寨子外,見山野一片青翠,野桃花遍布山谷,到處綠得讓人心醉。我向山梁上走去,在間雜于林中的荒地上采摘了一背篼刺籠包和香香菜,轉(zhuǎn)身回家,走到一個石包上坐下來休息時,正好望見毛香和白窮歡從林中鉆出來,又一前一后地走向山下。我不驚動他們,心想,隊長和女社員一起鉆樹林該做什么呢,可能是交流思想吧!便落到后面向回走,又遇到方菲,一起回去時說了看到的事情,但她并不多說話,露出對我傾慕的樣子,到分手時才說:“可能與掃雪的事有關(guān)?!?/p>

到六月,剛除完草,發(fā)生的事就應(yīng)驗了方菲說的話,但事情是白窮歡的婆娘麻素花鬧出來的。她放著隊里的一群牛,每天把牛放到草場上就坐在樹蔭下做針線活,或者到林中找天麻,做輕松的事,評最高的分,歷來都屬隊干部家屬。同時,毛香也得到了第二輕松的活——放羊,讓許多人弄不明白,羊本是另一個苦大仇深的老頭在放,隊長說:“你羊未管好,冬天被土豹子吃了好幾只,把羊交出來,由毛香接手。”按理,牛和羊是分開放的,羊在高山,牛在低處,除完草后,白隊長便背著槍到林中尋找獵物,一爬到毛香放羊的地方,便抱著她做“以讓那婆娘不告發(fā)她”為條件而達(dá)成的交易,正將她放倒在草坪上除去衣物,跪下來注視著起伏如雪峰的身體,林中突然傳來一聲斷喝:“白窮歡,我看你硬是窮歡了!”嚇得他立即跳起來,一看是自己的婆娘,想過去捂嘴,卻被毛香伸出的腿一絆栽在地上,而他女人已嘶聲哇氣地大叫起來。

事情終于敗露,因為和三春摔跤不同,涉及到了界線問題,消息一傳到公社就引起了高度重視,革委會主任親自趕到白巖隊,住在鬼燈哥姐姐家里,把白窮歡和毛香關(guān)在小學(xué)校交待問題。同時,他也不想把問題弄大,一個自己管轄下的隊長和地富女子出了階級問題,自己也脫不掉干系,審過兩天,就弄清了事件因“掃雪”引發(fā)。

原來,白窮歡對讓他心里癢癢的毛香說:“我不讓她告,你得回報我,如何?”毛香答道:“但我什么都沒有!”他說:“你有,長在你身上!”她聽后當(dāng)即驚慌起來,說:“那不行,要犯罪!”他說:“那你想想!被弄到公社還有好日子過,再說還有你娘和幾個娃娃!”說得毛香一下無助起來,就答應(yīng)了。他當(dāng)即行事,把她弄到寨子外的草叢中達(dá)成了交易。隨后,他送給那婆娘一只打到的獐子,說了許多好話,才把事情平息下來。

“這算什么事,扯蛋!”公社主任罵一句后,感到事情可重可輕,給毛香做工作說:“你就說是通奸,斗爭一下就算了?!遍_始時毛香不同意,堅持說:“是脅迫的,算強(qiáng)奸,要讓白窮歡掉腦袋?!币娺@樣,白窮歡婆娘才感到事態(tài)不好,跑到毛香那里跪在地上哭,請求說:“以后不管他們怎樣都不管,可憐可憐她和幾個娃兒?!泵惚阈能浧饋?,同意了。至于那個因毛香長得好看而由妒生恨的婆娘,公社主任對她說:“不要再向外鬧了,沒有好處,隊長讓你男人當(dāng),牛你放,看行不行?”她才閉嘴。

公社主任隨即召開社員大會,講話說:“今天也算斗爭會,把他們先押上來!”見白窮歡和毛香被人押到前臺的板凳上站好后,又說:“毛香為放羊,把肉體作為糖衣炮彈,攻擊隊干部,用心良苦;白窮歡身為隊長,三代貧農(nóng),卻失去了警惕性,甘愿被腐蝕,劃不清身體的界線,當(dāng)然也就劃不清靈魂的界線了,各打五十大板,以后要吸取教訓(xùn),接受改造!”最后,他宣布說:“現(xiàn)在開始,隊長由胡整當(dāng)任,牛由她婆娘放!”然后讓胡整上臺講話。畏縮半天,胡整才挪到臺上說:“抓革命,促生產(chǎn),大家好好干,種出糧食支援亞非拉革命人民,沒有了!”說完站在公社主任旁邊,不知所以。

過后,白窮歡開始和社員一起勞動,他到?jīng)]什么,是一把好手,就是看不慣胡整背著手,背著他交出去的槍,像在看守他的樣子。毛香依舊放著羊子,她每天都從山上采回一背篼野菜,有羊耳蔥、鹿耳韭、山蔥等,到寨子就分送給碰到的人,改造得很誠懇,只是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身體透出野性的誘惑。我也開始利用夏天不出工時鎖上保管室大門,到山里挖天麻和扯細(xì)莘。剛進(jìn)入三伏天時,我和方菲一起到山溝里各扯了一背細(xì)莘往回走,快到寨子邊,小路上突然跑來一個中年男人,邊跑邊哭。

男人叫龐滿倉,窮得叮當(dāng)響,也不知缺少油水的肚子那來那么多精力,和他婆娘平均三年生兩個孩子,但又一半沒有養(yǎng)活,剩下的四張嘴一見他就像鳥窩里伸出大嘴的小鳥,一心只要吃的。他疲于奔命,好不容易到山后的一家親戚借到五十斤玉米,背到磨房時發(fā)現(xiàn)沒有籮,便放在磨盤上,跑回家吃了一碗面湯,拿上籮跑回去時,糧食已不見了。龐滿倉當(dāng)即大哭起來,以為有人背著糧食逃向了山溝里,便一路追來。一見我們就哭著問,“看到有沒有人到溝里去?”我說:“沒有,出啥子事了!”他說:“糧食丟了!”話未說完又轉(zhuǎn)身向隊里跑去,我們也快步跟在后面。

龐滿倉丟糧食的事很快傳遍了白巖隊,人們都放下手中的活幫他找,胡整把社員集中在磨房,然后分成三組,分頭對可疑的地方查尋,但找了半天也沒有線索。集中在曬壩上后,都累得沒精打采,龐滿倉仍然一聲接一聲地哭得很凄惶,我聽得很難受,心想,“不為五斗米折腰”的話一定是吃得飽飯的人說的,這不,五十斤玉米就能弄哭一個大男人。正想著,民兵連長說:“哭頂球用,還得找,否則剩下的幾個月時間如何過!”他參加過訓(xùn)練,懂一些偵察,認(rèn)為找糧食不在人多,得仔細(xì)。他又進(jìn)一步說:“我?guī)蓚€人去找,有頭緒后再喊大家!”

說完,他帶著兩個民兵走到磨房,沿返回寨子的小路仔細(xì)查看,在一個巖窩里發(fā)現(xiàn)有面口袋放過的痕跡。坐下來看分析半天后,他又發(fā)現(xiàn)巖窩外一根倒伏的松樹干上,上面長出的青草像被人踩蹋過。隨即順著走到一個土豬子洞前,把手伸進(jìn)去一摸,感到有東西后又一拉,拖出一只麻布口袋,正是龐滿倉丟的糧食,立刻背起來向隊里趕。

到達(dá)曬壩,許多人還圍在一起,議論著發(fā)生的事,見糧食找了回來,都很高興,龐滿倉一見就撲過去,抱著糧食只管親,過很長時間才跪到民兵連長前表示感謝。胡整說:“糧食找回來了,但賊還未抓住,白巖隊不能再有丟人的事發(fā)生了?!甭犆癖B長講完找到糧食的經(jīng)過,都認(rèn)為一定是早上去磨過面的人干的,梳理半天,只有胡整的婆娘去過,就都不再開腔。但胡隊長卻表現(xiàn)出大義滅親的高尚風(fēng)格,走過去從人群中拉出他的婆娘,一個耳光打倒在一堆玉米殼殼上,罵道:“丟人的東西,老實交待,我白天是隊長,晚上才是你男人。”

那婆娘被打得暈呼呼的,說:“還不是為讓娃們吃飽一點!”說她把最后幾十斤玉米磨成面背到巖窩后,突然覺得磨心里留的面多了點,便把面口袋藏到巖窩后邊,自己到石包后解手。這時,龐滿倉走了上來,也不好打招呼,返回磨房后卻發(fā)現(xiàn)多了一袋糧食,以為是后山的人放的,就背到巖窩藏了起來,準(zhǔn)備半夜時去磨。她說:“我反正不怕,不是有意偷龐家的!”話一說完,又挨了隊長一耳光,說:“要斗爭你!”最后在一些人的勸說下才作罷,斗爭會不開了,但牛得交給龐滿倉婆娘放。

放幾個月牛后,龐滿倉家卻出了一件大事??吹降乩锏那f稼已收割完畢,龐滿倉婆娘就把牛趕到田野,自己帶著四個大小不一的娃娃到山上挖山蘿卜。

山蘿卜都長在向陽巖坡上的淺荒叢中,一根黑黃色的細(xì)藤線一樣牽在草莖或者灌木枝上,是白巖隊的糧食補(bǔ)充物。一個女人帶著孩子移動在黃色的叢林中,像黑色的省略號,他們找半天才挖出半背篼。那婆娘說:“再找一個就回去?!庇终疫^一會兒,最機(jī)靈的那個娃娃突然驚叫起來,她抬頭朝聲音望去,只見一個黑影像柴疙瘩一樣翻滾著飛下了巖坡,嚇得立即追趕下去。到達(dá)巖坡下,娃娃已栽在兩塊石頭中間,頭上流著血,趕緊喊來龐滿倉背回屋里,找赤腳醫(yī)生上了藥。我也趕去探視,到他家時已有許多人,娃娃躺在龐滿倉的懷里,昏迷著,像沒有什么事的樣子。龐滿倉婆娘卻不停地說:“只怪我還讓娃找,他找到了一個大的,夾在巖縫中間,挖不出來,便使勁扯,沒想到連人一起扯翻了,到巖坡下手里還抱著那根山蘿卜……”說完又哭。

到夜晚,人陸續(xù)散去,我和幫閑也打算離開,那娃娃卻突然睜開眼睛,看了看四周說:“我餓,想吃白米飯!”他娘聽到后驚喜起來,一邊哭一邊說:“這就給你煮!”跑到柜子前把頭鉆到里面掃了半天,才找到半碗米,端到娃前邊說:“看,還有米!”話才說完,那娃娃已在看了一眼碗里的米后,微笑著閉上了眼睛,臉上呈現(xiàn)出滿足的神情。

哭聲隨即劃破了白巖隊的夜空,幽靈一樣亂竄在冬日的風(fēng)里,弄得我的心酸酸的,也想到哪里找一棵白樺樹抱著哭一場。第二天,隊里人不約而同地到龐滿倉家里,采用巖葬的方式,幫他們把那娃娃黃皮寡瘦的尸體放進(jìn)巖洞時,他娘站在洞前,輕輕唱著一首兒歌:“小寒過了是大寒/殺只肥豬過新年/金裹銀兒香噴噴/我吃金來兒吃銀……”唱完,又在她娃的手里放了一把米。

過了不久,毛香她媽也就是老地主婆也死了,我聽到后覺得很正常,到門前看了一眼,對毛香說一句“她解脫了,你還得活”后便轉(zhuǎn)身離去,找到方菲到青岡林中耙回一背木葉子。

一老一少的離去,并未造成長久的影響,春節(jié)過到初六,胡隊長即喊大家出工,活路是到山里背肥土,我當(dāng)然不去,守著保管室過日子。耕地開始時,胡隊長走進(jìn)來說:“明天去把牛面磨了,要看緊,不能讓人偷吃?!蔽冶WC說:“行!”

第二天,我與胡隊長安排的三個人一起背著三百斤糧食到麻房磨完牛面,背回保管室放在柜子里,每天用三十斤給兩頭耕牛做面砣砣。到第六天時,幫閑和另外幾個耕地的人找到我,說:“快耕完了,弄點出去燒饃饃吃?!币娢也豢?,他們就講好吃的東西給我聽,特別強(qiáng)調(diào)味道如何鮮美,說得我口水不斷流出來。心想,一天弄幾斤也看不出來,比牛還累,卻吃得不如牛好,是說不過去的。便說:“好吧,都不準(zhǔn)說出去!”

隨即,我秤出二十斤牛面,由幫閑藏在背篼里,上面放上牛草,背到野外一座破房基里。收工后,我們一起溜到那里,燒成饃饃,與從家中帶出的老鹽菜一起吃,把日子過得像神仙一樣。到耕地的最后一天,我懸著的心才放下來,心想不會被發(fā)現(xiàn)了,就輕松走進(jìn)保管室,吹著口哨做著雜事,做完事看時間還早,又躺在玉米殼殼上睡覺,一入睡便做起夢來。夢中,我走在學(xué)校外邊的田埂上,小麥的清香散發(fā)出來,我邊走邊趁無人時摘一吊麥子,拿在手里揉搓,把麥粒丟進(jìn)嘴里,清爽的味道擴(kuò)散開,讓人滿身舒坦。走到地邊,卻不留神摔到一個坑里,半天爬不起來,正著急,一個人走過來大聲說:“苦瓜藤,起來,起來……”

我一用勁,驚醒過來一看,胡隊長正站在面前,還未等我坐起來,就罵道:“你干的好事,把牛都餓倒了!”我說:“怎么可能?”他說:“還不承認(rèn),他們都認(rèn)了,看怎么斗爭你!”說話間,許多人已走過來,接話說:“就該斗!”

事情最早是幫閑引發(fā)的,他在早上因沒事,走到胡隊長面前,像是顯示吃飽了肚子,在他面前打出幾個飽嗝。胡隊長聽得真切,一聞,就聞到了燒饃饃的味道,開始產(chǎn)生懷疑,但并沒有理會。到下午時,一只耕牛承受不住繁重的勞動,趴在地上再也不肯起來,胡隊長一見,叫人去喊來赤腳醫(yī)生,檢查后說是牛身體虛弱。胡整便開始追究責(zé)任,幾下就得出了牛未吃好的結(jié)論,問:“牛面都是測算過的,剛好能保證牛的力氣,怎么會呢?”找來民兵一嚇,幫閑就承認(rèn)了偷吃牛面的事。

斗爭會在玉米種完后進(jìn)行,我是首犯,站在中間,兩邊是幫閑和其他三人,坦白書由我代表他們寫和讀,胡隊長宣布斗爭開始,又帶頭呼完口號后,我坦白說:“偉人號召我們,要發(fā)揚(yáng)老黃牛精神,發(fā)生這樣的事,是我們的階級感情出了問題,牛是最老實的動物,又不會說話,還是學(xué)習(xí)的對象。它不耕地,那誰來耕呢!得由人拉,讓人餓著也不該讓牛餓著。而我的行為正好相反,是讓牛餓著而讓人沒有餓著,你們想,如果牛餓死了,不是等于在社會主義墻腳上挖出一個大洞……”話音剛落,下面已響起口號:“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不吃二遍苦,不受二遍罪——”

過后,我當(dāng)然不能再當(dāng)保管員,交鑰匙時,我說:“讓我去找副業(yè)吧,每年多交三百塊!”胡隊長神了一會兒,不說話,我又補(bǔ)充說:“再單獨向你交一百塊!”得到同意后,我第二天一早就出發(fā),在麻布口袋里裝著一床被子和一塊燒饃饃,走向了山外。

我到學(xué)校里的一張空床上睡了一晚,天明時正不知去什么地方,一個同學(xué)說:“我爹在伐木場當(dāng)場長,你去找他,說是我的同學(xué)就行,他定會要你的!”說完又寫了一張紙條。我收起來,說:“好吧!”起身就走,用一天時間走到一條溝口后,爬上一輛拖拉機(jī)。到了森林中的伐木場,我找到場長,把作文本寫的紙條遞過去。他看后說:“是我的娃寫的!”又問:“你叫苦瓜藤,很形象的名字,為啥不讀書?”我說:“吃不飽!”他說:“那就在伙食堂,你識字,當(dāng)事務(wù)長!”我說:“伯,聽你的。”

當(dāng)了事務(wù)長后,我住在小工棚里,和兩個炊事員同宿,木板搭的床靠在里邊,屬通鋪,我們并排而睡,床前是一張釘子釘?shù)哪咀雷雍鸵桓L板凳,比伐木工的條件要好許多。我外出時已是四月,到年底結(jié)算工錢,領(lǐng)到了一千二百元。算了半天,除去要交的,還剩下下二百,一下子就感到自己成了富有的人。心想,難怪三春男人連婆娘和白窮歡的事也不在乎,要跑到外面找副業(yè)。

回去過年時,我先買一套新衣服自己穿上,到學(xué)校給那位同學(xué)二十元錢,為家里買了許多過年貨,為方菲買一條圍巾,還特意買了一條紅芙蓉香煙?;厝r已有衣錦還鄉(xiāng)的感覺。

日子既有規(guī)律又雜亂無章,并在保持著某種平衡的狀態(tài)中過著,離開學(xué)校九年后,我已二十二歲,準(zhǔn)備在冬天結(jié)婚,對象當(dāng)然是方菲了。

才到冬月,我就找到場長說:“請兩月假,我要回去結(jié)婚?!彼f:“太長了點,月底走吧!”我說:“行!”做完一年結(jié)算后,我在冬月底回到白巖隊,開始做結(jié)婚準(zhǔn)備。

我走到隊里的木匠那里說:“幫我做幾天工,裝個房間和做一張床!”他說:“可以,但你得給工錢還管飯!”我說:“就這樣定了!”說話時像個男子漢。外出伐木幾年,已積聚了二千元,算是很富裕了。從木匠家出來,我又去隊長家,把給他的任務(wù)交了,說:“木匠要給我做工,請幾天假!”他看了一下手中的錢,說:“一定要請我喝喜酒!”我說:“當(dāng)然,還得你主持婚禮才行!”離開回到屋里,即開始規(guī)劃。不久,就在屋里隔出了一間新房,在新房里安放了一張新床,木材用的是松木,松香飄散起來,直入心里,激動得我暈呼呼的。

我請幫閑一起到縣城的商業(yè)局門市買回一床大紅被子、大花毯子和枕巾、手帕,為方菲扯了幾丈布、又去公社開出條子,到供銷社買了酒、煙、帶皮、粉條、糖果。一人背一背回到家里后,一算人數(shù),才感到問題很嚴(yán)重,最需要的豬肉沒法解決,又根本買不到,喂的豬只有一百多斤,賣一半后剛好還差一半?!霸趺崔k呢?”我想來想去也沒有辦法,失眠半夜,天亮后走出去時恰好遇到毛香,她見我就說:“小兄弟,要結(jié)婚了,怎么還沒精打彩的?”我說:“肉不夠,還差一半?!彼宦?,想了一下說:“聽說死豬不用交半邊給供銷社!”我心一驚,說了句“哦”就轉(zhuǎn)身回去。

回去后老想著毛香說的那句話,我找到方菲,把她拉到一個墻腳后,悄悄說:“把豬弄死就不賣肉了?!彼o張地問:“行嗎?”我說:“行,但必須保密!”又商量了一會兒辦法,我才回到屋里,想半天人選后,才請來保管員幫忙。聽我把想法說完,他說:“苦瓜藤,不準(zhǔn)害我,我現(xiàn)在是壞分子,要干你自己干!”我說:“你已經(jīng)知道,除了去揭發(fā)我,被發(fā)現(xiàn)后還是有知情不報的罪?!彼裣骂^痛苦了許久,才說:“揭發(fā)的事我做不出來,幫你吧!”

晚飯時,我和他提前喝了半斤婚酒,坐至半夜,起來走到豬圈里,那豬認(rèn)為是去給它喂吃的,見到我就哼哧著靠過來,親我的腿肚子。保管員說:“快給它喂?!蔽壹窗岩慌璋橛性S多花椒粉的面湯遞給它,心疼地說:“快吃,對不起你了?!钡人酝贽D(zhuǎn)過幾圈,開始哈氣并已發(fā)不出聲時,我說:“你動手吧,我不忍心?!北9軉T即跨前一步,舉起藏在身后的一把鐵錘朝豬的頭上打去,一連三下,豬不動了,嘴角流出血,但眼里也流出了淚。我說:“行了,下手這么重?!毙睦锼嵬吹脜柡Γ铧c哭出來。

第二天一早,我即向隊長報告,說豬得爆病死了,請出個證明,他一聽說:“日怪,偏在你要結(jié)婚時死!”和我走到圈里,看了半天也不說話,等到背著手走出去時才說:“死就死了,又不是人,你自己開個證明吧,我蓋章!”我及時行動,寫了這樣的證明:

證明

公社革委會:

茲有白巖隊社員苦瓜藤同志所喂養(yǎng)年豬一頭,重百余斤,于X年X月X日夜不幸得暴病身亡,按規(guī)定可以不交售豬肉。

特此證明,并致以革命的敬禮!

白巖隊

X年X月X日

拿到胡隊長那里蓋好章,請幫閑送到公社,我即請人幫忙把豬放了血,用開水燙去毛,按需要放在一只大木盆中,結(jié)婚的日子也到了。

婚禮很簡樸,在曬壩上舉行,不同的是我和方菲都穿上了新衣服,舉行時陽光很好,照在山野,暖洋洋的,儀式由胡隊長主持。我們站在人群前面,對著石墻上掛的領(lǐng)袖像,他說:“吃水不忘挖井人,幸福不忘毛主席,要憶苦思甜,全心全意干革命,多生革命事業(yè)接班人……”我想,幸虧自己生活在當(dāng)下,確實幸福,要在舊社會,又哪里能結(jié)婚呢!可能正在做牛做馬,掙扎在火坑中。正想著,胡隊長又喊:“大家和新郎新娘一起向紅太陽鞠躬——再鞠躬——三鞠躬——”然后又讓我們向父母、長輩鞠躬。

儀式完成后,他又宣布:“保管員和毛香也在今天成為一家,婚禮就不舉行了,都是過來人,一個壞分子,一個地主子女,也算門當(dāng)戶對、臭味相投嘛……”

隨后,我請大家到家里吃喜宴,全隊人老少都去,人們聚集在門前的一塊平整的地里后,又分別圍坐在十來張桌子前,吃肉喝酒。桌上菜很豐富,有回鍋肉、粉絲肉、大肉墩、蘿卜煮心肺、洋芋燒排骨、蕎面花羔、粉蒸五花肉、芹菜肉絲、海帶肉片等。每個菜都要和肉相關(guān),還破天荒全部供應(yīng)了白米飯,弄得人人心滿意足,都說婚禮是白巖隊有史以來辦得最好的……

又一個春節(jié),我把一些人請到家里吃飯,大家坐在一張大桌子前,有胡整、保管員、毛香、幫閑、龐滿倉等,白窮歡已不在人世,他在一次到供銷社為隊里買鹽巴時,在路上遇到山體塌方,被滾滾而下的亂石砸中,永遠(yuǎn)地休息了。我說:“來,日子好過了,多喝幾杯!”便舉杯敬酒。

一個時辰下來,都已帶著酒意,面對滿桌豐盛的菜肴,話題又轉(zhuǎn)移到了龐滿倉為挖山蘿卜摔死的娃娃,我們的情緒便隨之激動起來,一桌人再也沒有吃菜喝酒的興致,只在沉湎中坐在,臉上全是滾落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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