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淑瑤
我的天還沒亮,閉著眼睛聽見一個打開鐵窗的聲音。想必是晴天,老太太出來曬衣服了。起床開啟大門,看見大批的衣物曬到門口來,特別是單薄的內(nèi)衣褲像紙燈籠給點亮,頓時有日上三竿浪費光陰的感覺。在市區(qū)里陽光能夠斜斜地照到陽臺一角就算是幸福的了,何況是有個場地能讓衣物完全曝曬做日光浴。從衣服的款式看來,這家人三代同堂,曬衣是老太太和老先生的事,年紀(jì)大的人懷念日曬的日子也知道日曬的好處,但一開始也許只是因為心理不平衡。
我的老房子位在小斜坡上,前面是一排五層樓的公寓,前年他們剛搬來時老先生即悄悄來我家門口探視過,我出門時被木然站立的一個人嚇了一大跳,他快快說了句加蓋還用水泥!指的是他隔壁的鄰居。
一般人在屋頂加蓋,但這戶人家是在一樓后面加蓋的違章上面撐起一座平臺鋼架,將屋子蓋在鋼架上,再從二樓房屋開一扇后門通往這新開辟出來的空間。十多坪的空間,一半作起居室,冷氣機(jī)抽油煙機(jī)俱備;一半作庭院,院子筑欄桿甚至鋪磁磚;屋檐下面還能擺洗衣機(jī)晾衣服。一定有人會去檢舉的!整排公寓的住戶從后陽臺上俯瞰下來,大概都會和我一樣這么想吧。建管處的人姍姍來遲,按的是我家的門鈴,此一建筑物幾乎蓋到我們的圍墻邊,從我家拍照最一目了然了。中年的違建屋主在院子里說他不擔(dān)心,他有后臺。此話不假,一年過去了,他的杰作依然屹立不搖。
這事就這樣不了了之。老先生每次出來到陽臺總是側(cè)著臉皺著眉頭,他不知道想做什么。他把兩條麻繩綁在鐵窗上,一條纏住我家門口的楊桃樹,一條結(jié)著違建屋的欄桿,好像一座碼頭系住兩艘小船,兩條繩索之間又牽連三條塑膠鏈子。直到衣服掛上來,才明白他采取了一個純樸的方式,也充分利用了空間。
身材消瘦的先生想出這個點子,妻子的體重畢竟更輕,大多是她一個人出來曬衣。她把衣服先用衣架架好擱在窗臺上,推開窗門,雙手撐著身體攀坐上窗臺,然后抓住鐵窗,輕悄悄地伸出腳丫子;人雖遲暮,動作卻像個逃家的女孩,自陰暗逃向光明去。
為了運送衣服到無遮蔽的天空下,她躡手躡腳來回行走于傾斜十五度的波浪遮雨棚上,發(fā)出顫巍巍的聲響。剛開始覺得這幅曬衣的景象好玩新奇,幾次下來發(fā)現(xiàn)這成了固定的曬衣場,就有點不高興了。綠樹穿衣苔墻披褲,自己的圖畫被人任意加了幾筆,但是它既不是違建也沒有侵犯到我的地盤,毫無理由告狀。香港樓高屋小,盛行一種“三支香”式的插桶式曬衫竹,家家戶戶自陽臺上伸出兩倍于人高的竹竿,竹竿傾斜十五度角,有向生活致敬的意味。道路尤其狹窄,竿子都伸到馬路上空來了,織布漫天飄揚(yáng),形成一種特殊的景致。我第一次去香港就覺得很特別,挺可愛也挺危險的。日前看見一則香港婦女收衫不慎墜樓的新聞,因此更怕她分心摔下去,看見她出來曬衣收衫只得悄悄回避。
這么喜愛曬衣,我應(yīng)該可以理解。日薰衣香會使人上癮,烘干機(jī)能烘出體溫般的溫度,卻無法產(chǎn)生日照過的香氣,那是一種干燥而略微刺鼻的塵埃味,安定的氛圍。“好天要存雨來糧”,想要收集更多的陽光,必須勤快洗滌,看她三天一小洗五天一大洗,滿懷欣喜地抱出來曬太陽。有時還戴頂寬邊草帽,并在遮雨棚上備妥海灘鞋。除了日常的衣著,家的內(nèi)里也翻出來,床單、被單、椅套、枕頭套都掏空掛起;棉被、枕頭、草席、孩童的布偶絨毛娃娃傾巢而出攤在遮雨棚上,真有點傾家蕩產(chǎn)的模樣。民以衣為天,衣服還是主角,衣柜里的衣服輪流出來放風(fēng),一年四季,衣服實在太多,需要定個主題才好發(fā)落。前天曬掉短裙,今天專曬襯衫;這一線都掛西裝褲,那一線全吊毛衣。每逢風(fēng)和日麗,一部部纜車熱熱鬧鬧吊滿游樂園上空。
曝曬衣服在鄉(xiāng)下也不多見了,就好像肩膀上搭著一片夕陽余暉的黑色外套也不多見了。小時候到處是曬在圍墻上的衣物,粗魯人穿的粗俗衫,蔽體也蔽墻,連竹竿也不穿,濕答答地直接往墻頭上甩。灼身的烈日把衣服曬得又僵又駝,好比魚干菜干,太陽光漿過的衣服是衣干。尤其是曬在凹凸不平的珊瑚礁硓??石墻上,衣服被印得坑坑巴巴扭扭捏捏,穿到身上才會慢慢服從。第一次回澎湖老家看新加蓋的二樓就好失望,竟然沒有通往屋頂?shù)臉翘?,而是隔了一塊半榻榻米大的空間作曬衣間,頂上開一個小天窗,旁邊擱把讓你上去開天窗的梯子。太陽大好的時候,雖然暖烘烘的,也只像間溫室、烘衣間罷了,不能和陽光有肌膚之親。
熱帶的馬來西亞總不乏燦爛的陽光,每天洗衣曬衣,每天都有新出爐的衣裳穿。但是有一年我在馬來西亞,早上洗衣曬衣,到了傍晚還不見負(fù)責(zé)收衣服的侄女將衣服收進(jìn)來,她說衣服還沒有干,我不相信,嚷嚷著怎么可能又沒下雨。后來看了報紙才知道原來是印尼森林大火造成烏云蔽日空氣污染,連帶衣服也曬不干,他們叫做“霾害”。我的大驚小怪害她被媽媽罵了一頓,霾害!
日出而曬日落而息,偶爾不見老太太把衣服掛出來,陽光不再五顏六色,不再手舞足蹈,幾條曬衣繩空蕩蕩的像沒有音符的五線譜。違建的人家也跟著拉出繩子來曬衣,但和老太太的如履薄冰比起來,顯得太平常。不知道什么時候起我像患了陽光癥候群,看見陽光就心慌手忙腳亂,陽光越亮麗越慌亂,出外游玩不是時??尚校盐贞柟鈺駮褚路偪梢?,尤其是在一個有院子的住所,好像不去挖點東西出來曬就枉費了陽光,對不起自己。然而見了陽光才去洗衣就有點遲了,有時興沖沖,陽光一下子又不見蹤影;有時灰灰的不是曬衣天,隔一會兒竟出大太陽。真要好好不是急就章地去曬一場衣服,一上午寶貴時光轉(zhuǎn)眼溜走。
老太太曬衣又提升到另一個境界,明明是陰天也要把衣服掛出來,就算招不到陽光,讓衣服出來活動活動也好。不要被太陽騙了,有幾次我眼看著衣服被雨淋濕都不是烏陰天,而是艷陽的晴天。我喜歡看衣服在太陽底下染色,也喜歡看夜晚整排公寓一格鐵窗一盞燈就有一個女人持根曬衣竿一上一下地(像揭竿而起)將衣服高高掛起,好像是籠中小鳥一片一片地晾她的羽毛,她暫時是不能飛了。
(選自2003年5月27日《中國時報·人間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