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fēng)
午夜,我去后廊收衣。
如同農(nóng)人收他的稻子,如同漁人收他的網(wǎng),我收衣服的時(shí)候,也是喜悅的。衣服溢出日曬后干爽的清香,使我覺得,明天,或后天,會有一個(gè)爽凈的我,被填入這些爽凈的衣衫中。
忽然,我看到西鄰高約十五米的整面墻壁上有一幅畫。不,不是畫,是一幅投影。我不禁乍舌,真是一幅大立軸?。?/p>
大畫,我是看過的,大千先生畫荷,用全開的大紙并排連作,恍如一片云夢大澤。我也曾在美國德州,看過一幅號稱世界最大的畫。看的時(shí)候不免好笑,論畫,怎能以大小夸口?德州人也許有點(diǎn)奇怪的文化自卑感,所以動不動就要強(qiáng)調(diào)自己的大。那幅畫自成一間收藏館,進(jìn)去看的人買了票,坐下,像看電影一樣,等著解說員來把大畫一處處打上照燈,慢慢講給你聽。
西方繪畫一般言之多半作扁形分割,中國古人因?yàn)橄囟杂幸徽娴膲θ飚?,因而可以掛長長的立軸。我看的德州那幅大畫便是扁形的,但此刻,投射在我西鄰墻上的畫卻是一幅立軸,高達(dá)十五米的立軸。
我四下望了望,明白這幅投影畫是怎么造成的了。原來我的東鄰最近大興土木,為自己在后院造了一片景致。他鋪了一片白色鵝卵石地面,種上一排翠竹,晚上,還開了強(qiáng)光投射燈,經(jīng)燈一照,那些翠竹便把自己“影印”到那面大墻上了。
我為這意外的美麗畫面而驚喜呆立,手里還抱著由于白晝的恩賜而曬干的衣服,眼中卻望著深夜燈光所幻化的奇景。
這東鄰其實(shí)和我隔著一條巷子,我們彼此并不貼鄰,只是他們那棟樓的后院接著我們這棟的后院。三個(gè)月前他家開始施工,工程的聲音成天如雷貫耳,住這種公寓房子真是“休戚與共”,電鋸電鉆的聲音竟像牙醫(yī)在我牙床上動工,想不頭痛也難。三個(gè)月過去,我這做鄰居的倒也得到一分意外的獎品,就是有了一排翠生生的綠竹可以看。白天看不算,晚上還開了燈供你看,我想,這大概算是我忍受噪音的補(bǔ)償吧。
我絕少午夜收衣服,所以從來沒有看到這種娟娟竹影投映大壁的景致,今晚得見,也算奇緣一場。
古代有一女子,曾在夜晚描畫窗紙上的竹影,我想那該算是寫實(shí)主義的筆法。我看到的這一幅卻不同,這一幅是把三米高的竹子,借著斜照的燈光擴(kuò)大到十五米,充滿浪漫主義荒渺夸大的美感。
此刻,頭上是臺北上空有限的沒有被光害完全掐死的星光,身旁又有奇誕如神話的竹影,我忽然充滿感謝。想我半生的好事好像都是如此發(fā)生的:東鄰種了一叢竹,西鄰造了一堵壁,我卻是站在中間運(yùn)氣特別好的那一位,我看見了西園修竹投向東家壁面的奇景。
對,所有的好事全都如此發(fā)生,例如有人寫了《紅樓夢》,有人印了《紅樓夢》,有人研究了紅學(xué),而我站在中間,左顧右盼,大快之余不免叫人來一起來瞧瞧,就這樣,竟可以被稱作教授。又例如上帝造了好山好水,工人又鋪了好橋好路,我來到這大塊文章之前,喟然一嘆,竟因而被人稱為作家……
東鄰種竹,但他看到的是落地窗外的竹,而未必見竹影。西鄰有壁,但他們生活在壁內(nèi),當(dāng)然也見不到壁上竹影。我既無竹也無壁,卻是奇景的目擊者和見證人。
是啊,我想,世上所有的好事都是如此發(fā)生的……
(選自臺灣九歌出版社有限公司《這杯咖啡的溫度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