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鵬
赤裸
陳鵬
我們約好在恒力游泳館見面。知道恒力游泳館嗎?北京路走到頭就是。114報號聽上去像“亨利游泳館”。我們都叫它“亨利”——玫瑰色的鋼混建筑,門臉雪白,“亨利”的名頭再合適不過。
除了海埂紅塔(注1),我和馬輝最愛“亨利”。
我早到十分鐘,大廳空蕩蕩的。夜里八點場沒什么人,你能想象一個猛子扎下去,整個池子就我們倆,一人霸占三條泳道有多暢快。服務(wù)臺的姑娘為我端來熱水。門外夜色溫柔,樓房、云彩和銀樺樹安安靜靜。身后隱約傳來水聲,看來今晚不單我和馬輝。他不會遲到的,這是我們從小在一支少年足球隊里養(yǎng)成的習(xí)慣。姑娘為我打開電視,找一圈也沒發(fā)現(xiàn)明天凌晨歐冠半決賽的消息——皇馬對陣拜仁吶!我熱愛的皇馬。天更黑了。臺階微微發(fā)亮。沒有一個人。
八點二十,馬輝打來電話。
“到了?”我說。
“剛出來。”
“我操?!?/p>
馬輝說,馬三突然來電,說他就在昆明,讓馬輝和小莉準備兩萬塊現(xiàn)金,明早交給他。他呢,拿了錢就回祿勸,再不來煩他。兩萬,少一分都不行。
“馬三?”
“忘啦?讓我兒子落戶的馬三。祿勸縣大邵村老光棍。”
“不說好的五千?”
“錢給了,酒喝了,哪個曉得狗日的突然反悔?說不給兩萬,他就檢舉揭發(fā)?!?/p>
“你咋打算?”
“到了再說?!?/p>
你能想象今夜的世紀大戰(zhàn)有多精彩——本賽季的皇馬相當好,除了C羅,迪瑪利亞、本澤馬、拉莫斯都沒得說;拜仁被瓜迪奧拉弄壞了,巴薩奶油般的打法一點也不適合鐵血拜仁。這意味著上賽季天下無敵的拜仁未必能闖過半決賽。但馬輝這個拜仁死忠警告我說,拜仁慕尼黑有的是辦法收拾皇家馬德里,我們就等著殉葬吧。
誰也說服不了誰。我們從小熱愛阿根廷,無條件熱愛馬拉多納,支持潘帕斯藍白騎兵軍,偏偏對歐戰(zhàn)發(fā)生分歧;大概,我曾遠離足球兩三年,支持的球隊也太老派(那些年的故事我將寫入今后的小說);馬輝卻從未間斷,這些年越來越愛拜仁,整天念叨羅本羅本,我看荷蘭小光頭擠掉他心中緊跟老馬的二號神人齊達內(nèi),也就時間問題。
他差不多八點五十才跑上臺階。
上服務(wù)臺領(lǐng)手牌、換拖鞋。更衣室衣物箱緊挨著,我們脫個精光,在不足半米的空間直面對方裸體。馬輝的肚腩有西瓜那么大了,老二來回晃蕩;羅圈腿的幅度似有緩和,增多的肥肉填補了一部分彎曲。小時候他的羅圈腿就相當明顯,跑起來飛快,也比大多數(shù)人能控球。那時候我做夢都希望我的兩腿也長成馬輝這樣,比他彎些,再彎些就更棒啦,率領(lǐng)中國隊拿下世界杯還不指日可待?
“操,又雞巴胖了。”
“雞巴胖了?”
“你他媽雞巴才胖了?!?/p>
我們哈哈傻笑。
“還好,沒長油肚?!蔽艺f。
“瘦啦。被老婆孩子折磨慘了?”他說。
“被折磨的是你?!?/p>
“狗日的馬三,我想一刀宰了他?!?/p>
套上泳褲、泳帽往里走,穿過消毒池,進入游泳館。50×20的淡藍空間果然就我們倆。先前我在外面聽到的嘩嘩聲如同幻覺,沒準某個游泳者悄悄走掉了。
“非要兩萬?”
“兩萬。”
“有這次還有下次。”
“我也這么想?!?/p>
我盯著水面,你能聞到淡淡的腥味?!昂嗬笔侨ッ髯顭o可挑剔的游泳館,很多年前就舉辦過亞洲游泳錦標賽吶。平均水深達2.3米。
“今晚皇馬拿下拜仁?!?/p>
“做夢!”
“我贏了咋整?”
“紅河雞腳王,波羅村豬蹄,隨便?!?/p>
“老云紡狗肉?”
“行?!?/p>
“先來800?”
“行。”
我們站上跳臺,喊一,二,三,同時躍下。微涼的水沖撞并切割身體的瞬間仿佛墜入汪洋。暫時性的冰冷幾秒鐘就過去了,你很快就能適應(yīng);水纏住你,浪花飛濺;耳朵里全是嘩嘩聲,響亮,透徹,猶如地心律動——能和足球媲美一二的,唯有游泳。我們以差不多的速度一氣四個來回,200米,離800米還早,可你突然覺得自己老了,再也沒辦法一次完成它。我們呼呼喘著,在窄窄的泳池邊緣站住,俯視水面;齊胸的水像軍隊一樣蠢動,類似共鳴的暖濕氣流經(jīng)池頂穹窿反彈回來,像蜂鳥貼著耳朵低鳴。這感覺太棒了,你好像飄在太空,俯瞰地球。
“她的主意——小莉的主意?!?/p>
“她的?”
“哪有更好的辦法?”馬輝深呼吸,泳鏡銀光閃閃。還好,胸肌還沒萎縮,還沒變成肥膘。
我沒吭聲。是啊,哪有。
“你想,超生20萬。我操。夠我全家移民美國了。”
“沒打證也算超生?”
“我姑娘給了前妻,她兒子跟了前夫。你說算不算?”
“你和小莉,哪時候辦?”
“湊合過吧?!彼麚u搖頭,“幸虧沒辦,不然,兒子莫想落戶?!?/p>
“也姓馬,真巧?!?/p>
“真他媽巧。大邵村一半人姓馬。那天,我和小莉跑去找他。他住一座土基房,家里亂得不像話。他拎著酒瓶,歪靠著墻,泥巴蹭一脖子。我說馬大哥,我給你五千。他喝口酒,說好,好,給我買酒喝?小莉說,嗯,給你買酒喝。兒子跟你姓,算我們兩個生的。馬三說,婚都沒結(jié),生個雞巴。小莉說,對啊,和我結(jié)婚的是他——她拉著我的手——我和你沒結(jié)婚,才不罰款嘛?!?/p>
這件事,馬輝從沒認真講過。
“未婚生育也要罰?”
“五千。五千,二十萬,你選哪個?”他望著我。都戴著泳鏡,我們無法看見對方的眼睛。“后來,馬三繼續(xù)喝酒,說兄弟你也來一口?我們村口小賣部,老徐家的包谷酒,好喝得要命。我接過酒瓶,灌一大口。我喝他酒,他一定高興。他說兄弟,你讓你女人生個兒子跟我姓,不虧?我說,不虧。他說,讓你兒子叫我聲爹,不虧?我沒說話。他又笑了,嘴巴空蕩蕩的,牙差不多掉光了。他看起來像只破麻袋。你說,虧不虧?他笑得像條狗,身體亂晃,腦袋砰砰砸墻。你說,我聽你說。我想了想,搖搖頭。搖頭哪樣意思?他放下酒瓶,站起來,滿嘴酒臭噴我臉上。奇怪的是,你想揍他,卻沒得膽子。你好像被嚇住了。要真動起手來,我怕他?笑話??赡阏f不清你為哪樣害怕。我操,他滿嘴酒臭噴我臉上我居然嚇得發(fā)抖。你說,你兒子要是叫我一聲爹,你虧還是不虧?我還是搖搖頭。他哈哈大笑,望著小莉,你看見你男人了?看見了?小莉站著,一動不動。馬三噗通坐下來,重新靠著土基墻?!?/p>
馬輝深呼吸,水波輕輕拍打兩臂。
“然后,小莉掏出那沓錢。五千,一分不少,遞過去說,你給我寫個字據(jù)吧。馬三又笑了,說咋寫?說我收了你們的錢,心甘情愿做你兒子的爹?還是你兒子心甘情愿叫我聲爹?小莉說,你就寫,今收到王小莉、馬輝夫婦五千元整,其兒子落我祿勸大邵村馬三的戶口,絕不反悔。簽名,馬三。就這種寫?就這種寫。我操,馬三翻著白眼,狠狠打個酒嗝。滿屋子酒氣,你劃根火柴就能燒起來。我操,他說。我大字不識一個。我就是個文盲。文盲。他咧著嘴巴大笑。我看看小莉,她也看看我。我們退到院子里。馬三還在笑。小莉掏出紙筆,寫了上面那句話。我們走進去,小莉掏出印泥,讓馬三按一下,再往紙上按。馬三瞇著眼睛,說你們逗老憨?我還沒同意,你們就要我按手印?小莉說明明講好的嘛。錢你也拿啦——她指著他懷里的五千塊錢,狗日的正一張張數(shù)錢——你就按個手印。按一下,就行了。馬三站起來,上下打量小莉,說你兒子要叫我爹,是吧?是。那你,叫我三聲老公,我就按。我說你他媽的——馬三把錢遞過來,隨便。隨你們大小便。不干算逑?!?/p>
馬輝抹一把臉。28℃溫水圍住我們。紅白色浮標繃得筆直,射向?qū)Π丁?/p>
“事情僵住了。我看看小莉,小莉看看我。小莉一聲長嘆,眼淚嘩嘩下來了。我低下頭,轉(zhuǎn)身走出來。再進去的時候,哭的人是馬三。他兩手捧著臉,酒瓶子倒在地上,酒流了一地。一房子酒味能把你熏死。我看見字據(jù)上的紅手印了,五千塊還在他懷里抱著。我拽上小莉往外走。村里幾條黃狗追著我們叫。我們上了車,開回昆明。一路上,都不講話?!?/p>
“馬三為哪樣哭?”
“我問小莉,馬三為哪樣哭?”他嘆口氣。“他這輩子,沒有一個女人叫他老公。何況,一連叫了三次?!?/p>
誰料到馬三突然反悔?
“有人支招吧?一個醉鬼,還是個文盲——”
“我好話歹話全說了,說著說著,狗日的好像拎著酒瓶,抱著電話就躺地上了。我聽見鼾聲,打雷一樣?!?/p>
“小莉咋說?”
“還能咋說?!?/p>
“馬三真在昆明?”
他搖搖頭。
“算啦,只給五千。”我說,“最后五千?!?/p>
“約上球隊兄弟,下祿勸收拾他?”
“強龍斗不過地頭蛇。再為你兒子出點血。沒下次了?!?/p>
“聽你的?!?/p>
馬輝深呼吸,一頭扎入水中,我跟上去。最后600米累得夠嗆,我們歇了很久。之后約戰(zhàn)50米蛙泳,我以微弱優(yōu)勢勝出;他不服,再戰(zhàn)一局,他勝了,像個孩子一樣大叫大喊。決勝局相當刺激,差不多同時觸壁,你無法搞清誰贏誰輸,除非你用上電子計時器。我們耍賴、斗嘴,誰也不服誰,卻再沒氣力來一局了。
“虧你們兩口子想得出來?!?/p>
“虧小莉想得出來?!瘪R輝直接啐泳池里,他摘下泳鏡,眼窩下出現(xiàn)勒痕,看起來像被誰揍了?!澳】磁?,千萬莫小看女人。”
“農(nóng)村戶口?”
“那也是戶口。”
“兒子將來叫馬三一聲爹,不虧?”
“不虧?!?/p>
“小莉叫他三聲老公,不虧?”
“一千聲,一萬聲,都不虧。”
我笑了。
“小莉是個好女人?!?/p>
“她好?”
“當然好?!?/p>
“雜種。我罵她雜種,光知道糟蹋老子錢,現(xiàn)在兒子都出來了你他媽還不省著花?她砸了門就走。我說你他媽有種再也莫回來。她說她一輩子不回來。我說滾,滾滾滾。晚上九點她滾回來了,啃著死貴的哈根達斯,嘩啦掏出奶子塞兒子嘴里,問你說,吃了嗎?賤女人呀。我這輩子沒遇過這么賤的女人?!?/p>
我哈哈大笑。
馬輝使勁搖頭?!芭饲f莫養(yǎng)家里。她會抽你的筋剝你的皮?!?/p>
“我正想把我老婆養(yǎng)家里?!?/p>
“你活膩啦!”
他不止一次念叨這些了。
“你晚上七八點下班回來,家里亂得像豬窩。她四仰八叉躺沙發(fā)上,電視永遠開著。你問她,為哪樣不做飯?她說,累。待家里還累?她說真的很累嘛。晚飯咋整,喝西北風(fēng)?她說她剛要了外賣,四菜一湯。我操,蓋飯不就行了?晚上你還花他媽的一百多塊叫四菜一湯?”
我沒吭聲。
“她相中一只古奇,六千八呀。她帶我去金格專賣店,瞧它的眼神比看她親媽還親?!?/p>
“你買了?”
“傻逼才買。我說六千八吶祖宗,你兒子奶粉尿布咋整?她扭頭就走?!?/p>
水波涌動,我們的影子戳在水里。白熾燈光灑下來,像淡淡的輕煙。六只紅色塑料椅沿墻擺放,間距很大,每只椅子孤零零的。
“我告訴她,算球啦,王小莉,反正沒結(jié)婚,你隨便找個男人,不比我這個開出租的強?我沒錢,沒本事,我除了老二能滿足下你哪都滿足不了你,趁早!你猜她咋說,她說,你想讓你前妻帶著你姑娘殺回來?她要敢進這個家,我一刀砍死她。我笑了。她說有種你試試看,你試試看。我笑得趴在床上。她說馬輝,我當不了家做不了主,哪個也莫想當家作主。哪個女的膽敢進來,我把她砍成肉醬……
“當初就不該讓她進門。睡了就睡了,一腳踢走。我他媽心軟吶。她白天要晚上要,早上還要,真把我干惡心了,干吐了。猴子都會干的事情你不得不干,干不好都不行,她伸出爪子摳你,抓你,哭著喊著要把你弄死,除非你老二上足發(fā)條。”
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這種干法,老猴子也能干出小猴子來——她生個兒子,她就把你攥在手心里啦。趕她走?做夢!”
燈光躺在水面,亨利的夜場真好,讓你想起惠恩的周末野球(注2),紅塔或海埂,遼闊的綠茵場迎接我們,惠恩拿下一個又一個對手,除非遭遇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球隊的兄弟必須每周見一面,否則你會心慌的。
“這個馬三,小莉哪里刨出來的?”
“大邵村就在小莉老家——六樸村下面,緊挨著。親戚的親戚介紹的。狗日的四十六,老光棍一條,天天喝酒。民政局扶貧送他化肥,他當天就賣了,買酒?!?/p>
“操?!?/p>
“那天我們從他家出來,我從后視鏡里見他一路小跑,直奔村口小賣鋪的散裝包谷酒。喝不死的雜種。”
“我操?!?/p>
“五千,最后五千。他要再來……”他扭頭望我,眼神像西站立交橋上孤寂的路燈光。小時候每次挨了教練揍,他就這眼神:凄楚絕望,又恨不能有人拉他一把;藏得很深的自尊心卻時刻提醒他和幫他的人拉開距離。因此,就算我們從小就是要好的兄弟,三十年來也沒法走得更近些。我記得十五歲那年他借我三塊零錢,半年后才還我。我說我早忘了你還個球。他說當然要還,爺們放屁砸坑說話算話。他舒一口長氣,眼里兩盞小燈一下子亮了。
二十六歲那年,我邀他加入惠恩足球隊,司職后腰,沒人比得了他。我-馬輝-段凡組成強大的球隊中軸線。我們每個周末在海埂紅塔撒野,賽后經(jīng)常撇下其他人吃飯喝酒。他當然聊過小莉,我勸他算啦,都奔四了還為這個傷神?他說他后悔呀,除了胸大屁股大,他實在找不到小莉的優(yōu)點——死心塌地算不算?我說人家不嫌棄你個臭開車的就謝天謝地了;人不知足,鬼都害怕。馬輝搖搖頭,說要不是搞出個兒子,要不是搞出個兒子,早讓她收東西滾蛋,能滾多遠滾多遠。我笑了,說不管滾多遠,不也乖乖滾回來?馬輝一聲長嘆:老子的下半輩子,就毀在一個賤女人手里。
我們重新入水,嘩嘩的喧囂來回激蕩。你總能瞥見一個熟悉而陌生的中年男人虛胖的身體激起水花。我們在水中前進,再返回。第四趟,第五趟……少年時代的折返跑是重要的體能訓(xùn)練,你跑呀跑,來來回回,沒完沒了;似乎這種由體能、速度交替進行的運動決定了你,構(gòu)成了你。當你完成100趟甚至更多,你仍懷疑你真的完成了。不你完成不了,明天,明天的明天,新的折返跑又在等你。那時候馬輝有個壞習(xí)慣:每次跑完立即脫下濕透的球衣,亮出黝黑光滑、一根根排骨清晰排列的上半身,要么癱倒,要么靠著水泥看臺,呼呼喘著,一副快死的慘相。當然啦,我的模樣也差不離。
我非常清楚他的身板是怎么被多余的脂肪一步步干掉的。
硬邦邦的小肋骨上下起伏,像幾條餓壞的狗。
我們一點點推進。800米,必須干掉它。你早就習(xí)慣了強加身體的折磨,否則,沒完成的沮喪羞愧將遠遠壓倒完成后的精疲力竭??炖鬯赖母杏X不也挺好的?還能壞到哪去?
半小時后,我們爬出泳池。淋浴,換好衣服。大廳里的姑娘在看國產(chǎn)連續(xù)劇,一個女地下黨把一個日本憲兵撕成兩半。姑娘哈哈大笑,說這都什么狗屎啊。馬輝說狗屎你還看?她說你當狗屎看才有意思呢。我告訴她今晚有歐冠,姑娘笑了,知道知道,我鐵桿粉絲——皇馬必勝。我笑了,說馬輝你看看,遍地皇馬球迷。馬輝滿臉不屑,似乎姑娘只是個打醬油的C羅愛好者,不料她頭頭是道:瓜迪奧拉腦子進水啦,居然把上賽季最猛的馬丁內(nèi)斯按在替補席上;羅貝里雙煞的速度優(yōu)勢也廢了。還是皇馬靠譜,攻守平衡,再說了,C羅剛拿了世界足球先生,見誰滅誰。
“聽見了?”我看著馬輝。
“你懂足球?”他盯著姑娘,“你一個看場子的懂哪樣足球?你踢過球?你認得瓜迪奧拉為哪樣不上馬丁內(nèi)斯?他憑哪樣要上馬丁內(nèi)斯?看點《體壇周報》就懂球了?扯淡?!?/p>
姑娘嚇壞啦,呆呆望著馬輝。我一把拖著他往外走,說你他媽有病啊人家沒招你惹你支持皇馬怎么啦我還支持皇馬呢你跟一個美女撒哪樣氣……我沖姑娘使勁道歉。她搖搖頭,一臉苦笑。
馬輝來到車前才緩過神。他撓撓脖頸,問我去哪,我說老云紡涼拌狗肉啊。他低下頭。行,我請啊,我請。我們各自駕車,一前一后前往老云紡狗肉攤。這個老昆明熟知的宵夜碼頭偏僻荒涼,露天小攤子亂糟糟的,食客沿街落座,密集的燈火濃煙裹住大聲武氣猜拳行令的男人女人;到處是烤狗排的濃香。我們挑地方坐下。真餓了,三兩涼拌六根肋條兩只狗爪還嫌不夠,又要了燒豆腐、烤韭菜、羅非魚。不敢碰酒,悶頭狠吃。
他突然說,他不想回家。
“兒子都搞出來了。好好過日子。”我說。
他一聲不吭。
“你選的,你生的。”
“狗日的?!?/p>
肋條真他媽香。
“皇馬絕對拿下拜仁。就像五年前惠恩拿下佳美。”
馬輝糾正說五年前惠恩并未拿下,所以皇馬也休想拿下。
那真是惠恩十年來的經(jīng)典之戰(zhàn)——兩度領(lǐng)先,佳美兩度扳平,很快3:2反超。最后一分鐘,馬輝左路傳球,我在禁區(qū)內(nèi)接球過掉后衛(wèi)破門。3∶3,惠恩拿走1分,躋身紅塔擂臺賽八強。
“你傳的球。是你傳的球!”
“多牛逼的左腳弧線球。你狗日的舒舒服服,簡直像洗桑拿一樣?!?/p>
“多牛逼的過人,左腳推射死角。”
“關(guān)鍵還是傳球,惠恩史上最佳助攻。”
“操,我同意?!?/p>
“你說球場上我們怕過哪個?你,我,惠恩,怕過哪個?”
“沒哪樣好怕。一個小莉,一個馬三,沒哪樣好怕。”
“我不怕小莉,更不怕馬三。拜仁哪個時候怕過皇馬?”
“亨利的姑娘說得有理,瓜迪奧拉玩砸了。巴薩有梅西有哈維,拜仁沒有,也不需要。拜仁就是拜仁。德意志拜仁?!?/p>
“皇馬呢?C羅永遠長不大,光知道單干蠻干,你他媽的有時候真像他。所以,只要看死C羅——”
“走著瞧?!?/p>
“哪個輸哪個請?!?/p>
“行?!?/p>
“狗排,涼拌,狗爪?!?/p>
“行?!?/p>
他將狗爪啃得干干凈凈。夜深了,老云紡街頭漸漸散場,有人跑到對面嘔吐。嗓門越大,我吃得越歡。
“兒子呢?”
“祿勸六樸,她媽領(lǐng)著,就等落戶呢。我和小莉中間少個娃娃,刀子對斧子?!?/p>
“人家死心塌地。”
“我認認真真告訴她,以你現(xiàn)在的長相,現(xiàn)在的奶子,還能找個有錢的,多好?她還是那句話:你有兒子了還想前妻?馬輝你給我記著,我死也死你床上。唉,她有病吧?你說她是不是有?。俊?/p>
“是有病?!?/p>
馬輝嘿嘿傻笑。
“留兩根?!?/p>
“打包?”
“小莉愛吃?!?/p>
“她吃狗肉?”
“吃!她屬狗,照吃!我吃哪樣,她吃哪樣。你就是弄條狗鞭她也敢吃?!?/p>
“我真要了?!?/p>
馬輝繼續(xù)傻笑,取了快餐盒塑料袋,小心裝好,之后主動結(jié)賬。我們在街口道別。我發(fā)動汽車,望著他薄荷綠的出租車遠遠開走。我擰開收音機,F(xiàn)M102.8正播放新聞,說某某因為欠了某某六百塊錢就把對方大卸八塊,這樣一來,他再也不用還債啦。我搖搖頭。這把年紀,你越過越糊涂。馬輝開得很慢,似乎在等我跟上去。幾分鐘后,他沿環(huán)西橋路口右拐,不見了。我等待綠燈。你能聽見發(fā)動機的聲音。一只塑料袋貼著街角飛舞,怎么也躥不起來,最終跌入黑暗,消失了。
眼前晃動著香噴噴的狗排——馬輝光著膀子,雙手向后撐住,又瘦又黑的肋條骨閃閃發(fā)亮。我真不知道干嘛想起這個。
我點一支煙,狠狠吸進肺里。
現(xiàn)在我們說一說馬輝。下面的故事是他后來告訴我的,我決定一五一十寫出來,不做任何刪改。我還得提醒你那天夜里皇馬一球拿下拜仁,我贏了。衛(wèi)冕冠軍止步半決賽,算是本賽季一大冷門。足球場上的意外,一點不比現(xiàn)實中的意外更少。但馬輝一直沒約我去老云紡的狗肉攤——對于這個小小的意外,我一點也不意外。
那天夜里,他一路開回江岸北區(qū)。盤龍江黑如幕布,躺在南北兩區(qū)之間,你老遠就能聽見淙淙水聲,星光燈光灑在江上。夜晚的江邊公園亮如白晝,跳健身操、交誼舞的大姐大媽外來務(wù)工者密密麻麻。勁爆的音樂讓車窗玻璃微微發(fā)顫。他罵著,往窗外啐痰。必須小心駕駛,以免撞上突然橫穿街道的農(nóng)民工——這些家伙跑得飛快,像受驚的兔子竄過車頭。他使勁按喇叭,詛咒他們都該扔江里喂魚。十一點啦!白天你是看不見他們的,直到深夜,人群忽然從隱秘的住處涌上街頭。他好容易蹚過去,駛?cè)虢侗眳^(qū)。還沒到小區(qū)大門,老遠看見小超市的老黃坐在門前椅子上,勾著背,抱著手,店內(nèi)的燈光從身后灑過來。
馬輝緊貼人行道停下,熄了火,走向他。
“還不關(guān)門?”
“等我婆娘。還在江邊跳《小蘋果》。唉,認不得累?!?/p>
他笑了?!袄戏蚶掀蓿€等?今晚歐冠決賽,兩小時后開打。”
“皇馬沒戲?!崩宵S站起來,掏出紅河遞給他,為他點火。
“哈,你也拜仁粉絲?!?/p>
“哪個踢得好,我就支持哪個。上賽季拜仁多好,我一看,肯定拿冠軍嘛。后來果然拿了冠軍。這個賽季,照樣好?!?/p>
小超市少說開了二十年。五十上下的老黃干癟瘦小,他婆娘也差不多五十了,長得白白胖胖。兩口子身材反差極大。他從沒見過他們的孩子。他不太好意思問。就算問了,老黃也未必會說。
“賭一把?”
“隨便?!?/p>
“一條紅河?”
“行?!?/p>
他問老黃,見沒見小莉回來。老黃摸了摸臉,“我一直坐里面呢,沒注意?!?/p>
“今晚看嗎?”
“太晚啦,吵我婆娘睡覺。明天看錄像算逑?!?/p>
他剛要走,老黃說來過一個渾身酒臭的家伙,用他柜臺上的電話打了小莉手機。
“他說,他跟你們兩口子很熟?!?/p>
馬輝轉(zhuǎn)身上車,駛?cè)胄^(qū),停好,順漆黑的樓道上六樓。游泳加宵夜,現(xiàn)在有點喘了。
進門后,什么東西不太對勁。是的,快餐盒里的狗排香味也沒法掩蓋那股子氣味——煙味汗味酒味。相當濃的酒味??蛷d里有,臥室里也有。他站著,盯著空蕩蕩的床。玫紅色床單整整齊齊,綠方格子枕巾一塵不染。他明白了。這種事情不需要太多想象力。小莉一直關(guān)機。他直奔樓下,腳步聲大得驚人。他沖出大門,左手,椅子空了,店門也關(guān)了。老黃不在。
遠處,聚集在江邊跳舞的打工者和中老年人還未散去。他奔向他們。沒有小莉。他返回江邊,高大的桉樹沿岸聳立,陰影截住光線。他喊了幾嗓子,聲音被江水抹掉,沒有一絲余響。
返回小區(qū)差不多十二點了,老黃的店門仍緊緊關(guān)著。他想敲門。算了,老兩口肯定睡了,再說,又能從他嘴巴里掏出什么呢?他轉(zhuǎn)身回家,經(jīng)過暗香濃烈的緬桂花叢,趟過流浪狗留下的黑色屎尿,還沒抵達單元門口就看見她了---就在那里,站在一小片暖黃色的燈光下,孤孤單單的表情就像丟了鑰匙的孩子。
“去哪了?”他說。
她一聲不吭。
他湊近她。
“你去哪了?”他說。
她還是不吭聲。
“我問你話。”
“買東西?!彼f。
他一把扯下她的背包。帶子噼啪斷了。紅藍色的線頭攤在手里。
不是古奇。
他扔在地上。粉色亞光背包,丑陋,低劣,猥瑣。他的心砰砰跳。他后來形容那種感覺就像你輸了一場關(guān)鍵比賽,而且慘遭逆轉(zhuǎn)。他想揍她,往死里揍??膳c生俱來的傲慢又回來了,猶如赤條條扎入泳池,渾身上下的血驟然冰冷。
“為哪樣買?”
她撿起它。
“多少錢?”
“便宜貨?!彼f。
“真的?”
“是。”
“回家再說?!?/p>
“我不想——”
“走。先回家。今晚,拜仁對皇馬。”
“我媽說,下星期送兒子回來。落戶就這兩天。”
“好?!?/p>
“先回家?”她說。
“對?!?/p>
“然后呢?”
他呆站著,像站在亨利游泳館的透明水底。外面的歌舞和喧鬧還沒消停,聽上去像盛大的篝火晚會。他還聽見有人往江里扔了什么東西,噗通巨響。沒準,是渾身酒臭的馬三一頭栽進盤龍江。沒準。
“先回去,”他說?!拔医o你帶了狗排?!?/p>
家就在六樓,窗口亮著燈。
注1:海埂紅塔——著名的海埂訓(xùn)練基地和紅塔訓(xùn)練基地,是昆明近百只業(yè)余足球隊周末征戰(zhàn)的舞臺。
注2:野球——昆明非正式比賽的業(yè)余足球隊之間的約戰(zhàn),有裁判,提供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