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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張吧,那人就那樣

2015-11-18 20:17:04趙瑜
西部 2015年2期
關(guān)鍵詞:老謝美英老趙

趙瑜

向晚的時候,我才到許鎮(zhèn)公社。馬車壞在半路上,前來接我的董村蔡主任去鄰村借了一輛自行車,才趕上吃晚飯。

晚飯吃豬肉。村子里姓趙的一戶人家續(xù)弦,殺了一頭豬,村委會的人去幫忙,講了一番話,就割了這一塊肉。吃肉的人頗多,蔡主任負責給大家盛碗,玉米面的餅子也是放了蔥花的,顯然是借著我來講課而改善生活的。

村支書趙鳳咸去縣里開會還沒有回來,村里一切事情,都是婦女主任蔡春香負責。

縣里的四級干部會議剛結(jié)束,我便被抽調(diào)到集中宣講組,本來是負責縣志搜集工作的,現(xiàn)在竟然要在全縣十九個鄉(xiāng)鎮(zhèn)進行計劃生育宣傳。第一站便是最東邊的許鎮(zhèn)公社。

董村是許鎮(zhèn)公社最大的村莊,雖然叫董村,可是最大的姓氏卻是東門的趙姓,蔡姓也在西門有很大一個家族,董姓卻是最少的。張姓呢,是個打鐵的家族,前些年曾經(jīng)很冷清,可是,這幾年恢復生產(chǎn),他們重操舊業(yè)。

吃過飯,蔡主任在村子里的大喇叭上廣播了一番,大抵是:晚上上夜校,民兵訓練也要停了,所有婦女都要參加。通知到最后,蔡主任還專門喊了一句:張三抓也要參加。

張三抓是誰?我有些好奇。

蔡主任指了指村委會豬圈里的一頭黑豬,說了一句:“它識得的,村東頭的,打鐵的,做過一陣子閹豬的獸醫(yī)?!?/p>

晚上的時候,點了蓖麻籽燈,噼叭作響。照例先要背誦毛主席語錄。我呢,先是傳達了縣委李書記的報告。報告的內(nèi)容無非是今年又新發(fā)展了多少名黨員,并在政治領(lǐng)域取得了很大的勝利,所謂的勝利。自然是揪出了不少階級敵人。

等到開始計劃生育宣講的時候,張三抓來了,他光著腳,一腳污泥,對著蔡主任說:“我在挖魚塘?!?/p>

蔡主任讓張三抓坐在我的旁邊,說:“你先坐上去,縣里的領(lǐng)導來了,我們村里就要開你的批斗會,也好讓縣里的同志看看,我們是有決心搞好計劃生育工作的?!?/p>

張三抓毫不客氣,一屁股坐在我的旁邊了,地面不平,長凳差一點被他給翹了起來。

我只好向外挪了下屁股。

蔡主任說:“張三抓你做一下檢討吧?!笨次易谂赃?,不停地有飛蟲在耳朵邊飛舞,蔡主任將燈摘了去,一只手提著。

張三抓很熟練地將兩只手抓在了一起,站了起來,對著人群說:“我檢討?!?/p>

“我在去年的時候,和王愛霞翻床,結(jié)果翻床之前沒有背誦毛主席語錄,導致王愛霞懷孕了。事后,我一直沒有對黨承認,我一直說謊,說是背誦了毛主席語錄了。我的這種不忠誠,導致老婆懷孕了,實在不該。我在這里檢討自己,我以后事事都念及毛主席的恩情,每一次和王愛霞翻床……”

張三抓還沒有說完,下面就哈哈笑成了一團,蔡主任打斷了張三抓,憤憤地說:“張三抓你要嚴肅地匯報,不要三兩句就扯到床上,今天是縣領(lǐng)導來檢查你,你一定要認識到你的問題,領(lǐng)導才好針對你的問題給你做思想工作?!?/p>

張三抓只好又一次站起來,先是大聲地背誦了一段毛主席語錄:“在我國,資產(chǎn)階級和小資產(chǎn)階級的思想,反馬克思主義的思想,還會長期存在。社會主義制度在我國已經(jīng)基本建立。我們已經(jīng)在生產(chǎn)資料所有制的改造方面,取得了基本勝利,但是在政治戰(zhàn)線和思想戰(zhàn)線方面,我們還沒有完全取得勝利。無產(chǎn)階級和資產(chǎn)階級之間在意識形態(tài)方面的誰勝誰負問題,還沒有真正解決。我們同資產(chǎn)階級和小資產(chǎn)階級的思想還要進行長期的斗爭。不了解這種情況,放棄思想斗爭,那就是錯誤的。凡是錯誤的思想,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應該進行批判,決不能讓它們自由泛濫。但是,這種批判,應該是充分說理的,有分析的,有說服力的,而不應該是粗暴的、官僚主義的,或者是形而上學的、教條主義的……”

這一段語錄,前些日子我剛給縣里的一些師范生講解過,還進行過激烈的辯論。關(guān)于資產(chǎn)階級思想與工人階級思想的差異,我也一直沒有想透徹。因為沒有說服那些師范生,還被負責宣傳的李書記大罵了一通。

可是,當我請李書記給我講一下工人階級的思想與小資產(chǎn)階級的思想在人的基本道義上有什么不同時,他又說不出子丑來,只好用罵人的方式,將我趕了出來。

張三抓背誦完了以后,出于好奇,我問了他一句:“你背誦的……這么認真,你懂這句的意思嗎?”

張三抓抓了一下頭發(fā),有些羞澀地說:“報告領(lǐng)導,我只是挑了一個長的語錄來背,不知道具體意思,我覺著好像說要打仗,要將地上的毒草都割了,但又好像鏟子不夠,所以,我覺得,作為一個鐵匠,我要多打一些鏟子和鋤頭,完成毛主席的心愿?!?/p>

蔡主任一聽,就罵張三抓胡說八道:“你這個臭鐵匠,毛主席怎么可能會用鏟子這樣低級的東西呢,這顯然是對毛主席的不尊重,難道你想要毛主席拿著鏟子來到你們家麥地里給你搶麥子、割毒草……”

蔡主任聲音尖利,她這樣一說,下面的人就開始起哄,一個人喊了一句:“打倒張三抓!”

下面的人馬上就全喊了起來:“打倒張三抓!”

我一看這宣講計劃生育知識的會馬上演變成了批斗張三抓的會,連忙站了起來,向大家揮了一下手,給張三抓解了一下圍:“廣大社員同志們,你們的熱情我是理解的,只是針對毛主席語錄,大家還是要多理解。上面的精神是,即使是背誦錯了,不理解,但只要多學習、多背誦,都是好的。希望大家不要為此爭吵。張鐵匠呢,他愛學習,背誦這么長的語錄,這本身就是用心了,毛主席也教育我們,凡事就怕認真。既然張鐵匠現(xiàn)在開始認真學習了,那么,我相信,他以后一定會慢慢理解并懂得運用毛主席語錄指導自己的生活的?!?/p>

我還沒有說完,下面又開始高喊“毛主席萬歲”。

想要一群激情的群眾安靜下來,很是困難?!懊飨f歲”喊過后,有人唱生產(chǎn)隊的歌,唱著唱著就唱到了張三抓。張三抓一聽,就自覺地站起來了。

唱的內(nèi)容很活潑,一聽就是批斗張三抓的:“張,張,張三抓,三呀三呀三抓長,搞了五個大姑娘,是破壞社會義的大流氓?!?/p>

反復唱的就是這么幾句,實在是好笑,可是張三抓低頭站著,神情十分緊張。見我沒有反應,下面的群眾更激動了,聲音也加大了,但仍然唱的是這幾句。

蔡主任走上來,小聲在我耳邊說:“群眾這個時候需要你來批判張三抓幾句,隨便說幾句就行了,老百姓便能停下來了。”

說幾句,我看著蔡主任,突然有些害怕。說什么呢?我對張三抓一無所知,如果說得不湊巧,那下面的人還不激動地上來揍張三抓啊。

我深呼吸幾下,平復緊張的心緒,向著圍著的群眾擺手示意,說:“各位鄉(xiāng)親,今天呢,主題是宣傳計劃生育,不是批斗,所以呢,我想還是先將我們的會議主題說一下,主要是講講計劃這件事情。計劃呢,就是要提前知道,有準備。這就像我們種地一樣,提前看好天氣,看好墑情,不然,怎么能種好莊稼呢?生孩子也是。你們可能覺得好笑。我們在省里開會的時候,那些個專家,對,就是生孩子的專家都說了,計劃好、提前做好準備生的孩子,以后就長得壯實。當然,這是說孩子生下來健康??墒?,沒有生孩子之前呢也要做檢查。先說好了,近親結(jié)婚的,要先檢查身體才能生。”

我的話還沒有結(jié)束,下面就已經(jīng)亂了套了。近親結(jié)婚的還是有的,但他們生的孩子不傻不愣的,我的話沒有權(quán)威性啊。

蔡主任一看,下面又起哄,就接著說:“表親不能算,堂親才算,堂親?!?/p>

我愣住了,這村里的婚姻可真夠亂的,堂親也有結(jié)婚的?我小聲問蔡主任,蔡主任小聲地說:“也不是第一輩的堂親戚,都是三輩分了,伙一個老爺爺?!?/p>

我一時間也沒有轉(zhuǎn)過圈來,計算不好蔡主任所謂的三輩是多親。

最重要的一項內(nèi)容是發(fā)避孕的套套。這是我們考城自己生產(chǎn)的第一批避孕藥具,還沒有試用效果的報告呢,所以,我在下鄉(xiāng)之前,接到的任務(wù)是,所有免費送出去的避孕藥具都要列表登記,并在三個月后回訪使用情況。

可是,這些話根本就沒有辦法在會場上講。

因為,只要我一說話,下面的群眾就會用毛主席語錄將我給“反對”了,只好在公眾面前避開說發(fā)放避孕套的內(nèi)容。我只是告訴大家,最近,鄉(xiāng)里會在每個村莊都培訓一個赤腳醫(yī)生,專門針對計劃生育的事情。

發(fā)放避孕套的事情,只能在會后我和蔡主任挨著家去做工作。

村支書趙鳳咸竟然是年輕人,比我長不了幾歲,可是鄉(xiāng)下人都喊他老趙。老趙從縣里回來以后,第一件事情便是在大喇叭上念了一遍縣里的會議精神。

他講話倒是很流暢,就是老讀錯別字,比如,“贓款”他讀成“莊款”,“避孕”直接說成了“逼孕”。他大致傳達了縣里的文件內(nèi)容,比如,去年全縣共發(fā)展新黨員二千一百五十七人。他呢,念文件又怕大家聽不懂,會在后面用自己的話再綴個補丁,解釋一下。說到這發(fā)展新黨員的數(shù)量,他就說:“這比咱們董村東村的全部人口加一起還多一倍啊。”接著又念:“共挖出階段敵人七百九十個?!庇盅a充說明:“這七百多個人啊,凈是歪種,哪一個人都比張三抓壞?!?/p>

喇叭一直響了半個多小時,有很多重要的內(nèi)容,老趙念了兩遍。念兩遍其實也是沒有用的,比如,他在廣播里讀:“階級斗爭永遠不會消失,這次開會傳達了省里市里的精神,階級斗爭要永抓不懈。這是對林彪團伙破壞黨的九大路線的一個繼續(xù)戰(zhàn)斗,同時,也是對劉少奇等一類騙子破壞階級斗爭路線的一個教訓。所以,廣大社員同志們,我們一定要有積極的勞動態(tài)度和斗爭態(tài)度,要和一切階級敵人斗爭到底?!?/p>

這些文件精神的官方套話,在一個鄉(xiāng)村里反復地讀,對于那些飯都吃不飽的勞力們來說,簡直就是催眠曲。老趙總是在晚上的時候,用重重的董村方言重復朗讀縣里的工作精神,對于村里一些文化程度不高的人來說,總會鬧出一些笑話。

第二天上午,我和老趙去寨外河邊新婚不久的趙鐵錘家里時,趙鐵錘媳婦就問老趙,說:“支書,你夜兒個在喇叭筒子里說,毛主席也管我們生孩子的事嗎?毛主席說要弄濕了,再做?!?/p>

趙鐵錘聽到媳婦說他們昨天晚上的私房話,臉都紅了,將媳婦拉到一邊,笑著臉對老趙說:“這個臭婆娘有毛病。我們昨天晚上是聽到你在喇叭上背誦毛主席語錄來著,毛主席老人家也管婦女生孩子的事情是嗎?我聽到好像說要上環(huán)什么的?!?/p>

老趙愣了半天,也不知他們到底在說些什么,只好向他們介紹我:“鐵錘弟,這是縣里來的干部鄭同志。”“鄭三魚。”我補充了一句。老趙點點頭,繼續(xù)說:“鄭同志呢,是要給你們兩口子送避孕藥具,就是那個避孕套,是免費的。要說呢,你們剛成親,生娃是可以的,可是,縣里想要做試驗,試試這藥,不是,這套子是不是管用。所以,想讓你們領(lǐng)幾個,中不?”老趙還沒等趙鐵錘答話,就哈哈笑起來,似乎是想起趙鐵錘剛才問他的話的意思了,插一句話說:“鐵錘你的耳朵塞了豬毛了吧,我夜兒個黑嘍(昨天晚上的意思)在喇叭里念的明明是毛主席關(guān)于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你咋就聽成了生孩子呢……”

老趙又從藍布上衣的兜里掏出了那個紅本本,找到了毛主席論生產(chǎn)的那一段,一邊指著一邊說:“看看,以后毛主席的語錄你不要老是背錯,不然會扣你的工分的?!?/p>

可是,關(guān)于避孕套,兩口子卻無論如何也不愿意要。趙鐵錘媳婦說:“俺可不能用那個,要是我和鐵錘用了那個東西,以后出來干活,咋還有臉見人哩?!壁w鐵錘也擠著眼睛擺弄著手里的鐵鍬說:“我們聽了黨的話,已經(jīng)開始避孕了。不用這個貴東西,聽說可貴,買不起。你現(xiàn)在讓我們免費用,將來用上癮了,沒錢買,那最后還不是坑了俺?!?/p>

老趙一聽有道理,轉(zhuǎn)過臉看著我,說:“鄭同志,其實吧,我們這個村里因為地少,大家過去一直都比較注意黑嘍那事兒,不是縣上說計劃生育這事,我們村也一直實行著哩。你知道嗎?這事還得找張三抓呢。我們村里很早之前都是張三抓賊豬(煽豬)的時候,將豬尿脬洗干凈,留下來用。那不也是避孕套嗎?再后來,張三抓還發(fā)明了洋堿,哦,就是你們城里說的那種香皂。用香皂水避孕也是好用的,就是張三抓前不久剛把董寡婦的肚子弄大了,所以,大家最近才開始不用香皂水了?!?/p>

老趙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樣,突然就拉著我離開了趙鐵錘家,向著村里子里走。有一棵樹歪倒在河兩岸,剛才出村的時候,老趙沒有招呼我沿著這棵樹走,現(xiàn)在,他在前面沿著樹,走到半樹身的時候,轉(zhuǎn)過身來說一句:“我們就找張三抓,要他來試用。這小子,搞大了村子里三個婦女的肚子。這次是董寡婦。我們正要他寫檢查呢。他不敢不試用?!?/p>

說完,他一轉(zhuǎn)身,便跌到河里了。

河水淺,才沒膝的樣子。老趙眼睛都沒有眨一下,趟著水就走到了對岸。

我小心翼翼地沿著樹過去,竟然安穩(wěn)極了。兩個放學背著書包的小孩子也沿著樹過來,安穩(wěn)地通過。

老趙濕濕的鞋子走在前面,一步一個腳印,像是印在地上的口號一樣。老趙不在意這些,他將煙袋鍋從后面腰帶上摘下來,一邊敲打著褲腿上的泥巴,一邊說:“鄭同志,聽說你是縣里老胡領(lǐng)導的女婿,和廣播員胡琴好著呢,有沒有這回事???”

我和胡琴的事情一向私密,就連我和胡琴的同事也都蒙在鼓里,不知這老趙是從哪里得來的小道消息。我不置可否,向著老趙笑了一笑。

老趙知我有意隱瞞,就說:“看看吧,我就知道鄭同志不好意思說,是胡琴同志自己說的,開會的時候,表彰村干部,我是代表發(fā)言的。結(jié)果,剛發(fā)完言,胡琴同志就跑過來采訪我,叫我對著縣廣播說幾句,我可木了一會兒子,不知道說啥,我就說,我啊,干活咋著都中,就是不會講話,一講話就結(jié)巴嘴,就光想俺娘。一下子把胡琴同志逗笑了。她說你是她的對象,已經(jīng)來許鎮(zhèn)了,可能要在我們這個村子搞試點,讓我?guī)椭銓⒐ぷ髯龊??!?/p>

看我不說話,老趙又說:“這,這,女婿的事,我瞎說我瞎說哩。是來的時候,許鎮(zhèn)的老許頭說了一句,還打賭來著。”

“打賭?”我有些擔心他們說些更離譜的話。

“打賭,賭五十個工分。我知道,老許頭又是想讓我們村把許鎮(zhèn)坡北面的蓮藕坑挖了,這個活去年都是我們村出的工,結(jié)果干了活,卻沒有分到幾節(jié)藕,搞得大家都不想干,有意見。他這才將我的軍?!?/p>

“那你輸了。”我在后面跟著。

老趙便轉(zhuǎn)過頭來,朝著我“嘿嘿嘿”笑了三聲,有些突然。

他頓了有兩句話的空隙,又說:“鄭同志,其實我們村啊,有一個積極分子,就是后街的范打滾,他啊,天天給毛主席畫像,把他們家里的墻上畫滿了、紙上畫滿了,就開始在村里的廟上畫,后來又在大隊院里畫,再后來又去街上畫,你看到?jīng)]有,后街的墻上都是他畫的毛主席。他發(fā)誓要畫一萬個毛主席,這個人以前也不是學畫出身,現(xiàn)在能有這樣的覺悟,你說是不是該廣播一下?所以,我們想啊,能讓胡琴同志來給他報道宣傳一下,攝個影,錄個音,那可就妥當了?!?/p>

老趙講了半天的胡琴,我這才明白,原來還有這樣一個事情。

畫毛主席這樣的事情,縣里也不是沒有過。雖然,我知道,董村里的叫范打滾的畫家不會是一個隱世的高人,不過是想在農(nóng)忙的時候不干活,借著畫毛主席的理由在家里睡個懶覺而已。但是,我仍然要說,這是個好事情,我回去一定會向胡琴反映。

老趙一聽我要向胡琴反映這事,高興得差點要把我抱起來。他拉住我的手,和我并排走了兩三步才放開,說:“這可是我們鎮(zhèn)里的大喜事啊,這可比張家莊的那個五十公斤的鐵煙花慶祝毛主席的生日要講究、要氣派?!?/p>

張三抓不在家里。

老趙和張三抓的媳婦王愛霞說了幾句,隔得有些遠,我沒有聽清楚,只聽見老趙大聲應了一句:“放心吧?!?/p>

“好了,”老趙對著我說,“去民兵練習所吧,張三抓老是惹事,所以那里的幾個伙計就老是審問張三抓。走吧,我?guī)憧纯葱υ?。?/p>

我本來想和王愛霞說說,能不能讓她先勸一下張三抓使用避孕套。可是,我還沒有表達,老趙就知道我的意思了,說:“鄭同志,你放心吧,俺們村里所有的人都不用,張三抓也不會用的,你和我去看一下,就知道為什么了?!?/p>

“去看什么?審問張三抓?”我有些不解。

“是啊,你不知道鄭老弟,張三抓這個老小子,在方圓三十公里有名得很,那個,唉,你不知道啊?!崩馅w突然一改稱呼,說到張三抓的有名,直接呼我鄭老弟了。這讓我覺得好笑,也覺得他對我多了一層信任。

民兵所在村子西頭,已經(jīng)屬于董村的西村了。我看著那開闊地,問老趙:“好像是一個舊時的戲臺?”

“早些年,村子里春閑的時候也會唱一臺戲。最近,只在上面唱過毛主席語錄。村里的老人都說,毛主席是個蠻子,蠻子一說話都是蠻語,聽不懂戲的,所以,他不喜歡聽戲,自然就不能再唱戲了。不唱戲了,村子西頭的這塊戲頭及下面的寬闊地就成了民兵訓練的地方,練習打靶,拼刺刀,最好玩的,要數(shù)練習舉人。是的,村子里沒有什么舉重的設(shè)備,有一個練習的科目是舉人。一般都是找村子里的胖子,那些力氣大的民兵,比賽看看誰能把村子里的胖子舉起來,最厲害的那個,就當民兵連長?!?/p>

“還是村子東頭趙家的人得了。”老趙笑著說。

“叫什么?”

“叫趙得發(fā)?!?/p>

說完,老趙就敲民兵所大院的門,連著喊了三聲:“趙得發(fā),趙得發(fā),趙得——發(fā)?!?/p>

進了院子,便看到院子里有一個煤火爐子,爐子上正烤著一個紅薯,香味撲鼻。

老趙就大聲嚷著說:“趙得發(fā),你得發(fā)得很啊?!?/p>

趙得發(fā)長得黑,壯實,有些木訥,笑著說:“叔,正在讓張三抓背誦毛主席語錄呢,他老背錯。”

老趙說:“繼續(xù)審他的花花事,讓鄭同志也知道知道,我們的工作抓得緊?!?/p>

趙得發(fā)一聽,來了精神似的,就跑到院子里,說:“四和,四和,你們?nèi)齻€進來,村長叫我們審張三抓了,叫我們審花花事了?!?/p>

卷煙抽完了,開始審問。

張三抓舉手,對著老趙說:“聽一段京劇,不聽京劇我就不說?!?/p>

老趙對著我笑,小聲嘟囔一句:“這老小子又耍賴,是個老江湖了?!彼D(zhuǎn)過身來,對著趙得發(fā)點點頭,趙得發(fā)便從外間的柜子里拿來了小半導體,沒有盒子,只有一個裸露的喇叭,大概是懂電工的自己造的。我還從未打開過半導體收音機呢,這下倒是在荒村里長了見識。

趙得發(fā)擰了一會兒那半導體,便有聲音出來了。夜色正濃,出來一個軟綿綿的腔調(diào),是敵臺。他們幾乎都意識到了,張三抓興奮地說:“不聽京劇也行,聽一會兒這基督教的播音?!?/p>

老趙沒有說話,我也沒有說話。趙得發(fā)便停了手,的確是一個女聲在講基督教《圣經(jīng)》的內(nèi)容。

怎么說呢,那聲音里有橘子的香味,或者是縣城供銷社里的加了香精的肥皂的味道,同時還有一股說不清楚的奶香氣,像一個孩子剛剛吃了母親的乳汁后哈出的口氣。大家都聽得入迷了。

老趙終于崩不住了,征求我的意見,小聲說:“鄭同志,要不,你坐在審問席上,開始?”

我搖搖頭,和老趙坐在左側(cè)靠墻的木長凳上。

老趙便咳嗽了兩聲,對著趙得發(fā)說:“沒有京劇,開始審問吧,四和你做好筆錄啊?!?/p>

四和說:“叫鄭同志記吧,我上次記的筆錄,你不是說圈圈太多了嗎?”

老趙便罵他偷懶:“你娘那叉,就是懶脖子驢,娘的,給我。”

老趙接了本子和筆,轉(zhuǎn)手遞給了我。

趙得發(fā)開始問了。

“張三抓你和許鎮(zhèn)上的董美英是什么關(guān)系?”

“什么關(guān)系?沒有關(guān)系。不是親戚,又不是夫妻!”

“張三抓你要老實交待,今天有領(lǐng)導在,不能像平時那樣耍賴。”

“就交待,就交待?!?/p>

“那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你們兩個?”

“是上輩子失散的老夫妻的關(guān)系,這是董美英說的,我也覺得有道理,要不然,怎么會第一眼見她就心跳得厲害?”

“你上次不是說,一定要和董美英劃清界限嗎?怎么太陽還沒有出來兩次就弄到一起了?!?/p>

“夢游?!?/p>

“夢游?”趙得發(fā)朝著我和老趙這里看了一眼。我沒有忍住,笑出了聲。

“張三抓!我說,三抓大哥,你都這么大年紀了,能不能不這樣鬼???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亢逦覀?,拿我們當小驢糞蛋踢呢。咋可能啊?做個夢你就飛過去了,你是孫猴子啊!”趙得發(fā)把桌子上的一本毛主席語錄拿起來,拍了一下桌子,以示莊重。

“不騙你們的啊,我晚上的時候喝了點酒,是我家娘們兒自己曬的酒糟做的高粱酒,因為我早些時候賊豬時,喜歡煮了豬肉下酒,喝一盅娘們兒自己鼓搗的高粱酒,成了習慣了。這娘們兒也喜歡我喝點酒,因為我一喝酒,就睡得快,就不折騰她了。那天晚上,我喝過酒后,睡了小床,可是,天一亮就躺在了董美英的床上,我自己也嚇了一跳,坐起來,仔細地想,也不記得到底是如何到她家里的。她也說不清楚,只記得我進門時有酒氣,然后直接就趴在她身上折騰她,嘴里面還說著話。說的啥我也不記得了,是董美英告訴我的,說是我一邊折騰她一邊還說,路不平,得墊墊土啊,下雨了可不好辦?!?/p>

趙得發(fā)轉(zhuǎn)過臉對著我說:“鄭同志,你相信不,三抓大哥眼睛都沒有睜開,大晚上的閉著眼睛就找到了董美英的床。那老菜一定又去瓜地里了,董美英是個好看的女人,方圓幾里地都知道,這董美英帶著女兒嫁給老菜,不過是圖老菜會種西瓜,有個住的地方。董美英講吃講穿的,除了老菜,一般人也養(yǎng)不起,就是可憐了老菜了?!?/p>

老趙也向我補充老菜的資料,說:“老菜是個瘸子,董美英是他后來遇上的老婆,是個妖精,聽說勾搭了不少男人,老菜一概不問?!?/p>

趙得發(fā)把一張畫好的符遞給了張三抓,說:“三抓哥,你如果想要給嬸做一場法事,那你最近得收緊點褲腰帶,不能這樣敗風俗啊,你和這個董美英,現(xiàn)在都成了快板書了。你知道咱們后街的大富出去說快板書,說到最后,都會唱一句:“有饅頭就不要給紅薯,給得多保證媳婦看得住,你們笑看住媳婦能弄啥,不弄啥啊,那也不能便宜那張三抓。三抓哥,你聽過沒,人家現(xiàn)在都開始防狗防三抓了。你得覺悟起來?!?/p>

不等張三抓說話,趙得發(fā)又指了一下那畫符,說:“這個符是生產(chǎn)隊里出錢請的,還有我嬸的法事,生產(chǎn)隊上也說好了,就請鄰村的那個張仙人來吧,他病了,身體剛剛好就答應了。但是不能被鎮(zhèn)上知道,要偷偷地做這一場法事。既然嬸子托了夢給你,我們就照辦?!?/p>

張三抓就嘿嘿地笑,說:“兄弟的豬肉今年我請了,你們村小組的肉,我都請了?!?/p>

趙得發(fā)說:“那三抓哥,你還得繼續(xù)寫檢討。檢討你和董美英的事。嫂子不管你,但是你自己不能破壞社會主義的道德,不能亂搞男女關(guān)系?!?/p>

“不能搞了,不能搞了?!睆埲c頭附和趙得發(fā)的話。

“那繼續(xù)說你和董美英的事情,你能不能寫個保證書啊,保證以后不和董美英睡在一起。”

“能保證,能保證?!?/p>

“那你現(xiàn)在就寫吧,我們給你準備了筆和紙?!?/p>

“現(xiàn)在就寫?。空l會寫那么多字啊,干脆我說你寫吧?!?/p>

趙得發(fā)為難了,看看老趙,又看看我,說:“那就麻煩縣里來的鄭同志吧,他是文化人,幫著記錄一下?!?/p>

我接了趙得發(fā)遞來的紙和筆,說:“我原話記錄,三抓同志就說吧。”

張三抓看了我和老趙一眼,表情突然有些羞澀,說:“那我就按剛才得發(fā)兄弟的話說吧,我保證,不再和董美英做那種事?!?/p>

我剛寫下“我保證”三個字,趙得發(fā)就說話了:“三抓哥,這樣不行,你要保證,即使董美英來找你,脫下你的褲子,你也不能和她行房。鄭同志,書面語是行房吧?行房?!?/p>

我笑了笑,沒有回趙得發(fā)的話,看著張三抓。張三抓沉吟了一會兒,補充說:“好吧,我保證,我保證……不吃董美英的奶子,我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只要一吃董美英的奶子就暈乎乎的。我也不再和董美英坐在蘋果樹下面聽蟲子的叫聲,這件事情我也不知道有什么意思,可是,每一次和董美英在一起,她都要無端地把我拉到許鎮(zhèn)東郊的蘋果林里,她一聽到蟲子的叫聲就像變了個人,很生猛,像個狐貍精,在夜里,我能看到她眼睛里的兇光,恨不能把我吃掉。每一次聽到她的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悶響,我就知道,她變成了一只發(fā)情的狐貍,或者說,白天的時候,董美英是董美英,是老菜的女人,是桃妞的媽媽,可是一到晚上,我就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里的光不是人類的,或者她就是一只狐貍變的,只是假裝成人類一樣。我一見到她,有時候就不能自主,就很想聽她的安排,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每一次和她在一起,哪怕是坐在蘋果樹下面,看星星聽蟲子的叫聲,我也覺得身體軟,不是累得慌,而是身體的重量變輕了,有一種剛吃過西瓜后的甜蜜感?!?/p>

“稍等一下,張三抓,你是說董美英晚上的時候會發(fā)出一種聲音,像狐貍嗎?”我有些好奇,打斷了張三抓。

趙得發(fā)哈哈地笑,旁邊三個當兵的也哈哈地笑。

趙得發(fā)說:“鄭同志,你不要聽張三抓亂比方,哪來的狐貍精啊,那董美英是長得好看一些,可是,畢竟是生過兩個孩子的婦女了,哪有真正的妖精在人間生活還能生孩子的啊。聊齋里也沒有生孩子的妖精吧。只有神仙下凡的七仙女才生孩子的,可是,最后不也被抓走了嗎?所以,張三抓,不論董美英是狐貍精還是仙女,都是沒有好結(jié)局的,趕快醒過來吧你?!?/p>

我不滿意趙得發(fā)的解釋,總覺得當事人才最清楚董美英一到晚上就會發(fā)出屬于動物的聲音,是不是真的有些奇怪呢。考慮到要讓張三抓試用避孕套,我決定多了解一下張三抓的個人情況。

我繼續(xù)問他有關(guān)董美英的事情:“張三抓,你和董美英是怎樣認識的呢?”

張三抓抓了一下鼻子,答我:“怎么識見她的,就是她在鎮(zhèn)街上擺攤賣西瓜,我渴了,去買了一塊。她切了一塊特別大的西瓜給我,還羞我,說:“張鐵匠,都聽說你有一根鐵打的東西,所以俺特別想見識一下?!?/p>

“你們剛認識就……”我有些意外,這一男一女在這世界上,得花費多少心思,給對方背誦多少毛主席語錄啊才能贏得對方莞爾一笑,哪有像張三抓和董美英這樣的呢,完全沒有了倫理,直接就是狐貍精遇到了一只狼啊。

我內(nèi)心里有些厭惡,聲音變得低沉了一些,問張三抓:“那你媳婦如何對待你和董美英的關(guān)系呢?”

“那老娘們兒不管我的事啊,她要管,我哪能天天睡覺被她趕下床。”

“你媳婦為何趕你下床?”

“她受不了我太長啊,領(lǐng)導同志,我的壞名聲,都是因為這鬼婆娘,我現(xiàn)在有時候可惱煩了啊,有一些女人來找我,簡直是把我當成配種的牲口呢。我這媳婦啊,好是好,就是吃素,不能聞到我身上殺豬的血腥氣。不吃肉也沒有什么的,重要的是,她的那啥太淺了,我們根本沒有辦法在一起,一折騰她,她就哭喊個不停,一開始是村里其他人家來敲我家的門,以為我打媳婦了,后來敲開門,才知道,原來是我們兩個行房事將她干哭了。好一通嘲笑啊,我也覺得沒臉??墒?,她就是不行,每一次她都哭,哭的聲音又大。這事說起來怪丟臉,白天在地里,遇到鄰居就臉紅,還有一些婦女在后面嘲笑我,說:‘你操女人就操女人吧,怎么聽說你還動手打女人呢,可不能那樣對你們家愛霞?!蚁眿D王愛霞也傻不愣登的,想澄清我沒有打她,就只好說了實話。她竟然用手比劃著我的雞雞,說那樣長,那樣長,搞得一群女人見了我都騷擾我。”

“原來還有這曲折的故事。”我嘆息一聲。

趙得發(fā)仿佛知道這些,繼續(xù)問:“你不是說,董美英并沒有勾引你嗎?”

張三抓說:“董美英確實沒有勾引我。她到底是不是人,我都一直懷疑呢?!?/p>

“說啥啊你張三抓,別當著領(lǐng)導的面瞎說,董美英當然是人,我看你封建迷信思想很嚴重呢,早晚要出事。我給你講,你要好好交待你的問題,交待得越清楚,越說明你有悔改之心,越讓領(lǐng)導放心,也就不治你的罪名了,要不然——”

“要不然就罰你去抄語錄?!崩馅w在旁邊加了一句,然后又朝著我笑了一下。

我都記下來了,張三抓的話讓我覺得很詫異,為什么老說董美英是妖怪變的呢?

我就問他:“董美英哪一點讓你覺得像妖精變的?”

張三抓說:“好看啊,你們不知道,她的那乳頭,像六月初的桃子一樣,真的,顏色一樣的,我第一見的時候,都不敢動她?!?/p>

“你和她如何認識的?”我插話問他。

“我和……”張三抓還沒有回答,趙得發(fā)便打斷了他,說等一下等一下再說啊,然后便出去了。

老趙歪著頭往外看了一下眼,拉了一下我,說:“是鎮(zhèn)上的革委會的秦副主任,原來在中心學校做老師的?,F(xiàn)在掌了權(quán),是個讀書人?!?/p>

一聽是個讀書人,我便站了起來,想著說不定縣里分配的任務(wù)完不成,還要他來幫忙什么的。

出來見面,原來是個熟人,秦主任曾經(jīng)在團委系統(tǒng)工作過,縣里布置工作的時候,他去開過幾次會,我有印象。

見了面,寒暄了幾句,發(fā)現(xiàn)我在,他們相互就看著,并不說話,顯然是有不便的內(nèi)容需要私下里來說。我便對老趙說:“我回房間和張三抓聊天?!?/p>

我剛坐下,趙得發(fā)就笑嘻嘻地跑了進來,用一個新的記錄簿換下了我正用的冊子,小聲說一句:“鄭同志,鎮(zhèn)里的秦主任要檢查一下我們的審問記錄是不是合乎規(guī)范,所以,你用新的吧?!?/p>

說完又詭異地笑了一下,出了門。

門外面是老趙、趙得發(fā)和秦主任在談話。門里面是我和張三抓。

我從趙得發(fā)半開的抽屜里取了一支卷煙,遞給了張三抓,卻找不到洋火來點。張三抓將它放在鼻子下猛聞一口,說:“鄭同志,我能聞出來,這是今年三月剛剛下來的新煙葉,味道有些焦,像被火干的紅薯皮的味道,甜絲絲的,好聞。不信你也聞一下?!?/p>

我還沒有來得及躲,張三抓便遞了過來,他的胳膊比一般人要長一些,出乎我的意料。我聞了一下,確有一股甜絲絲的味道,便笑著說:“奇怪的味道。”

張三抓見我同意,頓時覺得沒有了距離,他說:“鄭同志,他們大家伙都不知道,我不告訴他們,其實,我的鼻子和狗一樣靈?!?/p>

我信他的話,因為只有鼻子靈的人,才會對別人說味道,不然,他根本不在意這些味道。我讓張三抓坐下,說:“那,你坐下,我們兩個閑聊一會兒吧?!?/p>

張三抓不知從哪個兜里摸了一根洋火柴,有些潮了,放在自己的肚皮上暖了一會兒,一邊暖一邊說:“鄭同志,你接著審我吧,我都老實交待?!?/p>

我開始做記錄,問他:“那你說說妖精的事情吧?”

我的確對這個事情感興趣。早些年念書時讀了一本破舊的《聊齋志異》,覺得真是一本好書,雖然知道這些故事都只是民間百姓在夏天的夜里熬日子時相互傳講的市井笑話,但卻讓枯燥的生活有了另外的想象空間。我喜歡豐富的東西。所以,我很想聽一下張三抓的聊齋故事。

張三抓突然將那根洋火柴在自己的肚皮上長長地劃了一下,又劃了一下,竟然著了,看得我呆住了。只見他將卷煙點著,深吸了一口,長長地出一口氣說:“鄭同志,你要不要來一根煙,可以用我的點火了?!?/p>

我收拾好表情,問他:“竟然可以這樣點洋火啊,我可是第一次看到?!?/p>

他哈哈地笑,聲音打開來,穿過門,被站在院子里的趙得發(fā)和老趙聽到了,他們大概還沒有說完工作,從外面扔進一句批評:“張三抓笑什么笑,老實配合鄭同志,不準嘲笑。”是趙得發(fā)的聲音。

“笑好了,馬上就笑好了?!睆埲熎ü捎址旁谧炖镂藘煽?,輕咳一聲,看了我一眼說,說,“鄭同志,我給你講講董美英的事情吧?!?/p>

我用筆敲了一下桌子,等著他說。

“董美英是個奇怪的女人?!睆埲サ臒熎ü山K于扔掉了。他像是一個講故事的老手,說了一個很誘惑人聽下去的開始。

我知道,趙得發(fā)他們動不動就審問張三抓,估計長時間的講述,會讓一個人的語言表達能力得到明顯提高。

“我第一次見她是在我們家后面的坑塘里。大晚上的,我去坑塘的東邊撈我白天泡進水里的半壇干柳穗。干的柳穗子,你吃過沒有鄭同志?將柳穗嫩的時候摘下來,曬干了,放起來,等到夏天熱了的時候,在水里泡一下,就和它在樹上時一樣嫩了,腌也好吃,煮也好吃,如果用豆油炒一下,那就是人間最美味了。我去撈的時候,竟然發(fā)現(xiàn)有一個人在偷吃我泡的柳穗。那人光著身子,一看就是個女人。我咳嗽,她也不理會。我就問是誰啊,她還是不說話。我就有些害怕,因為月亮白森森的,加上坑塘里早些年淹死過一個媳婦。我不敢往前走了,就站在離她五十步的地方,繼續(xù)問她:“是哪個?這么晚不回家睡?!?/p>

張三抓很是繪色繪聲,把我一下子帶到了他描述的夜晚,有一股莫名的冷意傳來。

“那個女人猛一回頭,說:‘張三抓,我知道是你,你不要再往前走啊。我的衣服被水沖走了,一直想再晚一些時間再回去。要不,你就回家?guī)臀艺壹路??!衣牫鰜硪恍┛谝?,但又不能確定,因為董美英雖然在許鎮(zhèn)上賣豆腐,被稱為豆腐玉環(huán),她比西施胖一些,我卻沒有和她說過幾次話。有一次早晨去鎮(zhèn)上送豬雜碎,在她店里吃過一碗豆腐腦,好吃,就夸了她一句,她坐過來,又端了一碗給我,說是送的。又說,她都是這樣,吃一碗送一碗,也不圖賺錢,就圖有人夸,她忙活著高興。但我還是隱約判斷出她的聲音了,覺得奇怪:她怎么這么晚在我家后面的坑塘里,不會是妖精變成了她吧?我還是不敢接近她,問她這么晚怎么還不回家。她說:‘你不知道嗎?我和老菜鬧別扭,這兩天你們村西頭不是唱豫劇嗎,我就來看,就住在西頭的蔡愛民家,也就是老菜的弟弟家。可是,晚飯前我來洗澡,一陣風將塘邊的衣服吹到了塘里,我不敢往深水里去,只能看著水流將它沖走了。我一直在水里泡著,想著晚一會兒,村子里沒有人走動了,我就跑回去?!?/p>

“那你還說董美英是妖精?”我大概聽明白了,董美英不是妖精,只是和張三抓第一次遇到的時候是晚上,又加上當時她光著身子,在月光下顯得身體很白,這才加重了張三抓的猜疑。

“鄭同志,我覺得董美英是妖怪變的,不是因為她晚上在水里這件事情,是因為她會噴水。噴水啊,唉呀,怪不好說的,就是我們兩個弄在一起的時候,她會身體變形,叫得特別厲害,然后,我就害怕了,覺得是不是把她弄壞了。哪知,我剛將雞雞掏出來,她就大叫一聲,從下面噴出來好大一泡尿,也不是尿,不騷,一下子噴了我一臉啊。丟死人了。我也嚇得不輕。我以為把她弄死了,誰知她還沒有完呢,又要坐到我身上來。媽呀,咋能讓一個女人騎著男人,這事不能干,我把她掀下來,她又上來??傊筒幌裾H?,像個妖怪?!?/p>

這些內(nèi)容,我不敢記了。我停下筆,想笑,又不好當著張三抓的面笑出來,便對著張三抓說:“老張,其實我們念書時,生理課也講過,模糊地說,像董美英的這種情況,書上也是有的,好像有的女人反應強烈,不一定是妖怪。”

“那還有妖怪的事情呢!”張三抓看著我,若有所思了一會兒,補充說,“其實,董美英第一次和我見面時有些妖里妖氣的,她一高潮也是像妖精,噴得嘩嘩的,像是她身上有一條小河,決口了。這些都還只是讓我覺得奇怪,最讓我懷疑她是妖怪的原由是,她竟然吃男人的精糊糊。以前我們總是聽說,妖怪趁著晚上和男人行好事的時候,要么挖了男人的心,要么就吸男人的魂,我覺得魂吧有些抓不著,可是女人吸了男人的精糊糊,不就是將男人的魂給吸走了嗎?這還不是妖怪的行為嗎?”

聽到這里,我再也聽不下去了,這個董美英也太壞了,竟然吸食男人的精液,這簡直是破壞社會義的道德。盡管我對男女之事有著莫大的寬容度,但那天晚上,我突然覺得,人性原來還有如此沉淪墮落的部分,而我們對生活的理解只是很小的一部分,我甚至想,是不是有一天,社會在向前發(fā)展,連我們守舊的傳統(tǒng)觀念也會一點點被拋棄。雖是左右思想著,我還是決定支持張三抓,一定要和這個董美英斷絕往來,甚至,要舉報這個董美英,把她給批斗了,把她給抓捕了,當作一個妖精也好,女流氓也好。

可是,我還沒有來得及向張三抓表達我的同情,支持他和董美英分開,張三抓竟然承認,他受了妖精的迷惑,現(xiàn)在完全離不開她了。

“我明明知道她可能是一個妖精變的,隨時都有可能吃掉我,挖我的心,甚至吸干凈我的精糊糊,要了我的命??墒?,我晚上一閉上眼,就全是她的笑,吃飯時,碗里也是她的眼睛。聽別人說話,也是她的聲音。饑餓時想她的奶子,那是葡萄。干活時出汗了,想她喘息出汗時的模樣,她身上的味道就像剛剛被日頭曬干的棉布單,有麥香味,又有乳香味,反正已經(jīng)有兩年多了,我一直想著,她到底什么時候動手殺我?。靠墒?,她一直不舍得殺我。她也是這樣對我說的,她睡不著覺就會蒙著被子叫我的名字,還別說,只要她一蒙被子叫我,我準會做夢,夢到她在一個場地里烤麥子,叫我去吃。我就起來去吃她烤的麥子,結(jié)果就夢游到她家。鄭同志,你不信吧,所有人都不相信,我在夜晚睡覺的時候,魂被董美英給抓住了,我的身體沒有意識,只不過是跟著魂在走。都是這樣,每一次都是她在被窩里叫我,我就夢游過去。天一亮才知道,我又睡在了她床上。還有一次,大概是她叫得急,我竟然只穿了一條內(nèi)褲就來了,我媳婦拿著我的衣服,來董美英家找我,將衣服扔給了我?!?/p>

“你媳婦知道你晚上夢游的事情嗎?”我有些好奇。

“我媳婦知道,她打一開始就不信我,天天晚上不睡覺,盯著我看,看得我也睡不著。后來睡著了,有一天,她眼睜睜地看著我起來了,去院子里小便,完了以后,開院子的門,直奔鎮(zhèn)上的大路走了。她本來想跟著我一起走一段的,但是天太黑了,我是夢游,不怕黑,她怕,怕有狼啊。狼禍雖然這些年沒有了,但是吳河村東頭的一片蘆葦蕩里聽說有一只狼,也有可能是假的,因為那個地方原來是個日本人的碉堡,后來一個土匪住過幾天,現(xiàn)在已經(jīng)荒廢了。六六年的時候我剛結(jié)婚,和一群人去過那里,說要將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必須將日本人的碉堡推翻,這樣割了一半的蘆葦蕩,河里好多魚啊,都被殺掉了。碉堡里一對地主家的傻兒子和傻女兒成了婚,生了幾個孩子,都沒有長成。地主早被斗死了,是上吊死的,聽說舌頭都吊出來了。我們村里,晚上有人說話是啞嗓子的,我們都不接話。不用猜,都是吊死鬼。我扯遠了,繼續(xù)說董美英的事,我有一天夢游的時候,走錯了路,走到蘆葦蕩里,水都到了胸口才醒,喝了幾口水,不知道怎么一回事。我天亮就去找董美英,問她我為什么會夢游到蘆葦蕩里,她就說,晚上的時候她被她男人干了,沒有時間想我,所以我才走錯了路?!?/p>

“老張,你說說,董美英都有哪些地方吸引你???”我問一句。

“這個,說不好。男人和女人不就是床上那點兒事嗎?她吸引我的地方多得很。比方說,她會捏背,我趴在那里,她的手在我的背上一捏一捏,我就覺得全身充滿了力氣。還有她身上的味道好聞,麥香味,我從小就喜歡烤那種青麥粒吃,她身上就是那種味道。還有聲音,女人一干那事兒聲音都不大好聽,我小時候聽過人家不少房事,女的聲音通通不好聽,不是公雞就是騷戶頭羊,要么是驢子的叫聲,董美英不是,是小貓的聲音,就是那種幾個月的小貓。你知道嗎?鄭同志,她只要叫一聲,我就立即全身發(fā)抖?!?/p>

不知為什么,聽張三抓講女人的聲音以及身上的味道的時候,我便想到了胡琴。胡琴的身體也香,可那是脂粉的香氣,她的叫聲也好聽,但不是貓,是一把琴的聲音,所以,就少了許多野味。

這樣想著,我心跳快得厲害,臉都紅了。我有些不能自持了,怕張三抓看出來,就轉(zhuǎn)移話題,問他:“老張,你一共敗壞過幾個女人?”

“鄭同志,我從不敗壞女人,都是女人找上門來的啊。你不信問我老婆,她都是同意的。我對王愛霞說過,如果她不同意,我就一個女人也不搞。她同意,她不想我折騰她,所以,我在外面折騰誰,她都不管。她去董美英家里給我送衣服,還幫著董美英做早餐呢。這個婆娘一百年只能出一個,少見得很。”

“比董美英還少見?”我嘲笑他。

張三抓說:“不一樣,董美英五百年才能出一個?!?/p>

這老家伙,還真幽默。

見我站起來來回走動,張三抓也站起來,湊近身,對我小聲說:“鄭同志,我今天對你講的這些話,可都沒有向趙得發(fā)他們坦白過。我覺得這樣說可能不好。你是縣里的領(lǐng)導,你見過世面,我聽你說話就喜歡。我想讓你幫著俺保密,不對老趙和趙得發(fā)說,好不?”

張三抓竟然還有求我來辦的事。我心花怒放,想著,終于可以向他說說我想找他試用避孕套的事情了。結(jié)果,我還沒有張口說正事,老趙和趙得發(fā)就一起進來了。

趙得發(fā)給張三抓塞了一支煙,說:“便宜你老小子了,這是鎮(zhèn)上革你的命委員會給的?!?/p>

張三抓拿起煙聞了一下,一邊顛倒著看,一邊說:“我聞得出來,這煙絲是用鐵鍋騰干的,而且時間比較久了,應該有一年了。只不過這煙卷得這么好,真是好看?!?/p>

趙得發(fā)說:“你老小子又不是沒抽過這公家出的卷煙,哪來這么多廢話。你給鄭同志都交待完了吧?”

張三抓立即說:“鄰導問什么就答什么了?!?/p>

趙得發(fā)看向我,我便將剛才記錄的前半部分給他遞了過去。他一看,抄了兩頁紙,笑嘻嘻地說:“鄭同志辛苦,鄭同志辛苦?!?/p>

然后,又對著老趙說:“要不要派紅薯皮去追上秦主任,遞給他?”

老趙幽幽地說了一句:“算了,老秦他們過兩天準還來,讓他們先看那些就行?!?/p>

他們的對話我和張三抓聽得很清楚,卻不知他們談?wù)摰囊馑迹苁遣唤?。張三抓將煙掛在了耳朵上,顯然是不舍得抽了。一邊不停地打著哈欠。

我對老趙說:“要不,今天就先說這些吧。不是還要讓張三抓自己寫保證書嗎?就讓他在這里寫好了。關(guān)于張三抓試用的事,明天再說。明天我去他家里找他?!?/p>

老趙聽我這樣說,像是釋了重負一般,高興地眼睛瞇成一條線,附和我說:“鄭同志說得有理,有理,我們明天再說正事,今天先這樣歇了吧。”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找老趙。早晨的董村有些霧氣,蟬聲降成了C小調(diào)。誰家的牛叫了一聲,那是下田的耕牛對鄰居家的牛的一聲留言。

老趙不在家,一問,才知鄰村吳河大隊的人來了,要來審問張三抓。

我便往張三抓家的方向走。向南邊的小巷弄里有兩個光著屁股的孩子,捉了一筐魚回來,全身濕漉漉的。兩個小屁股一扭一扭,竟然直奔張三抓的家,原來他們是張三抓的孩子。

還沒有到院門口,就聽到院子里的爭吵聲,聲音很大。老趙說話的聲音本來就大,可不想遇到了對手。對方內(nèi)功深厚,聲音低沉,且不急不躁,對著老趙說:“老趙,這次我們是帶著任務(wù)來的,雖然說是審問張三抓同志,但是我們也商量過了,我們向毛主席保證,絕不對張三抓動用任何武力手段。我們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用毛主席的理論幫助張三抓同志成長,這也算是我們黨小組的一個年度重大活動?!?/p>

“老謝,咱也別說這些臉面上的話了好不?張三抓同志的審問工作只能由我們村支部進行,且要抄送鎮(zhèn)革委會,然后再由鎮(zhèn)革委會派專門小組審查,審查后才能抄送吳河、董遠、黃莊、靳莊、姜門橋和蔡姜樓等村組。你們來審問我們村的群眾,這本身就不合理的。”

“老趙,老趙,上次,上次你喝醉酒那次,你還記得不?你說你喜歡上了嫂子的妹妹,我一直替你保密著。你放心好了,你具體說了些什么,我絕不外說的,只是,你老弟也通融一下,張三抓的事情,我們吳河的同志一直在學習如何批判,但是,也不全是批判,還有幫助教育的部分,我覺得,可能是因為他在你們村里,禍害過幾位女同志,你們對他太嚴厲了些,如果放在我們村,只要他老實地向人民大眾交待問題,認罪,我們就會給他改過自新的機會。說到底,我們都是窮出身,都是階級兄弟?!?/p>

“老謝,你可不能亂說,我什么時候和你一起喝過酒啊?不能亂說話啊!還有,審問張三抓的事情,如果你非要堅持,也可以,除了張三抓本人同意……”

老趙還沒有說完,我便聽見張三抓在房間里傳出來的回答:“我同意,老趙,我同意老謝的問話,老謝他們的心思是好意,我領(lǐng)會了的,主要是想幫助我?!?/p>

老趙不理會張三抓,繼續(xù)對老謝說:“老謝,張三抓同意也不行,還要鎮(zhèn)里的秦副主任同意。你知道,他一直抓審問的事情。你如果拿來秦主任的批字,我就同意,不然的話,張三抓還是不勞煩你們大隊的人辛苦了,我們自己來幫助他進步就好了?!?/p>

張三抓又在里面說了一句什么,我沒有聽清楚。我推開了門。

老趙看到我以后,向老謝介紹我,說:“老謝,這是鄭同志,是縣里來的領(lǐng)導,駐鎮(zhèn)上的,最近幾天一直在村里調(diào)研工作的,你們村里如果有什么難處也和鄭同志說說。”

老謝握住我的手,一邊壓低聲音問好,一邊往張三抓院子的角落里去。他小聲說:“鄭同志,其實,是有一個難言之隱。我們村里有一個窮苦出身的大姐,一直沒有嫁人,但現(xiàn)在患了病,要死了。死之前,就想見見張三抓,想用手量一量他的小雞雞是不是真的有三抓。她說她一直沒有過男人,臨死之前,摸摸張三抓,也算是了卻一樁心愿,所以我們才來請張三抓的。這些事情當然要保密,我沒有辦法和老趙說,只是和張三抓私下里說了,那大姐是有酬勞的,張三抓家里人口多,經(jīng)濟條件不好,三抓的父親又老生病,也需要這筆酬勞,所以,想請鄭同志和老趙說和一下。”

我轉(zhuǎn)身看了一眼老趙,老趙剛接過王愛霞的一塊玉米鍋餅,他掰了一半,走過來遞給我,說:“鄭同志,你嘗嘗這鍋餅,這是董村最正宗的豬食餅,早些年喂豬,五八年的時候人開始吃,村里的女人們學會往這些玉米餅里加一點小蔥和鹽,就美味多了。”

我知道他聽到老謝的話了,盡管老謝用很低的聲音,可是這么小的院子,大概的意思老趙也應該聽懂了。我就說:“老趙,剛才老謝的話你聽到?jīng)]?他們是明里要審張三抓,暗里想借他這個人幫助一個病人。這種事情,雖然說聽起來比較荒誕,可是死者為大。臨終了,不能讓一個病人痛苦著走。咱們這里餓死過人,本來就不太平,都進入七十年代了,所以,更要改造我們自己的人生觀和價值觀,要學會辯證地看問題,不能黑白對立了。張三抓這個同志,別看他全身都是缺點,但是如果他今天同意去,讓一個病入膏盲的人安靜地離世,靈魂得到安息,也是一樁大功德,要不我們就從了老謝的意見。當著群眾的面,我們是讓老張被他們帶走,進行毛主席語錄再教育。私下里,我們知道怎么一回事就行了?!?/p>

老趙仍然有些猶豫,但又不能馬上找到秦主任商量這件事情。秦主任管著全鎮(zhèn)的二十多個村莊呢,哪有時間和他商量這等小事。老趙無奈地對我說:“領(lǐng)導既然說了,就領(lǐng)導定,反正這事如果產(chǎn)生什么不好的影響,或者有群眾舉報,我就說是鄭同志非要這么做的,說好了,中不?”

我應下了,安撫他說:“老趙多心了,不會有事情的,這次我陪著老張一起去,我也正好和老張交交心,爭取這幾天里就說服他和他老婆試用避孕套的事情。”

老趙眼睛一亮,覺得這一下便省了他不少心思,就答應我:“鄭同志,你說得有道理,說不定,你這樣一幫他,他心里有數(shù),就會報答你呢?!?/p>

老趙不放心,又近身問了一句:“鄭同志,我知道這次老謝他們是想借著審問張三抓記錄一些下流的事,他們一定會請張三抓吃肉的吧,要不然張三抓咋能應下?”

我想不到老趙凡事都與吃肉聯(lián)系到一起,就搖頭說:“沒有的事,他們審問張三抓就是想幫助老張進步的。”

老趙便咧開嘴笑,欲言又止地說了一句:“鄭同志,你不知道,我們的審問筆錄給了秦主任以后,秦主任抄了一遍,將很多內(nèi)容都涂掉了,然后再下發(fā)給其他村子里的干部們看。他們每周都等著看這個。沒有書看,又不能聽敵臺,村里的一些年輕人也都湊到大隊部里,每周來讀老張的這個審問筆錄。直到前一陣子,縣里開會,這老謝才知道,原來他們長時間看到的審問筆錄是一個清潔本,所以他才想親自審問一下張三抓,這樣的話,就可以滿足一下身邊一些對張三抓的故事感興趣的人?!?/p>

老趙的話讓我吃了一驚。文化大革命革了文化的命,可是沒有想到,這更激發(fā)了這些鄉(xiāng)下人的窺探欲望。說到底,這是文化生活過于單調(diào)所致。

難道老謝說的那個患了病的老女人是編造的?

在張三抓家里吃了一碗玉米粥。是將老的玉米粒放在一個石臼里搗,搗得快要碎了的時候,再用文火煮,很是費柴火,但味道好。王愛霞雖然不喜歡張三抓的那根雞巴,但是對張三抓并不壞。大概在她的意識里,她的身體對張三抓的排斥,是欠了張三抓一個身體的人情,所以便對張三抓在外面搞女人視而不見,從不指責,更談不上哭鬧上吊了。

我和張三抓跟著老謝一起上路。去吳河,近得很,但因為前年洪水將一座橋淹了,至今沒有修,所以要繞道南莊的灘地。本來也可以繞道靳莊的,那一路上有樹,路邊還有蘋果園,可是老謝怕被靳莊的人截住了。這一次他來董村,村里很多人都知道了,都在家里盼著呢,如果有鄰村的人去吳河走親戚,那么,也就傳開這件事了。

我問張三抓:“你的決心書寫好了沒?”

張三抓掏出一張卷煙葉的燒土紙遞給我,說:“正要找鄭同志幫我看一下呢。”

我粗看了一眼,折疊好,放進我隨身的挎包里,說:“這樣吧,老張,我晚上回去幫你改一下,直接抄好了給你?!?/p>

張三抓有些意外,瞪大眼睛,說,“領(lǐng)導這樣忙還幫助我改東西,這真是遇著毛主席的好學生了,好學生?!庇终f,“可有一點要先和領(lǐng)導同志匯報一下,早飯時你和我說的那個事情,我想來想去也幫不了你啊。”

趁著老謝在前面走,張三抓趴在我耳朵邊說:“鄭同志,不是我不想幫你。你想一下,我和老婆弄不了這事,別說戴你的避孕套了,就是光著也進不去。那么,我就只能和董美英,可是,那張紙不是已經(jīng)交給你了嗎,我已經(jīng)決心不和董美英在一起干那事了。鄭同志,你說說,我如何試用你的避孕套,幫你???”

他說完,我一下子愣住了,有道理啊。這張三抓,前一句后一句,不搭邊,竟然前后這樣一說,把我的任務(wù)就給推脫了。

這叫什么事兒?

吳河竟然有一座廟未被砸。老謝說,廟里擺了一個毛主席的頭像,村民們就不敢動了。

廟里還存著村里的族譜和一些手抄本的村規(guī)民約,大概是晚清民國留下來的,也是怕有人燒掉,就供奉在廟里了。

“廟有人專門負責打掃衛(wèi)生的?!崩现x對我說,“廟里供了毛主席,就改名字叫主席廟。村里集體來這里背語錄,在這里背語錄,主席就能知道。”

我正要笑話老謝搞封建迷信,老謝小聲地說:“鄭同志,現(xiàn)在鄉(xiāng)下的風氣不好,不說毛主席,什么東西都會被砸了,所以萬事都只能往毛主席身上推,這不,廟里供的香火和食物都沒有人敢動?!?/p>

原來是這樣。

我理解這人性中的敬畏感。幾千年來,這些鄉(xiāng)下善良的人們,心里面都是住著一個皇帝的,凡事都是求著神幫助,求皇帝饒命或者答應。如今,社會主義文化大革命,將每一個人心里的皇帝趕出來了,那么,這些純樸的鄉(xiāng)下人心里空空的,總要住一些什么,讓毛主席住進來,神話他,就成為了精神生活的唯一樂趣。

老謝說,講毛主席的好話也是要比賽的。他有一次在縣里聽了一個毛主席游泳技術(shù)很好的事情,回到村里一說,結(jié)果村里的幾個人相互再給其他人說,說到最后,毛主席會游泳的故事成了毛主席救了十幾個人的故事。

神話一個人,總是欺騙他人的開始。這需要自己相信,自己信了,才有可能騙得了別人。文化大革命的好處是,凡是沾了毛主席,便容不得置疑,若不然呢,那就是大不敬之罪。

當村廟里擺上了毛主席的像,吳河村的政治學習比其他村便多了一個儀式,那就是到村廟門口背誦毛主席語錄。誰背誦毛主席語錄背得好,就在大會上點名表揚,并獎勵半袋子玉米,甚至還要當鎮(zhèn)上的學習標兵,去縣里開會。坐著鎮(zhèn)上的那輛吉普車去縣里,回來以后,那學習標兵的口音都變了,學了兩句考城話,一見人就說“你好啊”。

老謝給我們講這些的時候,張三抓一直笑,說:“就是的,我們董村的蔡主任也是這樣,去了一次縣城,回來以后見人也不問‘喝湯沒’,而是說‘你好啊’,我當然好啊,我只回答她‘喝罷湯了’,村里的人都笑她假洋氣?!?/p>

他們在路上嘻笑著說話,卻沒有想到我是從縣上來的,完全忘記了,我和他們一開始接觸時所說的第一句便是“你好啊”。

一到村支部里,就看到了吳河村所有的年輕人,是所有,黑壓壓的一片,都整齊地坐好了,只等著張三抓來。

墻上的擴音喇叭正在播放縣里革委會的公報,都是一些數(shù)字和口號。

在審訊張三抓之前,還要先進行一場吳河村委會的說明會。我沒有準備,卻被老謝點了名,叫我臨時講幾句話。說什么呢,我一想到避孕套的任務(wù)還沒有完成,就急中生智地講了毛主席號召計劃生育的事情:“生孩子是一件好事情,但是,也不可能沒事就生吧,更不可能每一戶人家都生幾十個吧,所以避孕也是一件大事。過去的辦法不安全,有的是用豬油,有的是用豬尿泡和魚尿脬,還有更嚇人的呢,我聽說有人用小勺子往外掏的呢,簡直是荒唐?,F(xiàn)在不用擔心了,我們考城自己有了避孕套生產(chǎn)廠家了,前期試用,不要錢,一會兒審訊結(jié)束了,大家有需要的,可以到老謝或者是我這里領(lǐng)取。不過,也不是領(lǐng)走就結(jié)束了,過一陣子,我會跟蹤你們試用的效果,也就是用完了以后,看看還會不會懷孕。好了,我的講話結(jié)束了。你們開始審訊張三抓吧?!?/p>

掌聲雷動,我不知道是因為我的講話,還是因為馬上要審訊張三抓了。

審訊張三抓的人有兩個,一個是吳河村的婦女主任吳姐,一個是村里的老黨員,留著胡子,一臉威嚴。

我和老謝坐在下面聽。

黨員問,婦女主任記錄。問張三抓在吳河有沒有相好的女人。張三抓搖搖頭,說:“吳河的女人脾氣怪,弄不了?!贝蠹冶阈?。

又問張三抓是如何勾搭女人的?張三抓便如實回答:“我從來沒有勾搭過女人,都是被動的。只有董美英例外,但是董美英不是個人,是妖怪?!?/p>

張三抓看來是認定董美英是妖怪了。

審問進行了整整一個下午。年輕女孩子們聽得受不了,紛紛離了席,只剩下一些男人們還興致勃勃地坐在那里聽。

張三抓的情史太豐富飽滿了,別說審訊一個下午,就是審問十天,他也不會重復。他是一個很有演講欲的人,仿佛他說出來,他的眼睛里便會自動播放了他和其他女人的性事一樣。他又一次陷在某次高潮里,出不來了。

晚飯是在吳河吃的。村里準備了紅薯酒,有些甜,我和張三抓都喝了幾杯。喝酒之前都是要背誦毛主席語錄的,背得多了,才可以多喝。張三抓背得最多,就多喝了幾杯酒,臉上紅紅的,半醉的樣子。最讓張三抓期待的是雞肉,吳河村專門給張三抓做的雞塊,油炸了之后又和白菜一起燉了,那滋味像過年時吃的第一口餃子一般香。只可惜,這雞塊只能張三抓吃,我們這些陪同的人,只能盛一小碗雞湯白菜。

除了這頓豐盛的晚餐,張三抓還得到了一筆數(shù)目不小的錢呢。多少錢,他不說,只是捂住胸口,說要暖熱,這樣錢就不會跑了。

月亮很大,陪著張三抓回董村。我問張三抓:“這是第幾次啊,去外面被審訊,還可以拿錢。”

張三抓嘿嘿一笑,說:“這是第二次了。頭一次是黃莊,就是從這里向北走三里地的那個莊子要審我,說是因為領(lǐng)導來視察他們的批斗會,他們村找不到一個地主,也找不到肯認錯的富農(nóng),就只好借了我去。去了以后才知道,是從縣里來視察的這個領(lǐng)導在鎮(zhèn)上聽說了我的事,一直想旁聽一下審訊我的記錄。我知道,他們都想聽我講我和董美英的故事。我和董美英在床上的事,三天三夜也講不完啊,董美英哭這件事情,都要講兩天。董美英一哭,我就知道,她高潮了,她高潮時哭得像是死了親人,那個傷心啊,非常感染人的。我一看她哭啊,就有說不出的興奮。我也遇到過其他女人在那個時候哭,可是董美英哭得傷心,讓我覺得不使勁就對不起她?!?/p>

張三抓就是這樣,只要說起董美英,總能有畫面感。

我也喜歡聽他說董美英的事,只好順著他的話問他:“那你和董美英是怎樣避孕的呢?”

張三抓一愣,憋出一句:“我們兩個都是用豬尿脬,不過用得也不多,因為她不喜歡,說是拉得慌。不是女人月信前后是懷不上的嗎?我們就多在那幾天見面。董美英自己也說,在月信來前和來后都特別想我,想得睡不著,就蒙著頭叫我的名字,我一做夢就夢游到她床上了?!?/p>

“老張,你的決心書我回去就幫你改著看看,但有一個條件,你得應我。”我想起張三抓寫在燒紙錢上的那封短得要命的決心書,就又想和他談?wù)勗囉帽茉刑椎氖虑椤?/p>

“鄭同志啊,其實那決心書我是抄的上一次的,我已經(jīng)寫了無數(shù)次了。第一次寫的時候,說實話,我是下定了決心的。你知道嗎,我寫了很長的一封,錯別字都比你手里拿的那封多。你知道嗎,自從我下定決心不和董美英好以后,首先我老婆不愿意。你可能覺得奇怪,自己的婆娘怎么會不愿意我和董美英斷絕關(guān)系呢?可是,她一聽說我不再去許鎮(zhèn)和董美英廝混了,就撒潑著說我不能糾纏她。那我也沒有辦法,我只好不碰王愛霞,不碰她,我就睡在家后面坑塘的邊上,蚊子多,我用兩個漁網(wǎng)套在一起,別說,還就成了一個防蚊帳篷,好用。可是,過了沒幾天安生日子,村里的人找不到批斗對象了,我改好了,他們找不到可以批斗的人了,又反過來勸我,說:‘你決心不找董美英,但是,你不和你老婆住在一起,我們不信你不找其他女人,所以還是要批斗你?!?/p>

在一個橋頭上,我們兩個坐下來。

有人從玉米地里出來,走遠了,張三抓才說一句:“那個人也是偷女人的,不信你等著瞧?!?/p>

“月亮這么好,不偷女人怪可惜的?!睆埲ビ钟挠牡貋砹艘痪洹K脑捵屛蚁肫鸲烙?。張三抓好像說過,董美英喜歡在月亮下干那件事。

果然像張三抓預料的那樣,不多一會兒,玉米地里又出來一個身影,女的。

“你怎么能猜出來呢?”我問張三抓。

“鄭同志,看走路的姿勢就知道了。你可能不注意,我因為常常要攆豬,所以經(jīng)常注意觀察豬走不動了是什么樣子,這是有信號的。外行的人看不出,我看得出。人也一樣,這人剛才走路的姿勢,一看就是在女人身上折騰了很長時間,腿向下沉,走路的姿勢便顯得重,步子也邁得短。你看他,走路的節(jié)奏很快,但走得慢,邁不開步子。你知道不,就是這樣子,這樣子的。”說著,張三抓還站起來示范。

我們只好繼續(xù)往前走。

“照你這樣說,你是寫不寫決心書,都要被批的?”我有些不信,問他。

“嗯,我后來又去找了董美英,他們就又批斗我,不但批斗我,還要讓我念決心書,當著全村人的面,要我將決心書給他們大聲地念一遍。我一邊念,他們一邊笑。后來,我覺得沒有意思,他們耍我的滑稽戲,讓我當小丑,我就不干了。我不去找董美英,也不睡在外面,更不寫決心書了。他們沒有人批斗了,覺得完不成鎮(zhèn)上交待的任務(wù)了,就又來找我了。”

“鎮(zhèn)上的任務(wù)?什么任務(wù)?”我插話問老張。

“批斗的任務(wù)啊,每個村都要有三個呢。我們村里除了我以外,還有一個地主,結(jié)果地主被兒子接到了城里。就剩下一個阿婆,他的丈夫當了國民黨的兵,去臺灣了,生的女兒嫁到別村,村里只好斗她。她大字不識一個,只知道喊一句“毛主席萬歲”。不論大家如何斗她,她都只會那一句。你想想啊,大家一斗她,她就這樣喊,大家就覺得沒有意思了,只好斗我了。到最后,村里就只有我一個批斗對象了。一有批斗任務(wù),就把我捆起起來,一開始還給我戴高帽子,戴了兩年,在高帽子上寫著‘道德敗壞’四個大字。你知道嗎?他們一開始壞得很,在帽子上用尿澆到墨水里,寫了以后,墨水就流到我臉上。真是氣人得很啊。再后來,就審問我。一審我,我就說了,我說村東頭煙袋家的,和我弄過那事。煙袋家的是個懶婆娘,煙袋一聽我說就過來打我了。我說不是我找的她,你把她叫過來對質(zhì)。大家就笑煙袋。于是,老趙就不讓我說村里人的名字了,他說,如果我再說下去,村里還不開了鍋,打成一團了。我還是說說我和外村的哪些女人廝混過。外村的女人,也有兩三個,一個是董美英的鄰居,開打面鋪的女人,她身上的確有一股面粉味,好聞,我喜歡聞。這個女人有一個毛病,就是愛抓人,和她一弄,第二天我的脖子上就會有兩道疤,這簡直是向別人做報告呀,丟人。這婆娘和董美英好,就說我的好話,結(jié)果,我和董美英就搭上了?!?/p>

“你不是說,你是晚上去池塘取柳穗干的時候搭上董美英的嗎?”我突然記起張三抓之前說的話。

“鄭同志,我不那樣說,那我還得交待這個打面鋪的女人啊。你知道這個打面鋪的男人嗎?聽說是個孬人,打老婆,一打都是半死,所以,她的婆娘老想著尋死。和我在一起弄的時候,有一天晚上還和我說,干脆我一下日死她算了,她也不受那人欺負了。我還好一陣子勸說呢,雖然說我們兩個相好是偷著來的,但是也不想她過得不好。”

“老張,你一定要注意安全。你知道嗎?別說你和不同的女人在一起,即使是和同一個女人,長時間不注意衛(wèi)生,也會得病的。”我半玩笑半認真地告誡他。

“注意,注意,每一次都用水洗干凈,這是我賊豬時養(yǎng)成的習慣?!?/p>

“這樣吧,我隨身攜帶了兩個,給你先試用一下。”怕他不會用,我就著月光,掏出來一個給他看。張三抓這會兒有些羞澀,不敢接。我就撕開包裝袋,給他說,這里面有消毒液,套上去以后,自然就不怕得病了。

他僵在那里,捂著自己的褲襠,說:“鄭同志,我可不敢現(xiàn)在就試給你看?!?/p>

我哈哈笑了,說:“誰讓你現(xiàn)在試,我只是告訴你如何用,你拿回去試,拿回去試?!?/p>

他尷尬地笑,說:“俺以為你會像開批斗會那樣,命令我來試給你看呢。你知道嗎,一開始批斗我,他們不相信我下面的那根東西長。不相信,我也不讓他們看,他們就打我,打得我怕了,就掏出來讓他們看,把他們嚇了一跳?!?/p>

這張三抓說得我好奇心大長,就開他的玩笑,說:“打你的人都是老婆和你不干凈的吧?”

張三抓啞了半天,說:“鄭同志真乃神人也,你不提醒,我還沒想過這事。那一次公審,打我的幾個人,就是老婆半夜鉆我?guī)づ竦娜?。?/p>

回到董村,夜已經(jīng)深了。

我去村支部的院子里睡,張三抓突然起了貪心,說想要跟著我回去拿一盒避害套去用。我說:“不是避害套,是避孕套。”他便嘿嘿地笑,問我:“這東西用上以后不會上癮吧?我們都怕你們推銷的這些免費東西是大煙,一開始說不要錢,一但上癮了,又特別貴,買不起,那還不死定了。”

我給他一盒十二個,然后,又給了他一張表格。又鄭重其事地交待了他一下:“老張,你要認真填寫,愛人的姓名,年紀,使用后有無不良反應,三個月共用了幾個,有沒有懷孕……這些這些,都要詳細記錄的。”

他拿起東西,一邊往外走,一邊笑:“記下了,記下了。”

第二天下午,張三抓便來找我了。我正在和蔡主任商量事情。我可能在董村待上五六天,還要去許鎮(zhèn)南邊的崔園子村,那么,我走了以后,像張三抓這樣已經(jīng)答應了做試點的人,是要定期到他家里走訪一下的。

這樣隱私的事情,蔡主任有些羞澀,她不停地捂著嘴笑,說:“鄭同志,這樣的事情,還得老趙去說比較好。我呢,主要是考慮到村子里婦女比較多,而且,避孕這種事情,還是要科學,董村傳統(tǒng)的避孕方式好奇怪,有一戶人家,問他們?nèi)绾伪茉械模谷徽f了一句:‘用土。’”

張三抓來了以后,拿著我給他的表格在院子門口朝我招手,嬉笑著,張大了嘴巴卻不發(fā)聲,意思是讓我出去。我對著蔡主任指了指張三抓,就出來看他。

他著急地拿出表格讓我看,說:“這里我填了,你看看,中不?”

我拿過來一看:第一天試用,女方拉稀了,半天拉了四次。

拉?。堪胩煳也呕剡^神,知道張三抓的意思了,問他:“你這么快就試用了?”

張三抓說:“鄭同志,我可是受夠了不聽組織的話的苦頭,你說讓我試用,我可不就得馬上試用。昨天晚上就差給王愛霞跪下了,我告訴她,鄭同志說了,帶著這個套套進去女人身體里,可以治病。王愛霞就是因為下面老是癢,所以不讓我進。這下聽說能治病,就試一下,這一試可好,今天上午就不舒服,中午的時候開始拉稀,現(xiàn)在拉得不能動了,身體瓤得很,像面坨一樣。這可咋辦???鄭同志,你說說,是不是你這個避孕套有拉肚子的危險啊?”

“應該不會啊,這只是一個塑料膜啊,怎么會導致拉肚子???要不這樣,我去看一下,好記下來,回到縣里好給廠里的技術(shù)人員說說這種事。”

張三抓一連擺手,說:“鄭同志,別去了,那婆娘一不小心拉在了床上,現(xiàn)在還沒有收拾呢,我還得趕快去后街的大軍那里取幾片藥,晚上我再給你匯報?!?/p>

說完頭也不回走了。

吳河的老謝來找我。他們村里也有一戶人家要試用,但是要求我給他們家里保密。我告訴老謝是保密的,簽的都有保密協(xié)議的。

吃罷午飯,我便帶著一盒避孕套和老謝又走了一次吳河。吳河村搭了戲臺要唱戲,說是縣里的文工團要下鄉(xiāng)宣傳縣里的最新工作。重要的是有一場豫劇《賣爹》。大概是譏諷不孝的兒子將自己的親爹賣了的一個戲。我沒有聽過,老謝說,晚上和戲班子一起吃飯,有羊肉湯喝。

老謝嘿嘿地笑,說:“鎮(zhèn)上許主任也來,他最喜歡喝羊肉湯了。”

我也很饞,可是一想到張三抓的問題,想著晚上還要去他家里看一看,就辭了老謝的熱情。

吳河答應試用的一對夫妻是年輕人,二十五六歲,已經(jīng)生了四個娃。到他們家的時候,四個娃正在打架,吵成了一團。婆娘年輕,不經(jīng)世事,坐在大堂里哭。

老謝對我說:“這戶主叫吳二民,這吳二民家的,不知道怎么一回事,不論什么時候都能懷孕,像個洋火盒一樣,一點就著了,搞得吳二民很沒有脾氣,滿村里盯著誰家殺豬了,去撿人家的豬尿脬來用。但是,只要一次沒有用,就懷上了,簡直成了村里的笑話。只要她的肚子一扁下來,村里人就開始打賭了,還賭得很大,一開始是賭懷孕,后來大家知道,她必然會懷上孩子,就賭哪一個月,再后來,大家知道,這婆娘的肚子是不能閑著的,就開始精確地計算她懷孕的日期。你別不信,村里可有這樣無聊的人呢,天天記著這事,誰家的孩子生的不像他爹了,誰家的牲口下了幾窩了,誰家的李子樹結(jié)了多少顆李子了。所以,吳二民家的肚子,成了村里人的話題,她懷上孩子的時間是賭博的話題,懷的是男是女又賭一把,生下來像誰又賭。唉,你都不知道,他們一家子攪得村里不少女人都害怕和男人那個了,老怕像吳二民家的動不動就懷上了?!?/p>

我給吳二民留了表格,反復交待他們,一定要認真按照表格里的內(nèi)容填寫。避孕套是按照著一個星期一次的標準來發(fā)放的,三個月只能發(fā)一盒。那吳二民一看只有這么少,就說:“領(lǐng)導,我一天得用一個,要不然第二天就沒有辦法干活啊。能不能多照顧我們一下,你看看我們家這情況,實在是不能再生了,家里的鋪蓋都沒有了,冬天的時候,幾個孩子衣服都沒得穿。求求您了,我們一定認真聽黨的話,學習表格,不是不是,填寫表格,你就……”

想不到在董村死活也推銷不出去的避孕套,在吳河竟成了香餑餑。我想了一下,就應了他,對吳二民說:“你這幾天有時間,隨時可以去董村大隊院里找我?!?/p>

一回到董村,就遇到了批斗會。自然,又是在批斗張三抓。果然是許主任帶隊來的。許主任帶著人晚上要去吳河看演出,下午的時候,順便讓縣里來的客人聽一下批斗會。

帶客人來看批斗會,專門批斗張三抓,專門聽張三抓講他和董美英的床上那點兒事?我一下子明白了——

所謂定期來批斗張三抓,不過是定期來讓張三抓講述新的故事情節(jié)。而后呢,有一群許鎮(zhèn)的領(lǐng)導在后面閱讀,之后,又抄送給縣里的一些領(lǐng)導。他們一定是把張三抓的故事當成定期出版的新鮮小說來看了。

我坐在最后一排,聽張三抓講他和董美英的故事。審問者依然是董村的民兵連長趙得發(fā),只見他不停地翻著他的小冊子,找他以前沒有提問過的問題,而旁邊記錄的人員是一個陌生的小伙子,不用猜,也應該是許主任帶來的鎮(zhèn)上的文書。

趙得發(fā)問:“張三抓,你過生日的時候,聽說要和你媳婦王愛霞過一次家家,也要和董美英過一次家家,你說說你一天之內(nèi)與兩個婦女耍流氓的經(jīng)過吧。”

張三抓就撓頭說:“這要看那天王愛霞去攆雞的情況。我們就那一只下蛋的母雞,老是丟蛋,如果早晨起來她去找到那只雞屙下的雞蛋,準會一天都心情好;如果一大早起來,找不到,她就會在街上來回罵幾圈,把鄰居們罵得都把門關(guān)了,這一天,別說和給我過生日了,連飯都不好好做。那我也想在這天吃個雞蛋,我晚上就會跑到董美英那里,她對我好,她每次都會煮五個雞蛋給我。你知道嗎,五個雞蛋,把我吃的放一個屁家里的公雞都跟著我叫,我放的屁是雞蛋味的。董美英就是這點好,只要有一點兒好吃的都給我留著,我不去她不舍得吃。她說我天天在她身上犁來耙去的,像個牲口一樣,得給我喂點好料吃,這樣我才能拉套。她雖然這樣罵我,可是我還是喜歡她軟綿綿的樣子,她只要罵我是牲口的時候,都是騷得不行了,恨不能將自己的水都噴出來……”

我從審訊室離開的時候,審訊正在高潮中,鎮(zhèn)上的一些領(lǐng)導笑著聽張三抓的講述。他們還在下面私語,向許主任打聽張三抓的更多的隱私。

我將張三抓前些日子交給我修改的那封決心書找出來,覺得完全沒有必要再幫他修改了。

那封很短的決心書就寫在燒紙上。這種泛黃色的粗糙的紙,只有村里有人去世的時候,才會被折疊成紙錢,用割草的鏟子的把柄的圓口,用力地砸這些折疊好的燒紙,上面留下的一個一個圓圈,象征著錢的數(shù)量和面值的大小。

決心書是這樣的:

我,張三抓,董村東街一組鐵匠,會賊豬。吃手特別好。也會在沒有風的時候揚場。我因為照顧媳婦王愛霞身體不好,而老被女人看上。尤其是許鎮(zhèn)的董美英,她長的白,我光想她。最近,我通過背誦毛主席語錄明白了人生大道理,決心與董美英一刀兩斷,就像切排骨一樣。我說的話都是在背誦毛主席語錄以后才想到的,很莊嚴,毛主席說,對犯錯誤的人,應當一是看,二是幫。對犯錯誤的人要給工作,要給幫助,不要幸災樂禍;不給幫助,不給工作,是宗派主義的做法。我希望領(lǐng)導能信任我,監(jiān)督我。張三抓

決心書的結(jié)尾處還按了一個紅手印。

晚飯的時候,我和老趙一起吃飯。他高興地向我匯報鎮(zhèn)上的決定,鎮(zhèn)上已經(jīng)向縣里選定董村為全縣學習毛主席語錄先進村組。

我問他:“是因為批斗張三抓的原因嗎?”

老趙笑著說:“不完全是,不完全是?!?/p>

我說:“老趙啊,我這幾天聽了一下張三抓的匯報,他說的內(nèi)容前后有矛盾啊,都是真的嗎?”

老趙又哈哈笑,說:“鄭同志,你不了解村里的事,村里人都是喜歡吹牛的,老張吧,他那人就那樣,做一件事情,恨不能說做了二十件事情。他和董美英的關(guān)系,沒有好到那種程度。你不是想讓他試點用避孕套嗎?我看他很難把這十二個用完啊。”

“啊!我是要他和媳婦試用的?。 ?/p>

老趙說:“他媳婦倒是真的不喜歡和他做那事,要不然天天審張三抓的事,她媳婦不早就急了嗎?她不知道有什么問題,就是受不了張三抓,所以,前天張三抓說試用了,其實根本就沒有用成,她媳婦堅決不同意……”

“那看來我只能指望老張和董美英的故事是真的啦!”

老趙說:“我?guī)湍阍僬艺铱矗瑒e急,鄭同志,村上的事情都是這樣,不能見別人咋著,有一個同意試用了就好了,其他人都會像螞蟻一樣,跟著腳走的?!?/p>

“那還是張三抓吧,反正他多的是故事!”我說。

老趙嘿嘿地笑,說:“好吧,鄭同志,我去送一下縣里和鎮(zhèn)里的同志,他們要去吳河看戲,晚上,我們兩個一起去張三抓家里看看吧?!?/p>

張三抓第一天試用就導致媳婦拉肚子。唉,我突然覺得有些沮喪。

但,還是應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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