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烈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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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壓在我的書桌玻璃板下的一幅油畫的印刷品,白俄羅斯裔法國畫家馬克·夏加爾的畫作《散步》中,一個穿著黑色燕尾服的有著一頭卷發(fā)的男人牽著他的妻子正漫步在一條綠茵茵的小路上,他的妻子已經(jīng)騰空飛到了半空,綠色的村莊、粉紅色的城堡已經(jīng)被遠(yuǎn)遠(yuǎn)地拋在他們身后。我注意到,畫中這個穿著紫色婚禮長裙、面部表情極為安逸的女人頭正朝著她的愛人的頭傾斜和靠近,這意味著即便是在天空中散步,在踏著什么也沒有的空氣中旅行,他們也要依偎在一起,就像安睡在同一張床上,枕著同一個暖乎乎的大枕頭。而這不盡然是一個用色彩和線條堆砌起來的彌漫著一種無比愉悅的氣氛的夢境,它真實地反映了畫家的生活。據(jù)說畫作中那個留著一頭卷發(fā)的男人參照的是畫家夏加爾本人,而穿著一襲紫色長裙的女子正是他的妻子蓓拉。為了表達心中的愛意,也為了表達一種致敬,對幸?;橐錾畹闹戮?,夏加爾以他的畫筆演繹了這個妙不可言的夢境。愛自己的妻子,感覺自己正過著或曾經(jīng)過著無比歡欣的日子,就讓妻子在畫中飛躍起來,帶著她一起到空中去,和她開始一場天空中的奇妙旅行。自1915年畫家和一個富商的女兒蓓拉結(jié)婚一直到1945年妻子蓓拉去世,蓓拉一直在夏加爾的畫中反復(fù)出現(xiàn),成為他畫中的一個可以任由身軀在空中飛翔的快樂女人形象。對于夏加爾而言,這些反映和回顧他和妻子蓓拉甜蜜婚姻生活的畫作是他對往日祭奠的一種方式,他的一系列以自己和妻子的肖像為原型創(chuàng)作的畫作,完整記錄了他們從結(jié)婚到永久離別的漫長而又短暫的過程。我們看到這些表現(xiàn)畫家的妻子蓓拉在空中飛躍而起的畫作是一種情感熱烈的紀(jì)念,雖有沉痛,但因色彩的繽紛和景象的奇異而讓人感到鼓舞和歡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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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guān)于肖像畫,是不是可以分成這樣兩種:一種是憑著記憶來畫,畫記憶中的場景和人物印象,比如夏加爾;另一種是對著模特畫,即便是畫自己的妻子,也須讓她老老實實、安安靜靜地坐在自己的跟前,不得有一絲動作的慌亂。我讀過的短篇小說,愛倫·坡的《橢圓形畫像》中講述的就是這樣一個畫家把自己的妻子當(dāng)作石膏一樣的模特來作畫的故事。這個故事陰郁異常,從開頭講述“我身受重傷”,在仆人的引領(lǐng)下誤入一座年代久遠(yuǎn)的古城堡,到“我”在夜間臨睡前在明亮的燭火下發(fā)現(xiàn)一幅有著橢圓形鍍金畫框的畫像,敘述的氛圍讓人倍感壓抑和恐懼。小說一開頭就帶領(lǐng)讀者進入了一個封閉、幽暗、逼仄的空間里,在這樣的空間里所出現(xiàn)的一幅使用了“虛光畫”技法的人物肖像畫似乎可以成為陪伴小說主人公過夜的一個精神依靠,畫中的人物固然是栩栩如生、美麗動人的,仿佛“活的”一般,而小說的結(jié)尾卻上演了令人驚駭?shù)囊荒唬哼@個橢圓形畫框中的美麗女人早已死了,她就死于畫像完成的最后一刻。
《橢圓形畫像》使用了連環(huán)套的結(jié)構(gòu),一個故事中套著另一個故事,在敘述“我”受傷后闖入一個古堡過夜的故事里套著一個“我”——這個過夜者在古堡內(nèi)發(fā)現(xiàn)的一本評述古堡所有畫作及其淵源的小冊子里讀到的一個恐怖故事,這個恐怖故事的主角就是這個古堡的主人和他的妻子。“我”借住的是一個畫家的古堡,已經(jīng)人去樓空,僅留有大量空蕩蕩的華麗房間和多得數(shù)不勝數(shù)的畫作,當(dāng)然還有一個“我”未曾上去過的“塔樓”,就是在這個塔樓里發(fā)生了畫家和他妻子之間的駭人聽聞的故事。這個令人窒息的塔樓,是畫家和他妻子的二人世界的一個密閉空間,為了給他的妻子創(chuàng)作一幅最美的畫像,他們在這里共同相處了短短的幾個星期。不幸的是這個“充滿激情、工作勤勉、不茍言笑”的畫家一見鐘情迎娶回來的是一個雖“美得罕見、歡快活潑、可愛得無與倫比”的姑娘,但她卻憎恨藝術(shù),全因為“藝術(shù)是她的情敵”,她害怕調(diào)色板、畫筆和其他畫具,是擔(dān)心“它們奪去了愛人的笑臉”。事實也是如此,這個習(xí)慣于在一個陰森恐怖的古堡里作畫的畫家在為妻子作畫的那些日子里,只顧著一心作畫,全然忽略了妻子的真實存在,在他“渾身激情、狂放不羈、喜怒無?!钡貙χ拮幼鳟嫞ⅰ俺龄嫌谧约旱幕孟胫小睍r,完全沒有注意到妻子因為被迫作為一個不能有任何行動及自由的模特而日漸枯萎、憔悴下去,當(dāng)畫家給畫像的嘴唇和眼睛涂上最后一抹色彩時,當(dāng)他大聲驚呼“這就是生命”時,他驀然發(fā)現(xiàn)他心愛的妻子已經(jīng)死了。
關(guān)于這個不見天空的陰森恐怖城堡中的塔樓,小說是這樣描述的:“塔樓的房間又暗又高,只有從頭頂灑到灰色畫布上的一星亮光?!薄傲凉狻敝诠疟さ乃菓?yīng)該是珍貴而難得的,而詭異的是這“亮光”非但不能使其被照射之物變得更加鮮活,反而給被照射者的身心帶來了毀損和傷害,“……所以他沒看出,孤零零的塔樓上那縷慘淡的光線把新娘照得枯萎了?!睂τ谶@個作為畫家模特的新娘,不得不保持著微笑,安靜地枯坐在從塔樓的頂部打下來的“亮光”中,是一種囚禁。由此想來,古堡中的生活,即便不見陽光和天空,就是在那些空蕩蕩的大房間里來來回回地走著,在來來回回地走著中想象著自己在云中漫步也是好的,也是幸福的?,F(xiàn)實中的人因為被囚為模特而枯萎,最終失去她那可愛的生命,而畫像中的人卻“活”了,成為畫作創(chuàng)造者禮贊的“生命”,這樣的故事無法不令人唏噓不已。
我們在某種仿佛更加幽暗的光線里閱讀小說《橢圓形畫像》的時候,不禁感嘆:這是怎樣的生命,這又是怎樣的命運?它是專屬于藝術(shù)家的嗎?或者我們也置身其中,難逃其寓言式的結(jié)局?愛倫·坡的短篇小說都不長,是可以用“分鐘”來計時閱讀的小說——讀他的單篇小說至多不會超過一個小時——濃烈的哥特式風(fēng)格令閱讀者仿佛時刻處于一個光線昏暗的車廂里,忘記了下車,忘記了自己又到了哪一個街頭。是的,街頭,1849年10月3日美國馬里蘭州最大城市巴爾的摩的街頭,愛倫·坡,這個失魂落魄的小說家和詩人,這個酒精中毒癥患者,在幻覺和饑餓中,經(jīng)過不停地嘔吐之后陷入昏迷,在之后的第四天死于腦溢血,身上僅有的七美元成為他留給這個世界的最后幾張花花綠綠的紙條?!稒E圓形畫像》作于愛倫·坡的妻子(也是他的表妹)弗吉尼亞在貧病交加中悲慘死去的前五年,患上肺結(jié)核病不??┭母ゼ醽喓退恼煞蚓乒砑妗翱植拦疟ぁ毙≌f作者的愛倫·坡,同小說《橢圓形畫像》中的那個氣質(zhì)柔弱的妻子和瘋魔癡狂的偏愛在陰暗塔樓中創(chuàng)作的畫家,是多么的相似。
不知道愛倫·坡是怎樣經(jīng)由一幅橢圓形的畫像構(gòu)思出這個吊詭的故事的,可以肯定的是,不管愛倫·坡也好,還是作為平凡的我們,當(dāng)你面對一幅畫像中栩栩如生的人物時,你感嘆的不是時光易逝又會是什么?縱然這畫像中的人已經(jīng)香消玉殞,但她在橢圓形的畫框中活了過來,替某人或者自己的妻子做一幅畫像,不是為了保留住時光和形象又會是什么?而愛倫·坡在他的小說中將這樣一幅雙面畫像展示在了一縷慘淡的光線中,畫像的正面是美麗的女子,反面則是一具令人恐懼的骷髏,愛倫·坡能夠看到畫像的背面時時探出的死神之臉,這種隨時“面死”的感覺貫穿了他在酒精麻醉中浸泡著的無法帶著自己的妻子任意翱翔、窘迫貧困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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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倫·坡小說《橢圓形畫像》中的那個命令自己的妻子安分地坐在塔樓的一縷光線中進入癲狂狀態(tài)的畫家,他愛畫像中的妻子甚于自己目光中的妻子,而作為一個另眼看世界的詩人畫家又如何?作為一個詩人畫家的妻子又是怎樣出現(xiàn)在他的筆下的?我所看到的已故詩人顧城的畫中的女子形象沒有一幅是完全像他的妻子的,包括那個叫英兒的女人?!爱嫷貌幌瘛辈荒芘卸ㄒ粋€詩人畫家的手藝如何,“畫得不像”是詩人本真的心靈使然,所以顧城的畫是寫意的,他的畫作中總有數(shù)不清的線條在纏繞和穿插,誰也休想理清它們,就像一個人交織了太多的愛與恨的一生。我在《顧城的詩顧城的畫》這本詩畫合集中看到的一幅詩人作于1993年4月的畫作中出現(xiàn)了極為罕見的“散步”的情景:一個戴著古怪并且很高的帽子的男人帶著一個穿著舊式裙裝的女人微笑著并肩走在山坡上,他們的身旁,水車在歡歌,魚群在溪水中跳躍,頭頂?shù)纳峡帐且惠喆蟠蟮奶柡蛢芍婚L著翅膀的既像鳥又像蝙蝠的不明生物,雖有詭異感,但傳遞過來的是春意的美好和人世的靜詳??吹贸?,這對畫中的情侶已經(jīng)翻越了很多山岡,因為有那么多的山丘在他們身后連綿起伏,他們就要走到我們跟前,他們就要成為最高山岡上飄浮的一朵云。因為煙囪式的帽子,讓我們認(rèn)為那就是詩人本人,也因為這煙囪式的帽子,讓我們覺得他身邊的女人并不太像她的妻子——一個看不出有何服飾和相貌特征的女人。很顯然,我們面對的是一個對自己的外貌衣著特征如此在意的詩人,他一出現(xiàn),他的古怪的帽子就跟著一齊出現(xiàn),無論他畫得怎樣隨意,那頂帽子就可以讓我們確定這就是“他”這個人。而現(xiàn)在,這個人可以帶著他曾經(jīng)喜愛的女人自由自在地在天空中散步了,沒有人驚擾他們永久的夢境,沒有人能夠輕易地到達那里。他們在天空中俯視我們,而我們只能在他們經(jīng)過的地方一邊仰望一邊輕輕地數(shù)著:一朵云,兩朵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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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小說《橢圓形畫像》中那個整日呆在昏暗的塔樓里替自己的新娘作畫的古堡畫家不同的是,夏加爾是喜歡在廚房作畫的,廚房里彌漫著的生活氣息讓他感到貼心和溫暖,我們欣賞他的那些時空魔幻的畫作時,感受到的依舊是濃重的人間煙火味,有什么樣的幸福和快樂就有什么樣的狂想。1944年妻子蓓拉去世后,這種讓自己的妻子在天空中自在飛翔起來的景象和家鄉(xiāng)維捷布斯克的風(fēng)景越發(fā)鮮明地成為夏加爾鄉(xiāng)愁之作的主題。畫家畫作的晚期風(fēng)格并不因為一個人進入垂垂老矣的晚年而變得晦暗和消沉,而是愈加燦爛斑斕,他通過這些以“在她的周圍”為主題的畫作,帶領(lǐng)我們重溫了一個人仿佛永遠(yuǎn)處于“新婚”的幸福中的所有閃亮的日子。夏加爾反復(fù)地觸動回憶和往日的溫馨,不止不休。在畫作《散步》中,飛翔于空中的情侶是沒有翅膀的,使她脫離大地的引力獲得輕盈姿態(tài)的,是兩個人彼此之間產(chǎn)生的瞬間向上、朝著遼闊天宇邁步的迸發(fā)力,而這種力量的積攢不是瞬間的事,它需要生存者長久地積淀并將他們二人世界漫長的生活作為鋪墊,這樣的一生就像一種看似笨拙的助跑,但跑著跑著就奮起一躍漫步到了天空,成為人世間最奇異的場景和浪漫溫馨的情節(jié)。
與畫作《散步》相呼應(yīng)的是夏加爾的另一幅題為《生日》的構(gòu)圖極為和諧的畫作,發(fā)生在這幅畫中的“空中接吻”并不因為兩個驚喜異常的戀人身體在空中的傾斜而讓人產(chǎn)生不安,相反,它給人帶來是怡然和喜悅?!翱罩薪游恰笔前l(fā)生在畫室里的,但這個畫室看上去倒更像是一個廚房,在灶臺上擺放著的是顏料和畫具。這真是一個高難度的“空中接吻”,我們看到接受生日祝福的畫家本人不僅飛躍到了半空中,而且將他的頭和頸子扭轉(zhuǎn)過來以使其緊緊貼近戀人的臉頰,我們仿佛聽到這個伸長并扭曲了脖頸的男人在喃喃地說著:“我愛你,我愿意?!边@是一個愿意為自己所愛的人把自己的身軀扭曲成某種受難者形象的人。愿意為自己鐘愛的戀人“受難”,在夏加爾看來成了一種難得的瞬間幸福,這和愛倫·坡筆下那個在古堡塔樓中漠視妻子痛苦掙扎的畫家是如此不同。
無論愛倫·坡還是夏加爾,他們都在穩(wěn)定的家庭生活中度過了各自一生中充滿創(chuàng)作靈感和激情的重要時期:前者與他的姨媽的女兒在極度艱難、窮困潦倒的十二年婚姻生活里創(chuàng)作了可以代表自己藝術(shù)成就的小說和詩歌作品,比如他的哥特式恐怖小說《莉姬婭》、《黑貓》、《厄謝府邸的倒塌》、《紅死鬼面具》等,甚至包括他那音律循環(huán)往復(fù)的名詩《烏鴉》;后者同妻子蓓拉一起度過了長達二十九年的婚姻生活,以他那神奇的、永遠(yuǎn)如一個遙遠(yuǎn)回憶的畫風(fēng)確定了自己西方現(xiàn)代繪畫藝術(shù)巨匠的地位。穩(wěn)固、幸福的家庭生活對于一個藝術(shù)家來說固然是創(chuàng)作的一種保證,無論十二年還是二十九年,散步都是可以驅(qū)散兩人因長久生活在一起所不可避免產(chǎn)生的齟齬和隔閡的一味良藥。不知道性格倔強的愛倫·坡有沒有散步的習(xí)慣,他肯定不是通過悠閑的散步來到小說《橢圓形畫像》中的那座陰森的古堡的,散步者不會進入一個壓抑、封閉的空間里,真正的散步者正如夏加爾和顧城的畫作中的那兩對甜蜜的情侶,無論是在空中踏風(fēng)而行還是在山坡上步履姍姍,他們都會以空廓、澄明的天空和遼遠(yuǎn)的大地作為散步的背景。
帶著自己的妻子在天空中散步至今仍是一種難得的幸福,我們可以永遠(yuǎn)暢想和緬懷的幸福。我注意到在夏加爾的畫作《散步》中,那個托著妻子的手并把她舉到半空中的男人衣領(lǐng)敞開,快意瀟灑,他的另一只手中緊緊攥著一只羽翼豐滿的鳥,這不是稍縱即逝的幸福又會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