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柏田
我的運動生涯
趙柏田
那些日子我總覺得背后有一雙眼睛盯著我。沒錯,盯著,一種很專注的看,帶著一種審視的意味。當我清早起來跑步的時候,當我在傍晚的操場上大汗淋漓扣籃板球的時候,甚至當我穿過長長的走廊去食堂打飯的時候,我都感覺到了這雙眼睛的熱力。然而當我回頭,背后卻空無一人。這讓我疑心自己是不是出現(xiàn)了幻覺。直到有一天,體育老師臨時有事,我去代了一節(jié)體育課,在大太陽底下曬得口干舌燥回來,有個好心的老教師對我說:“剛才我好像看到楊校長坐在二樓窗口,聽了你一節(jié)課呢?!蔽疫@才明白,這么多天都是老校長在暗暗打量我。
這是1987年初夏,19歲的我即將結束三年師范生活,在這所師范的附屬學校實習。學校在余姚縣城東邊的一條老街上,附近是釀造廠的醬園車間,整個校園都可以聞到食物發(fā)酵的那種醺然的氣味。那時我還沒有嘗到過愛情和離別的滋味,對未來的生活也一無所知。我不知道,早在我和二十幾個同學一起來實習之前,這所學校就缺一個體育教師了,老校長早就想在這群男孩女孩中物色一個了。
就在那次暗中考察之后,有一次我在去食堂的路上遇見了老校長,他像電影中的老革命一樣拍拍我的肩,說,唔,小伙子,很不錯。
于是我就留城了,成了縣城里這所舊稱“東風”的學校的一個專職體育教師。對于我能這樣毫無懸念地留城,而不必去鄉(xiāng)村學校,一種廣為流傳的說法是我的父親動用了多重關系,把校長給擺平了。但說實在的,我父親只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他見過的最大的官就是村里的支書,他哪里有能力為他的兒子爭取到屈指可數(shù)的留城名額。讓我留在城里的,就是因為老校長暗中聽了一堂我的體育課,并親眼看到我在樹蔭下的跑道上為孩子們打了一套花里胡哨的拳。
老校長是有私心的,他的私心就是他選的這個體育教師得是會打拳的,最好能夠獨立帶起一支武術隊。那時電影《少林寺》刮起的武術風還在勁吹,每天早晚,縣城的燈光球場、龍泉山到處都是站樁吐納嗨哈打拳的人群。電影《少林寺》里有個狠角色叫禿鷹的,光頭,細眼,一手鷹爪功端的厲害無比,出演這個角色的胡堅強,就是從這所學校畢業(yè)進了省體工大隊的。那時候辦學要講特色,老校長想到了利用這個資源,把武術辦成本校特色,于是我這個練過五年三腳貓功夫的應屆畢業(yè)生就成了撞上他槍口的那只兔子。
我獻給老校長的第一份禮,是我在暑假參加了寧波市青運會的少兒組武術比賽(因尚不滿十八周歲,算是最大齡的選手),拿回了一個長拳銀獎和一個棍術第三名。到了九月,我的專職體育教師生涯算是正式開始了,一周十四節(jié)體育課之外,再兼帶一個少兒武術隊。那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最后幾個年頭,外面世界轟轟烈烈的行進中,我的二十歲也在懵懵懂懂中登場了:白天帶著學生頂著大太陽奔跑,練單杠、跳馬,各種滾翻,高喊口令,呵斥那些調皮搗蛋的學生,一到傍晚,就到了練拳時間,站樁劈磚,拿槍使棒,把操場角落的一棵樹當作假想敵,練習鏟蹬勾提各種腿法,我的旋風腿打得又高又飄,可以單腳落地扎得穩(wěn)穩(wěn)的,再接連打十五六個旋子不喘一絲粗氣。
我下到每個班里去物色好的運動苗子。那些個子小巧、長得機靈又有爆發(fā)力的七八歲的孩子都讓我撿到了筐里。我一點也不懷疑,只要我假以時日好好調教,從他們中間會出現(xiàn)省冠軍,甚至全國冠軍,再不濟也可以做胡堅強那樣的打星。運動隊拉起來不久,老校長撥出一筆款,向省體工大隊訂購了一批武術器械,三十根白蠟桿和十幾把單刀。學校沒有車,我就一個人跑到杭州,把這一大堆東西拉回了學校。當天一個來回,第二天還接著上課。老校長看到,又像老干部一樣拍我肩,小伙子,身體不錯呀!
終于我有了第一次出門遠行。不是坐飛機,也不是坐火車,是從寧波江北岸輪船碼頭坐輪船,去舟山。省體工大隊的一次武術教練員培訓班辦在那里。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大海。海水那么渾濁,帶著泥腥味,一點也沒有我想象中的碧藍。在縣城里我練得算不錯的了,但一到那里,高手如林,一下子讓我自卑得不行。班上有幾個女學員,扎著馬尾辮,出手凌厲,閃展騰挪一點不亞于男生,那叫一個英氣,那叫一個帥氣??墒俏覐膩頉]有單獨跟她們說過話。我覺得她們實在太美了,她們的美讓我無地自容。班上有一個仙居來的男學員,比我們也就大了五六歲模樣,但在我們眼中簡直是個老油子。他不知用什么法子,總能把女孩子們逗得咯咯笑得直不起腰。他看不起我們,說我們練的童子功。
島上半個月的集訓結束了,我又回到了學校,繼續(xù)做我的體育教師。我熱愛這奔跑的日子。每天的開始是在操場,結束也是在操場。我在操場上高喊、怒罵、大笑,有時也為運動成績不佳傷心。操場就是我的血與沙之地。我的夢想就是帶出幾個冠軍來,這也是老校長對我的期望。如果不出什么意外,我的今生幾乎已經被規(guī)定好了,隨著年歲增大,慢慢混成一個資深運動教練,運氣好的話說不定還真的帶出幾個冠軍呢。
做體育教師除了不用站講臺,還有一個很讓別的老師眼紅的福利,每年可以發(fā)一套教練服。這種腈綸面料、大色塊的教練服,穿出去在八十年代的街頭絕對會很拉風。那時我已開始學寫詩歌,我穿著這樣的教練服去工人文化宮參加詩歌活動,和畫畫的小女生搭訕。我想戀愛,可是我不知道找什么樣的姑娘去戀愛。一個校辦工廠的穿紅衣服的小女工每天傍晚下了班總站在窗口看我在操場上練拳,終于我們有了第一次約會,牽著手走了大半夜,從城東一直走到城西的鐵路邊。我都沒有吻過她,只是牽了幾回手,老校長找我談話了。后來她只敢遠遠地看我了,而我也沒有再去找過她。
我寫的幾首小詩得到了文化館一個副館長的賞識,他是我們縣里的一個著名作家,在他的竭力推薦下,1994年春天,我離開了學校,離開了帶了六年的運動隊,到縣城北濱江路的文化館上班,成了一個閑人。那時我已經攢下了六套教練服。自那以后,我再也沒有機會穿它們。我六年的職業(yè)體育生涯結束了,一同逝去的還有再也不會返回的青春。只有在夢里,我還會像年輕的馬駒一樣,在跑道上迎著太陽奔跑。是的,我愛這運動生涯,愛著那一群跟著我奔跑的男孩女孩們?,F(xiàn)在看到孩子們在身邊奔跑,我的腳步還會不由自主地輕快起來,跟著他們跑動,跑步時,我還會迅疾地出拳拍掌,擊打著迎面而來的空氣。
即使我現(xiàn)在終日靜坐書中,我的身體還是會記得這奔跑的日子,而那個穿著教練服的少年已離我越來越遠,遠得像我的前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