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個
碼頭交警
朱個
車到那個村子,有個干瘦的老頭帶我們到處逛。老人滿口奉化腔,只允許我們聽懂兩個詞,一個是“碼頭”,一個是“交警”。聽得出老人口才很好,一直在說,語句之間毫無滯礙,想必是天天都在操練的。我們就像一群迷途的羔羊,在這位睿智而又忠于職守的“交警”的指引下,在這個碼頭上走來走去。還有三條自豪的中華田園犬組成三角隊形,在我們周圍撒歡奔跑維持秩序,很有意思的。
對詞語的考證是個艱難的過程。先是看到路兩邊的水泥柱子上插著彩旗,上面印著“水墨馬頭”的字樣,于是知道了不是“碼頭”而是“馬頭”,是這個村的名字,隸屬于奉化市裘村鎮(zhèn)(注意,裘村不是村,是個鎮(zhèn))。這個村已經有一千年歷史,所以到處都是老屋。為什么叫馬頭村呢?那是因為村子的東南邊有座山,山的形狀像馬腦袋,叫馬頭山,馬頭山上有馬頭巖,山下的河邊還有馬頭渡和馬頭浦。馬頭山下的村莊自然就叫馬頭村了。
從馬頭山俯瞰馬頭村,可以看到兩條小河繞村而過,名字極富詩意,一條叫銀峰溪,另一條叫洗腳溪。因為有這兩條河,以前的馬頭村又不叫馬頭村。話說古時候,馬頭山下的這兩條溪邊,是池鷺的棲息地。池鷺這種鳥以前是很多的,古書上喚作“鵁鶄”,因此馬頭村以前就叫鵁鶄,當?shù)卦捵x作“交警”。如今這個世道,交警越來越多了,黑壓壓的,池鷺反不見蹤影。
正是梅雨季節(jié)即將來臨的時候,氣壓很低,典型的過敏性鼻炎天氣,走著走著就讓人出一身汗。太陽倒也不過露了半個臉,但一直照著,仿佛老男人的哼哼。我脫離隊伍,到樹蔭下找了個石墩坐下抽煙。大隊人馬進了一幢老房子,眼前的小場院便顯得有些空曠。這里看上去是村子的中央,場院前還有個池塘,被一圈柳樹圍著。場院則被一圈老房子圍著。有鄉(xiāng)村午后的安靜,打個噴嚏都震得池塘泛起漣漪。抬眼看去,那些老房子的石砌門楣上都雕刻著端莊的漢字,“下倉屋”“元大房”“酒坊”之類的,透著古怪的舊社會的味道。我從小就怕老房子,它們墻邊那些興高采烈的雜草,轉角墻皮上斑駁的水漬,房梁牛腿上形態(tài)曖昧的云紋和人物,都好像等待咒語的縫隙,早晚會被觸發(fā),突然裂開,釋放出嚇人的東西,而我又不會說鬼話,怎么跟它們講理?這個村子歷史悠久,最原始的居民可追溯到唐朝,中國歷史上的有些或真或假的事還跟這里有些關系,比方說布袋和尚彌勒佛在這里住過一段時間,海上絲綢之路在這里有一個驛站,附近的山上還留著狙擊外患入侵的巨大的火炮……到了上世紀國共兩黨惡斗的時候,大抵是蔣介石老家就在附近的緣故吧,這個村還出了不少將軍,衣錦榮歸后少不了買田起屋,有古式的臺門,也有中西合璧的院落。他們把房子搞得非常漂亮,比如被喚作酒坊的惟塈堂,是嘉慶年間造的,整個院子有六十多間房,百多口人共用同一個灶頭;五疊馬頭墻上高高翹起十來個檐角,大院子后面還套著個小院子,凡是有木頭的地方都雕著盤花蜷曲的云紋或奇珍異草,一絲不茍刀刀見血。而且他們像對待一個人一樣給它們取了名字:晝錦堂、槐蔭堂、春蔭堂……頗耐咀嚼。行家們從木料鑲嵌的方式、人物造型、衣袂線條和透雕、圓雕以及鏤空雕的雕法上就能研究出清代人吃飯的禮儀和出行的行頭,就像我們能從一個老人眼角的皺紋里讀到世事滄桑一樣,一目了然。這些房子都曾經落滿時光的塵埃,住在里邊的人一茬一茬死去,作為外殼的房屋一度被時代遺忘?,F(xiàn)在,經過各類兵燹和運動,又經過現(xiàn)代人不可捉摸的審美,它們又顯山露水了——懷揣各種無法言說的秘密,又跟謎語似的透露著龐雜信息的冰山一角,沉默而又急于表白。你如果一寸一寸地讀過去,肯定能讀到一部厚厚的中國歷史,還分成上下兩冊。這樣的老房子,該有多少縫隙??!
我真不想進去被它們嚇著。
但突然之間,我就想到了童年時代在杭州皮市巷住過的那幢老房子,想到那些木頭柱子上誰家小孩和粉筆寫下的打倒某某某的字樣以及掛在檐下的風干的過冬食物。我還能聞到那種氣味嗎?眼前這幢房子是民國時期磚木結構的二層小樓,朝南的院子朝東的門,說是一個名叫陳天僑的國軍少將的故居,被打掃得纖塵不染。我沒有聞到童年的氣息,恰恰相反,最中間那個大房間門口掛著老年活動室的牌子。進去后,蔭涼沁人,終于明白了馬頭村的老房子為什么大多以“蔭”字命名。左手墻上,整齊地張貼著滿墻的7寸大頭照,全是上了年紀的人,數(shù)百道目光齊刷刷地看過來,或慈祥,或冷漠,或暴戾,或悲傷,轉瞬即逝的百年人生剎那間就鋪陳在眼前。
奉化方言聽多了,倒也能聽出點門道。那個口才很好的老人指著路燈桿上的彩旗說了一番話,又回頭指了指矗立在老屋頂上的威武的馬頭墻。我知道馬頭墻是江南民居所特有的,用來防火。水墨馬頭既指馬頭村風景像畫一樣優(yōu)美,也暗含了馬頭村有眾多漂亮的風火墻。“水墨”指的是國畫中墨色濃重清淡的變化之道,我也更愿意這樣理解“水墨馬頭”:一個生存了一千年的村莊,是個被無數(shù)次風雨剝蝕的村莊,肯定也是很成熟的村莊。白墻一次次變灰,黑瓦一次次破損,柱子也一次次被蟲子啃松。墻上的某張照片隨時會被揭下,村子某個角落也隨時會有嬰兒響亮的啼哭傳來。我們在村子里轉悠時,就看見許多馬頭村人在修他們的房子,剛剛粉刷過的墻壁潔白耀眼,頂著新鋪的焦黑屋瓦,與翠綠的馬頭山相互映襯,構成中國畫的精髓,浴火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