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我還健在
肅穆的胡子 靜止的蘆荻
疏松的牙齒打開柵欄門
這遍野荒蕪的家園
唯有語言在燭照
在西邊的小鎮(zhèn)
我懷想許多遠方的人
從當?shù)厝四抢镂覍W會
羊肉的烹煮手法
洋蔥和胡蘿卜
還有地道的土鹽
這種混合的吃法
容易讓人忘了陌生和客套
我懷想遠方的人
實際上也是在猜度
遠方的人是否在遺忘我
我的健在意味著
許多人將相繼離去
總有很多的時間
考慮自己的事
而先前許多人
總用畢生去思戀別人
趁現(xiàn)在是冬天
沒有青草 羊很瘦
不會有人來打攪
我有充足的時間懷念自己
不明身份不明動機的雪
夜晚忽然劫持春天
白色恐怖之下
鳥雀噤聲 高筑于枝椏間的巢
仿佛藏匿的監(jiān)控器材
記錄著我們的一言一行
只有樹木夾峙下的一徑小路
把未來引向風雪的深處
鳥都停翅了
我們卻幻想飛翔
在一個多變的時節(jié)
即使擁有足夠的財富和美女
也不能確保上天按照人的意志行事
麻將碰撞出清脆的欲望
紅色指甲油愈發(fā)妖嬈
誰的咖啡苦盡甘來
沒有喝上的酒開始變酸變澀
一群不能按時起飛的人
無所事事又心事重重
看雪花狂舞 癢癢的腋下
似有翅羽萌出
雪依舊 春無跡
被囚禁的人質(zhì)
是春天以及我們
那時的天空一定很混亂
在鳥翅的分配下
最藍的一塊給了村莊
每個人的頭頂因此而陽光
每個人的陽光因此而有了姓氏
河水都找到了根
流浪四散的莊稼紛紛打聽回家的路
流著汗水 吟著頌歌
誰的莊稼就散發(fā)誰的氣味
拐著彎的河流
有著最直接的想法
能夠留住人
就留住了牲畜
能夠留住牲畜就留住了整個村莊
有人有牲畜的地方
才是有意義的流向
而時間流速均勻
而億萬年的時間
卻流向無邊無涯的荒蕪
誰想起了村莊
只有忘記才可能想起
炊煙散盡
最后晚餐的余味
只有在下一次饑饉到來時
才被重新咀嚼
房屋坍圮
最后一宿交還的熾烈
只有在寒風四起時
才被再次憶及
村莊不是一天建立起來的
村莊也不是一天就潰散的
逃離家園的人
總是行色匆匆不吭一聲
總是把愿望和幾塊墻基石埋得很深
總是不肯再回一下頭
總是讓他們的子孫
在幾百年之后一不留神吐出鄉(xiāng)音
總是在無法考證的年代
説出天干地支
曾經(jīng)用來支撐村莊的
直挺的梁桁和欲朽的椽子
橫七豎八的樣子
仿佛一地的胳膊和腿
先人們骨骼堅實的姿勢
以及骨節(jié)粗大的形骸
讓我們欲哭無淚
遙念那片土地上
未被時間掩埋的一切
想說永別的我們
只能說再見
還有什么比躺在大地上放心
一坡青草勝似我青春的狂亂
一坡陽光埋伏了若干年之后的煦暖
耳畔不絕于耳的小蟲私語
若有若無的風帶來巴爾魯克山的夏天
還有什么比躺在大地上踏實
脊骨抵著潮濕的草地 漸漸覺出一種硬
此刻的心音 向大地的深處嬗遞
輕輕重重的 回聲來自一千年之后
還有什么比躺在大地上隨意
近旁的一只牧羊犬側(cè)臥成一種意向
打一個毫無美感的哈欠
大張的嘴 犬齒閃爍
中午的陽光肥美如手抓肉
還有什么比躺在大地上宿命
一坨新鮮的牛糞黃得耀目
它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等待陽光讓它慢慢變白
最終冒出一縷藍煙
還有什么比躺在大地上具有畫面感
我 青草 牧羊犬還有一坨牛糞
構成很有表達的瞬間
成為時間的內(nèi)容
時間流逝 我成為永恒
墮入無邊黑暗
手的摸索充滿激情
這難以穿越的地方
綿軟 耀眼 下陷 熱氣蒸騰
舌尖的那一束爝火
照亮你的頭顱
在布滿牙齒的通道
一切矜持的肉塊
都被咀嚼成呻喚
兩只鴿子 倦飛的鴿子
緘默無聲 粉紅的眼睛
被驚擾后睜大
這靜止的飛翔
把動感凸為渾圓
墜入空茫
在相互攀爬 掙扎的
手臂 如藤如蔓
纏繞 糾葛 無所適從
顫栗的指尖走過
身后留下一片喘息
你這鋼鐵戰(zhàn)士燃燒
灼燙 壯大 堅實 醒目
腳下是深不可測的黑
攥緊 牢牢握住
在漫長的瞬間 體味
一生的短暫
擁緊把自卑擠壓出去
碰撞將勇氣點燃
一萬種設想趕不上一次
最卑微的行動
山草在春天葳蕤
溪水淙然 氣象萬千的山谷
遠足者終于找到
那一隙秘境
無邊的黑暗
進入者在忘記進入
柔軟的包圍 堅硬的突圍
短兵相接的巷戰(zhàn)
這兩敗俱傷的戰(zhàn)爭
勝利的只有時間
軍號已吹響 鋼槍也擦亮
太陽在急劇膨脹
欲噴欲礴的太陽突破
黑暗 凄美的霞光
只在一瞬間湮沒
一生一世
兩尾擱淺的赤身裸體的魚
從此一生將經(jīng)受大海的誘惑
一張雞蛋煎餅還有
一張雞蛋煎餅
被攤在同一口鐵鍋里
背負著一生的火與灼燙
疼痛而愉悅
無始無終 無邊無涯
一條魚在水中呼喚我
遠隔那么多重的水
我不知道還要走過幾道門檻
天藍的有些離奇
魚兒怎么就知曉
星光在凋謝
水下難道也有震感
那些游動的族群
脊骨擺動自如
她們怎么了解我的椎間盤是否滑脫
還有我的名字
一見水就會融化
可她們依舊呼喚我
就算我不在山頂
也無法穿越霧靄
一條魚在水中呼喚我
我在山頂呼喚誰
在魚的呼喚中
我愈來愈年輕
愈來愈自信
愈來愈宿命
我感知到了一種宗教
布道者的宣喻和箴言
在水面升起
而我的影子總是飄曳不定
像早年的一場戀愛
內(nèi)在的湖被魚兒的穿梭打亂
我的定力只能讓我成為佛寺門前的一棵樹
聽不見的呼喚
并不是沒有呼喚
關閉耳鼓 割掉耳朵
我看見魚兒的嘴仍在一張一合
我什么也聽——不——到——
鳥的行走越來越遲緩
留在天空的腳印被雨水沖刷干凈
天空朝地 大路朝天
人和鳥各走各的道
所謂飛翔
不過是遠離一切
而接近某種情感
天空的瓦青色貼上翅膀
因此翅膀?qū)庫o而深邃
風洗白翅腋下的羽毛
像河灘涌動不止的蘆花
結(jié)痂的箭傷重又被尖銳的山岡劃破
骨頭開始在肌肉里咔咔作響
充滿陽光的翅管像灌漿的麥穗
因接近成熟而搖曳不定
太陽在身后倒下
鳥喙所指的方向
必定是明日站起的地方
而鳥越來越遲緩
鳥的墜落擊碎萬頃碧波
鳥的凋零裸露嶙峋的蒼空
蘋果的哭聲誰也不會聽見
被摘下的蘋果 一截果把
一截臍帶般的把柄 是一種永訣
最終將握在誰的手中
帶著母體最后的余溫和屁股上的胎青
回望一眼空空的枝頭
精赤條條地從樹上跳下
開始此生的漫游
所有的蘋果都選擇遠方
遠方的蘋果已不是蘋果
(自己落地的蘋果離樹最近
也最先腐爛成一坨酒香)
農(nóng)用車汽車火車還有飛機
各種速度的運載工具讓蘋果飽嘗
空間變幻帶來的陌生孤獨
在超市里 一只蘋果
保持著最初的清純
塞進菜籃子花布兜和塑料袋
聽一個動作遲緩的家庭主婦
嘮叨今年的蘋果個頭太小
(蘋果們不自信地相互摸一摸
都有些皺巴巴的感覺)
被端上筵席或婚禮
水晶燈卻使一個個出落得飽滿而性感
比新娘的臉蛋紅艷十倍
去皮器 刀子
再漂亮的衣裳被剝?nèi)?/p>
白色的酮體其實差不多
只要甜過只要香過
只要渾圓得沒有一絲破綻
一只蘋果就會有好的前程
一只蘋果總會抵達命定的地方
就算有不愿去遠方的蘋果
幸運地砸在了牛頓的頭上
一只大于宇宙的蘋果
一只小于塵埃的蘋果
蘋果的定律便是
一直往下落
去了遠方的蘋果再沒有音訊
從沒有一只探望過生養(yǎng)它的果樹
空空的枝頭 秋霜濡紅的葉片
也紛紛下落
再沒有牽掛的枝椏
托舉著巨大的晴空
喧嘩與騷動
維系著內(nèi)心的寧靜
回憶一匹馬童年的快樂
顫抖的手指
分辨家族的徽標
靈魂升天
肉體入地
從一個字出發(fā)的事情
到一本書仍不能完成
某一種格局
是芬芳與芬芳的對峙
豐盈與豐盈的抵抗
而在一種無端的消耗中
流星撕一道美麗的傷口
贈予何人
飛不走的鳥變成了云
吹不倒的草都是人
馬蹄留下的空巢
誰來居住
被人拋棄的耳朵
棲滿嗡嗡的蜂群
陽光尸橫遍野的日子
想起秋收的季節(jié)
粉紅的乳頭和星星一起點亮
寬松的裙裾與鷹翅一同高揚
收獲點什么已不重要
在一個遍地流金的九月
總難忘耕牛穿裂的鼻孔
點點下滴的黑血
那么你是誰
參差的手指
渦旋的螺紋 危險的下墜
頭發(fā)指向太陽升起的地方
眼睛掘出致命的陷阱
歷史的經(jīng)驗告訴我們
一些風啟發(fā)了另外的風
一些眼睛點亮了另外的眼睛
由此而去
西風瘦馬早已熄滅
惟古道之燭幽幽暗暗
惟朝覲的心愿明明滅滅
千英尋之外
蛻皮的道路
一節(jié)一節(jié)蠕動
一些疼痛在骨頭里咆哮
鐵器丟失了鋒刃
鋒刃丟失了光明
更多的紅色在人的身體里奔走
不能相信河流會如期而至
無邊的蒼翠只容一足
而草在不斷后退
家園的孤島
牛哞替代了鷗鳥
人變成了鯊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