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群
他們在聽報紙說話。報紙總是這樣,它老在說這說那。才說過這,一轉(zhuǎn)身又說那。報紙說話不用嘴,馬校長就是嘴。一個人姓了馬,好像就跟“校長”這兩個字連為一體。當校長就是當一張嘴。他當嘴,我們就得當耳朵。你當你的嘴,你不能把那四個字掛在嘴上!我說我不來了,他好像沒聽到。一個人當了嘴,就把耳朵廢了。我不管,反正我不來了。
他跟著我,想叫我回去當耳朵。當嘴的人都這樣,耳朵越多越高興。他跟著我。那四個字把花把葉把山把水一齊點燃了。紅色在熱水瓶身上燃燒。紅色熱水瓶往我心頭一涌,就飛了出去——嘭!星光和水一起炸開。熱水瓶一般不說話,一說就和著身子一起說。這個他聽到了。他走開了,腳步在閃光。
紅色的尸體給你!滿地的星星給你!會議室和林老師的耳朵統(tǒng)統(tǒng)給你!讓你的嘴去強奸她的耳朵!我不來了!
左腳拖著右腳,右腳又拖著左腳。褲子把陽光扯碎,陽光跟著星星在走。路驚訝地變了樣。一頭大水牛把一段田塍扯過去,在身上擦癢。馬小鴿拎著箱子走了。一條蛇把路抽出一段,溜走了。一塊稻田躺成林老師那樣。抽水機很興奮,用一根橡皮管在噴水,一邊噴一邊喊。山坡上,一根電線桿把路砸成兩段。路像某種軟體動物,身子斷了照舊往前爬。上坡我拖著它走,下坡它帶著我在走。
哪里都是人!媽媽的爸爸、爸爸的媽媽、馬校長、牛支書、朱委員。兄弟姐妹也很多。不是鄰人之子,起碼也是某一個的表親。他們都打著牌子,叫你當椅子當桌子當帽子當耳朵當社論中的某幾個方塊字當左腳當右腳左右左一二一……
世界給我安排了一間房子。我關(guān)上門,門后面有一個閂,我把它閂上??墒?,我并不能把那個世界關(guān)在門外,因此也就不能把那四個字關(guān)在外面。世界在父母身上,兄弟身上,還有什么人身上。門它會叛變。門一叛變,房子就成了敵人。
沒有房子你還有什么?只剩一棵老榆樹。樹上住著幾代人的童年。爺爺瘸一條腿,就把他擱在底下那根樹枝上。那些樹枝都認得我,我的腳也認得他們。我一上去,就回到以前。世界它不能回去,它只能留在樹下。它在樹下喊我,在幾個人身上跑來跑去。他們好像那張報紙上跑散的方塊字,才從社論中跑出來,也想爬到樹上來。樹不收,我也不要他們。銀河在我的褲腳上閃光,方塊字跌回人間。
我想,我得對他們說點什么。查拉斯圖拉開講之前,先把身上的使者派往人間。我把一股水流派下去,它住在我身上已經(jīng)很久了。池塘里響起一陣歡呼聲,里面的星星跟著在跳。地坪在聽。稻田和紅薯地在聽。池塘和池塘里的天空在聽。方塊字總是吵吵嚷嚷。那就唱吧:
帝高陽之苗裔兮,我的大爺是火神。北斗就在頭頂上,說不來啊就不來……
雙搶結(jié)束之后,東風大隊小學召開了第一個教師會。牛大智低著頭只顧玩自己的手指,后來又把一只腳從鞋子里抽出來,彎下身子玩自己的腳趾。自打馬小鴿上大學的通知書來了以后,他就變得沉默起來。雙搶時勇司令來蹲點,又發(fā)生了那件事,他好像越來越退回自己身上了。馬校長沒有說他,講過一段開場白,他開始組織學習。他們學的是報紙上一篇關(guān)于抓綱治國的社論?!白ゾV治國”四個字一出來,他就丟下手里的腳,站起來,大喊一聲:我不來了!
馬校長跟著他,勸他。他很生氣,摔了一只熱水瓶,就往家里走。林老師的美麗,也沒能攔住他?;氐郊依?,先是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后來三下兩下就爬到池塘邊那棵老榆樹上。早在他爺爺做孩子的時候,老榆樹就像弓著背的老爺爺,等著孩子們往上爬。瘸著一條腿,他爺爺也常常爬到底下那根樹枝上。他爸爸爬得比爺爺高。到了大智他們,原來的小樹枝已經(jīng)長大變粗,他們爬得更高。
他爬樹爬得這樣快,只有猿猴可以跟他比。他的兄弟父母一路追趕,最后只能眼巴巴在樹下望著。他哥哥試了一下,粗笨的身子只能上到最下面那根樹枝上。大智在上頭,熱水瓶的碎片就在他腳上閃光。他哥哥趕緊跳了下來。
樹下聚了不少人。大智母親披散著一頭花白的頭發(fā),在往袖子上抹眼淚。他父親像一根木頭立著。他哥哥倚著樹干,喊他下來。他的侄兒嚷著要跟叔叔一起上樹去,被媽媽扇了一巴掌,在哭。他往池塘撒了一泡尿,跟著就唱了起來。沒有人知道他在唱什么。
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二二得四。四柱八字,十大天干,十二地支,東南西北中,金木水火土,乘法口訣表早就把一切都規(guī)定好了!唐僧八十一難,九九八十一。孫悟空一個筋斗十萬八千里,跑不出如來佛的手掌,一五得五。什么,??枥锇W馬胯里抓?五龍戲二珠,二五一十。你當貧農(nóng),他當富農(nóng)。你媽媽只能給你爸爸當老婆,他奶奶說什么也不能嫁給你爺爺。你是你,他是他。昭支書說什么也要當支書,勇司令無論如何只能當營長,還是副的!什么馬校長、牛主任,還有朱委員,乘法口訣表全都寫著呢!就說我爺爺那條腿,一條腿拖著另一條,一二得二。腿又牽動手,二二得四。腦殼上還有七個眼兒,四七二十八。二十八,你一生就這個數(shù)。一切都從那條左腿開始,你想從別的地方開始都不行。從屁股從陰溝開始行嗎?勾三股四弦五,張三李四王五,沒有一和二。一和二在哪里?當然是在乘法口訣表里。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不管三七二十一。我爺爺瘸著一條腿,他們叫我像我爺爺那樣走路。他們手里拿著乘法口訣表,你不想跛都不行。一二一,一二一。
牛大智的爺爺牛正道生下來就瘸著一條腿。再平的路一到他腳下就變得坎坷。他父親想到他將來難得在土地上求生,就讓他去念了一陣私塾。牛正道知道自己腳不行,就拼命在手頭上用功。他練字練得入迷:有筆用筆,沒筆就用棍子,用掃帚,或者干脆用手。在紙上,在地上,在樹上,在墻上,在身上,走到哪里寫到哪里。他一瘸一拐到過的地方,差不多都寫過。憑著一手好字,先是到鄉(xiāng)政府做了一名文書,后來又到縣政府當文書??h長要捉拿誰,要獎賞誰,要殺掉誰,文書多出自他手下。解放了,舊縣長被新來的縣長捉去槍斃,貼在縣城的文告,依舊出自牛正道之手。還有不少標語,誰萬歲,誰罪該萬死,也都出自他的手。
這樣過了一些時日,有人突然想起,改朝換代,該打倒的全打倒了,只有這個瘸了一條腿的人,似乎站得比誰都穩(wěn)。斗爭從此開始,罪證就是解放前那些文書。到后來,連瘸的為什么獨獨是左腿而不是右腿,都成了問題。毫無疑問,拖著一條殘腿,不管跪著挨斗,還是走在游行隊伍里,他都比一般人要承受更多。他很傷心:因為瘸腿,你只能依靠兩只手來混一口飯吃。假如沒有瘸掉一條腿,他也會在田地里謀生,也就不會有今天。罪從這條瘸腿開始。又因為這條腿,罰變得比別人更難以忍受。
牛正道是吃枯腸草死的??菽c草吃下去以后,內(nèi)臟慢慢纖維化,肝腸寸斷,很痛苦??蓪λ麃碚f,長痛不如短痛,痛過這一遭,就什么痛都沒有了。
牛大智在放學路上碰到喊他的人,聽說爺爺快死了,撒開腿就跑。跑回去一看,什么事也沒有。爺爺坐在桌子邊吃面,邊吃邊說話,好像在說一件與自己無關(guān)的事情。一旁聽著的爸爸媽媽,卻在流淚——
到時候跟你媽合到一起,相互也有個照應。還是用板子釘一具棺材,隨便什么板子都行。不管怎樣,也是一輩子。這輩子,壞就壞在左邊這條腿。要不,你媽不會走這么早,你們也不會跟著受這些苦。我走了就好了,我好你們也好,尤其是大智他們。這條腿,活著沒法叫它伸直,死了無論如何要給我弄直,不能就這樣帶到那邊去!到時候,把建湘喊來……
話沒說完,面也沒吃完,他突然一聲喊,就滑到桌子下面打滾去了。有一陣,滿屋子都是那種扭曲的喊叫。直到死亡降臨,才平靜下來。
入殮之前,牛建湘來了,喝過酒,眼睛和臉都是紅的。死去的人曲起左腿躺在那里,臉上蒙著一塊布。牛建湘猛地抬起腳一腳踩下,嚓!一聲骨頭碎裂的聲音,曲起的膝蓋伸直了。伸直的左腳比右腳還長了一點點。
一家人不敢張揚,不敢放聲大哭,只是把哭聲和淚水往肚子里咽。勇司令來過,帶著兩個人。一個歷史反革命,竟然以死相抗,這讓他們很生氣??墒敲鎸λ劳?,他們沒有說什么,站了一會兒就走了。
可是事情并沒有就此結(jié)束。牛正道以為他一走,就把一切都帶走了。他錯了,他帶走的只是他自己的痛苦。從那條左腿生發(fā)出來的東西,先是傳到兒子兒媳那里,后來還傳到牛大智身上。
一個瞎子帶瞎一群人。好像一個人沒有眼睛,反倒看得清楚。頭上只剩五個眼兒,雙腳雙手加上一根棍子,五五二十五。棍子站起來是一,倒下去還是一。一根棍子能看見什么?好像砍掉老榆樹,就砍掉了那根瘸腿。乘法口訣表里寫著呢,砍得掉么?從一到九,哪一個不在里頭?○看起來不在里頭,其實它在里頭。沒有眼睛,但說無妨。
階級斗爭就是用一根樹裝起的斧子,去砍另一棵樹。一棵樹舉起來,一棵樹倒下了。這就是歷史,這就是幾千年的文明史。老榆樹它不來了,它從歷史中逃出來。老榆樹它有腳,它跑到我這里。讓他們留在歷史中,用一根棍子當眼睛,當手也當腳。一根棍子也想走出口訣表!是猴子是人,由頭蓋骨決定。只有極少數(shù)頭蓋骨,用來裝乘法口訣表。其他的只是葫蘆,遇著什么裝什么。有一只葫蘆沒眼睛,它就說里頭是圣經(jīng)。
老榆樹它沒有老婆。東風大隊有的好多東西,昭支書、朱委員,朱馬牛羊,還有狗日的勇大炮勇司令,它一件也不要。要就要一張秋冬的畫,住在那里,可以曬很多太陽。什么黃袍馬褂,什么胡服騎射張冠李戴,統(tǒng)統(tǒng)不要。脫光了衣,一伸手就摸到自己的體溫。喝茶,然后拉尿。世界就應該是這樣。月亮的A面全是地球的陰影。B面呢?是它自己的。馬小鴿其實只是一個○?!鸪艘匀魏螖?shù)得○。這一點,很多人都不知道。
牛大智是喝過加了安眠藥的糖水之后從樹上掉下來的。他有些像李白,只不過李白喝的是酒。他說我要往天上飛。說完就掉進了池塘里。池塘里也有一塊天空,螢火蟲畫亂一天的星星。掉進池塘跟飛往天上是一樣的。
把渾身淌水的兒子弄回家里時,母親和父親的眼睛也在淌水。一條厄運拽住三代人不放。爺爺在的時候,他們祈求上蒼念及那條瘸腿讓他少挨些斗。爺爺帶著瘸腿走了,只道是厄運也會隨之而去,沒想到斗爭卻光臨到他們頭上。事情是從那個稻草人開始的。爺爺死了,勇司令叫父親扎一個稻草人送過去接受批斗。稻草人送過去,勇司令橫著一雙眼睛問:從哪里可以看出,這是牛正道?他一伸手把稻草人的一條腿弄瘸,然后叫父親陪斗。后來又把求情的母親也拉上。他們很快發(fā)現(xiàn),斗女人比斗男人有味得多。女人喜歡披頭散發(fā)地哭。一抓住頭發(fā),就會發(fā)出殺豬般的叫聲。女人跪在地上,膨起的屁股踢起來又好玩又解恨。女人的胸脯滿當當?shù)?,抓階級斗爭的手,發(fā)現(xiàn)在那里階級斗爭一抓就靈。
牛大智目睹過母親挨斗的情形。后來,一聽到母親挨斗,他就咬得牙齒咯咯響。后來吃蠶豆,他兩粒連著一起咬——一粒是勇司令,還有一粒也是勇司令。
那時候,牛大智的父母真希望那個瘸腿的老父親還在。他在那里挨著斗,斗爭大概不會傳到他們身上。他們做夢也沒想到,有一天,他們會祈求斗爭照舊停留在他們那里。
厄運為什么老盯住他們一家不放?
他們偷偷去問瞎眼的羊半仙。羊半仙問他們:你們家有一棵老樹?他們說是有一棵老榆樹。羊半仙沒有再說什么。問他,他只是笑,不肯再說半句。晚上,他們用轎子把羊半仙偷偷抬了過來。
牛大智說什么也不讓人家砍樹。他手里拿著一根棒棒,那棒棒在他眼里就是一把斧子。他說誰砍樹他就砍誰。后來,羊半仙跟牛大智說開了。一個說八卦,一個說乘法口訣表。說了半天,總算說到一起:這不是砍樹,是老榆樹它不來了。牛大智大叫一聲:叫它到我這里來!羊半仙說:它早晚會來的。
老榆樹伐倒以后,他們做了兩只圓木墩,放在牛大智房里。最下面那根樹枝,還有牛大智上次棲身的那根樹枝,一砍下來就被淋上柴油燒掉了。
歷史是用刀子寫的。甲骨文,刀子一直寫進你的骨頭。刀子蘸著血,寫到數(shù)學作業(yè)本上,寫到備課紙上。血一變黑,就成了油墨。后來的人讀到了,就說是歷史。愷撒的歷史,秦皇漢武的歷史,十字軍的歷史,十字轉(zhuǎn)彎以后的歷史,斯大林的歷史。歷史只是某些人的一種說法。滿地螞蟻。殺一個殺兩個,你是殺人犯,殺一千一萬,你就是歷史。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油墨一直在說著刀子。什么叫偉大?偉大就是福爾馬林。福爾馬林讓你永垂不朽。西班牙的養(yǎng)豬戶,騎馬騎到拉丁美洲,就成了一尊雕像。刀子刻在別的東西上,成了他。要掃除這些螞蟻,全無敵!世界就是這些螞蟻。主宰世界的是什么?一只開水壺。格殺勿論,橫掃千軍如卷席,說的就是這個意思。你想來嗎?那就讓良心去睡覺。良心很輕,世界很重。禮義廉恥,都可以不要。不管三七二十一,你個牛雞巴司令,我看你還司令!
馬校長是一只螞蟻,豬馬牛羊都是螞蟻。勇司令以為司令很大,其實也是一只螞蟻。一只稍大的兵蟻。一種溫度決定這些人是兵蟻,一種溫度決定那些人是工蟻。是工蟻就得去做工,是兵蟻就得去砍殺?!按蟮冻碜觽兊念^上砍去!”就這樣唱著,一路殺下去。沒有人知道。一只螞蟻能知道什么?一群螞蟻更不知道什么。氣味就是思想,就是命運。神經(jīng)???這不是神經(jīng)病,這是歷史。一只螞蟻一個象形字,冒著熱氣的河流把它們寫在地上……什么豬馬牛羊,什么勇司令,不管三七二十一!三七二十一!
天在作暴,雨要下未下,樹木、房子和人全都悶在那里。一開始,還以為是天氣的緣故。這一天,牛大智顯得特別狂躁,橫著眼,像一頭斗紅了眼睛的牛。手里拿著一根木棍,不停地擊打另一根。這還嫌不夠,又在嘴里把牙齒咬得咯咯響。沖出屋時,凳子碰到腳,他把凳子踢飛。衣角絆到桌子,他把桌子掀翻。地坪里,螞蟻在搬家,或者像他說的在打仗。紅褐色螞蟻像一塊涌動的毯子。他把狂怒撒向螞蟻,他用棍子打,用腳踹。毯子照舊在涌,在往一個地方流。他奔回家,從爐子上拎來一壺開水,還有一只熱水瓶。對于螞蟻來說,這無異于兩顆原子彈。從地面冒起的熱氣,和從熱氣中浮起的螞蟻,特別讓他解恨。開裂的地面,將熱水連帶螞蟻往下吸。吸足了之后,又連水帶螞蟻吐了一些出來。水最終滲下去,螞蟻象形字一般躺在濕地上。螞蟻世界的廣島長崎就這樣消失。
后來才想起,這一天是七月二十一日。去年的今天,牛大智與勇司令在生產(chǎn)隊的曬谷場上相遇。他們好像注定要有這樣一次相遇:造反起家的勇司令,在大隊革委會主任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好多年。革委會換回黨支部,才發(fā)現(xiàn)勇司令不是黨員。昭支書照舊是昭支書,勇司令卻只能掛一個民兵營副營長,到大牛莊生產(chǎn)隊來“抓綱治國”。這時候,牛大智已經(jīng)成了東風大隊小學的民辦老師。學校放暑假,牛大智參加完高考,回生產(chǎn)隊參加雙搶。從稻田里挑著剛打下的稻子往曬谷場去的時候,他還不知道勇司令拿著秤等在那里。勇司令也不知道,這是大牛莊生產(chǎn)隊最后一次雙搶。這以后,就要分田到戶。這將是他最后一次抓斗爭。
辦點的勇司令規(guī)定:每人每次挑一擔稻子,正式勞力不得少于一百一十斤。一個要稱,一個不讓稱,牛大智從他爺爺一直想到他高考,多年積下的東西涌到腳上,裝稻子的籮筐一下被踢翻。喊了十年的那句話,從勇司令嘴邊一溜就出來了:
來人,把他捆起來!
這一回,他只能喊動他的助手。生產(chǎn)隊的保管員,停下手里的耙子,不動也不吱聲。他們只好自己動手。兩個人沒能把牛大智捆起來。身上一件舊汗衫被撕爛,牛大智渾身是汗,滑溜溜的捉也捉不住。以前他們捆人,人家都是束手就擒,現(xiàn)在牛大智拼死反抗。他們捆不了他,他還咬住勇司令要跟他拼命。幸好他的褲子上扎著馬小鴿送的那根帆布腰帶,他們死死抓住它。結(jié)果勇司令和牛大智都趴倒在地。助手背著勇司令去了公社衛(wèi)生院,保管員背著牛大智把他送回家。
從衛(wèi)生院出來,勇司令堅持要開批斗會。牛大智沒去,批斗會照開。沒去開會的牛大智,獨自在家里咬牙切齒。一年以后,他把滾燙的憤怒潑灑在螞蟻身上。
他們一個接一個在這張相片上走向我。大人物你知不知道?大人物就是一個人乘以很多東西。
勇司令我就不說了!你讓他穿一條開襠褲,他就以為是凱旋門是金鑾寶殿,就要在里頭當大王。給他一間茅司,就以為是主席臺,要在那里作報告。讓他從娘肚子里鉆出來,他就說那是太陽節(jié)。沒有胡髭,你做得了斯大林?穿上軍裝也不行!你名字中連個日字都沒有,你成得了太陽?你上頭明明也是七個眼兒,跟我們生產(chǎn)隊的金麻子一樣,搞什么太陽節(jié)?你不要以為穿上一套服裝往臺子上一站,就成了太陽。衣服里面,腸腸肚肚全是糞。太陽它需要上廁所嗎?太陽它需要吃感冒藥嗎?太陽它需要人家喊它是太陽嗎?太陽怎么過不了三八線?它越過回歸線,越過赤道。它是一團煤,只管燒開水。希特勒想當太陽,淋上汽油都不行。因為他不是一團煤。
一個人手里拿上乘法口訣表,往臺子上一站,就覺得自己不再是人。是神。怪就怪在有那么多人跟著信。你不信他跟你急,說不定還會要你的命。驢說:你不信你就是騾子。狗說:你不信我找你娘算賬。烏龜說:你不信就跟我一樣。狼說:你不信我咬你。美國說:神埋到地下,就到了我們這邊。黃種人說:神就是命。饒我一命!命比牛肉都貴,至少三十塊錢一斤。關(guān)鍵是臺子。你身上吊一坨東西,明明跟摟爹一樣,往臺子上一站,就偉大英明就光輝燦爛就昭支書。昭支書啊昭支書,還有公社王書記,在上頭千萬得注意,別讓褲子掉下來!那坨東西一出來,準完蛋。你看那些標準像,只用上半身。廟里的菩薩,多半坐在墩子上。
H主席啊H主席,你不是下來了嗎?下來了,還擺出一副累人的樣子做什么?你看昭支書,下來了他就去瞅牛屁眼,騎牛背。你下來,我上去,我們平起平坐。那時候跟你說心里話你不聽,現(xiàn)在咱倆喝一杯。邊喝邊聊。給他一雙筷子,他居然不會拿。進了標準像的人,總是這樣。一進去就出不來。進去的時候把屁股丟了,連椅子都坐不了。呵呵!
大概因為毀滅過兩座螞蟻城,牛大智覺得自己也成了大人物。勇司令已經(jīng)不在話下,只有昭支書和王書記還能說上話。他覺得,跟小人物說話,只能是他站在臺上演講,他們在臺下聽。他房里有一面鏡子,他往那里一站,大人物就會站到他對面,同他說話。里面的大人物似乎在不斷變換,一會兒這個,一會兒那個。
不知道他從哪里弄來一張H主席的相片。有一段時間,這種相片很多,現(xiàn)在已廢棄不用。他把相片掛在床對面的墻上。他喜歡把床當作主席臺,站在上頭演講、作報告。站在上頭,他就跟那張相片差不多高。有時,他也會跟它說說話。有一次,他把相片從墻上取下,掛在椅子的靠背上,跟它一起喝酒,談了很多。
那一年高考,作文題就是:心里有話跟H主席說。作文該怎么寫,他當然知道。比方說,他可以這樣開頭:當我步入莊嚴肅靜的考場,接受祖國和人民的挑選,接受H主席的挑選,當我抬起頭來,看到H主席像,心里是多么激動。這時候可以用一個感嘆句:啊,H主席!接下來應該來一段抒情,最好是排比句,排比句加上比喻。報紙上,好些大名鼎鼎的文章就是這么干的。接下來就該提到萬惡的舊社會,然后控訴一下“四人幫”。最后是表決心。表決心要表得藝術(shù),要運用多種修辭手法。這樣的文章保準不會有大問題。修辭弄得好一點,就是高分。
牛大智事先和馬小鴿商量,也說作文就這樣寫。可進了考場,看過作文題,再看下面的要求:要說真話,寫自己心里的話,表達真實感情。抬頭看看前面墻上的H主席像,H主席正用慈祥的目光看著他。他心里一動,突然涌起一股沖動:從他爺爺那條腿說起,說到母親和父親,說到他自己。就像試卷要求的那樣,他說了真心話。他感到自己從來沒有寫過這樣好、這樣痛快的文章。他信心大增,后面幾場考試考得特別順。他眉飛色舞,說他的作文肯定得高分。馬小鴿一聽,當即變了臉:你考了好大學,會不會把我甩了?
沒想到,敗就敗在作文上。一開始,幸運也曾光顧他的語文試卷,最后那一刻,幸運撤離了。給他閱卷的是一位從牛棚出來不久的老右派。一看上面的文章,他就知道這是一篇難得的好文章。他給它打了滿分。閱過卷,閱卷人要在上面簽上自己的名字。簽名的那一刻,他猶豫了。他想到自己大半生的不幸,想到剛剛組建的家庭,想到自己再也輸不起,就把原來的滿分劃掉,給了一個不及格。他知道,這一改或許就改變了一個人的一生。他有些愧疚,可他不能因此改變自己的后半生。
牛大智當然不知道這些。他只知道,馬小鴿的通知書來了,他的沒來,左等右等都沒來。他說過的那些心里話,沒有給他帶來好運。
她托著臉,頭發(fā)沒有問題,胸脯沒有問題,腿沒有問題,屁股也沒有問題。問題在兩只眼睛。馬小鴿的眼睛是怎么跑到她臉上來的呢?林老師還差不多!我走到哪兒,馬小鴿的眼睛就跟到哪兒。兩口太深的井,讓你兩馬分尸溺水而亡,右邊亡掉你的左邊,左邊亡掉你的右邊。死海不得好死,你浮在那里面,它用鹽水把你腌制在那里。我用刀子剜它們。剜掉它們的時候,我在痛。被打死的蚊子在手上流著我的血。你不要鴿子眼,你得換上貓眼。鴿子的眼睛渾濁得發(fā)紅。女人是水,被人攪拌過的女人只是泥漿水。貓吃鴿子。貓?zhí)柎旱臅r候,銀河像一條精子的河流垂向你。
一個用牙齒在笑的女人。說好了用牙齒去咬那個西紅柿,咬得它汁液橫流。結(jié)果停在西紅柿上頭,在笑。你的眼睛像一只小羊——預備,唱:我愿用我的鞭子,輕輕抽打在你的身子上……眼睛沒問題,我擔心牙齒。狼牙還是狗牙?吃肉的狼變成吃屎的狗,進化的是胃。笑人齒缺,曰狗竇大開??扉_快開,我要進來!男人,風也。女人,草也。風馳電掣,風動草隨。嘀嘀嘀,嘀嘀滴,一二三四!
牛大智和馬小鴿是昭支書抓大隊小學教育質(zhì)量時一同當上民辦老師的。兩個人都準備參加高考,復習時自然走到一起。不管語文還是數(shù)學,牛大智都比馬小鴿強。馬小鴿一遇到難題,就會拿來問牛大智。那是一道方程題,牛大智伏在桌子上解方程,馬小鴿在后面看他解方程。一開始,他的注意力在方程上。什么東西在他的后頸掃了一下,很輕。他繼續(xù)解方程。又一下,是頭發(fā),馬小鴿的發(fā)梢。一種癢癢的感覺。他的注意力全都到了后面,他解不了方程了。兩個人都紅了臉,都沒有看對方。解到一半的方程停在那里。好一陣兒,牛大智才吧嗒了一下嘴,回過神來。馬小鴿輕輕咳了一下,不知說了句什么,走了??伤麄冞€得一起解方程,一起復習。這一次是在學校后山的一大片油菜地中間,兩人合看一本書。牛大智托著書,突然感到手肘觸碰到一個柔軟的東西。有一陣兒,他們和周圍的油菜地全都停在手肘那兒。就是這一次,兩個人約定:一起從這里考出去,然后,然后在什么地方。
后來,馬小鴿接到了錄取通知書,牛大智沒有。勇司令開過批斗牛大智的會不久,馬小鴿拎著皮箱走了。她從那邊來過一封信,里邊全是感謝的話。牛大智不需要感謝。
關(guān)于女人,他一生的經(jīng)歷就停在那兩處地方:一個在后頸,一個在手肘那兒。接下來呢?接下來的事情就到了兩幅年畫上。一張年畫上,一個女人用手托住歪過來的臉,兩只大眼睛朝向畫面以外。牛大智跟她對看。她一直看到他再也看不下去。他不再看她時,她還在看。而且,無論他走到哪里,她都跟著在看。這讓他很生氣。后來,他從她眼睛里看出來一些紅色,像一對鴿子眼。他用刀把那兩只眼睛挖掉,畫了兩只眼睛貼到上面。這女人有著發(fā)達的胸脯。每次觸摸到那里,記憶會給他一個鼓囊囊的感覺。另一張年畫上的女人,手里拿著一個西紅柿,做出要吃的樣子,卻沒有吃,張開紅唇皓齒在笑。風一直吹著她的頭發(fā)在飛,他應該可以從發(fā)梢那兒,找到一種癢癢的感覺。除此之外,還有什么呢?
他可以在上頭嘶喊。喊出來的聲音,可以用一只穿了底的把缸裝著。那張床鋪,除了躺著睡覺,更重要的是做主席臺,讓他站得跟昭支書跟王書記一般高。站成一個大人物。
天天趟同一潭渾水。銀河帶著星星逃走了,只剩下一張?zhí)炜盏牡灼?。銀河的河床踩成爛泥,于是我發(fā)明了水泥。水泥它在走,它一找到腳,就開始走動起來。爬上塘壩的時候,有一坨跑回去喊它的同伴。老榆樹的故居,有不少沙土和螞蟻前往參觀。老榆樹走了,底片還記得它的影子。樹帶著影子,影子牽動底片。一條馬路自己帶著一條路在走。腳步是移動的橋。排水溝從橋下穿過,接著是臺階,接著門檻。
馬小鴿有水泥,我有水泥。勇司令沒有水泥,他的身上將長出茅草。我有老榆樹,他們沒有。我說馬小鴿你老得好快喲,馬小鴿哭了。讓她去哭吧,眼淚掉到地上,成不了水泥,長不成老榆樹。北斗七星三四點,南山萬壽十千年。橫批:乘法。
牛大智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得其樂。看到人家鋪水泥地,他也從塘里弄來泥巴,抹在地上。需要對這個世界說點什么,就往床鋪上一站。往床鋪上一站,床鋪就不再是床鋪。站在上頭,手里拿一只穿了底的把缸。說出來的東西,往把缸里打一個轉(zhuǎn),出來時就不再是一般的東西——口水成了圣涎,數(shù)字成了口令、成了乘法口訣表,點橫撇捺全是經(jīng)典。那天馬小鴿來看他,他站在臺上對她說:馬小鴿你老得好快喲!馬小鴿淚流滿面。大概,在鮮光的衣裝后面,她生活得也不容易。
他不管這些。往榆樹墩上一坐,他就到了云端。昭支書老了,勇司令在貧困和疾病中走了,一村子的人都在隨時光老去,他獨自留在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