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吟詩人》同仁作品展示
孤 懸
風聲過后
巨大的黑暗就要到來
一棵松樹如一扇攤開的手掌
咬在懸崖半壁
掌心的鳥巢,是空的
江河在這里彎曲,突奔
星辰高遠
有人在云上居住
努力劃動翅膀
最后歸來的
是最小,最老,只剩下骨骼
的那只
狗一樣的生活
在北京,你可以沒有孩子
但不能沒有一條狗
在寵物如此尊貴的年代
一個外省青年,遠不如
一條狗那樣輕易找到歸宿
從汽車車身锃亮的油漆反光里
我看到我瘦下來的青春
與城市的繁榮成反比
從查暫住證的吆喝聲中,我才知道
在普通話的語境里
方言顯得多么無力
此刻,在別人的花園里
我醉得毫無理由
這美麗的景色不是我的啊
只有此刻的心情,才是我的
這一刻,有一個句子
出現在我的詩里
這是我以前從沒有寫到過的
我不得不寫下這讓我莫名地躊躇
這讓我莫名地悲傷的句子——
哦,在北京,我狗一樣生活
人一樣活著
制鞋少女
一種不明氣體
在制鞋車間里彌漫
這是春天
春天不會倒下也不會撤離
春天里的葉子只會在
一種風里輕輕地顫抖
就像大多數人的幸福和愛情
只含蓄地傳遞給親密的肢體
在語言觸摸不到的地方
輕快地發(fā)出它的聲音
這種聲音多么內在
但它和制鞋少女無關
制鞋的少女
她們的身體
是一廂廂統(tǒng)一編碼的工衣或鞋坯
登記,歸類,封閉,重復使用
就像人事部經理說不出她們的名字
她們說不出工業(yè)區(qū)鞋廠太多的隱秘
一種不明的氣體
正穿過少女的身體
電視廣告插播——
一雙放大的鞋
在沒有極限的大地上奔跑
時代廣場
一字排開的精品鞋店
人們討論時尚、詩意、美以及信念
手掌上的鞋
手掌上留下青春腐蝕的細節(jié)
一種被證明有毒的氣體
繼續(xù)在青春的車間里蔓延
新聞轉播:
一位離廠的少女倒在貧窮的鄉(xiāng)間
她的工業(yè)生涯是一張可疑的病歷
另一群制鞋少女
在禁止說話的車間里想象春天
一雙鞋,一千雙鞋,無數雙鞋
在我們身邊的時代里奔跑
它深度擊打的聲音
叫著前進
——它繞過了春天的葉子
和少女的身體
旅 途
明天下午與孩子登上高山
感嘆草木枯榮而忘記自然規(guī)律
肩膀在途中卸去幾畝倒退的田野
慈悲的時間擋住我的去路
暴雨掠奪狂風,新覆蓋舊,此恨綿綿無絕期
遠道而來的躲避者,給綹由自取的花照相,
而懸崖的意思是將之深埋
這溪流似的血管一團白云的漣漪
這巖縫般的心臟一簇草原的花朵
一只大鳥暈迷、腹瀉、高燒,垂死掙扎的秩序錯亂
誰的主意?四世同堂,一起向前爬
曾經滄海的,除卻巫山的,梧桐待老的
鴛鴦雙死的,顧我無衣的,泥他沽酒的
有多少電閃雷鳴的風景出現在陰差陽錯的記憶
金碧輝煌的亭子,隨消逝的傳說,倒塌在蠻橫的荒野
一位遠行的青年檢討自己的落霞孤鶩
他眉飛色舞地走過菜市場
他幸災樂禍地住進縣醫(yī)院
他始終游說苦難的靈魂保持完整的沉默
日月告兇,不用其行,在浩瀚的星座下
有人相聚,別離,往秋天的甘蔗林放一把火
他想捂著胸膛里那枚嗚嗚亂叫的按鈕
大河上下,鐘鼓齊鳴;亂石穿空,驚濤拍岸
星羅棋布的街市,在低處盤旋,閃電賦與它無限光輝……
轉瞬即逝。這些身體里面的羽毛
我拖著雷聲劈斷的樹枝,回到家中
從此以后,住在平原上
廣州火車站
他們扛著自己 在雨天 在流汗
吹過來的風和吹過去的風
有點涼爽
也有點泥土的滋味
他們有點口渴
賣瓶裝水的走過來叫賣
五塊錢一瓶
他們覺得有點貴 有點劃不來
他們低著頭
看見腳下的水泥地
不是生長稻谷的地方
他們望著大笨鐘 在等待 在猶豫
南方和北方
是一段很長的距離
他們商量著買一張地圖
在一個報刊亭
那個賣地圖的女人
狠狠地瞪著眼睛
他們漫無目的地走到這 走到那
到處是陌生的眼睛
到處是產生疑惑的情緒
他們隨地吐了一口痰
看見一個小偷
在逃跑
他們啃起了干糧 在咀嚼 還在興奮
憨厚的笑和笑聲中的尷尬
使他們想到了廁所
他們來到了廣州
要和這個城市一起文明
五角錢一次小解
讓他們有點慍怒
他們睜大了眼睛
看到了很多的無奈 很多的敵意
他們需要離開
他們重新扛起自己
公交車非常擁擠
他們的行李占了地方
一個人要買兩張車票
可 湖
我只是想說起一湖水
在草樹花木包圍中
它是無名之水,沒有來向
居氏洗筆硯,張氏澆花木
從一場雨里,我看到了起伏的花朵
從另一場雨里,我看到魏晉一樣
瘦去的竹子和曉月
我多么愛這一湖安靜的水
愛這滿園草樹里處變不驚的液體
愛它問花小院一樣精致的小時光
愛它博溪漁隱一樣超脫的表情
還有,一浪一浪滑過對岸的山巒
我也喜歡這湖邊的小屋
而不是一條船,它臨水而立
省卻了買鄰錢,也省卻了
中原移民帶來的繁文縟節(jié)
在梅蘭菊竹年復一年的鋪排里
這一湖水和一個畫派
結下了百年不遇的姻緣
我在五月的節(jié)日里迎風而來
逐水而居的人早已經離開
一百年的人事,從日歷上消散了
一百年的詩畫,從筆端撤退了
現在,只剩下湖水打開的卷軸
盛放著主人一生的風雨和滄桑
風,一直在吹
風,還是從窗口吹進來
這么多年了,我一直被風吹著
從遙遠的故鄉(xiāng)到東莞虛構的家園
我就這樣被風吹著,無法慢下來
現在,我已感覺到了孤獨
感覺到風已將我吹成了
自己的王
沒有什么不可以放棄,就像此刻
我站在五樓的窗口,看見細微的道德
在風中丟失。這些源自內心的疼痛
同樣,被風吹著,來不及喘息
甚至來不及,像鐵一樣打磨、淬火
在烤瓷的旅途中,抵達銅
此刻,一切剛性的事物都變得虛無
巨大的空,覆蓋著我內心的幽暗
或者,蒼茫
無 題
一定有人穿過黑夜,走進荒涼的深處
我聽見黑夜挪動的聲音
任何時候,白都是短暫的
它們的軟弱毋庸置疑
我預留了大片的空地
讓它們大搖大擺
我點起一支煙
給黑暗引路
我的頭頂落滿了灰,它們是黑色的
我的角上落滿了灰,它們是黑色的
黑,是我的孿生兄弟
我與它與生俱來
月光,這夜的乳汁
黑熊龐大,走過平野
著黑衣的樓群
成片下沉
加強了黑夜的力量
樹林站成
龐大的雕塑
一切的黑,正大光明
在夜里,骯臟和潔白
是一種顏色
燈光照亮的,是黑的
我手中的水,是黑的
你遞給我的水果,也是黑的
黑色收買了
不肯就范的人
被黑暗裹起來
世界酣睡
一定有人穿過黑夜
并在其中留下骸骨
一群羊在河灘吃草
一群羊在豐溪河灘吃草
那么安靜,不擁擠,不急躁
它們的叫聲也是那么安靜
——咪咪,咪——咪——
白色的羊,無人放牧的羊
它們羞怯卑微的表情和我是一樣的
它們甚至不敢睜大眼睛
白色的羊群被青草淹沒
被陽光和幸福淹沒,偶爾抬頭
聽聽流水的歌謠
這是一個靜謐的下午
一群羊,一片草叢,一條河流
在五月的陽光下湊到一起
(責編:鄭小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