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大教堂

2015-11-18 06:54武秀紅
作品 2015年9期
關鍵詞:順子胡子教堂

文/武秀紅

大教堂

文/武秀紅

武秀紅 自由撰稿人。短篇小說200多萬字發(fā)表于《愛人》、《 婦女》、《 女人坊》、《 家庭》,中篇小說發(fā)表于《章回小說》、《 海外文摘·文學》等雜志。2010年出版長篇小說《離婚真相》和《血色纏綿》( 大眾文藝出版社)。2011年出版長篇小說《誰系的死結》和《走婚》( 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年出版短篇小說集《非主流恐怖》( 長江出版社和知音書局聯(lián)合出版),短篇小說集《香水有毒》( 群眾出版社)。長篇小說《誰系的死結》榮獲2010年新浪原創(chuàng)文學大賽懸疑推理獎和影視改編獎。

1

天照應蹲在二龍山的山坡上擦槍,一邊大罵耿少卿?!敖婚_化,對岸的日本子肯定開過來!耿少卿那王八犢子說話不如狗放屁,還他媽不上亮子兒!”

二百來個胡子坐在坡地上,馬在草地上撒歡。坡地上的枯草還沒有泛青,蒙古黃榆的枝椏還沒有鼓起尖銳的芽苞,但北方的風已軟了,土松了,江在開化。

耗子嘴一撇:“他可把咱老爺子一個炮彈轟沒了,你就不該信那犢子!”

天照應一腳把耗子踢個跟頭:“這檔子事誰提我他媽跟誰過不去——”

“你也把他哥宰了——”耗子爬起來,不滿地說,“大當家的,你跟那耿營長不共戴天,他來山上跟你干了幾碗酒,你就跟他摟脖抱腰,還組建什么義勇軍,要跟他合伙打日本子——”

有胡子從山下一溜煙地騎馬奔來?!按螽敿业?,日本子開著大船小艇過江呢,黃呼呼的,比撲向莊稼地的蝗蟲還各應人!”

天照應揣上雙槍,飛身上了他的黑馬,吩咐耗子:“招呼兄弟們抄家伙,伺候伺候那些狗日的!”耗子卻一把拽住黑馬的韁繩,急著說:“不等等耿營長他們?咱可就一百多人,江上的日本子少說也有四五百——”

“姓耿的不來,咱就不敢打?附近的老少爺們都抻脖看著呢,不打我他媽還叫天照應?”天照應一馬鞭晃開耗子,人已經(jīng)奔山下去了。綹子里的兄弟山呼海嘯地沖下山,呼啦啦地向江岸壓過去。

這是1932年的春天,溥儀被日本人從天津秘密接到新京,在日本人的輔佐下,當皇帝建立滿洲國。剛進四月的門檻,日本兵就糊到江面上。在這之前,無論百姓還是胡子,不知道自己跟中華民國有啥關系,但日本子用槍炮攻陷了奉天新京等省市,屠殺手無寸鐵的百姓,人們明白了自己是中國人,日本子是侵略者,對待侵略者,用天照應的話說:揍他狗日的!

江岸的百姓也出來揍日本子,認為日本子是“鬼”,就往江里倒糞便,潑女人的經(jīng)血,用穢物驅鬼。胡子們碼著坡地支上機槍,對著江面開來的身穿黃色軍裝的日本兵噠噠噠地狂掃!

機槍一共是五挺,是耿少卿送給天照應的。天照應的山上有兩門小鋼炮,當年張學良派出一個團都被小鋼炮給轟跑了,他還在乎耿少卿五挺機槍和一個營的人馬?但耿少卿會說?!按螽敿业模郧拔沂枪伲闶欠?,官抓匪是天經(jīng)地義,現(xiàn)在日本子來了,可你我到底是一個祖宗,咱哥倆就得抱團打日本子。”天照應說:“行,先把日本子揍跑再說?!彼睦镎f,等把日本子揍跑,我也得讓你滾球子。你三番五次來剿我的綹子,“咱哥倆”眼睛都打紅了,你殺了我爹,我下山宰了你哥,你不記仇我他媽還記仇呢!官匪啥時候能抱團?抱個雞巴!

日本子撤了,江面上扔了許多船艇。血紅的夕陽里,遠處安城的那座法國人修建的尖頂大教堂傳來悠揚的鐘聲。在鐘聲里,烏鴉呱呱地叫著,成群結隊地飛上江面,在尸體上盤桓不去。

胡子們在坡地下的堿蓬草里挖了一個大坑,把同伴尸體合葬。耗子拽下兩根樹杈插在墳旁邊,見眾人看他,他吸了下凍出的鼻涕說:“給兄弟們遮風擋雨?!碧煺諔f:“兩根兒杈巴啦擋個雞巴風?”耗子沮喪地垂下頭。天照應說:“多劈點樹杈插上!”

趕著驢車騾車的百姓送來一筐筐的肉包子,那是狍子肉摻野蘑菇餡的,賊鮮亮。一雙雙血污的手抓住肉包子塞進饑餓的嘴里,但還沒嘗出滋味,暮靄中,江面上又出現(xiàn)黑壓壓的船艇,黃呼呼的日本兵,日他們又增加了援兵攻上來。

兩門小鋼炮沒有一發(fā)炮彈了,五挺機關槍也打沒了最后一梭子彈,天照應一聲令下:“封江!”

大刀在夕陽下一閃,把上游木營的原木纜繩砍斷,一堆堆小山似的原木順著江水沖了下去,把日本子的船艇撞翻,撞沉。日本兵過不來,過來的回不去。胡子們揮著大刀沖進江里,跟日本兵肉搏。天照應抹一把臉上的血水,興奮地說:“媽個巴的,沒你耿少卿,老子也照樣打贏日本子!”

2

耿少卿被關押在距離江岸一百多里的城防團地牢里,他貼近門上巴掌大的窗口,迎著走廊暗淡的燈光,看著看守的士兵沒有胡子的嘴唇,問:“你有十八嗎?”

士兵叫順子。順子說:“啥眼神啊,我都十九帶拐彎兒了。”耿少卿說:“十九,好年齡!我像你這么大還是個火頭軍?!表樧诱f:“別扯犢子,你不是營長嗎?”

耿少卿說:“我后來被送到奉天講武堂學軍事,剿匪有功,一路升上來。”順子問:“哎媽,你好容易當上營長,咋還跟團長對著干?虎哇?”耿少卿說:“兄弟你也是東北人,日本關東軍侵犯我中華,用大炮轟開奉天北大營,又攻陷寬城子南北大營,殺死我們那么多兄弟,周一烽營長竟被日本聯(lián)隊長割下腦袋,那相片都在盛京日報上登了!這仇咱能不報嗎?”

順子的腦袋像被撅折的谷穗子,耷拉下來,周一烽是順子的老鄉(xiāng)。

耿少卿深邃的目光注視著順子潮濕的眸子,說:“難受沒用,有用的是為周營長報仇,把日本子攆出東北!”

耿少卿的眼睛好像有什么神奇的東西似的,順子忽然覺得心里所有的憋悶委屈好像一下子都給撲嘍平了。

另一個地牢里,耿少卿的營副快刀被手銬腳鐐鎖著。他的嘴在黑暗中咧開一道縫,兩排潔白的牙齒里露出一枚細小的針。針到了快刀手里,弄了幾下,手銬腳鐐就落在地上。他抱著腦袋躺在地上嚎叫,衛(wèi)兵急忙打開門鎖進屋查看,快刀手里幾枚飛刀飛了出去,專打下三路,五個衛(wèi)兵,每人跪下一只腿,五只手槍也眨巴眼的功夫都插到了快刀腰里。快刀說:“我不殺你們,但你們必須放我和耿營長走!”

走廊里,站著一隊衛(wèi)兵,手里的槍都對著快刀。領頭的疤瘌眼看看左右衛(wèi)兵,說:“算了,別指著自家兄弟了。都是一個鍋里搶過飯的,咋下得了手?再說人家快刀的飛刀都是傷了兄弟們的腿,他要真想要你們命,你們現(xiàn)在早躺下了?!币粋€衛(wèi)兵為難地說:“可我們要放了他們,團長還不得要我們的命?”

耿少卿跟著順子從走廊里匆匆走來,他的目光在每一張年輕的臉上看過,鄭重地說:“順子兄弟深明大義,決定跟我一起去打日本子,不做亡國奴,也不伺候滿洲國的兒皇帝。弟兄們,咱們都是東北老鄉(xiāng),如果你們愿意去打日本子,不做漢奸,我耿少卿就帶你們走一條對得起父老鄉(xiāng)親的路!走一條能拔著腰板做人的路!”

夕陽剛沉下去,江對岸又涌上一片黑云,黑云越升越高,是飛機。胡子們愣愣地盯著飛機瞅稀罕,沒見過?。★w機突然拉下一串串屎球,那是炸彈,在人群中爆炸,胡子傷的傷,殘的殘,被打散了。江對岸的追兵趁機劃船沖了過來。

天照應敗走的方向是安城,城門上的守衛(wèi)發(fā)現(xiàn)逃到城門前的幾十個胡子,立刻向城下開槍。天照應大喊:“我他媽是天照應!”城門上的子彈更密了,伴隨著罵聲:“打的就是天照應的綹子!”

耗子向城上喊:“我們是義勇軍,跟日本子打仗打敗的,你們他媽是不是中國人?向著日本子還是向著中國人?”

“別他媽放屁了,你們胡子還能當義勇軍打日本子?說出大天來也沒人信。你們是想用這招混進城好搶劫商號?!背情T上射下來的子彈毫不留情,天照應氣急敗壞地把隊伍撤到射程之外。

頭上的飛機暫時不敢靠近,因為城門上的大炮已經(jīng)對準了它,但身后的步兵追得越來越近。據(jù)說那是佐井三郎一個中隊的兵力。天照應把耿少卿祖宗八輩操了個遍,這犢子真他媽損,用日本子給他報仇了!

斜刺里突然沖過來一支馬隊,馬上人大聲喊:“大當家的,我是耿少卿!”

“你他媽的還知道來?”天照應迎頭給了耿少卿一槍,耿少卿沒防備,頓時被掀翻下馬背。

快刀閃電似的竄到天照應面前,一把飛刀就要割斷他的咽喉。地上的耿少卿急忙喊:“快刀,停!停手!”快刀驚訝地回頭:“營長你沒事?”

耿少卿從地上支撐著坐起,揉著胸口忍著疼說:“他用的是空彈,他的子彈早打光了?!?/p>

天照應惱怒地說:“姓耿的,你這不是誆我嗎,說好了合伙打,可臨了滿江的日本子讓你傻老哥一個人打,你看看綹子都打成啥雞巴樣了?”又瞅瞅耿少卿帶來的一個排,更加氣惱?!澳愕囊粋€營呢,這點擔頭子人兒也他媽叫一個營?”

耿少卿說:“等我們進城再說,先擺脫追兵?!碧煺諔f城里不讓進。耿少卿沖城門上大聲喊:“我是耿少卿,來看我干娘,讓你們縣長鄧伯年快開城門!”

3

鄧伯年是副縣長??h長聽說日本子要攻城,帶著全家坐小火輪兒跑天津去了。

鄧伯年家里是兩進兩出的大院套,鄧老太太住在后院上房。耿少卿一進房間,屈膝跪下,對盤腿坐在炕上抽煙袋的老太太磕了一個響頭,說:“干娘,少卿不孝,一年多了才來看您!”鄧老太太屈背弓腰瞇縫眼睛認清耿少卿,驚喜地說:“一家人咋說兩家話,跟干娘外道了?快上炕,炕里熱乎,今晚陪干娘整兩盅!”

鄧伯年說:“娘,少卿跟日本子干上了——”

老太太說:“干上好啊,當年八國聯(lián)軍竄到北京城造禍,你姥爺要是不拽著我逃難,我就參加義和拳了——”

天照應沖耗子使眼色,耗子不舍地從懷里掏出一根金條。天照應又從他懷里掏出一根,把兩根金條用雙手捧著,噗通跪在老太太面前,叮叮當當磕了好幾個頭,說:“祝干娘長命百歲,多福多壽?!?/p>

老太太一愣,打量天照應,耿少卿說天照應是他的兄弟。老太太樂了,顛著一雙小腳去廚房張羅酒菜。

耿少卿跟鄧伯年、周一烽都是奉天講武堂同學,上學期間三人合力抵抗高年級同學的欺負,結為八拜之交。飯后,兩人說起周一烽,鄧伯年唏噓不已。耿少卿想跟鄧伯年說說打日本子的事,鄧伯年出去接個電話,半天沒回來。耿少卿就回到北廂房,跟天照應商量接下來的對策。

夜幕降臨,天暗了下來,起風了,看來要變天。

廂房有南北兩個大房間,耿少卿的士兵和天照應的胡子都住在南廂房,吃飯的時候相安無事,回到房里閑聊時,三七嘎啦話就來了。耗子說:“張大帥攢了那么多的家底子有個屌用,都被他那敗家子兒子留給了日本子!瞧見沒有,白天打我們的飛機上紅油漆還沒干,我看見那底子是青天白日旗。”

順子說:“你個胡子啥也不懂凈瞎扯犢子,少帥是留給日本子的嗎?那是南京的蔣委員長命令少帥不許抵抗,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

耗子說:“屁命令!姓蔣那王八犢子命令你殺你爹你也殺啊?還少帥呢,我猜他襠里都沒硬貨,就他媽會吃娘們兒的匝兒!”

快刀一把飛刀過去了,貼著耗子的頭皮釘進墻壁里。胡子們頓時炸窩了,紛紛拔槍。

南屋里劍拔弩張,北屋更是一觸即發(fā)。天照應和耿少卿都一臉寒霜,話不投機。耿少卿想了想,站起來提過茶壺給天照應的杯子里續(xù)茶,放緩口氣說:“你想說了算我不反對。大家商量著來,誰的主意好就聽誰的?!?/p>

“這不脫褲子放屁費二遍事嗎?還是你不想服我!”天照應啪地一聲把槍拍到桌子上?!拔覀儽葌€高低,誰贏聽誰的!”

“大當家的,帶兵打仗不是小孩過家家,也不是綹子里誰槍頭子準就聽誰的。打仗要靠智謀!”耿少卿指了指自己的腦袋,看著天照應說,“領頭的人要保證帶著兄弟們打勝仗,而不是打敗仗,把兄弟的命都賠上!”

天照應一腳把桌子踢飛,槍口對準耿少卿:“姓耿的,這次打敗仗能怨我嗎?你他媽說帶一個營來——你那一個營呢?一個雞巴人都沒來,我看你就想借著日本子的手滅掉我的綹子,好替你哥報仇!”

槍聲就響了。

開槍的不是天照應,也不是廂房的胡子。是前院。耿少卿大步流星地向外走:“鄧伯年恐怕有變!”

鄧伯年接的電話是新京的高參議打來的,高參議讓鄧伯年打開城門迎接日軍,并協(xié)助日軍圍剿亂匪。鄧伯年不想當亡國奴,可抗日沒有后援,不抗日,漢奸的名聲他又丟不起。他左右為難。一直跟在他身后的秘書說:“天照應的綹子可沒少禍害咱安城的百姓,我們只抓他,您把兄弟的人一個不動!”

鄧伯年下令抓捕天照應。警察把縣長大院圍住了,一邊開槍仗膽兒往里沖,一邊吆喝:“只抓天照應的綹子!”

天上陰云密布,風更加猛烈,院里一棵老榆樹的粗大枝條竟咔嚓一聲被刮斷。

天照應的槍對準耿少卿,怒喝:“咋專抓我們?跟我扯犢子呢?你們把兄弟早他媽竄通好了,要把我們包圓嘍!”

耗子等胡子也把槍口對準順子和快刀等士兵。

耿少卿猶豫了一下,拔腿向后院走。天照應在耿少卿身后開了一槍,罵道:“媽巴的,給老子說明白!”

天照應在吃飯的時候已經(jīng)從胡子手里要了一梭子子彈。子彈從槍口里噴出來,把耿少卿腳后面的青磚掀起一塊。耿少卿卻沒有遲疑地往前走,頭也不回地說:“大當家的,我會帶著兄弟們囫圇個地闖出去!”

耿少卿進了鄧老太太的房里,跪在炕沿下磕了仨響頭。老太太還沒睡,正倚著被垛嗑毛嗑,笑瞇瞇地說:“咋的,剛才沒磕夠還來撈稍?”

耿少卿歉疚地說:“伯年讓警察來抓我!他們不想打日本子,也不許我們打——干娘,兒子大不孝!想請您老逼著伯年放我們一條生路!”

老太太穿鞋下地,伸手把桌上還沒收走的剔骨刀抄在手里,說:“這個癟犢子,當官不知道自個姓啥了。別看我上歲數(shù)了,可啥都明凈的!當年八國聯(lián)軍禍害北京城,我要是個爺們兒,早跟著義和拳收拾洋鬼子去了!”

老太太一走出來,天照應心里說:這姓耿的文鄒鄒的,可一肚子爛下水,干娘他都敢綁票,這不得五雷轟頂嗎?

鄧伯年一見老娘身后跟著提槍的耿少卿,他氣急敗壞地喊:“耿少卿你還叫個人嗎?你拿我娘當人質!”

老太太用剔骨刀指著鄧伯年,說:“你要還是我兒子,就把他們麻溜放走,讓他們好跟日本子打仗去。你要不放他們走,我就在你面前抹脖子!”老太太把手里的剔骨刀橫在了頸上。

“娘你可別使錯手,您可毀了兒子的前程!”鄧伯年驚慌地喊。

“是你毀了鄧家的名聲,你再不放人我可真抹脖子了!”老太太說。

鄧伯年無可奈何,只好大聲喊:“放他們走!”

院子里,耿少卿天照應等人嘩啦啦跪下一片,給老太太磕頭。老太太直擺手“快別磕了,麻溜蹽桿子!”眾人上馬逃出鄧家大院。

秘書著急地說:“副縣長,放走了他們,我們也跟他們做仇了,將來他們萬一打回來——”

鄧伯年氣惱地說:“可我娘要抹脖子?!?/p>

秘書身后突然有人說:“老太太不會抹脖子,她是嚇唬你這個兒子的。”

那人矮個,精瘦,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多余的東西,像一枚隨時準備發(fā)射的擲彈筒。他向鄧伯年一鞠躬,用蹩腳的中國話說:“縣長閣下,我的,佐井三郎,十三聯(lián)隊中隊長,高參議讓我問你好!”

鄧伯年一愣:“日本人,你怎么進來的?”

“我進來了,我的中隊也進來了。日本軍人想前進,一起阻礙都不是阻礙?!弊艟呻S即對他身后黑壓壓的一群便衣吩咐:“追上去,把那隊人統(tǒng)統(tǒng)殺光!”

鄧老太太舉著刀子沖佐井三郎撲去:“你要敢動我干兒子,我和你們拼了!”

佐井三郎一槍打在老太太的胸口,老太太被撞到地上,血灑了一地,滿頭銀發(fā)在暮色里飄搖……

雨,在風里噼哩啦啦砸了下來。

4

日本兵在雨里追了上來,子彈在屁股后面貓叫似的咬。耿少卿心知鄧伯年已經(jīng)允許日本人進城了。他原本帶著隊伍想闖出北城門,但怕守城的警備連已得到鄧伯年的命令,不會放行。正焦急時,遠處傳來悠揚的鐘聲,尖頂教堂就矗立在東大坡上。耿少卿對這座大教堂有些了解,據(jù)說教堂里有暗道,能直接通往城外。他跟天照應一商量,帶著隊伍向大教堂奔去。

大教堂是天主教堂,1902年修建,修士有俄國人、法國人和英國人。教堂高六層,離安城十里都能望到大教堂的尖頂。教堂圍墻一丈多高,都是用鋼筋混凝土澆注,異常堅固。眾人趕到教堂門外,用力撞門,但兩扇厚厚的大鐵門在里面插著,拒絕入內。

教堂六樓的彩色玻璃窗前,站著身材頎長的周靜宜。她看到大門外涌來的人都拿著武器,聽著遠處傳來的槍聲,憂心如焚。十二年前米勒神甫在鄉(xiāng)下傳教的路上收養(yǎng)了她,那時她父母已死在逃荒路上,她便留在教堂做修女。九一八后,米勒回國,外籍神職人員也陸續(xù)回國,現(xiàn)在大教堂里只剩下十幾名中國修女,她暫時主持日常的彌撒和禱告。她相信米勒神甫說的話,米勒說戰(zhàn)爭很快就會結束,他很快就會回來。但神甫還沒有回來,戰(zhàn)爭已逼近大教堂。

周靜宜帶著修女走過被雨水沖洗干凈的紅磚甬道,來到大門前。合上雙手,閉上眼睛禱告:“讓我們祈禱吧,上帝會聽見的,會把那些魔鬼送去他們該去的地方,讓和平安詳普照——”眾修女跟著周靜宜一起合掌祈禱。

門外的胡子一個踩著一個的肩膀,迅速翻入大教堂,這是胡子砸窯的基本功。大門嘎吱嘎吱地打開,天照應和耿少卿卻看到大門前齊刷刷站著一排修女。只聽周靜宜冷冷地說:“如果,你們想把戰(zhàn)爭帶進教堂,給無辜的人們帶去災難,那么,就從我們尸體上踏過去!我們絕不允許魔鬼玷污圣母瑪利亞的圣地!”

天照應的雙槍從后腰里抻出,一支槍口對著周靜宜的太陽穴,一支槍口對著她的胸口。周靜宜用手撥開太陽穴的那支槍,又用手把距離她胸口不到一拳距離的另一支槍口攥住,抵住自己胸口,平靜的眼神看著天照應,說:“這里,一顆子彈就會讓我升入天堂,不需要再費一顆。但你的子彈也不會為你打開這道門?!?/p>

天照應的槍口頂在一堆軟乎乎的“饅頭”上,他的心臟砰砰砰地跳得比子彈射出的聲音都響。那些靜立的修女閉目合掌的模樣仿佛有種說不出的力量,讓他的手猶豫了。

耿少卿急忙將天照應拽開,對周靜宜說:“日本入侵我中華,我們是保家衛(wèi)國,跟入侵者的槍口是不同的,我們?yōu)檎x而戰(zhàn)!”

周靜宜說:“戰(zhàn)爭即罪惡,行使戰(zhàn)爭之人都是魔鬼?!?/p>

天照應惱怒地對耿少卿說:“假洋鬼子就是揍得輕,揍一頓就不魔鬼了?!?/p>

“大當家的,你想打修女?那不等同于日寇的惡行?”耿少卿不滿地橫了天照應一眼。

“啥叫等同,你他媽給我說人話!”天照應惱。

“就是一樣?!惫⑸偾滢D頭繼續(xù)懇求周靜宜?!吧褚矏凼廊耍褚采饷馐廊说淖?,我們到這里只是想躲避戰(zhàn)爭,尋求神的庇護——”

“教堂不參與戰(zhàn)爭的任何一方,請離開吧!”

雨越下越大,好像老天把一整江的水都傾倒下來。風把雨狠狠地抽在身上。追兵的槍聲越來越近,再拖延下去,就有全軍覆沒的危險。

天照應還想逼迫周靜宜,耿少卿看著一旁矮胖的俄國更夫,對天照應說:“不能蠻干,這里有外籍神職人員,弄不好會有國際影響!”他回身吩咐隊伍:“立刻向北門撤退!”

胡子不聽耿少卿的。天照應不想讓耿少卿小看他不懂“神職人員”,只好沮喪地帶著胡子離開。隊伍里有的扶著受傷的兄弟,有的背著傷兵,狼狽極了。

周靜宜抬頭看著天上傾瀉而下的大雨,忽然說:“將士請留步——”

天照應回頭看著周靜宜,驚喜地問:“您同意我們進教堂?”

“不,神不允許魔鬼進教堂!”周靜宜堅定地說?!笆軅娜艘呀?jīng)放下武器,他們不再是魔鬼,他們只是弱小者。神愛世人,同情弱者,現(xiàn)在,請把你們的傷者留下,我們會把他們抬到安全的地方,提供他們飲食和醫(yī)療?!?/p>

修女們踩著積水將十五名傷兵用門板抬進大廳。

大教堂的中央大廳有500多平方米,穹頂和墻壁上都張貼著巨幅油畫,描繪著天國里幸福和平的景象。大廳四周有許多拱形窗戶,鑲嵌著彩色玻璃。巨大的雨點沉重地敲擊著彩色玻璃,仿佛要把玻璃敲碎。周靜宜的心里沉甸甸的,不祥的預感像雨里的腥氣一樣濃得化不開。

5

大雨如注,每個人都像從河里剛爬上岸。日本兵的槍聲踩著影子追來了。

天照應懊惱地抱怨耿少卿:“都他媽怨你,狗屁把兄弟把咱們論斤賣給日本子。你還跟我裝犢子,不進教堂,那你說咋混出城?”

順子沖天照應說:“你跟我們營長說話客氣點,要不是來這噶噠救你們,我們早跑別的地方睡消停覺了,何苦在這大雨泡天跟日本子拉鋸?”

天照應滿肚子火正沒處撒呢,一巴掌把順子打個跟頭。耿少卿急忙去攔天照應,天照應用槍指著耿少卿,罵道:“還提來救我,你們要說話算話早來一天,日本子能渡過江?”

士兵們見順子挨打,又見天照應用槍逼著耿營長,一起拿槍對著天照應。耗子等胡子也立刻拿槍對著士兵,兩伙人馬又要火拼。

快刀則淡定地檢查槍里的子彈,彈夾里缺了五顆子彈,他從腰里的子彈帶上摸出子彈,輕輕壓進彈夾里,用手指一撥轉輪,彈夾嘩嘩地繞著圈,被送進彈道。他已經(jīng)摸清天照應的秉性,拿槍指人就跟娘們兒拿手指點人鼻子一個意思。

順子從地上爬起來,哭著說:“我們營長就因為要打日本子,被團長給關到地牢要槍斃,那一個營才沒拉出來——”

天照應聽順子這么說,怨恨去了一半,他頹然地放下槍。

“大當家的,你們白天跟小日本子交過手,這回我?guī)值軅內プ钃簟!惫⑸偾湟惶狁R韁,帶著自己的一個排向后轉。

“要不給你留倆人?”天照應有些過意不去。

“你不用擔心我,我倒是擔心你,闖北門不容易——”耿少卿說。

天照應瞪起眼睛:“你擋住小日本子一袋煙的功夫,我保證到城外的關帝廟睡大覺了!”

耿少卿重重一拍天照應的肩頭:“那我到城外廟里找你!”

天照應也重重一拍耿少卿肩頭:“這回你個犢子別再說話不算數(shù)!”

鄧家大院里,雨水叮當?shù)卦以谠鹤永镆豢诤稚墓撞纳稀?/p>

靈堂里,擺著鄧老太太的黑框相片,鄧伯年穿著孝衣跪在靈堂前,滿臉是淚。他恨日本人,恨耿少卿,恨天照應,他要給老娘報仇!

“縣長,高參議來電話了,說上面正式委任您做縣長!您扶正了!”秘書匆匆從大雨里跑進來,帶著喜悅的聲音說。

鄧伯年沒想到他會升到了夢寐以求的縣長寶座,一時悲喜交加。秘書又說,高參議讓鄧縣長務必抓到天照應和耿少卿的亂匪叛軍。鄧伯年想,公仇私仇就一起報吧。他吩咐秘書:“立刻給我接北城門的守兵楊連長,讓他死守城門,一個螞蟻也不許爬出城!”

北城門駐防的楊連長剛撂下鄧縣長的電話,就有人來報告,說城下來了一隊日本先遣隊,要出城追擊叛軍和亂匪。楊連長對著外面的瓢潑大雨嘆口氣:“媽個巴的,都他媽降日本子了?”他披著雨衣下了崗樓,打量著大雨里的天照應和他身后泥猴樣的隊伍,蹙著眉頭說:“你們怎么證明是日本先遣隊?”

天照應嘰里哇啦說了一句:“證明個雞巴,老子本來就他媽不是!”他說話故意用嗓子哼哼,又把每個字的停頓放到不同的位置,聽起來不像中國話。楊連長不懂日語,他湊近一步,問:“你說的啥?說中國話!”

天照應閃電般地下了楊連長的槍,用膝蓋一頂楊連長的膝窩,楊連長哎呦一聲跪下一條腿。天照應沖守城的士兵高聲喝道:“老子是天照應!跟日本子干上了,日本子在后面跟腚攆呢!老子現(xiàn)在要出城,是中國人,不想給小日本子溜須舔腚的,麻溜給相好的開城門!想伺候小日本子不開城門,老子就先斃掉這狗日的連長!”

城門在大雨中嘎吱嘎吱地打開了!

6

耿少卿負傷了。他把佐井聯(lián)隊阻擊了十分鐘,跟快刀各帶著幾個人分頭撤退。身后追兵越來越近,他卻跑不動了,腰上中了一槍,半邊身子發(fā)木發(fā)麻。胡同里一戶門開了,有人出來倒水,耿少卿腳下一滑,就倒在地上。他發(fā)現(xiàn)眼前站著一雙繡花鞋,透過房門里射出的燈光,他還看到兩條寬邊的褲腿上繡著好看的花朵。原來是個年輕女人。

女人是半開門的暗娼,叫薛大姑娘。大姑娘說:“我知道你是啥人,響了半宿的槍——你是跟日本子打仗弄的吧?!?/p>

耿少卿支撐著站起來想走,大姑娘打開門,說:“你傷了?跟我進屋把傷弄一下——”耿少卿猶豫著,他吃不準半開門的女人信不信得著。

“我哥是日本子殺的——”大姑娘眼圈紅了,長長的眼睫毛上站了一層晶瑩的淚珠兒。

大姑娘的房間收拾得很干凈,屋地當中燒著火爐子,一進屋熱氣撲臉。耿少卿在桌旁的椅子上坐了,請大姑娘給他拿些草灰。大姑娘去廚房灶膛里扒草灰,草灰里還有火星,她用鏟子搓了一些,回身出來時,看到碗架里放著半瓶酒,她把酒瓶拿進房間,遞給耿少卿:“喝兩口,暈了就不知道疼了?!?/p>

耿少卿接過酒,打開蓋子聞了聞,又擰上蓋子。背對著大姑娘卷起衣服,只見腰部血糊糊的一片。他抓了把草灰摁在傷口上,那草灰還有火呢,燙得皮膚吱啦啦響。耿少卿咬著牙關忍著疼,用袖子抹一把額頭汗水,解下自己的綁腿,纏緊腰部的傷口。

房間里的北墻上掛著一塊相框,玻璃下面壓著十幾張一寸二寸的黑白相片,其中一張相片是大姑娘跟一個軍人并肩坐在一起照的。爐火里,相片里的軍人英姿勃發(fā),大姑娘羞赧嬌媚。

耿少卿抬眼看著大姑娘:“有沒有什么辦法能出城?”

大姑娘被耿少卿看一眼,心里好像被燙了一下,火燒火燎的,不由得紅了臉。她不敢看耿少卿,低垂著眼臉,說:“在大教堂和北城門中間有個墻豁兒,夜里城門關了,回城晚了的鄰居都跨那個墻豁兒?!?/p>

耿少卿起身,從靴子里抽出匕首,刀柄上的兩顆金子在爐火里閃閃發(fā)光。大姑娘嚇了一跳,顫著聲音說:“你要殺我滅口?”

“這刀柄上鑲了兩顆金子,拿去換錢吧。”耿少卿把匕首放在桌上,拿起桌上的酒揣進懷里,推門走進風雨里。

郊外,林中,關帝廟里。雨水將屋頂澆漏了,有好幾處在漏雨。地當中攏起一堆篝火,眾人圍著篝火烤著澆濕的衣服。天照應在滿地走圈,一臉焦急。一個胡子領著耿少卿匆匆走入,天照應一見耿少卿,上去給了他一拳:“咋他媽才回來?害得老子瞎擔心——”

耿少卿痛苦地捂著腰部。天照應急忙把他扶著坐到篝火旁,問:“咋的,掛彩了?”耿少卿說:“那也沒有你剛才給我那下子疼。”

順子一見耿少卿回來,高興地迎上去。耿少卿問他兄弟們都回來沒有,順子說:“加我回來十三個,快刀沒跟你在一起?”耿少卿心里一疼,快刀沒回來,他不會出事吧?

順子拿著耿少卿的衣服到火堆旁去烤。他臉上有道傷口,還向外滲著血珠。耗子從懷里掏出一包藥扔給順子,說:“臉上的傷上點藥,弄花了將來哪個娘們稀罕你?”順子嘟囔:“稀罕我的娘們多了去了?!钡€是接過藥,打開紙包。藥末已經(jīng)成了粘糊糊,順子摳出一塊糊糊,小心地抹在傷口上。

耗子嘴角一撇,笑道:“瞅你那樣,肯定沒睡過娘們?!表樧诱f:“睡過十多個呢。”眾人笑起來,都不相信地看著順子。耗子說:“凈扯犢子,你嘴上都沒毛,就睡過十多個,擱啥睡的?”順子說:“你管我擱啥睡的,反正睡過!”耗子湊過去摟著順子的脖子親熱地說:“給老哥說說,睡的娘們那地方都啥樣?”耗子趁順子不注意,伸手去順子襠里掏了一把,笑道:“家雀都沒長開呢,還他媽睡了十多個?擱大腿根兒睡的?”順子撲過去打耗子:“長開了,你才沒長開呢。”眾人越發(fā)大笑。

夜深了。耿少卿在門口焦灼地向外張望。外面漆黑一片,偶爾一道閃電照亮了雨夜,照出還沒長出樹葉的樹木和泥濘的路面,一個人影都沒有。快刀究竟怎么樣了?原本以為團長會打日本子,沒想到團長接受滿洲國的封賞,跟日本人做了親戚。耿少卿得到日本佐井三郎聯(lián)隊要渡江攻占安城等地的消息,便暗地里聯(lián)系上天照應,準備和他聯(lián)手在江上阻擊關東軍,沒想到團長把他扣下了。一個營沒拉出來,跟日本子沒交手就開始逃,這讓他很惱火,還有對這個國家不抵抗日本侵略的灰心和痛恨。外面的冷雨不時地從破廟門直灌進來,他禁不住打個冷戰(zhàn)。鄧伯年那么雄心壯志的一個人,肯定是接了上頭的電話,才對耿少卿動了殺心。上頭是哪?新京?滿洲國的皇族高層,甚至是日本人給他下的命令!

滿洲國?不是中華的滿洲國,是日本的滿洲國!蔣中正不抵抗,張學良逃進關內,誰還有能力保護東北的黎民百姓,大好河山?

耿少卿心里窩著一團火,快把他的血液燒干了,他扶著門框坐在一塊草墩上。沒有靠山,沒有援兵,沒有給養(yǎng),怎么打仗?但他表面還要泰然自若。否則讓士兵看出來,還不都散了心?

天照應穿著大褲衩走了過來,他的衣服褲子在耗子手里給他烤著呢。他手里提著酒瓶子,喝了兩口,心滿意足地抿著嘴,說:“你那個兄弟叫快刀?回不來了,別雞巴等了?!?/p>

耿少卿忍著怒氣,說:“他不會死的!”

天照應笑道:“你都說他不會死了,還拉拉個臉,跟個吊孝的?!彼哑孔舆f給耿少卿?!罢麅煽??!?/p>

耿少卿沒接。

天照應說:“快刀肯定回來,中了吧?要不然咱倆賭一個,快刀要回來了,你聽我的——”

耿少卿一把奪過酒瓶喝了一口,又立刻噴了出去?!霸趺词蔷??”

“太犢子了,就這點酒你還吐——”天照應伸手想把酒壺從耿少卿手里奪走,耿少卿急忙躲開,卻忽然覺得懷里空了,他從薛大姑娘家拿出來的那半瓶酒呢?再看看手里的酒瓶,他看著天照應苦笑:“啥時候這酒被你摸去了?”

“你不喝還揣懷里干雞巴毛?占著茅坑不拉屎!”天照應往耿少卿身邊一蹭,就又把酒摸了去。耿少卿說:“我要給兄弟們御寒的?!碧煺諔f:“那就給老子御寒吧!打了一天的仗,老子也算你兄弟了吧!”

7

佐井三郎發(fā)現(xiàn)丟失了義勇軍的蹤跡后,猜想義勇軍肯定想急于出城,便帶兵直撲北城門。楊連長一見遠處又來了一飆人馬,剛才被天照應戲耍一頓的氣還沒出呢,直接開槍用子彈招呼他們。

對面卻忽然傳來大喇叭的喊話:“我是鄧伯年,命令你部立刻停止戰(zhàn)斗,打開城門,放佐井聯(lián)隊出城追匪!”

楊連長只好聽從命令。

佐井三郎聽楊連長說天照應一伙已經(jīng)出城,便決定放棄追剿。天這么黑,雨這么大,萬一中了義勇軍的埋伏呢?等天亮補充給養(yǎng)再追不遲。他問楊連長有沒有看到亂匪里有傷兵,得到否定答復后,他的嘴角露出一絲詭秘的笑容。亂匪把傷兵留到了城里,藏了起來。

佐井三郎想起義勇軍阻擊他們的地方,他曾經(jīng)聽到教堂里傳來的鐘聲,教堂修筑堅固,應該有地下室和暗道,是藏人的最佳地點。他對鄧伯年說:“帶我去教堂!”

大教堂里,神甫米勒房間的燭臺亮著,周靜宜跪在墊子上,雙手合十,低垂著眼臉在默默地禱告。外面修女敲門請她去吃飯,她沒有動。戰(zhàn)爭來了,神甫米勒走了,她把所有希望寄托在禱告里,可她依然恐懼,上帝的力量真的能保護她,保護教堂里的姐妹嗎?

桌子上,鑲嵌著米勒神甫和周靜宜站在院子里那棵巨大的黃菠蘿樹下的照片,樹下的周靜宜笑得很燦爛。

大廳里,傷員已經(jīng)處理好了傷口,剛捧起飯碗,就聽到教堂的大門被重重地撞響,矮胖的俄國更夫倉促地跑進來,焦急地說:“不好了,外面又來一隊士兵,還是縣長領著來的,他們要硬闖進來了?!?/p>

更夫話音未落,大門就被跳進教堂里的日本兵打開,佐井的聯(lián)隊闖進大教堂。傷兵們扔下飯碗就拿武器,要沖出去跟日本兵拼了。周靜宜擋在門口,對眾人說:“進來的有槍有炮,你們打不過他們?!彼屝夼褌剡M地下室。

周靜宜站在大廳門口,面對沖過來的殺氣騰騰的日本憲兵,絲毫沒有讓開的意思。直到一個士兵將刀尖抵在她的胸前,她也沒有移動半分。

“這是神圣的地方,你們擅自闖入,帶著血腥的武器,這是魔鬼的作為!”她雙手合十,刀尖和她的指尖近在咫尺。

佐井三郎看著面前沉靜而隱忍的修女,他那些在戰(zhàn)爭之前曾經(jīng)柔軟過的心底不經(jīng)意地動了動,生出一絲柔情的嫩芽,他說:“我不難為教堂里的人,我是來抓受傷的亂匪?!?/p>

“這里是教堂,是教徒祈禱和平的地方,沒有匪土。”周靜宜說。

“那我就搜查了?!?/p>

“教堂是存在于戰(zhàn)爭之外的——”

鄧伯年走到周靜宜面前,說:“我是安城的縣長,教堂是在我中華地面上修建的,教徒一樣要遵守民國,不,滿洲國的法律法規(guī),我現(xiàn)在懷疑教堂里私藏亂黨,要對教堂進行搜查!”

周靜宜張了張嘴,卻什么也沒有說。她忽然想,天使遇到真正的魔鬼時,說什么都是多余的。

士兵把教堂搜個遍,沒有發(fā)現(xiàn)傷兵。佐井三郎親自搜查,最后他在廚房里發(fā)現(xiàn)了證據(jù)。他看著桌上的飯菜,對周靜宜說:“教堂里算上你,一共十五個人。十五個人卻做了三十多個人的晚飯,怎么解釋?”

一個士兵粗暴地用槍托將周靜宜打倒,一邊打一邊用日語威脅:“如果不說出傷兵藏在什么地方,統(tǒng)統(tǒng)地殺死?!?/p>

修女們上前阻攔士兵,有士兵開槍,兩個修女中彈倒在地上。

地下室的門砰地撞開,十五個傷兵從里面沖出來,跟日本兵廝打在一起。他們有的搶到了搶,有的跟日本兵咕嚕到一起廝打,大廳里頓時亂成一片。有傷兵從大廳里沖到院子里。

滂沱大雨中,院子里站著密密麻麻的日本兵,子彈從舉到胸前的槍里射入傷兵的身體。

快刀順子和耿少卿分開后,快刀向身后的日軍打了幾槍,把追兵吸引了過去,子彈嗖嗖地從他們身旁穿過,順子臉上被彈片擦了一下,嚇得媽呀直叫??斓蹲岉樧酉茸?,他去接應營長,候著順子他們跑遠了,快刀把追兵又引入另一條岔道,然后翻墻越脊屋,把追兵甩了,可他卻一直沒找到營長。聽見教堂里響槍,他擔心傷兵,急忙向教堂奔去。

教堂外面站著密密麻麻的日本兵。快刀的子彈打光了,飛刀也用沒了,他從地上撿了一把石子砸過去,趁亂奪了把長槍,接連打倒幾個日本兵,沖進教堂。

教堂院子里躺倒一片尸體,有受傷的義勇軍,有日本兵。血水將院子里的雨水染紅了。

快刀和幾個傷兵被一支支槍口圍住了,佐井一揮手,要下令開槍,鄧伯年制止他說:“用這些傷兵做誘餌,肯定能抓住這股匪徒?!?/p>

佐井同意了鄧伯年的主意,但他十分惱恨快刀??斓兜某霈F(xiàn)讓他的傷亡人數(shù)又增加了。他從靴子里拔出一把鋒利的匕首,走向快刀。不料快刀嘴巴一張,一支細小的針突然向佐井的面門射去,佐井慌忙躲避,細針竟射入佐井的眼珠,鮮血嘩地淌下他那張刻板的臉??斓豆笮?,沖佐井吼:“殺了我們吧,我們營長不會上當?shù)?!?/p>

8

天亮時雨停了。

天照應和耿少卿終于有了意見統(tǒng)一的時候,那就是在破廟里等待快刀,一邊派人去城里打探快刀的消息。但隨后又爭執(zhí)起來,天照應的兄弟就剩五十多人,他要回山當胡子,不打日本子了。

耿少卿忍無可忍,一腳把面前的篝火踹得滿地都是,火也熄了。他逼視著天照應:“我們是義勇軍,軍人就得有軍人的樣子,不能再做胡子禍害百姓!”

天照應見耿少卿惱了,他反而笑了。“你他媽也有生氣的時候,這才像個真人兒。你能白話,我掰扯不過你——那就各走各地!老子不雞巴干了!”

“分就分,正不想跟你這胡攪蠻纏的胡子一起干!”耿少卿氣惱地說。

門外忽然傳來雜沓的腳步聲,站崗士兵領回幾個人,是幾個修女,她們要參加義勇軍,打日本子。天照應和耿少卿都愣住了。

修女是從大教堂的暗道出城的,她們把教堂里發(fā)生的事情向眾人講了。天照應剛才還不想抗日了,現(xiàn)在心里的熱血被女人點燃了。他看看幾個修女,沒看到他印象深刻的周靜宜,又不好意思問,就說:“教堂里的姐妹都出來了?”一個修女說:“周姐妹不肯出來,她說米勒神甫把教堂交給她,她不能讓教堂撂荒?!?/p>

就在此時,去城里打探消息的胡子也跑回來,說快刀和山上的五個兄弟在城門口蹲站籠呢。

天照應拔步就向外走,要去救人。耿少卿急忙攔住他,說:“佐井擺明了是想誘我們上鉤。”天照應一腳踢開耿少卿:“誰他媽剛才說不想跟我們胡子一起干?我咋雞巴干你管不著!”

耿少卿跌在地上,痛苦地蜷縮著身子,捂著腰部的傷口,額頭上滲出一顆顆的汗珠。天照應慌忙拽起他,問:“咋樣?還能支把起來嗎?”耿少卿艱難地站起來,挺直腰,臉上的汗水已經(jīng)成溜,臉色蠟黃蠟黃的。天照應怕耿少卿死過去,急忙用袖子給他擦汗,氣惱地說:“我他媽聽你的還不行嗎?這一會兒工夫成病簍子了,我還得讓著你——找誰說理去!”

教堂里,周靜宜挽著袖子跪在地板上,攥著抹布用力地擦著地板上的血跡。耿少卿和天照應帶著胡子由幾個修女帶路,從暗道出現(xiàn)在教堂的大廳。天照應一眼看到跪在地上擦地的周靜宜,心里抽搐了兩下,說不出來的感覺。他不善于跟女人交流,直接拎起水桶扔到院子里。周靜宜狠狠地瞪著天照應,天照應說:“咋的,你的上帝沒攔住魔鬼吧?”周靜宜眼里閃著隱隱的淚光。

耿少卿急忙拽開天照應,對周靜宜說:“他就這么個人,好話擱他嘴里說出來也變味了。”他把收拾佐井三郎的計策對周靜宜說了。周靜宜沉默著,繼續(xù)執(zhí)拗地擦拭地板上的血跡。

天照應瞄著周靜宜的背影,悄聲問耿少卿:“你在暗道里說的招兒她到底同不同意?要是不同意咱們就硬搶!”耿少卿沒說話,挽起袖子,到院子里提了一桶水,拎到大廳擦拭地上的血跡。

天照應嘟囔:“倆人都雞巴有??!”他氣得抬起腳要把旁邊的一個桌子踹倒,但看周靜宜靜靜地向他看過來,他不由得縮回了腳,做了個鬼臉,跑去外面提捅水擦地板,還沖他手下的幾十個兄弟吼:“都抻著脖子看熱鬧呢?手指頭僵了我拿刀給你們砸砸?”眾人呼啦涌上來,拎水擦地。

周靜宜忽然說:“你們不還有很多事要去做嗎?這些地板我們姐妹擦吧?!?/p>

天照應一搭耿少卿的肩膀,兩人相視而笑。

按照耿少卿的分析,佐井三郎的兵力應該在二百人左右,加上安城警察局的警察,再加上守城的一個警備連,敵我力量懸殊,必須智取。耿少卿認為警察和警備連畢竟是中國人,未必十分情愿跟日本人一起誅殺義勇軍。他寫了一篇宣傳文字,請修女幫忙多抄寫幾份,準備撒到警察局和警備連里,宣揚中國人不打中國人。

營救計劃定在四更天,行動之前派出兩組人分別到警察局和警備連放火,讓這兩股兵力自顧不暇,耿少卿則負責營救快刀。北城門離大教堂不遠,幾分鐘就能撤進大教堂,從暗道逃出安城。

當時耿少卿和天照應在暗道里一前一后地走著,天照應想的是,姓耿這犢子就在我眼吧前,一槍就能讓他腦袋開花,給老爹報仇。但現(xiàn)在不能動他,先讓耿少卿幫著救出站籠里的兄弟,再找機會滅了他!裝病秧子賴去了指揮權,啥犢子招兒都能想出來,這人忒他媽損了!

9

薛大姑娘看見耿少卿手里提著兩包點心站在門口,一顆心怦怦亂跳。

耿少卿把點心放到桌上,說:“我有個兄弟被關在北城門的站籠里,不知道姑娘能不能幫我捎一樣東西?!贝蠊媚锬攸c頭,警備連里有她的客人,她自認能幫耿少卿的忙。

耿少卿從兜里摸出一根細針遞給大姑娘?!鞍堰@個給我兄弟,他高個,瘦,單獨關在一個站籠里。就跟他說,姓耿的兄弟要他夜里見到火光再行動?!?/p>

大姑娘忽然抬頭看著耿少卿,忽閃著一雙毛嘟嘟的大眼睛,問:“你相信我?”

耿少卿沉吟了一下,說:“我的眼睛不會看錯人?!?/p>

大姑娘接過細針,羞赧地笑了,眼里卻又蒙上一層淚水。

兩人從薛大姑娘家出來,天照應搖頭說:“你真相信她?看她走路屁股擰得那個麻花勁,就知道她是賣大炕的,她別把咱兄弟一起打包都賣了?!?/p>

耿少卿大步往前走,不搭理天照應。天照應追上耿少卿:“那娘們的眼睛跟你一樣,都帶鉤子,鉤人兒!”

耿少卿愣住了,瞪著天照應,狐疑地問:“瞎嘞嘞啥,我的眼睛會鉤人?我又不是娘們兒?!?/p>

天照應說:“你們倆鉤的人也一樣,都鉤爺們兒!“

耿少卿更詫異了:“我鉤誰了?”

天照應說:“你鉤我了——你他媽看我兩眼,我就糊里糊涂照著你想的招兒去做了,還沒出安城呢,我就聽你的了——還他媽說沒鉤我?”

薛大姑娘胳膊上垮個籃子,去了北城門,籃子里裝的是豬頭肉等下酒菜,她直接走過去跟看守的士兵打招呼,說她跟快刀好過一回,想給他送口酒喝。兩個看守一個麻子臉,一個矮子,跟薛大姑娘逗哏:“晚上有相好的去嗎?”薛大姑娘說:“你要是去,我不就有相好的了?”

薛大姑娘拿著一瓶酒走到快刀面前,低聲說:“姓耿的大哥讓我來的,說夜里見到火光你再行動。”并把手里的細針塞到快刀手里??斓队行┘{悶兒,營長啥時候交下這樣的女人?沒聽說他好這口???

遠處茶館的二節(jié)樓上,天照應看到薛大姑娘給快刀喂酒,用肩膀一蹭旁邊喝茶的耿少卿,說:“姓耿的犢子,你挺有女人緣啊,掉腦袋的事她都肯替你做,你們倆早骨碌到一塊堆了吧?”耿少卿正色說:“我昨晚掛彩,她救了我,我們啥事也沒有——”天照應說:“這事她都敢做,說沒事誰他媽信呢!”

耿少卿無奈地看著天照應。天照應用手指著耿少卿,氣惱地說:“別雞巴用這眼神看我,又要勾搭我——再他媽說啥我也不聽你的,離我遠點!”邊說,邊向教堂大步走去。耿少卿故意快步跟上去,天照應著急地跑起來。

計策很不錯,但執(zhí)行的時候卻都打了折扣,因為快刀動手早了。

快刀在天黑后用細針悄悄地把手銬打開。站籠是木頭做的,憑他一身力氣,就能把站籠踹開。午夜過后,麻子和矮子換崗回來,背著風抽煙。麻子說:“薛大姑娘那屁股真他媽宣乎……”矮子咂摸著嘴說:“明個還他媽去?!眱扇怂翢o忌憚地笑起來。

快刀認為薛大姑娘是營長相好的,豈能被這倆犢子作踐!他咔吧一聲把站籠踹碎,閃電似的竄到兩人面前,掐住兩人的脖子把倆腦袋用力一撞,倆人全昏了。快刀搜走兩人的槍,給站籠里的兄弟開鎖。其他看守看到犯人逃出,便向快刀開槍。埋伏在暗處的耿少卿明白快刀出事了,火速帶人去接應快刀。

天照應正帶人去警備連放火。槍聲一響,警備連營房的燈全亮了,士兵紛紛拿槍跑到院子里集合。胡子本想向營房的軍火庫扔點著的酒瓶子,但制高點已經(jīng)暴露在警備連的射程之內,天照應忽然發(fā)現(xiàn)警備連后院廚房離他們埋伏的地點近,直接把帶著火苗子的酒瓶子投進了后院的柴禾垛,北風一吹,把旁邊的營房也捎帶腳燒上了,警備連的士兵們手忙腳亂地抬水滅火。

耗子領著順子等兄弟去警察局放火。沒到四更天,北城門卻傳來激烈的槍聲。警察們已經(jīng)在院子里扛槍要開拔了。耗子急了:“放火!”順子卻說:“營長的命令是四更天!”

耗子給了順子一腳:“聽他的還是聽我們大當家的,放火!”

幾個胡子拿著酒瓶子沖著警察局去了,卻被迎面奔出的警察撞個正著,槍聲響了,一個胡子被射倒。敵眾我寡,胡子就退了。

順子也想跑,可他心里記著營長的命令,一咬牙,把手里的酒瓶子點燃,火苗子呼啦竄出來,他沒做過這事,嚇得啊啊大叫,卻不知該咋辦。耗子竄回去,一把奪走順子的瓶子,扔向奔過來的警察?;鹌孔釉诰祛^頂爆炸,撒下的火星燒著了警察的衣服帽子。胡子們見耗子放火了,也趁著警察慌亂的工夫,把手里的酒瓶點燃扔了出去。

警備連和警察局白天都收到了耿少卿派人散發(fā)的傳單,他們不愿意幫著日本人打自己的同胞。但身為滿洲國的軍人和警察,又不能明著向著義勇軍,既然有人放火,他們就坡下驢,收兵回營。

10

耿少卿接應上快刀,匯合了天照應,迅速撤進大教堂。佐井聯(lián)隊就腳跟腳地進了大教堂,義勇軍就準備關門打狗。

耿少卿是在周靜宜同意跟義勇軍一同撤走后,想到這個主意的。他對天照應說:“本想晚兩天收拾佐井,可他急著來送死,那咱也別推辭了,直接把他送進鬼門關!昨天咱不是敗了嗎?今天就借著他利用快刀誘我們上鉤的機會,我們來個誘敵深入,全殲這伙日寇!”

天照應想踢耿少卿,但想到他掛彩了,碰一下就沾包,急忙在半途把腳收了回來,忍著怒氣問:“啥叫誘敵深入?”

“就是把敵人引誘到我們設置好的陷阱里?!惫⑸偾湔f。

“你能不能說點我能聽懂的人話?引誘是啥狗屁玩應?”

“騙——”

“直說騙不就完了?”

“是,下次我說話一定注意!”

“這還差不多——那全殲呢?”

“一勺燴了他們!燴了的意思是——”

天照應截斷耿少卿的話:“燴了再不懂我就白活了,殺豬燴菜嘛,就是燉了吃——日本子能那么聽你的話?”

“他就是要來殲滅——打我們的,到嘴邊的肥肉他能不吃?”耿少卿說。

天照應斜眼打量耿少卿,耿少卿問:“我說得不對,你可以給我建議——”

天照應說:“我在琢磨,你個犢子道眼子可不少,將來咱們兵合一處,我的人馬還不得都被你吃了?還他媽你說了算,那還有我們的好?”

耿少卿蹙眉:“大當家的,咱們現(xiàn)在是去打日本子啊,還是談論誰說了算?”

天照應說:“還是先打日本子吧。”

耿少卿說:“行,我聽你的!”

天照應心里有些美滋滋的,因為耿少卿對他說“我聽你的!”

兩人算計了,阻止了警備連和警察,追兵應該只有日本兵。可沒想到門外又飆進一隊人馬,足有三五十人,竟是鄧伯年領來的。

鄧伯年帶來的是縣里的保安隊。昨晚日本兵虐殺修女大鬧洋人的教堂,這事傳出去他肯定要被查辦。唯一的辦法就是剿滅亂匪,將功補過。

鄧伯年的人馬一進來,胡子就把大門鎖死。偌大的院子里只有佐井三郎的和鄧伯年的人馬。義勇軍躲避在教堂大廳和兩側的耳房里,端著長槍向院里瞄準。

大教堂一霎時鴉雀無聲,只有冷清的月光在教堂的尖頂上空緩緩移動,移過教堂三樓的大鐘,灑下清冷的光澤,照著院子里黑壓壓的人頭。

院里事先埋了很多炸藥,耿少卿卻沒有立即下達拉響炸藥的命令。他沖鄧伯年喊:“伯年,就地臥倒別動!”他這一喊,暴露了目標,最少有五支槍口向他藏身之地噴射出火蛇,快刀眼疾手快將他拽倒,他的肩膀還是被一顆子彈擦破一層皮。

天照應下令拉響了炸藥,立時火光沖天,院子里慘叫不斷,日本兵和保安隊的人被炸倒一片。但日本兵訓練有素,反應迅速,他們很快就回過勁,就地臥倒,支上火箭筒向耳房和教堂大廳里射擊,耳房門前的那棵黃菠蘿樹竟被攔腰炸斷,耳房的幾塊門板就被掀了下去,大廳的大門也被打得都是彈孔,屋里被子彈掃得一片狼藉。義勇軍占據(jù)有利地形回擊,可敵人兵力多,武器彈藥也猛烈,義勇軍的彈藥很快就打得沒剩多少。好在蒙著左眼的佐井沒敢貿然闖進大廳,他擔心義勇軍又在使詐誘敵,大廳里可能有更厲害的埋伏。這讓耿少卿等喘了口氣。

天照應把守的耳房門口,距離臺階兩丈多遠趴著幾個死去的日本兵,他們身上纏滿了彈藥,手里的大槍也是嶄新的,天照應眼饞,帶著一個兄弟竄了出去,他們剛拿到槍和彈藥,就被幾顆子彈射倒。天照應傷在腿上,胡子們看見大當家受傷,急著沖出去搶人,但出去一個,就被子彈射倒。耿少卿大聲制止,可胡子打紅了眼,還是沖出去搶天照應,眨眼之間天照應身邊就躺倒四個。

天照應大聲沖胡子吼:“都雞巴滾回去!眼睛瞎了,沒瞧見日本子拿我釣魚呢?你們來一個他們殺一個——”他伸手想拿近在咫尺的槍,但手剛伸出去,佐井那面的狙擊手一顆子彈從他手臂上穿了過去,打個透亮過。他疼得在地上抽搐著。這么耗下去,他的兄弟就不會從暗道撤退。天照應沖大廳里的耿少卿大聲吼:“那個犢子,給我一槍吧,你哥的仇就他媽報了!”

耿少卿心急如焚,一抬頭看到教堂斜角上的三樓掛著一口大鐘,大鐘的影子正斜斜地落在院子正中,似乎能擋住敵人的視線,他吩咐快刀:“把那口大鐘給我薅下來!”快刀一槍打折吊著大鐘的繩子,大鐘咕咚一聲落在院里,正好阻擋了敵人射向天照應的子彈。幾條人影竄出去搶回天照應,奔進大廳,迅速從地道撤退。

11

耿少卿等人剛一進暗道,迎面看見一個修女跑過來。

十幾個修女在夜里開戰(zhàn)前,就從暗道撤出去了。那個修女說:“我們在廟里等你們,城里響槍那陣兒,周姐妹說她一個人回教堂拿圣經(jīng),就再沒回去?!?/p>

耿少卿讓眾人護著天照應先撤,他跟快刀原路返回教堂,尋找周靜宜。天照應一把攥住耿少卿的手,他那笊籬似的大手箍得耿少卿骨頭疼,兩人什么都沒說。但耿少卿懂他的意思。

大教堂三樓周靜宜的房間里,周靜宜靜靜地坐在椅子上,端詳著桌上的相片。那是少女的她站在米勒神甫身旁拍下的照片,兩人的背后是教堂院子里的那棵巨大的黃菠蘿樹,樹影斜斜地落在旁邊的花壇里,九月菊開得正濃,那情景就像夢里一般。

外面的槍炮打得越來越激烈,一顆子彈射進窗子,那些五彩斑斕的玻璃碎裂了,落在地板上,像一顆顆璀璨的淚珠。

周靜宜起身去了廚房,將一罐罐羊油從地下通道搬到耳房,把羊油潑灑在墻壁上,地板上。院子里的槍炮好像離她很遠,她的思緒都飄在過去的某個美妙的瞬間。她從修女服里掏出一盒洋火,抽出一根火柴,擦地一聲劃燃?;鸹ㄊ悄敲疵篮?,她在火花里仿佛看見五月金燦燦的油菜花,仿佛看到幾個修女倒在日本士兵的子彈下,身下的鮮血像一朵朵怒放的牡丹……她毅然把火花扔到羊油上。

火,迅速地蔓延著,燃燒著。

到處都是火,鄧伯年慌亂地往出逃,忽然,他看到火光里指揮士兵往墻外爬的獨眼龍佐井。他舉起手槍向佐井射擊,看著子彈射進佐井的后腦,心里的恨解了一半,心里說,娘,我給你報了一半仇!

日本兵看見長官被鄧伯年射殺,一起舉槍向鄧伯年開槍。鄧伯年身處四面楚歌之中,慌不擇路,竟跑到教堂大廳門口。突然,一個人影伸手把他拽進大廳。是耿少卿。

耿少卿看到鄧伯年手臂上纏著的孝布,驚問:“出啥事了?”

鄧伯年暗啞的嗓音說:“我娘被佐井殺了!”

“狗日的小日本——那你還幫著日本人?”耿少卿咬牙切齒地問。

鄧伯年不說話,冷冷地注視著耿少卿。

大廳里的火也燒起來了,到處是煙,到處是慘叫。耿少卿剛才在大廳里看到鄧伯年殺了佐井,他相信鄧伯年的心還是中國人的心,尤其還是他的把兄弟。他一把拉起鄧伯年的手,把他推入暗道:“快從暗道走!”

鄧伯年站在暗道里,暗道里是黑的,看不清他的臉,也看不清他的眼睛。

耿少卿沒有找到周靜宜。整個大教堂已經(jīng)變成一個火爐。院墻四五米高,而墻上也著了火,憑一個人的能力爬出去太難了,尤其人在火里已經(jīng)被燒得眉毛都著了,驚慌失措,抱頭鼠竄,分不清東南西北,很多人在大火里喪生。

耿少卿和快刀返回大廳要下暗道時,卻驚呆了,暗道已被鄧伯年炸毀!

12

薛大姑娘送走客人,用手指梳攏著散亂的頭發(fā),倚著門框,望著東方天邊緋紅的晨曦。街上一夜沒消停,后來大教堂著火了,再后來,好像一隊日本兵開進城里,滿城搜捕義勇軍。那個兄弟但愿平安無事,大姑娘在心里祈禱著。

院里忽然有動靜,她回過頭,看到兩個臉黑得像鬼似的人向她走來。她嚇得直哆嗦。卻聽見那“鬼”說:“老妹,是我!”是耿少卿,后面跟著快刀。

教堂院子里的那口大鐘讓他倆躲過一劫。兩人把沒燒著的破布在水缸里沾濕,裹在身上躲進大鐘里。大鐘外殼燒得燙手,里面有濕被子擋著,兩人也差點被烤熟。等槍聲慘叫聲稍停,他們掀開大鐘,腳底下墊了一摞日本兵的尸體才爬出教堂。

滿街筒子都在搜捕義勇軍的人,耿少卿和快刀這身行頭無法混出城,耿少卿就把快刀領到薛大姑娘家。

大姑娘給他們燒水洗臉,做吃的,又翻出兩套男人衣服讓他們換上。換衣服的時候,屋外的陽光正從窗子射到對面的北墻上,耿少卿忽然注意到墻上的相框,他指著那個跟薛大姑娘坐在一起的軍人問:“你認識他?”大姑娘臉色一暗,眼里涌出淚水,說:“是我哥,我們快要結婚了,可后來他被日本子殺死,我,沒了活路,就——”

耿少卿驚呆了,那是周一烽營長。

快刀跪在相片下,鄭重地磕了三個頭,在心里說:營長,我殺了18個日本子,我要殺夠一個營的,為兄弟們報仇!

城門口,士兵在搜查過往的行人,縣長鄧伯年也站在一旁,一雙陰鶩的眼睛冷冷地掠過每個行人的臉。

耿少卿的后背開始冒涼風。鄧伯年已經(jīng)看到他了,想跑也來不及了,他只能硬著頭皮迎上去??斓兑部吹搅肃嚥辏珷I長已經(jīng)走上去了,他必須跟著,保護他的營長。

遠處的教堂忽然傳來悠揚的鐘聲,一下,兩下。耿少卿愣住了,周靜宜還在教堂?

鄧伯年向教堂張望。教堂的尖頂矗立在早晨的陽光下,鐘聲不斷地傳來。耿少卿已經(jīng)走出城門,鄧伯年還默默地望著教堂。昨夜他鉆入地道后,就把地道炸塌了。他要為老娘報仇,殺佐井,算報一半仇,殺耿少卿和天照應,才算把仇全報了。剛才看見耿少卿的一刻,他想掏槍了,但就在這時,大教堂的鐘聲敲響了,鐘聲驚醒了鄧伯年被仇恨蒙蔽了的心智,他記起耿少卿在大教堂救了他一命,還記起他們曾是一個頭磕在地上的把兄弟!

出城半里地,草叢里竄出一伙人,是天照應和義勇軍的最后一點人馬。天照應用他那只沒負傷的手臂給了耿少卿幾拳:“媽個巴的,老子原本打算不過了,拼到最后一個人也得進城把你薅出來,沒想到你個犢子自己滾出來了!”

“你能不能手輕點?”耿少卿捂著腰部的傷,忍著疼痛說,“你不是一直算計著要宰了我嗎?”

天照應詫異地問:“啊?我心里想啥你咋知道的?對,你說對了,我去救你就是為了將來讓你死在我手里!”

耗子和順子一伙也出城了,四更天放過火后,他們趕到教堂,里面已經(jīng)打起來,后來還著起大火。他們手里的槍也沒子彈了,只好躲避在暗處,天一亮趕緊出城。

眾人向密林深處走去,有人忽然叫:“快回頭看,有個娘們兒在城門口望我們呢,誰的相好吧?”天照應回頭望去,城門外有個姑娘站在一個土坡上向他們張望。他認出是薛大姑娘。

耿少卿已經(jīng)走到前面去了,天照應緊走幾步,摟著耿少卿的肩膀,發(fā)了一番感慨:“老子一個綹子都快雞巴打光了,你帶出的兵也沒剩幾個擔頭人——可就你一個人兒贏了,贏個娘們!操!真雞巴尿性!”

說完這些,天照應仰頭望著天,在陽光里好像看到修女周靜宜靜靜的臉,黑黑的眼睛,軟軟的胸脯。他就哈哈大笑起來,笑得眼睛都濕潤了。四野的鳥兒就在天照應的笑聲里,撲拉拉地飛了起來,仰著朝陽飛去……

(責編:梁紅)

猜你喜歡
順子胡子教堂
Tikkurila教堂及住宅多功能綜合體
教堂
賬本
贊美胡子(共4則)
飛起來的翹胡子
黍地里的秘密
胡子不見了
小天使·一年級語數(shù)英綜合(2015年2期)2015-01-14
整改
慈善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