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英東
小小說三章
□馬英東
男人很是著急的樣子。他繞著超市外一輛嶄新的“雅鹿"牌電動車至少轉了有五圈,雙手不停地在褲兜里掏來摸去的,嘴里直嘟念著:“明明是放兜里,哪兒去了呢?”
男人穿了件藏青色的夾克,一條米黃色的褲子,腳上蹬著雙半新不舊的歐版皮鞋,三十歲左右的光景,長得很憨厚。
天氣很好,超市外人頭攢動,熙來攘往的,沒人在意男人的舉動,人們都急著進超市里搶購打折商品,這不快過年了嘛。
“咋的了,小伙子丟什么東西了?”超市旁賣報亭的老林走出來問。老林在亭子里觀察了那人五六分鐘??纯葱』镒拥谋砬椋椭酪粶适莵G了電動車鑰匙。這種事在超市前的停車場里經常發(fā)生?,F在的年輕人就是沒心沒肺,干什事都丟三落四的。
“唉!鑰匙丟了?!蹦侨艘荒樉趩?,他把左邊褲兜掏出來,里面果然有個巨大的洞,他人苦笑著說,“褲兜破了。”
“你們這些年輕人也不知成天凈想些什么。”老林一邊數落著一邊從報亭里拿出串鑰匙,自鳴得意地說,“試試吧,興許能打得開。上個禮拜天,有個逛超市的女同志也是在這兒丟了鑰匙,讓我老頭子用這串鑰匙給她兌開的?!?/p>
那人說:“那——試試吧?!眳s往后退了一步,從上衣口袋里掏出盒“紅塔山”煙。
“不抽不抽。”老林頭搖得似撥浪鼓。他一門心思想幫那人打開電動車后輪的“U”型鎖。老林是個很熱情的人。年輕時就喜歡助人為樂。
老林試遍了所有的鑰匙,很遺憾,那把鎖仍未能被打開。
那人不言語,眼睛瞟著周遭行人的表情,一根接一根的抽著煙。
幾個熟悉老林的人圍攏過來,幫著把那串鑰匙又挨個試了遍,還是沒打開,倒是把大伙搞得手忙腳亂的。那人只是在旁邊看著,不吱聲也不幫忙搗鼓,只是一個勁地抽著煙,一副六神無主失望透頂的樣子。
“給鎖王打電話吧?!比巳褐杏腥颂嶙h。但很快被眾人否掉了,“開這么把破鎖還不夠鎖王打的錢呢。”這招行不通。
“小伙子,”老林說,“沒招了,我看還是砸了吧,正好我家里有條鏈子鎖,也沒啥用,趕明兒,我?guī)У綀笸?,有空時你過來取?!?/p>
那人又往后退了退:“那——砸了吧。”
“砸,”老林說干就干,上報亭里找了把…頭幾個人三下五除二,鎖頭被砸開了。
那人感激不盡掏出“紅塔山”:“抽煙抽煙!”
沒人抽。人們打著哈哈四散而去。那人騎了電動車拐進超市旁邊的巷子里,轉眼便沒了蹤影。
老林回到報亭里,他拿出大女婿孝敬他的“鐵觀音”沏了一大杯,打算好好地品一品,這時他聽到外面人群烏央烏央的噪動聲,趕忙拎了茶杯跑出去看個究竟。
就在他們剛才砸鎖的地方,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披散著頭發(fā),半跪在地上,邊哭邊罵:“作孽啊,昨天才買的電動車……殺千刀的啊?!迸诉吙捱吇沃种械蔫€匙,“這個年可讓人咋過啊……”
老林的嘴一下子張成了“O"型,手中的茶杯掉到地上摔了個稀碎……
阿牛見到那人時,著實吃了一驚:那人體重足有二百四五十斤,身高能有一米九,闊面粗膊,虎背熊腰,剃著锃亮的光頭,后背上紋了一條巨大的虬龍,張牙舞爪的仿佛隨時會從那人的后背上躥下來咬他一口。那人一邊緊著往身上套著猩紅色的T恤,一邊聽阿牛介紹情況,不時地撇撇嘴,沒言語。
阿牛在筒子樓里七拐八拐,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找到那人的出租屋。一間紅磚黑瓦的小房子。屋子里滿是臭腳丫子的味道。除了幾件破爛不堪的家具外,再就是一張單人床,上面胡亂放了床淺綠色的軍用被褥,臟兮兮的散發(fā)著難聞的汗臭味。在床邊的矮腳柜上放了部老式的“諾基亞”手機,正充著電。手機旁是一本裝幀精美的雜志,封面上穿著“比基尼”的妙齡女郎擺出撩人的姿勢,很嫵媚地笑著。床的另一邊放了張用工地的三頁板釘起來的簡陋飯桌,一瓶“牛欄山二鍋頭”已經見了底兒,還有一碟油氽花生米。許是昨晚吃剩下的,有個十幾粒的樣子。一根咬了大半截的黃瓜直挺挺地杵在花瓷碗裝著的褚紅色的大醬里,碗沿上落了幾匹碩大的青蠅,正撅著肥臀,旁若無人地梭巡著……
那人是阿水介紹給阿牛的。阿水說那人早年在少林寺練過功夫“金鐘罩,鐵布衫”什么的,三五個人根本不在話下。阿水還神秘兮兮地告訴阿牛:那人是黑道的,江湖人物嘛,自然是俠肝義膽,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阿水免不了眉飛色舞地為阿牛列舉例子若干,自然都是張三李四朱五羊六……那人幫著討回了工錢云云。說得云苫霧罩,神乎其神,把個老實巴交的阿牛聽得是激情澎湃,一夜無眠。
為了討要八千塊的工錢,阿牛可沒少費心思。年關近了,湖南老家的婆娘三天兩頭打電話催促阿?;厝ィ墒菦]錢咋回去?阿牛忍不住把一肚子窩囊氣撒在了婆娘身上:“工錢沒要出來,你讓我咋回去?咋回去?”
按說建筑公司的陳經理也不缺錢,偏偏為富不仁,要去克扣民工的血汗錢??此嫫ぐ變舸让忌颇康囊桓睂W者專家的派頭,其實心腸墨黑墨黑的。阿牛和工友們每次去討要工錢,陳經理要么是推三阻四,要么干脆拿捏出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最后不耐煩了,便扔下句“你們上勞動局告吧”揚長而去。
阿牛和工友們便真的去勞動局。勞動局局長親自接待了他們。局長五十多歲,很健談,說話也很中肯:“農民工也是人,也要過年哩,干活不給錢,天底下還沒了王法不成?”局長的話立即引來陣陣掌聲,阿牛努力控制才沒讓自己哭出來。局長再三保證年前一定讓他們拿到應得的工資,"一定要讓農民工兄弟過個團團圓圓的好年?!?/p>
但阿牛實在是等不及了,眼見小年就要到了,老家的婆娘更是因為工錢的緣故,著急上火,得了急性闌尾炎住進了醫(yī)院,保不齊還要做手術哩!阿牛本來就是個心眼窄巴的人,攤上這幾檔子事,免不了整天郁郁寡歡,唉聲嘆氣的,這讓同鄉(xiāng)阿水很是瞧不起。
阿水可不是個一般人。雖然長得沒有三方豆腐高,但這小子精神頭足,人又活絡??此炱仓鴤€羅圈腿在勞務市場里踅摸,市場里但凡有點好活俏活肥活都少不得有他的份兒。這小子腿勤,能白話,膽子又大。閑暇時,他要么泡到市場周圍的飯店小吃部里,跟些個漂亮風情的服務員撩騷,要么就攛掇幾個狐朋狗友到居民樓里捯飭點小物件變賣。有了錢,吃喝嫖賭自然是少不了的,這不,最近又跟拉面館的老板娘打得火熱,老板娘長相不俗又風情萬種,特喜歡花錢大方的男人。
阿水可不主張阿牛他們去勞動局,“六扇門是好進的嗎?”阿水牙齜眼瞪跳踉著小腳說,“知道陳經理啥背景?人家是市政協(xié)委員!你們這些傻帽兒也不想想,勞動局能為你們幾個臭打工的去得罪陳經理?嗤!”
“那你說咋辦哩!”阿牛本來沒啥好心情,被阿水劈頭蓋臉數落一通,頓時覺得臉上掛不住。他本來就看不慣阿水的為人:一個土包子,撇妻拋子的到城里打工,卻整天不務正業(yè),偷雞摸狗,坑蒙拐騙。還不知羞臊,腆著個臉在人家吆三喝四耍威風。
“俺婆娘現今還在醫(yī)院里打著吊針哩!勞動局沒說不管,局長讓俺們等,你說還能咋辦?”
“真是個驢糞球子腦袋!”阿水輕蔑地白了阿牛一眼,“活人還能讓尿給憋死啊?"說著話的工夫,一邊掏出手機,一邊往外走。約摸一袋煙的光景,阿水回來了,他給了阿牛一個地址,讓阿牛去找那人,其間少不了向阿牛介紹一番那人的一些“感人事跡”。阿水說已經跟那人談妥,阿牛先付1000元給那人,那人負責兩天之內幫阿牛要回工錢。
“先付1000塊?”阿牛皺了皺眉頭,“太多了吧?”
“多啥呀!”阿水不屑一顧地說,“這可是友情價兒,我可費了半天口舌的?,F今的千八百能干點啥子哩,充其量就是打打牙祭嘛。”
看著阿牛沒啥反應,阿水嘆了口氣說:“你自己掂量著辦吧,覺著行明天你就去找他,我可是看在同鄉(xiāng)的面子上,不掙金子不掙銀子還搭上電話費的,到時候別埋怨我不幫你就行?!?/p>
阿水邊說邊把桌子上的兩包“黃山”煙揣進兜里:“這煙,我拿了抽了啊?!薄?/p>
阿牛尋思了一宿。第二天一早便跟房東借了三百塊錢,湊夠一千元。然后按著阿水提供的地址去找那人。
……
那人穿好T恤面無表情地問:“東西帶來了嗎?”
“帶了,帶了?!卑⑴Zs緊從口袋里掏出米黃色的信封,信封里有一千元現金和一張欠條的復印件,那人接過信封,輕輕地掂了掂,掖進了褲兜。
“是老干部局旁邊那個工地?”那人問。
“對對對!”阿牛點點頭,“有個大塔吊的那家?!?/p>
“明早九點你過來?!?/p>
“行!”
第二天上午九點,阿牛如約準時來到那人居住的出租屋,他忐忑不安地敲響那扇斑斑駁駁的墨綠色防盜門,半天沒人應。一絲不祥的預感立即涌入阿牛的心頭。果然,一位老太太被敲門聲吵得不耐煩,從旁邊的樓道里探出頭說:“甭敲了,屋里沒人?!?/p>
“人呢?上哪兒去了?"阿牛感到兩眼一片迷茫,不由得打了個趔趄,險些跌倒。
“昨晚走了,偷著走了?!崩咸珱]怎么注意阿牛的反應,自顧自地說,“還欠著兩個月的房租哩,真是沒良心。”
阿牛一下子傻了……
星期天的上午,我照例到古玩市場里溜達。古玩市場就在我家樓下,但凡空閑的時候,我都會到古玩市場里淘弄點小物件。還別說,這幾年還真沒少讓我“撿漏兒”,賺了好幾萬。我把這些錢藏在家里,沒想私設“小金庫”,主要是想偷著攢點錢,一旦在古玩市場里遇到好東西,不用跟老婆撒謊撂屁的要錢。你懂的,現在的老娘們可不好糊弄,跟她多要五塊錢都摳根摳把的。更何況,老婆根本不支持我倒騰古玩——她偏說古玩市場里都是大騙子在騙小騙子,小騙子騙白癡,而我就屬于白癡那伙的。哼!我遲早要撿個大漏兒,讓這死老娘們瞧瞧!
古玩市場里人頭攢動,趕大集似的。我信步走著,邊走邊看。我說過,我只淘弄小物件。原因很簡單:小物件用不了多少本錢,賺頭可一點也不少。我那幾萬塊“私房錢”可得悉心呵護著,得讓它多下崽,千萬可別夭折了。一個中年婦女裹著粉紅色的格子頭巾,拎著個不大不小的柳條筐,筐上蓋了塊臟兮兮的花圍裙——從我身邊擠過去,一個西裝革履大腹便便的男子緊隨其后。男子拎了個棕色的公文包,戴著金絲眼鏡,一邊走一邊說:“大姐,價不低啦,賣了吧?!?/p>
婦女睬都沒睬他一眼,自顧自地在市場里尋了個空地,放下柳條筐,一屁股坐到地上。男子尾隨過去,在婦女面前蹲下身來,他瞅瞅四周,壓低聲音說:“我再給你加五千?!?/p>
“不賣,不賣!”婦女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
“給到價兒就賣了吧,大姐?!蔽以谝慌宰隽藗€順水人情。中年婦女抬頭瞅了瞅我,把額前的劉海兒往圍巾里掖了掖:“不賣!”女人回答得很干脆。
“看看總可以吧?”說著話,我蹲到男子旁邊。
“行——”女人邊說邊撩起柳條筐上的花圍裙??鹄镅b了七八塊形狀各異的石頭,我一眼就認出是品相普通的壽山石,值個三頭二百的。實話實說,一下子勾走我魂魄的是中間那塊雞蛋大小通體橘黃的石頭?!疤稂S石!"我差一點叫出聲來?!耙粌商稂S一兩金”——那塊石頭至少有500克!我暗暗盤算了下:我的天,那塊石頭按市價至少值100萬!
我不動聲色故做鎮(zhèn)靜地說:“我當什么好東西,不就幾塊破石頭嗎?哪兒撿的?”
中年婦女白了我一眼,用圍裙把柳條筐重新蓋上:“可不興不懂裝懂。這東西可是祖輩傳留,俺鄉(xiāng)下人見識少,聽人說這叫什么壽……壽什么石,金貴著呢!”
“壽山石?!蔽疑砼缘哪凶油屏送蒲坨R,說,“沒你說得那么金貴?!彼蛋涤酶毂壑馀隽伺鑫遥馑甲屛?guī)退┵﹥r。
“你要多少錢?”我問道。
中年婦女拎了拎籃筐,說:“就這筐里的東西,不挑不撿,5萬,不講價兒?!?/p>
“哪有賣東西的要一個是一個,還不讓挑?!蔽遗赃叺难坨R男小聲咕噥著。
“少一分都不賣!10年前就有人給到4萬了?!眿D女用眼瞟著眼鏡男,哀怨地說,“要不是俺男人從工地的腳手架上摔下來,急等錢用,俺才不賣呢!看你們城里人一個個文縐縐的,買東西不實誠?!?/p>
眼鏡男的電話響了,男子拎著電話離開了。放屁工夫又跑回來,一把拉起我。他把我拉到一個背人地兒,從公文包里抽出一沓人民幣,氣喘吁吁地說:“這是5000元,我有點急事兒,得半小時能回來?!彼统鍪峙敛亮瞬令~頭上的汗,“你只要看住那個死三八,不讓她把東西賣給別人,等我回來,這5000元就是你的了?!?/p>
我一下子如墜云霧里。事情來得太突然,還沒等我反應過來,眼鏡男便把5000元現金塞到我手里?!耙欢ǖ任一貋?。”說罷,急匆匆地走了。
我站在原地,獨自思量了一刻鐘,最后得出結論: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這個大漏兒是上天賜給我的,非我莫屬。我太幸運了,天上掉下個大餡餅,正好砸到我頭上,得抓緊時間!
如你所想,我如愿以償得到了那筐石頭。中年婦女堅持一手錢一手貨,我只得把她領到家里,幸好老婆不在,買賣成交。不過,我不打算把那筐東西交給眼鏡男——傻子才會把吃到嘴里的鮑魚吐出來呢!100萬讓良心打打折也算值了。
我重新回到古玩市場,老遠就見到眼鏡男拎著公文包在轉悠著。見到我,這家伙好像見到了救星,一把揪住我,忙不迭地問:“那個死三八哪兒去了?那筐東西呢?”
“東西賣了?!蔽矣行o可奈何地說,“一個大老板把東西買走了?!?/p>
“我不是讓你看著,等我回來嗎?”眼鏡男用狐疑的眼神直勾勾地看著我,好像我把他的東西撬走了——我也回敬他一個無辜的眼神,好像我問心無愧似的。
“沒辦法!”我嘆口氣說,“人家張嘴給了十萬,我有啥法子?”
“咳——”眼鏡男長嘆一聲,“這就是命!那……錢?”
我是個明白人,趕緊從兜里掏出那沓錢,“5000元,一分不少,你數數?!?/p>
眼鏡男把錢塞進公文包,嘴里直嚷著“命苦”,一臉沮喪地走了。
我哼著《好日子》的調子,一路小跑奔回家去。我得好好欣賞一下那塊能改變我后半生命運的石頭,好好在老婆面前顯擺顯擺。要讓她知道自己的男人不是白吃飽窩囊廢。省得她成天拿我跟那個瘦猴子馬云比——有可比性嗎?
我小心翼翼地從筐里拿出那塊黃石頭,覺得有點不對頭:那勞什子握在手里軟軟的,毫無玉石那種清涼溫潤的感覺。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這才想起買賣成交前,我居然連摸都沒摸一下這塊石頭,也從未有人說過這是塊田黃。感覺欺騙了我,我犯了個低級錯誤。
果然不出所料!我那塊自以為是的“田黃”竟是貨真價實的“蜜蠟”!真可笑,我辛辛苦苦攢下的“私房錢”轉眼打了個“水漂”……
說真的,到現在我也沒鬧清我是如何著了道,是貪婪?是利令智昏?反正我是吃了個啞巴虧。打那以后,我再沒踏入古玩市場半步,我知道,類似我這樣的故事,每天都在市場里上演著。
責任編輯 董曉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