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袁有江
紅樓夜宴
文/袁有江
袁有江 祖籍皖西,現(xiàn)居?xùn)|莞。曾在《清明》《時代文學(xué)》等刊發(fā)表作品。
一盤綠油油的炒菜心剛端上桌,李偉突然打響了林昭的電話。
林昭執(zhí)拗地捏著筷子,在綠叢中夾起一顆壓扁的蒜子放進(jìn)嘴里,有滋有味地咀嚼起來。電話鈴響到第五聲,他才拿起來接。李偉跟他說,你下午來一趟廈門吧。我們一起去見見那公司老總。我已跟他約好,明天上午過去。
林昭聽出了李偉的弦外之音,錯過這村沒這店。他原本計劃下午偷偷溜出去,和她一起去水木年華忙里偷閑的。近來情緒不高,夜晚都是和老婆廝守。幾乎要忽略掉她了。她有意無意間掃過來的眼神,有點芥辣醬的味道。
在此之前,李偉來找過林昭。說可以解他的燃眉之急。兩個多月來,生產(chǎn)線一直處于半停頓狀態(tài)。因為開工不滿,職工只能拿保底工資,不少人都辭職不干了。生管小郭也因為受人高薪“勾引”在鬧辭職。兩個月虧損四十多萬。林昭的頭在冒汗,心在滴血。雖然工廠暫時還不至于要倒閉,但這境況如果繼續(xù)惡化下去,一切就都難說了。
那天,他和李偉約好,一旦有了眉目,就一起去趟廈門。沒成想李偉先去了。
某次朋友聚餐。林昭和說話低沉、舒緩的李偉挨著。李偉一只眼睛斜視得厲害,老是讓人有種被偷覷的感覺。林昭不知道那斜過來的眼球是否能看清楚?他試過腦袋不動,刻意轉(zhuǎn)動兩個眼球向右或向左,看不清楚還很累。
他們沒話找話地談及各自的生意。林昭有些夸大其詞地說他的困境。李偉說,廈門有家全達(dá)公司,做出口遙控器,線路板的需求量很大。我可以幫你介紹。林昭表示感謝,但也沒太放在心上。朋友聚會的場合,尤其是酒桌上的信息,值得期待的往往不多。
一個月之后,李偉給他電話。問林昭還記不記得他是誰?林昭支支吾吾半天答不上話。李偉說,我們是聚會上認(rèn)識的,我是李偉。林昭聽了一陣,假裝若有所悟。實際上還是沒想起他是誰。后來約好在林昭辦公室面談。人到中年,林昭覺得自己的記憶力正走在下坡路。有好幾次了,在電話里和人家小心翼翼地談了半天,放下電話,根本不知道對方是誰。
林昭記起李偉談到了吳胖子。他撥通了吳胖子的手機(jī),問李偉是誰?吳胖子劈頭蓋臉地罵了他一通。你他媽的真是健忘。我們那次一起在君悅酒店吃飯,我介紹你們認(rèn)識的。
他人怎么樣?
他是我多年的老友,很靠譜的。怎么了?
他約我去廈門談生意。
吳胖子又是一通罵??浚∵@還不是我的關(guān)系嗎?我叫他找你的。你不是說訂單不夠做嗎?這是家國企上市公司。你做成了記得給我?guī)讉€點回扣。放心去吧,沒問題。
和吳胖子通完電話,林昭心里踏實了許多。從白云機(jī)場出發(fā),是他的一個習(xí)慣。帶她一起出差,也是他的一個習(xí)慣。其實奔赴廈門,從深圳機(jī)場要更便捷。
訂機(jī)票的時候,她問他,我要不要跟你去?從深圳出發(fā)嗎?
我們一起去。從白云走。
四點半的飛機(jī)。他們?nèi)c半才匆匆趕到機(jī)場。急急慌慌地通過安檢,疾走過候機(jī)室通道,抵達(dá)登機(jī)口。氣還沒喘勻,卻聽到廣播,因為實行空中管制,航班晚點,兩小時后才能登機(jī)。
兩個小時后。機(jī)場外雷電轟鳴不息,暴雨如注。透過玻璃墻,外面景物一片模糊,像是法國印象派畫家的油畫,看不清有些什么。藍(lán)色的樹根形閃電,連續(xù)不斷地在機(jī)場掠過,像要天塌地陷。隨后接到廣播,因天氣惡劣,飛機(jī)要延誤到晚上九點。
這期間,被鈍刀割肉般的等待折磨得受不了的乘客,走過去和登機(jī)口值機(jī)員理論。唇紅齒白的值機(jī)員,學(xué)著老外的樣式,兩手一攤聳聳肩。她的動作,與傳統(tǒng)中國姑娘的模樣很不協(xié)調(diào)。
等待的時間里,李偉給林昭打過兩次電話。先是問要不要等他吃飯。后是問要不要安排人接他?他說鬧不準(zhǔn)到達(dá)的時間。要是不遠(yuǎn)就打的過去。李偉說打的大約十分鐘。他要李偉發(fā)酒店地址和房間號過來。
當(dāng)時間和安全相沖突的時候,我們首選安全。那機(jī)長肯定地說。航空公司也不想飛機(jī)晚點。林昭相信機(jī)長說的是真的。航空公司也是公司,也要不惜一切代價賺錢。將乘客滯留在機(jī)場,一再耽擱,耽誤的是他們源源不斷流進(jìn)腰包的鈔票。
一排椅子上,除了林昭坐著沒動,其他人幾乎都在走來走去。他先是抱著一本《失樂園》悠然地看。看累了就閉目養(yǎng)神。跑來跑去的秦敏不斷跟他匯報情況。后來,他讓她在身邊坐下來別亂跑了,讀小說給他聽。
像是在緊張運(yùn)轉(zhuǎn)地,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的生活發(fā)條中間,硬性插入一段緩沖的三角皮帶。日子的軸承就此轉(zhuǎn)慢下來。時間的氫氣球在外力作用下,突然增加了體積和容量。難得換取這片第四維度的空間,給他的思緒,提供了可以信馬由韁的原野。
鬧中取靜是林昭的特長。他總能在最喧鬧的時空,將自己設(shè)置成密室。有段時間,他沉浸在無邊無際的想象里。他覺得自己躺在藍(lán)天白云下的草地上。他嗅到了青草,野菊花和蚯蚓新翻泥土的氣息,遠(yuǎn)處湖面上掠過來徐徐的清風(fēng)。
二○○五年的冬天,誰被選派到南華去處理品質(zhì)問題,無疑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南華電子,是一家中等規(guī)模的臺資企業(yè)。主要生產(chǎn)電源插頭和插座。產(chǎn)品以出口為主,基本不做內(nèi)銷。這家客戶,是林昭的老板“千辛萬苦”親自找回來的。
它由一位年過六旬,驕橫跋扈的臺灣總經(jīng)理統(tǒng)領(lǐng)日常運(yùn)作。和老虎一樣令人生畏的南華,一度是林昭所在公司最大的客戶。老板經(jīng)常在高管會議上用“我們的飯碗”、“給我們發(fā)工資的”、“刺激我們進(jìn)步的”等來指代它。暗示他們要努力工作,無條件配合南華的要求,決不能輕易失去這個客戶??膳c南華合作不到一年,上上下下各部門就都明白,這是一家對電路板品質(zhì)要求過高,對合作的各個環(huán)節(jié)都很挑剔的客戶。
南華的陳總,一位身材高大,皮膚蒼白,滿臉皺褶的老家伙,是一個極端難伺候的主。讓林昭不解的是,不管是去處理品質(zhì)、交期問題還是清款,好像都要遭遇到他老人家。作為一位慣于事必親躬的總經(jīng)理,他簡直就像你夜行路上繞不過去的一道河溝,一匹齜牙咧嘴的怪獸,始終讓你感到棘手和恐懼。他花白的睫毛濃密修長,那對隱匿在肥厚的眼皮和眼袋之間泛著幽光的鷹隼一樣的眼珠,隨時都能捕捉到你做錯的地方。
雖說南國的冬天不會結(jié)冰落雪,但清早的寒意還是有些咄咄逼人。
面對桌面上措辭嚴(yán)厲的投訴函,林昭叫來了品管,QA和業(yè)務(wù)主管。三個人靜靜地站在他辦公臺對面,姿態(tài)萬千。
品管懷抱一個筆記本,一雙黑虛線般的小眼睛躲在眼鏡片后面。她努力地堅持昂起頭,透過鏡片看林昭身后那幀“一生懸命”的條幅。肥大的深藍(lán)色工衣罩住大半截身子。如果不是工衣領(lǐng)口、袖口和胸口設(shè)計為紅色的條紋,你都搞不清楚她女性特征部位長在哪里。她的嘴唇緩慢地翕動著。林昭揣測,她正在默念“阿彌陀佛!最好不要選我去”。
QA主管,一位來自江西的小伙子。個頭不高,剪著過時的板寸頭。他工衣的紅領(lǐng)子被刻意拽起來,遮擋住脖頸和下巴??雌饋硐袷菫閾踝鲲L(fēng)灌進(jìn)衣服內(nèi)。但林昭更愿意相信,他是希望沒人看清他的面目,忽略掉他。他手里拿著幾塊南華退回的不良樣板。好像在等待著命運(yùn)的裁決。
冷風(fēng)撲打在玻璃窗上,忽忽作響。窗外那棵白玉蘭樹枝搖葉晃,將白生生的陽光和黑黢黢的陰影一會拉成條狀,一會剪成塊狀,撒在他們身上。三個人中,最讓林昭覺得喪氣的,還是業(yè)務(wù)主管。這家伙恨不得將腦袋塞進(jìn)褲襠。他兩手死死地捂住肚子,那副痛不欲生的樣子,好像再繼續(xù)站下去就要癱倒在地。
看了他們這副德性,林昭明白,選擇他們?nèi)魏我粋€人出差都是錯誤的。他仰靠在椅背上,怨天尤人地看著白石膏天花板。命品管去幫他泡一杯茶。他雖然沒再看她,但能準(zhǔn)確無誤地捕捉到她的神情。她麻利地將筆記本放在臺面,拿過茶杯,去洗干凈昨天的殘茶,然后走進(jìn)來放上茶葉,在熱水機(jī)那里泡上水,小心地蓋上杯蓋,雙手端著,微笑著,輕輕地放在他臺面上。林昭突然坐正,她嚇得身體后仰,雙手撤離時,臉上露出一副絕對沒出息的,如釋重負(fù)的表情。林昭朝他們?nèi)藫]揮手,示意他們立即消失。
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擁有這么三個活寶下屬,林昭只能選擇自己。他想起了秦敏的樣子。想起在酒氣氤氳的KTV包廂里,她被陳總拉扯在懷里,羞愧掙扎的樣子。
時隔多年,林昭想,假如那天站在他面前的品管是秦敏,她會是什么姿態(tài)?生活永遠(yuǎn)沒有假如。她那天正在南華恪盡職守。
哎,你在想什么呢?秦敏用手指搗搗他的腰。壓低聲音說,那女人對我們按兵不動很生氣。我們要不要過去看看?
林昭轉(zhuǎn)頭覷了那邊一眼。叫聲很大的是一個矮胖的中年女人。她頭發(fā)焦黃,繚亂。戴著一副無邊眼鏡。一件白底碎花,皺巴巴的套裙罩住微凸的小肚子,看起來好像懷孕了。她推著一輛放滿包裹的行李車。車把手平了她鼓蓬蓬的胸脯。
林昭看她時,她不好意思地轉(zhuǎn)過了臉。林昭問秦敏,你怎么知道她對我們有意見?
她在抱怨大家不團(tuán)結(jié),就她一個人在跟值機(jī)員吵架。很多人都跟過去了,只有我們沒動。她不斷轉(zhuǎn)頭瞄我們。說什么中國人就是死于不團(tuán)結(jié)。
隨她去吧,只要不來強(qiáng)奸我就好。秦敏聽了,生氣地擰了一把他的大腿。他疼得咧著嘴說,輕點啊你,別亂動,給我讀一段新聞,我想睡覺。這是他和她之間的特殊把戲。有時候很困但又很難入眠。她就找來報紙給他念頭版新聞。尤其是那些領(lǐng)導(dǎo)走訪視察類的。她陰陽怪氣地念著念著,他有心無肝地聽著聽著,就睡熟了。
秦敏的乖巧,也許與她幼年失去父母有關(guān)。也許是因為生于窮困偏僻的山村,離家之后,又長期在底層打工使然。她總會在哪怕是一點點超越她身處階層的生活享受面前,表現(xiàn)出極大的滿足。她會立即兩眼出神地打開一片升華的視域。也因此,她對向上攀爬,仰望收獲時,內(nèi)心始終充滿了習(xí)慣性的期待。
那天,林昭趕到南華公司陳總辦公室門口時,見門開著,里面沒人。他給秦敏電話,她說馬上過來。他忍不住朝里面看。大班臺前面不遠(yuǎn)處,一組棕色皮沙發(fā)包圍著一張碩大無比的咖啡色茶幾。茶幾上杯盤狼藉。
看起來像是有人昨夜在茶幾上打牌,之后沒來得及收拾。臺面上散亂地放著金門高粱酒的空瓶,裸體攝影撲克牌,塞滿煙蒂的三葉草形煙灰缸。還有幾個獨具特色,東倒西歪地放在茶盤上的茶杯。那茶杯外表雪白,內(nèi)涂咖啡色的橫條狀花紋。
不一會,秦敏拿著兩塊板過來了。她身后不遠(yuǎn)處,白發(fā)蒼蒼,步履豪邁的陳總不知從什么地方,也急匆匆地趕來了。他手里也拿著幾塊板。秦敏和他打過招呼后,伸頭看了一眼辦公室里面,趕緊跑進(jìn)去收拾。
他迎著陳總過去,陳總好!給您添麻煩了。
我不好,你們才好。陳總站下,指著手里的板,你看看你看看!百分之十五不良,全是狗牙殘線,要拿著放大鏡一片一片挑。香港那邊催命一樣地追貨,我快被逼死了。他操一口被閩南話腐蝕得缺韻少調(diào)的普通話,毫不客氣地對林昭抱怨。
對不起。對不起。
對不起有什么用?他轉(zhuǎn)臉往辦公室走。秦敏正在彎腰收拾茶幾。她圓滾滾的屁股對著門口。陳總拍籃球般拍一下她的屁股,示意她讓道。他徑直走到大班臺后面,將板“啪”地一聲丟在臺面,拉開抽屜找出一支煙點上,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又繞出來,對著茶幾說,讓你看笑話了,昨晚幾個老朋友來打牌,沒收拾。
林昭瞥一眼茶幾,秦敏已經(jīng)將撲克牌收起來了。她很快擺正了沙發(fā)。茶幾上留一只倒空的煙灰缸。她端起一盆雜物出去清洗。林昭和陳總隔著茶幾,面對面坐下來。
你們廠到底出了什么狀況?問題一個接著一個。
設(shè)備有些老化,蝕刻不良。新設(shè)備很快回來。
很快是多快?新設(shè)備不回來你們就無法改善問題啰?
林昭尷尬地笑著,對面沉似水的陳總說,目前你們的板子,我們?nèi)坑梅糯箸R檢查后出貨,確保下一批杜絕這個問題。
那我線上這一批怎么辦?損失誰承擔(dān)?耽誤了交期,香港那邊是要撤單和賠償?shù)模亢筇旖徊涣素?,我要空運(yùn)送到澳大利亞,運(yùn)費最少六千美金。你們做過出口生意吧?
一位身著白色防靜電制服的女工,拿著兩個彩盒站在門口敲門。這個一臉稚氣的姑娘,看起來不足二十歲。她有些怯生生的,走路幾乎無聲。
怎么穿工衣出來?什么事?陳總站起來,像在她面前豎起一座掛滿贅肉的鐵塔。林昭暗想,老人家年青時一定是胖子。中年之后,可能因為什么病開始消瘦。比如糖尿病什么的。林昭記得他忌吃甜食。一臉曾經(jīng)包裹脂肪的表皮沒能按比例縮小。這讓他的下巴吊著一圈多余的肉皮。林昭想起小時候老家墻角,端坐在陰涼處的癩蛤蟆。
他看那女孩手里的彩盒問,怎么了?女孩的頭頂直到他胸部。她踮起腳跟,將彩盒湊近他,小聲地說,陳總,我們不知道這上面的英文是什么意思?
他掐滅手里的煙。奪過女孩手里的一只彩盒,沒好氣地對著上面的英文念一遍說,我真搞不懂你們大陸中學(xué)都教了什么?你們不學(xué)英文嗎?
他半鞠躬,舉起一只盒子,對著上面彩印的英文單詞說,看見沒?這個p-l-u-g是插頭。又奪過她手里的另一只盒子,對著她,指著一個單詞S-o-c-k-e-t,意思是插座。明白嗎?那女孩緊張地像是搖頭,又像是點頭。
唉!他長長地嘆了口氣,一屁股坐下,對著林昭說,我們培訓(xùn)課沒上好。
那女孩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他再次拿起盒子,拼讀著p-l-u-g,這是插頭的意思。他伸出右手的食指。然后迅速拿起另一只,拼讀著S-o-c-k-e-t,意思是插座。他用左手做了一個圓圈狀。你可以這樣記,P字開頭的是男孩, S開頭的是女孩,插頭P插在插座S里,他將右手食指深深地插入左手的圓圈里。明白了?千萬不要裝錯貨。
女孩騰地紅了臉,低下頭潦草地“嗯”一聲,匆匆跑出去。
林昭想笑但忍住了。秦敏已經(jīng)洗干凈茶壺茶杯,給他們各泡了一杯茶。
屋子里冷颼颼的。陳總示意她打開暖空調(diào)??照{(diào)伴隨著一陣轟鳴啟動,一股令人作嘔的煙油味彌散開。她側(cè)身坐在陳總旁邊,拿出圓珠筆和筆記本,習(xí)慣性地鋪在膝蓋上準(zhǔn)備記錄。林昭和她隔臺相望。
陳總從品質(zhì)對企業(yè)的重要性開始,講到品質(zhì)不良對消費者的巨大危害。檢討了他們公司品質(zhì)部把關(guān)不嚴(yán)等問題。說這個話題,他眼睛死死盯住秦敏。她嚇得大氣不敢出。大約說了十幾分鐘,說得口干,端起茶杯,一口喝完。秦敏忙站起來去拿他的茶杯,打算給他加水。她纖細(xì)的指尖剛要接觸到杯口,被陳總啪地一聲打開了。她縮回手時“啊”了一聲,像被蛇咬了一口。
我跟你說多少遍了,加茶不要拿人家杯子,要拿茶壺來倒。他伸出右手食指,指指杯口,又指指嘴巴。這是我嘴巴接觸的地方,你怎么可以用手去摸?
陳總不要生氣,這是小事。林昭打圓場。
唉,你們大陸人啊,做事就是不重視細(xì)節(jié)。細(xì)節(jié)決定成敗……林昭的話,送了他接著高談闊論的契機(jī)。他圍繞此點,展開談了十幾分鐘。
屋子里暖和許多,煙草味道也好像減淡許多。秦敏幫他們小心地添了四五遍茶水,在筆記本上密密麻麻地記了好幾頁。林昭和陳總討價還價,總算談完了賠償事宜。
林昭覺察到老人家的神色舒展不少。他抬頭看看墻上的石英鐘說,我和秦主管再去車間看看。我還是擔(dān)心焊接車間空氣質(zhì)量不好引起板面氧化。
好的。他走過來說,阿敏你陪林經(jīng)理去看看,叫他們一定要處理好。你都看見了,一出品質(zhì)問題,我不僅要找供應(yīng)商來檢討,還要這樣——他來了一個立正,雙腿夾緊,我還要夾緊兩顆小蛋對客戶鞠躬道歉。說完,他模擬著見客戶,對林昭和秦敏鞠了一個躬。
去車間的路上,秦敏跟林昭說,我們老板氣糊涂了,什么話都往外蹦。林昭不覺得那是情急之下的脫口秀。他說,他不尊重我們。不是的。我們陳總平時說話很注意,對人也很有禮貌。林昭沒再說什么。
這是林昭第三次和秦敏打交道??赐贶囬g出來,他問她,秦主管,你多少工資???
問這個干嗎?
我看你身兼多職,一定比我工資高。
不高,才……你先說問這個干嗎?她有些奇怪地望著林昭。林昭的目光掃過她豐滿的胸部,發(fā)現(xiàn)她一臉初三下半學(xué)期的表情。
我猜你一定有三千多一個月。
她吃驚地看著他,怎么可能?我才一千五。
林昭在心里暗罵。一千五,就請到了這么好看又能干的品管兼助理。
秦敏剛念到“將權(quán)力關(guān)進(jìn)籠子……”五號登機(jī)口的兩個美女值機(jī)員,一個打開了閘門,一個用麥克風(fēng)播報可以登機(jī)了。他們提起行李排隊,魚貫而入塑鋼的登機(jī)隧道,鉆進(jìn)飛機(jī)肚子里。林昭看看表已經(jīng)十二點了。
意欲將秦敏收到自己麾下,起初對林昭來說,是為了釋放憋在胸口的一團(tuán)濁氣。這氣體的成分很復(fù)雜。就像他讀高中時,在暮春時節(jié),整天洋溢在宿舍里的那股怪味。你永遠(yuǎn)都說不清那是被褥的霉味,飯菜的餿味,還是鞋襪的臭味。
二○○七年三月,林昭自己當(dāng)了自己的老板。剛捱過半年,公司就走到崩潰的邊緣。那一陣子,他窮愁潦倒的內(nèi)心,遠(yuǎn)不及一個打工人來得平和坦然。他意識到,老板真不是好當(dāng)?shù)?。但在打工人的眼里,他還是一位可以用目光俯瞰世界的人。
在商業(yè)協(xié)會大會上,他有幸混跡到一幫功成名就,真正的老板們中間,和他們一起開會,吃飯,聆聽他們談?wù)撋毯=?jīng)緯。
那個五彩繽紛的夜晚,距離他將秦敏請到工廠三十天,距離南華陳總敗走麥城六十天。距離他和秦敏第一次上床一年,距離他租下水木年華三年。
作為商圈里的小字輩,那晚他能放開做的,就是不斷給大佬們敬酒。我喝完,你隨意。放下酒杯,拿起茶杯給人添茶。等著人家把話說完,熱情地給人家敬煙,點煙。
冒失插言自是不敢,只有一副好耳朵。他抱著取得真經(jīng)的態(tài)度,在他們曖昧的調(diào)笑里,聽到了一條驚心的消息。南華的陳總,為了取得索尼的訂單,有意將秦敏搭配給索尼。
他有意靠近那個色迷迷的日本佬。那個叫置鹽健四的壯漢,講一口流利的中文。醉后談到南華陳,不屑一顧地說,他那個女秘書,真是年青,漂亮,又體貼。陳總的意思,只要我發(fā)單給他們,他就派那個寶貝來跟蹤品質(zhì)。哈哈哈……這個面皮黑紅,長相猙獰的家伙,說話時差不多要滴下涎水??纯此貙嵉纳眢w,異常發(fā)達(dá)的四肢。林昭覺得,這是一匹來自東方水域的野性水獺。
那夜回到家,林昭通宵失眠。黑暗中,他眼前浮現(xiàn)的,全是秦敏在陳總面前唯唯諾諾,謹(jǐn)小慎微的樣子。間或夾雜著她美麗的臉,豐滿的胸,滾圓的臀。他腦子里全亂了套,各種鏡像交織在一起。癩蛤蟆不斷鼓起又收縮的下巴,雪白的肚皮,水獺捕獲食物后,摔著綠毛上的水珠,瘋狂地撕咬。車間永不停息的流水線,漫山遍野的野菊花,波濤洶涌的海洋……最后打開燈,他看見一床凌亂不堪的鋪蓋。
黎明時分,他下決心要拯救她。雖然那時候還不知道誰能拯救他。但他要不惜一切代價將她招進(jìn)來。他和秦敏只是因工作關(guān)系打過幾個照面。讓她從穩(wěn)定的大公司,跳槽到岌岌可危的小工廠,簡直比要他離婚還難。但他想試一試。他覺得無論如何不能讓她在懵懂無知中落入虎口。
他以請教品質(zhì)控制方法的名義,打電話給秦敏。東拉西扯中,探得他們公司確實要跟索尼合作。她很有可能被派過去跟蹤品質(zhì)。她說她不想過去,什么原因沒說。這讓林昭開始啟動打工時,為了處理事情方便,用小費在南華買下的臥底——采購部小郭。
他最終的得手,多虧了小郭的推波助瀾。
深秋的中午。在深圳寶安一家餐廳包廂里。林昭和小郭一起,喝著潮州功夫茶,抽著芙蓉王。等候著秦敏和她男朋友的到來。
林老板,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小郭欲言又止。林昭知道他想問什么。在等待秦敏和她男朋友來吃飯的過程,他多次顯出了不理解和不耐煩。
像她這樣的打工妹,大街上一挑一把,你為什么偏偏就對她情有獨鐘?林昭很喜歡小郭說出這么一個詞。他遞給小郭一支煙,告訴他不用著急。他們應(yīng)該馬上就到了。小郭看看腕上的電子表說,十二點了。應(yīng)該快到了。
你叫了她男朋友吧?林昭問。
你老大的吩咐我敢不照做?我叫他男朋友在廠門口等。那傻瓜九點多就在那邊踮著腳,扒著鐵門往里看。今天是星期天,估計秦主管也只要上半天班,晚點不怕。
我買了兩塊潛水表,給你一塊。等會她男朋友來了,你給他一塊。這是日本產(chǎn)的,三年都不用換電池,防水防震。林昭拿出兩個盒子遞給小郭。小郭一時語塞,不知道該說什么好。遲疑了一會,說,林老板你太客氣了。
林昭和小郭在一樓入口處,將秦敏和她男朋友接上來。
秦敏穿一件粉色長袖高領(lǐng)衫,袖子擼到臂彎。石磨藍(lán)牛仔褲。她脫了工衣搭在右臂上,左手牽著她男朋友,不停地囑咐他小心腳下。
那男朋友一頭黑密的短發(fā)。土灰色夾克配黑褲子。有那么一瞬間,林昭覺得這真是一對很般配的金童玉女。美中不足的是,那男孩一臉傻相。秦敏牽著他的手,示意他跟林昭和小郭打招呼。那男孩生硬地擠出一股笑意。裂開的嘴巴,笑得像一只淌著酸水的生瓜蛋子。秦敏從見到林昭開始,就不斷地為他們的遲到道歉。進(jìn)到房間,發(fā)現(xiàn)專等他們才上菜,更是感激涕零。
推讓了一會,秦敏牽著她男朋友坐在林昭左邊。小郭坐在右邊。她不好意思地解釋說,我哥去年從梯子上摔下來,腦子有點問題,還沒有完全恢復(fù)。
你哥?
呵呵,也是我男朋友。我父母去世的早,我在他們家長大。他父母對我像親生的一樣。沒出事之前,他對我很好。他曾經(jīng)是最好的電工,我相信他一定會恢復(fù)的。說著,她掏出一條小圍巾,給他搽搽嘴角的涎水,圍上去。
開席。服務(wù)員開始上菜。
林經(jīng)理,你點這么多菜,哪里吃得完?謝謝你這么看得起我。
林經(jīng)理現(xiàn)在是林老板了。小郭糾正說,他自己辦了廠。專門來請你的。
我知道。這不叫順口了嘛。林經(jīng)理,實在不好意思。我暫時真的不能走。人總要有點良心。我男朋友出事時,陳總接待我父母來,花了一萬多塊錢,又借錢幫他看病,給我們租房子住。我都不知什么時候能報答人家。她看著男朋友為難地說。
沒事沒事,等你處理妥了再說。我今天就是來請你們吃飯的。
你看他現(xiàn)在這個樣子。秦敏努嘴指了指男朋友。她男朋友專注地看著盤子里的海蟹。小郭順手給他夾了一個。謝謝郭主管。我男朋友這條命算是陳總撿回來的。要不是陳總叫車來搶救,他也許都不在了。
秦小姐,不是我說你,你都幫他干五年了。他就給你那么點工資,你也算報答他了。我覺得陳總就是一個神經(jīng)病。他根本就看不起我們大陸人。小郭的幫腔赤裸裸的。
話也不能這么說。秦敏看著小郭,有些事你不知道,人家當(dāng)老總也不容易。
是不是你辭職他不肯放你走?
他現(xiàn)在肯定不會放我走的。我一走,他那些客戶的資料就摸不到頭緒了。陳總最近正在聯(lián)系一個日本客戶。如果談下來,公司下半年的訂單就做不完。談不下來,總公司那邊可能就要撤他的職。他壓力很大。正打算派我去監(jiān)控品質(zhì)。不過我不想去。我去了我男朋友怎么辦?
秦敏為難時說話的表情,在林昭看來很可愛。那件緊身衫恰到好處地勾勒出她乳房的飽滿。也襯得她臉蛋更加白皙,細(xì)膩。他想起那個置鹽健四色迷迷的嘴臉,心里突然有點急躁不安。
我們打工的,東家不打西家打。哪里工資給得高就去哪里。小郭說。換做是我,我才不會像你顧這顧那的。
我說不過你,反正我現(xiàn)在走不了。廠里還壓著我兩個月工資呢。
小郭看林昭一眼,林經(jīng)理說了,只要你愿意過去,你壓在廠里的工資他補(bǔ)給你。林經(jīng)理是不是?你男朋友也可以過林經(jīng)理那邊。
可以考慮,可以考慮。林昭忙接話。
他現(xiàn)在這個樣子能干什么?秦敏拿了張紙巾,疊好,仔細(xì)地給她男朋友搽嘴邊的湯汁。我都不知道他什么時候能恢復(fù)?爸媽要我送他回家。我不放心家里的治療……她低下頭說,就算我要辭職,也要跟陳總說得好好的。
照我看不要去找他說什么,只管收拾行李走人。你一去跟他講,肯定走不了。
秦小姐這是有責(zé)任心。林昭覺得小郭話有點急。
那林經(jīng)理這樣,我回去再想想。她看看身邊只顧吃的男朋友說,我要是過你那邊,我男朋友也要過去。我要照顧他一段時間。還有,還有我們壓在廠里的工資……
沒事,我都解決好。只要你肯來我公司幫忙。
我真的覺得好難跟陳總開口。
他們說……說陳……老板想……想……跟你睡覺……我……不同意。秦敏的男朋友冷不丁轉(zhuǎn)過臉看她,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了這么一句。一時讓林昭和小郭都很尷尬。秦敏氣得照著他胳膊,狠狠打了他兩下。然后,雙手抱住她男朋友的腰,臉埋在他懷里嗚嗚哭了起來。
林昭和小郭勸了她好久,才讓她心情平靜下來。
從高崎機(jī)場打的到酒店,已經(jīng)是夜里兩點多了。在總臺拿鑰匙時,林昭問總臺,知道李偉住他們房間的隔壁。林昭想問問他明天的時間安排?路過李偉門口,他伸手要按門鈴,被秦敏攔住了。她提醒他,夜深了,人家已經(jīng)睡熟。
他們拖著行李箱,汗水淋漓地走到房間門口。
打開門,一股濃郁的冷氣迅速席卷了全身,舒服極了。國際香型的空氣清新劑不遺余力地往口鼻里鉆。林昭連打了幾個噴嚏。秦敏一邊問是不是感冒了,要不要冷氣開小點?一邊插入取電卡,噼噼啪啪地打開了房間里的燈。林昭發(fā)現(xiàn)這家酒店挺有檔次的。
這是一個很寬敞的雙人間。里面除了兩張床,還有一個小型茶水區(qū)。林昭暗想,我?guī)貢黄饋?,?yīng)該出乎李偉的意料。要不他會為我留單人間。林昭很感激李偉。
他叼上一支煙,沙袋般仰倒在床上,動也不想動。秦敏找出打火機(jī)給他點上煙,拿了一只煙灰缸放在他頭邊。囑咐他點煙灰小心點。她去洗水壺?zé)T陬孪词铱匆娨恢淮笤「?,她問,你要不要泡熱水澡?這里有個很大的浴缸。
你泡不泡?
我無所謂。你要泡我給你放熱水。
你要泡我就泡,你不泡我也不泡。
那我們都不泡了,沖個熱水澡就睡覺,感覺很累。
好吧。林昭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秦敏一手拍打他的肚皮,一手拽他胳膊。他驚醒后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被秦敏剝成了一只光豬。
醒醒,去洗洗再睡舒服點。
你洗完了?他睜開眼,看見她身上裹著一條雪白的浴巾。
她扶著他走進(jìn)浴室。一把椅子早放在浴室中央。
你坐著我?guī)湍阆矗瑒e摔倒了。她取下花灑開了水,用手試試溫度,開始往他身上沖。一邊沖一邊說,有煙灰的床等下你自己睡。我叫你小心你不小心。
你什么意思?我們一人睡一張床?
是啊。你全身這么臭誰跟你睡。
那我們一起出差還有什么意義?
哎,先生,你是出差談生意的,不是來偷情的。清醒了沒有?
林昭正要說話,一捧沐浴露從他臉上抹下來。在兩只小手的搓揉中,泡沫越來越多。他覺得整個身體輕飄飄的,漸漸地全都融化成了一堆泡沫。
當(dāng)初,林昭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秦敏這棵嫩白菜挖到籃子里。并沒有立即打算將她開發(fā)成貼身秘書。他想的最多的,還是希望秦敏能在工作上助他一臂之力,和他一起讓公司涉過險境。他看出秦敏是個能干,可靠的好職員。雖然,在林昭的內(nèi)心深處,一直覬覦著她村姑的清純。占有她的欲望,像一只盤桓在他下半身的毛毛蟲,蠢蠢欲動。
山洪暴發(fā)沖沒了秦敏的家園,也沖垮了她既定的命運(yùn)軌道。那年夏天,排著隊來的不幸事,讓她后來一直死心塌地相信命運(yùn)的安排,不再有違拗的勇氣和自信。
就像重建新房時用回了舊房梁一樣。一件又一件急難,壓迫著她走回了死胡同。
老父親的電話,說得迫不及待又結(jié)結(jié)巴巴。家里山洪暴發(fā),你媽媽病危,快回來看看吧。像不小心撞了南墻,有點頭暈眼花。她跟林昭請了十五天假,牽著男朋友擠上回家的路。
死寂的大山腹地,滿目瘡痍。到處是垃圾,到處彌漫著一股腥臭味。間或夾雜著一兩聲讓心揪緊的哭聲。山村里房倒屋塌。母親躺在臨時搭建的塑料大棚地鋪上。面黃肌瘦,衣衫不整的父親在看守吊瓶。舊衣物墊起的地鋪四周,散放著救災(zāi)方便面,礦泉水,餅干盒子等物,提示著她,人都還活著,還在繼續(xù)掙扎。
秦敏掏出身上僅有的幾百元錢交給父親,和父親商議將母親轉(zhuǎn)到縣城醫(yī)院治療。
沒想到的事,發(fā)生在她和父親到縣城,辦完母親的住院手續(xù)之后。鄰居二牛跑來通知,李浩落水淹死了。秦敏強(qiáng)忍住悲痛,留下照顧母親。父親回去打理李浩的后事。
為此,母親病愈后有一年多怨恨父親和她。因為她唯一的兒子去世了,他們爺倆瞞著她,沒讓她見兒子最后一面。不管他們?nèi)绾谓忉專赣H的意見是唯一的,只要我還沒死,你們就要告訴我,讓我看看他。
母親的病遲遲不見好轉(zhuǎn)。村里開始接受政府救援,重建家園。但救援的有限,僅只提供磚瓦費,其他一切費用自理。逾期不補(bǔ)。為辦理李浩的喪事,父親幾乎借了村里可以借錢給他們的所有人。父女倆算計了一下,沒有三萬塊,過不去這個坎。還能有什么辦法呢?對于吃飯都要成問題的父親來說,就是用干枯的手指捂住臉,暗自悲苦著。
秦敏聽工友們說過,血是可以賣的。她于是瞞著父親,偷偷地跑去打聽賣血的事情。到了有償獻(xiàn)血站。那位帶著口罩的抽血醫(yī)生,從眼睛里射出嚴(yán)厲的光,上下打量得令她不寒而栗。她鬧不明白醫(yī)生何以用那種看動物的眼光來看她。
醫(yī)生提醒她,賣血,需要先抽她的血化驗血樣。完事后,她攥著手指肚等候著。前來賣血的另外幾個人也都用異樣的眼光看她。她只得低下頭。很久之后,醫(yī)生過來告訴她,她的血液不合格。幾年之后,再到醫(yī)院體檢時她才弄明白,那年為什么賣血都不成。原來過于勞累,營養(yǎng)不良和經(jīng)常熬夜的人,血液是不合格的。她當(dāng)時一定被折磨得脫了人形,面黑饑瘦得令人擔(dān)心。所以醫(yī)生才那么看她。
賣血不成,秦敏實在想不出自己還有什么能出賣的了。醫(yī)生催促她盡快補(bǔ)交醫(yī)療費,否則母親要停藥。父親又無望地去找人借錢了。
她倚在母親床邊,萬般糾結(jié)之后,站起身去找陳總借錢。
恍惚間,陳總站在酒店的客房門口,對著她曖昧地笑。問她什么事?她說,我家里有事,急需要三萬塊錢,你能借給我嗎?我從每月工資里扣還你,兩年能還完。陳總說,當(dāng)然可以。她一陣驚喜。想著什么時候能拿到錢?陳總又說,我明天就可以拿錢給你。不過,你要答應(yīng)我一個條件。她問,什么條件?你要幫我去陪索尼老總。她吃驚地看著陳總,眼前那張布滿皺褶的臉,像一盆蕩漾不止的涼水。那些皺褶急劇地變化著。
她心里害怕起來,陳總怎么突然公開地對她耍起了流氓?
她后退著,搖頭拒絕。陳總走過來拉她,她抗拒著,使勁地甩開他的手。沒想到陳總一把抓住她,硬將她拽到屋內(nèi)的床上。他一手開始撕扯她的頭發(fā),一手解他自己的褲子拉鏈。她驚恐地大喊大叫起來。她看見母親就在不遠(yuǎn)處的床上躺著,看見父親推門走進(jìn)來了。
她心想,父親怎么可以不管她?母親就算有病,總可以為她說一句話吧?她雖然不是他們親生的,但從小到大,他們一直是愛她的。怎么就任由陳總胡來而不顧?她無助地被陳總掐住了脖子,開始感覺窒息。感覺陳總正光著大腿站在她面前。她的臉就頂在他下體的毛叢間。她知道他想叫她干什么。她拼命地掙扎著,呼喊著,終于抬起了頭。
那一瞬間,她看見陳總的臉變成了林昭的臉。再看身上,林昭衣冠楚楚地站在她面前……她驚醒了。
她剛才伏在床邊睡著了。因為披頭散發(fā),臉壓住了自己的頭發(fā),麻麻的。母親的一只手,搭在她的后腦勺上。父親并沒有回來。處于半昏迷狀態(tài)的母親,安祥地躺著,手指輕輕地抖動著。臨床的看護(hù)人,指指母親頭頂上干涸的鹽水瓶,提醒她,藥水完了。她點點頭,喂了母親一口水,去了洗手間。
她哭了一氣,洗干凈臉,回到病房的時候。父親奇跡般地坐在床前,母親頭頂上的鹽水瓶又滿了。床頭柜上,放著父親帶來的一份飯菜,散發(fā)著紅燒肉的香味。父親指指床頭柜,要她吃飯。她問父親去哪里借到的錢?父親說,我去找你哥了。
這讓秦敏將打電話給林昭的時間,推遲到了晚上。
接到秦敏的電話之前,林昭正在陪一個模具廠的小林老板吃飯。酒后,小林對林昭說,你那個助理呢?我看上她了。是否可以考慮讓給我啊。要是她能給我做小老婆生個兒子就好了。你老哥要是幫我,我以后給你所有貨款打八折。怎么樣?
不行不行!我好不容易將她挖過來的。她現(xiàn)在是我公司的頂梁柱。你就饒了我吧。
君子不奪人所愛。你這樣說,就當(dāng)小弟什么話也沒說。小林很識相。但喝了酒后又說,不過我提醒你,像她這樣能干,又年青漂亮的姑娘。你可得看住了。對付女人,最好用的辦法就是生米煮成熟飯。要不然,就算我不打她主意,其他人遲早也要將她泡走。除非你先下手,將她收入囊中。否則始終靠不住。這頭年,凡事就是一個錢字。
送走小林,林昭心里很不是滋味。秦敏回去已經(jīng)十三天了,還有兩天就該回來上班。他已經(jīng)有點焦頭爛額了。他正琢磨著聯(lián)系她,秦敏的電話來了。
延續(xù)假期十天。要不行就給她結(jié)了壓在廠里的工資。開始秦敏沒提借錢的事。林昭答應(yīng)了她的請求,可以延續(xù)假期十天,也可以明天幫她將工資寄過去。末了,問她一句,你家里事情怎么樣了?錢夠用嗎?秦敏這才說了急需要借錢的事。
不知道為什么,那一刻,林昭不假思索地就答應(yīng)了借五萬給她。說完,摸摸屁股后面的口袋,他知道錢包里已經(jīng)湊不足兩千了?;氐睫k公室,他想著秦敏的還款計劃,需要好幾年。這個理由支撐著他開始打電話,編理由為她借錢。
收到林昭匯來的錢,秦敏在電話里千恩萬謝。林昭苦笑著,瀟灑地告訴她,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秦敏慶幸自己遇到了好老板。同時,也落下了一塊心病,如此大恩大德,自己以何回報?
處理完家事,重新回到公司上班。秦敏有天晚上加班到深夜。辦公室里只有她一個人。她站起來收拾東西,打算要走的時候,發(fā)現(xiàn)林昭走了進(jìn)來。
林昭說要跟她說點事。她就跟著他去二樓的辦公室。上樓梯的時候,林昭要她倒一杯茶帶上來。她折回身彎腰去倒水的時候,赫然發(fā)現(xiàn)自己光著下身。她不好意思上去了。但林昭已經(jīng)在上面催她快點。她只好一手使勁將上衣往下拽,掩住下身,一手端著水杯上去了。
林昭好像毫不在意她沒穿褲子。他也只穿了一條大短褲,趿著拖鞋。她一進(jìn)辦公室,林昭就掩上門,轉(zhuǎn)身將她擁在懷里。她顫抖了一下,半推半就地接受了。倆人在辦公室的沙發(fā)上,做了該做的事。
完事后,林昭問她,恨我嗎?不恨。為什么?因為我愿意。為什么愿意?因為你對我太好了,我想報答你。她問林昭,你喜歡我嗎?喜歡。為什么?因為你聰明能干,人又漂亮。你騙我。沒有。你會娶我嗎?林昭不語。她笑了,我不為難你了,你有老婆,不可能娶我。林昭轉(zhuǎn)移話題,問她,疼嗎?不疼。為什么?以前和浩哥試過。你和那陳總真沒事嗎?真沒有。我不信,你跟他很久哦,還開過房。她漲紅了臉,正要辯解……夢醒了。辦公室里除了她,空空如也。她趕緊摸摸身上,衣服穿得好好的。她是因為工作太累,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許多年之后,在水木年華的床上,她和林昭提起過這個夢。林昭大驚,說他也做過一個相似的夢。地點也是發(fā)生在辦公室。事實上,他們從來沒在辦公室做過茍且之事。他們分別將大致的經(jīng)歷寫在紙上,然后一起核對,發(fā)現(xiàn)完全一致。他們又像兩個話劇演員在舞臺上對臺詞一樣,核對那個夢里的對話,也大致相似。這成了倆人心里永遠(yuǎn)的秘密。
為什么在人間會發(fā)生這樣的異床同夢?他們誰也說不清。
一位身材窈窕,著紅色旗袍的女子,側(cè)身站著,緩緩地解著領(lǐng)口的琵琶扣,漸露她冰清玉潔的脖頸,柔情萬種地對你拋媚眼。曖昧之余,畫面下方出現(xiàn)一行字,伴隨著充滿磁性的男中音念出來:因為唐朝。又一個穿唐裝的美人背面出場,緩緩轉(zhuǎn)身,微笑之余,再現(xiàn)一行字被念出來,由于唐朝……
昨夜。林昭是在德芙“縱享絲滑”的廣告里,頭枕秦敏圓潤的胳膊酣然入夢的。今晨,他在這條酒廣告里醒來。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被窩里只有他自己。秦敏早起床了。她泡了茶,和李偉坐在茶水區(qū)聊天。他沒有馬上抬頭,瞇著眼偷聽。
???就在旁邊?這么近?那我一定要去看看。秦敏驚喜的聲音。
我那房間的窗子正對著紅樓。沒什么好看的。
畢竟有那么多的高官、明星進(jìn)出過。聽說里面裝修非常豪華?
都是傳說。事實什么樣,只有那些進(jìn)去過的人知道。
這倒是。不過好像說里面那些豪華裝修都拆了是嗎?
好像現(xiàn)在在哪里搞了一個博物館。
那些進(jìn)去過的高官都倒霉了吧?聽說有個全國著名的歌星,開始就因為十萬元陪吃飯,然后就陷進(jìn)去了?
傳說是十萬陪吃,百萬陪睡。應(yīng)該是真的。畢竟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也不是所有人都這樣。用錢買不動的也有。
這年頭哪還有不愛錢的人?
我們林總就是。他不喜歡的,你給多少錢都不會去做。
李偉笑了,林總?cè)绻粣圬?,怎么還做生意?
林昭聽到這,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大聲說,誰說我不愛財???誰給一百萬,我立即跟她去開房。他欠起身,將頭抬起來抵在床頭。迷蒙中,他看見秦敏坐在椅子上,通體白得晃眼。仔細(xì)看一會才看清,她穿了一襲白色的低領(lǐng)長裙。像一朵剛出水的白蓮花。李偉戴著眼鏡,翹著二郎腿,坐在她對面抽煙。
聽說里面用的餐具都是純金的?見林昭醒來,秦敏忙站起來,一邊問李偉,一邊拿過她燙好的衣服放在床邊。又去給林昭兌了一杯溫開水放在床頭柜上。說,林總你快點吧,李總在等我們?nèi)コ燥?。然后,又對李偉解釋說,他昨晚看球到三點多。
你早醒了在偷聽我們說話啊。李偉說,幸虧我們沒說你壞話。
不好意思,昨晚睡得太晚。林昭光著膀子坐起來。
有沒有什么不方便?我要不要走開?李偉禮節(jié)性地站起來問。
有什么鳥不方便?我有的你都有。林昭說。你們在說“紅樓”?他欠身動動屁股和大腿,發(fā)覺自己穿著大短褲。記得昨晚和秦敏辦完事,他是裸體入睡的??磥硎乔孛羝鸫矔r幫他穿的。他端起杯子,將溫開水一飲而盡。
李偉重新坐下。秦敏用茶壺給他添茶,說,林總每天起床都要喝一杯溫開水,說是有什么好處。我才不信,李總你信不信?
這么私密的細(xì)節(jié)你是怎么知道的?李偉看著她問。
秦敏紅了臉說,他自己告訴我的。
你們等我一會,我馬上就好,林昭說著,起身下床,拿起放在旁邊的浴巾和衣服,光著膀子跑進(jìn)了洗漱間。秦敏和李偉繼續(xù)他們的談話。
原計劃上午走訪全達(dá)公司的。因為聯(lián)想公司上午到他們公司搞調(diào)查,人家沒空。接待他們拜訪的時間,被推到下午三點。李偉對林昭說,這樣也好,我們先吃午飯,我介紹這邊的朋友你們認(rèn)識下。往后可能都要打交道的。
李偉打了一氣電話之后,帶林昭和秦敏走進(jìn)一家川菜館坐下。
先到的是一位身材清瘦,微微有些腆腹的中年男人,和一個搖著鑰匙的小伙子。那中年人不管是走著,站著,還是坐著,老喜歡抖抖襯衫,晃晃肩膀。濃密的眉毛,眉梢像是貼上去的柳葉。隨著他說話時表情的變換,升降自如。
李偉給他們作了介紹。中年人姓楊,一家小紙箱廠的老板。他和李偉稱兄道弟。好像他們認(rèn)識了半輩子。李偉說,我們能聯(lián)系到這家公司,全靠楊總。他老婆的小姨,是哈爾濱全達(dá)公司董事長的老婆。這邊全達(dá)公司的老總,和他們都是好朋友。
說話間,一位身形快要包圓,五官幾乎要被贅肉淤平的女人走了進(jìn)來。楊總指著她,向林昭介紹,這是我小姨。李偉補(bǔ)充說,她姓張,叫張梅。林昭和秦敏趕緊站起來跟她打招呼。林昭寒暄著握了一下她肥胖的指尖??雌饋硭樀伴L得蠻可愛的。
這邊的武總,以前是她老公的手下。楊總命那個搖著鑰匙的小伙子去點菜,他跟林昭介紹張梅,我老婆是她親外甥女。去點菜的,是我合作伙伴的小舅子。全達(dá)公司所有的管理他都能搞定。重要的事,只要我小姨出面,一切迎刃而解。
他站起來提提褲腰,對林昭迫不及待地說,全達(dá)的價格和付款,你絕對不用擔(dān)心,我跟他們做了好多年了?,F(xiàn)在就看你們一個月能做多少?訂單一年有兩三千萬。
你們質(zhì)量一定要好。張梅看著林昭和秦敏插嘴說。
秦敏說,張小姐,你知道是什么類型的產(chǎn)品嗎?要有樣板看看就好了。張梅看著秦敏。李偉忙向她介紹說,這是林總公司的業(yè)務(wù)經(jīng)理秦小姐。
有,我車上帶了好幾塊。楊總說,你去拿來給他們看看。他指著點菜回來的小伙子。
我李哥和我,這都認(rèn)識好多年的哥們了。一直找不到機(jī)會讓我李哥賺點錢,這回終于有機(jī)會了。菜開始陸續(xù)上來,冒著泡沫的啤酒在杯子里沉靜下來。楊總端起酒杯,因為倒得太滿,淅淅瀝瀝灑了下來。李偉拽了一節(jié)紙巾給他擦杯底。
楊總對林昭說,我得敬你一個。咱東北人說話直來直去,你也甭計較我說錯的。你能親自來,我代表東北人民和廈門人民感謝你。林昭趕緊端起杯子跟他喝了一口。
樣板拿來之后,楊總分給林昭和秦敏。秦敏接過板翻來覆去看了幾遍,然后從手袋里拿軟膠片尺子測了測。
下午讓我小姨帶你們?nèi)ィ揖筒蝗チ?。我不能啥都要摻和。惹人武總笑話。滿上酒之后,楊總轉(zhuǎn)向秦敏,秦小姐看了板覺得怎么樣?他晃了晃肩膀,又抖了抖襯衫。好像襯衫被汗在身上一樣。其實他的襯衫干爽得很。
普通的材料和工藝。不知道價格和數(shù)期怎么樣?
他們現(xiàn)在采購的價格是一百五一平方,月結(jié)九十天后收承兌匯票。
是銀行承兌吧?你說的價格是含稅價?
當(dāng)然是銀行承兌。十七點稅票。還有什么問題?
每個月單機(jī)種平均有多少平方?碳線的電阻值有沒有特殊要求?
這個我不懂。你要問他們公司設(shè)計部的小木……
秦敏買完單,轉(zhuǎn)身去洗手間。出來在洗手池邊遇到剛出來的林昭。見四周無人,她偷笑著對林昭說,起碼百分之十五的利潤。就是不知道型號是不是復(fù)雜。
這幫人都要回扣的。林昭提醒她,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
辦公室里的武總,與其說是一位企業(yè)老總,不如說是一位精明強(qiáng)干的政府官員。那身楚楚挺括的銀灰色西裝,初見,像一陣微風(fēng)刮進(jìn)來訪者的眼底,能吹起幾絲漣漪。
張梅領(lǐng)著大家走進(jìn)他的辦公室。他馬上站起來,帶著淡淡的香水味和林昭等人一一握手,然后招呼大家落座。他端坐在沙發(fā)中間,翹起二郎腿,等張梅向他介紹來客,幫他拿卡片發(fā)給大家。他俊朗的面部,始終帶著一層好像精確計算過的微笑,不多不少。
奢華的辦公室里,充足的冷氣制造出晚秋的意境。有那么一會兒,林昭多少產(chǎn)生了一種肅然起敬的感覺。秦敏在心里暗自感嘆,大公司就是大公司,瞧瞧人家的氣度,才知道什么叫大家閨秀與小家碧玉。如果能和這樣的公司合作,分一杯殘羹剩炙足矣。
然而,酒桌上的武總,完全像是換了一個人。
在原“紅樓”的領(lǐng)地,有家開張不久的海鮮酒樓,與紅樓隔巷對望。晚宴定在這里,是楊總的幕后主意。楊總說,每回武總在這里吃飯,抬眼看著紅樓,總會涌起懷舊的情緒,跟他說事會順利很多。
粉色真絲阿迪達(dá)斯T恤衫,米黃色的休閑褲和休閑鞋。花白的頭發(fā),像是剛洗吹過,瀟灑飄逸。黃金項鏈和手鏈閃爍著黃光,勞力士表和鉆戒閃爍著白光。一身濃郁的古龍香水味,覆蓋了包廂里的酒菜味。武總進(jìn)門時,身后跟著采購部馬主任和設(shè)計部的曹主任。
這裝扮雖然俗不可耐,但一支獨秀。他口若懸河,詼諧幽默的談吐,彌漫出足以征服眾人的氣場。畢竟是大型國企的總經(jīng)理。俗也俗出了身價和層次。
幾杯白酒下肚,他開始加速變化。林昭看他越來越像是“武運(yùn)長久”條幅前,那些留著仁丹胡子的家伙。眉眼間擠出的厚顏無恥,額頭嘴角淌下的好色一無遮攔。
在忙不迭地接受完眾人的敬酒之后,他開始想方設(shè)法,頻頻地向秦敏獻(xiàn)殷勤。不斷地糾纏著她碰杯。林昭看出秦敏已經(jīng)招架不住了,想過去打岔,但被李偉拉住了。
李偉悄悄地說,先別掃興。林昭明白李偉的意思。說,但她喝不了多少酒,別出洋相。不會的,根據(jù)我的經(jīng)驗,秦小姐能喝不少,出了事我負(fù)責(zé)。李偉拉住林昭說,我們一起過去敬敬那幾位。以后都用得到。
李偉抓過一只瓶子,拽了拽林昭的襯衫。他只好端起酒杯站起來?;仡^看一眼秦敏,她伸手來拉林昭,那意思不要他離開,但沒抓到。張梅見縫插針地擠過來,坐在林昭的位置上。她和武總一左一右,將秦敏夾在了中間。
林昭和李偉逐個敬酒,大家逐個應(yīng)酒。很快林昭就覺得有了醉意,想推辭回敬,但人家不依不饒。林昭說,我回去吃一口菜再來喝。話一說完,就被那個姓曹的主任夾起一塊海參堵住了嘴。他還沒嚼出什么味,另一個人又往他嘴里塞了支煙。林昭猝不及防,還好,吞下去了。他銜住煙,就著遞上來的打火機(jī)火苗抽了一口。
李偉給他介紹,幫他點煙的是全達(dá)公司的車間主任。抽煙喘息之際,林昭偷眼看見秦敏正在兩手做投降狀,紅漲著臉,不停地向他示意求救。張梅端著一大杯白酒站起來,正在說服秦敏喝下去。武總雙手合十,跪在椅子上,雙目微閉,對著秦敏,好像在拜菩薩。只聽張梅大聲地對秦敏嚷,武總都喝了,現(xiàn)在求你喝,這一杯你無論如何都要喝的……林昭知道這樣下去,秦敏必醉無疑。
然而,林昭已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武總的那幾個跟班纏住了他。幾乎每人都跟他喝了好幾杯。林昭反感這樣的車輪戰(zhàn),對李偉說撤退。李偉點點頭,附在其中一人的耳邊耳語了幾句什么。那幾個人隨后陸續(xù)離開了。
房間里的混亂和吵鬧慢慢減弱,電視里“豪門盛宴”的聲音顯得熱烈起來。煙酒的味道越來越濃,武總那身香水味道已經(jīng)嗅不到了。林昭挨著張梅坐下時,酒桌四周只剩下七人。從他開始逆時針數(shù)過去,依次是張梅,秦敏,武總,采購部馬主任。再過去是端著酒杯站著,伸長了脖子正在聽李偉說什么的設(shè)計部曹主任。
林昭拽拽張梅的衣襟說,秦小姐醉了。別叫她喝了。張梅對林昭說,沒事,沒事,讓她休息一會再說。秦敏仰頭猛喝冰鎮(zhèn)礦泉水。冰水沖擊得她身體抽搐好幾下。林昭站起來正要去拉秦敏,那個聽完李偉話的曹主任走過來拉他,說,林總不好意思,我公司有點事要先走一步,我敬你一杯。希望我們合作成功。林昭只得奉陪。剛喝完放下杯子,坐在武總身邊的馬主任也走了過來。
馬主任也以有事不能繼續(xù)相陪,要先走的理由來敬林昭。他倒了兩個半茶杯。要跟林昭來個豪華版的兄弟干杯。林昭說,我實在不能喝了,只要我們能合作,以后喝酒的機(jī)會多得是。
馬主任轉(zhuǎn)頭看了一眼武總。武總正摟著秦敏的肩膀,一只手端著酒杯,歪著頭,無限接近秦敏的臉在說著什么。秦敏拼命地掙脫,但無濟(jì)于事。
馬主任站直了身子,擋住林昭的視線。煞有介事地低聲對著林昭的耳朵說,看這情況,武總同意了。我們的合作基本成功了。后又逐漸放大嗓門音量說,只要你們搞好了品質(zhì)和服務(wù),我覺得沒問題。我先干為盡。他一仰脖子,喝了個底朝天。
電視里的精彩進(jìn)球回放播得正酣。一波又一波的聲浪讓房間里的談話,處于極度受干擾的狀態(tài)。桌面上狼藉一片。林昭的口舌已感覺不到酒的苦澀和辛辣了,但還是知道喝下去的后果。猶豫中,李偉總算走過來幫他解圍。李偉沖馬主任說,林總酒量不行,我代他喝行不行?馬主任頭搖成了撥浪鼓,那怎么行?我等得起。他定定地站在林昭的面前。
林昭將半杯酒往喉嚨里倒時,聽到了秦敏的尖叫。
武總半真不假地?fù)ё∷牟弊庸嗑?。林昭趕緊扯開一步喊,她不能喝了。武總醉眼迷離地看了他一眼,松開手。林昭對馬主任揚(yáng)揚(yáng)杯子示意喝了。
林昭和李偉向武總舉杯,李偉被張梅截住了。林昭走到秦敏身邊時,她一頭撲了過來,雙手抱住林昭的腰,頭抵在他的肚子上,抹搽著臉上的酒水,嗚嗚地哭了。像是一個被人欺負(fù)的孩子,終于等到了父親的呵護(hù)。近在咫尺的武總,假裝沒看見林昭端杯過來,他轉(zhuǎn)臉對服務(wù)員一本正經(jīng)地吩咐著什么。
林昭調(diào)整了一下表情,一邊坐下來摟住秦敏,一邊對武總說,不好意思,她喝多了??邶X不清的武總回頭滿臉堆笑地說,是她將我喝醉了。秦小姐很能喝。林昭說,你看她已經(jīng)站不起來了。武總看看桌子說,我們這么多人才喝了七瓶,不多,不多。
武總,為了盡興,我再陪你喝一杯吧。林昭想推開纏住他腰的胳膊。秦敏不松。林昭低下頭在她耳邊說,注意點影響,先松開我。她這才慢慢松了手,調(diào)整姿勢,坐回她的椅子。但已經(jīng)抬不起頭。
武總這回很爽快,站起來迅速倒了兩個半茶杯,端起來比較了一下,遞給林昭一個說,林總,幸會!這邊公司我說了算。只要你們質(zhì)量能保證,一萬,十萬,一百萬,你要多少訂單我都有。說完,他打了一個趔趄,好在有桌子撐著沒倒下。他喘著粗氣,將酒杯送到嘴邊時,怎么也咽不下去。
透過玻璃杯邊緣,他豬肝色的嘴唇,像是一只涂了口紅的魔鬼魚的口,酒被吞進(jìn)去,又帶著泡沫吐了出來。隨著他喉頭一收一頓,一擺頭,一口白花花的穢物噴薄而出。碰巧,剛跑到他身邊,打算扶他的李偉被兜頭蓋頂澆個正著。
李偉的樣子,像一支散發(fā)著酒肉臭味的五彩大蠟燭。
林昭睡去前,拷貝在他記憶文件夾里最后一段視頻是,他丟盔卸甲地跪在馬桶前,雙手扶住馬桶邊緣,頭扎在馬桶里,吐得天旋地轉(zhuǎn)。他身后站著一雙大象般的粗腿?;秀敝?,有人抓著他的肩膀。他頭暈眼花,覺得五臟六腑都吐干凈了。沉靜了幾分鐘后,一只胖乎乎的手,遞過來一杯水,問他,你好點沒?漱漱口吧。
謝……謝謝……你是……是誰?我在……哪里?
已經(jīng)回到賓館了。我是你……小姨,哈哈,你們男人,喝了酒就不認(rèn)識了。
哦,……你……怎么在在這……里?
我送你回來的。馬桶發(fā)出一聲巨大的轟鳴,一股洪流打著漩沖走了他的嘔吐物。你吐的臭死了。還能站起來不?我?guī)湍阆聪窗伞?/p>
不不……用,秦敏……秦……秦小姐在……哪里?
她沒醉。她跟武總李總他們還在唱歌,估計馬上就回了。
麻煩……麻煩你……扶……她回來……你走……吧我……沒事……
你不是真醉了吧?站起來,我?guī)湍阆聪???茨愣颊缮稑恿恕?/p>
林昭還想拒絕,但全身連四兩的力氣都沒了。他疲憊地閉上眼睛。模糊中,他覺得女人將他脫光了,安坐在馬桶蓋上,拿著花灑對他沖洗。他想起秦敏,嘴里不停地叨咕著,像一只孵卵的母雞。她一會就回來了。我先扶你睡覺吧。胖女人關(guān)了水。他差點摔倒,一頭撲進(jìn)胖女人的褲襠里。還好女人手腳快,將他拉起來。隔著衣服,他感覺臉觸到了她的肉球上。軟軟的,暖暖的。然后,他覺得身體被放倒在床上。
朦朧中,他聽見女人在問他,你衣服在哪?他想說,但沒力氣說出“背包”兩個字。只是動了動嘴唇。好像他已經(jīng)睡熟了,又被女人搓揉醒來。他感覺到女人在他赤裸的身體上探索著,她肥碩的雙手和兩個肉球在他下體、大腿糾纏著。他知道他什么事也做不成。最后的感覺是,女人托起他的頭,往他嘴里灌了一杯涼涼的,甜甜的液體。
隨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公元二○一四年七月九日凌晨四點,世界杯半決賽巴西對德國開打。
世界級明星輩出,隊員個個驕橫跋扈,屢創(chuàng)輝煌,不可一世的五星巴西輸了。輸?shù)昧钊烁杏X不可思議。這支強(qiáng)大到婦孺皆知的隊伍,被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分工明確,團(tuán)結(jié)協(xié)作堪稱典范的德國隊打得潰不成軍。巴西創(chuàng)下了六十年來最慘的比賽記錄。七比一告負(fù),只能打道回府。好在是東道主隊,省了一張機(jī)票。萬千巴西球迷含淚走上街頭,打出標(biāo)語高呼,請求足聯(lián)將這個日子定為國恥日。
秦敏是被林昭手機(jī)的第二道叫醒鬧鐘吵醒的。為了看比賽。林昭的手機(jī)鬧鐘設(shè)了六道叫醒,第一道為四點到四點十五分三次。第二道為五點到五點十五分三次。
秦敏起床打開電視機(jī)時,首先看見的畫面就是巴西球迷淚崩,奔走呼號的場面。那時候,林昭還在宿醉的酣睡中。她打開窗子,希望能盡快散去屋內(nèi)濃得化不開的污濁空氣。然后,在黎明前的黑暗里,慢慢地將自己脫得一絲不掛,走進(jìn)洗手間。
她將花灑開到最大,讓冷熱水一起開始沖刷她的身體。她希望能將在上半夜深陷泥淖的身體,沖洗干凈,讓自己清醒起來。
林昭是被喧嚷的電視聲,嘩嘩啦啦的沖水聲吵醒的。
林昭,你能跟我說句實話嗎?
她的一聲“林昭”叫得他頭皮發(fā)麻,每一根頭發(fā)都通了電般,變硬成刺,豎了起來。他的心肌也劇烈收縮,一口煙嗆得差點背過氣去。林昭滅了香煙,他不知道她接下來要問的問題。但知道,這是她幾年來第一次對他直呼其名。反習(xí)慣,讓他覺得非常嚴(yán)重和可怕。
你帶我來的時候,就,就準(zhǔn)備好將我讓給他了,是嗎?
令人窒息的等待。房間里只有空調(diào)和換氣扇交錯的呼呼呼聲。窗外有從薄紗簾滲進(jìn)來的渺茫的街市喧囂。沒等到林昭回答第一個問題。秦敏挪了一下?lián)沃骂€的胳膊,換一下托著臉的手勢,突然又拋出了第二個問題。冷場的幾十秒,像是一鍋逐漸燒熱,逼近沸點的菜籽油。鍋面上冒著滾燙的,散發(fā)著濃郁菜籽味的淡藍(lán)色煙塵。
我跟了你這么多年……這句話像是投進(jìn)油鍋里的一把小白菜,嗤啦一聲炸開來,油水四濺。焦灼的哽咽,震顫著秦敏黑紅的臉。她伏案抖索著全身,嗚嗚痛哭起來。沒等林昭下床走到她跟前,她又突然像是油鍋蓋了蓋子。迅速停住哭,胡亂抹去臉上的淚水,強(qiáng)壓悲憤,接著說,我是怎么對你的,你心里清楚。我今天就想知道,你是不是早計劃好的。你是真的喝醉還是裝醉?你說,你說……我要知道,要知道你的真心話。
真心話大冒險,也是一個游戲。是游戲就有游戲的規(guī)則和可乘之機(jī)。她的迅速調(diào)整,讓本欲在她情感爆發(fā)時,打算撲過去抱住她的林昭只得中途暫停,重新頹然地坐回床上。
林昭覺得自己像那個騎瞎馬的盲人。這一刻,就算明知道前面是深淵,瞪著血紅的眼睛在凝視著他,他也要義無反顧地否定,并作出讓她聽起來可信的解釋。她坐在椅子上,身體篩糠一般地抖動著。他清晰地聽到了藤椅的呻吟,牙齒的咯咯咯咯響。這聲音催促著他,盡快組織語言,回答她的質(zhì)問。
不是你想的這樣。林昭帶著痛恨,像是從干巴巴的口腔里,吐出了七顆鐵釘。
我知道你這幾年對我,比我老婆都有過之而無不及。我能怎么樣對你,是否愿意讓你受傷害,你心里應(yīng)該清楚。這種事,是我寧死都不會答應(yīng)的。要不當(dāng)初我就沒理由將你從陳總那邊請過來了。我是想賺錢,但這么多年一起共事,你該了解我不是那種為了賺幾個臭錢,不顧一切的人。
我現(xiàn)在滿腦子想的,就是將那個姓武的碎尸萬段!想在這個孤島上,怎么樣才能徹底告倒那個王八蛋……林昭帶著心底的憤怒,沙啞地說著。不管怎么說,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我愧對你,我愿承擔(dān)一切后果。我正在想怎么和他們拼個魚死網(wǎng)破。求你給我點時間,我要好好想想。
可是,可是我記得他們拖我走的時候,你明明還在房間,嗚嗚嗚……我那時正在洗手間嘔吐。林昭走過來,將痛不欲生的秦敏拽進(jìn)懷里。
十點,是橫豎的交叉點。
當(dāng)林昭和秦敏求生般擁抱在一起,像一對剛剛逃離虎口的獵物,正在相互舔舐著傷口,想著該往哪里逃才能繼續(xù)生存的時候。李偉和楊總正坐在“紅樓”后面,一家茶市的角落里,無精打采地等著張梅。雕花隔屏,懸掛著一排綠肥紅瘦的吊蘭,如一排求救者。
他們要好好談?wù)勵^天晚上發(fā)生的事。
小姨,你咋這頭大汗呢?被賊攆著了?楊總見張梅一頭一臉的汗水,氣喘吁吁地走過來,不解地問。李偉讓出一個座位,給她倒了一杯茶。沒等氣喘勻,她就拿出手機(jī),急切地要給他們看一條信息。
這是剛在路上武總發(fā)來的。
你念出來唄。這又沒外人。楊總坐著沒動。李偉將伸出去的腦袋又縮了回來。
我有事要趕去哈爾濱開會。昨晚喝醉了有點失態(tài),請你們多包涵。
就這樣完了?是他主動發(fā)給你的?楊總滿臉狐疑地看著她。張梅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低下頭囁嚅著說,我早上打他電話,他沒接。之后就給我發(fā)了這個信息。
啥玩意?。砍隽诉@么大的事,咋跟沒事人一樣呢?合同的事呢?這不把我們都擱溝里了嗎?真當(dāng)人家林總是傻子?。窟@要傳到哈爾濱那去咋整???他還想不想干了?……楊總越說聲音越大,怒氣洋溢。李偉看了看茶館四周,沒幾個人。一個服務(wù)員正托著盤子送餐過來。他示意楊總,有事慢慢說。不要激動,這事也不怪張梅。
這事又不是我整出來的。張梅得了李偉的話,有了些許底氣,誰做事誰心里明白。我咋知道你們昨晚把人咋了?說完,氣鼓鼓地轉(zhuǎn)過大腦袋,望向窗外。
窗外,那棟曾紅極一時,讓輿論嘩然的七層紅樓,一半沐浴在朝陽里,一半沉靜在陰影里。釘著不銹鋼護(hù)欄的窗口緊閉著,一言不發(fā)。那通體原本鮮紅的色彩,已經(jīng)在風(fēng)雨的剝蝕中變成了赭色,灰溜溜的,毫無光澤。
李哥,你先說說昨晚的過程吧。我去的晚。小姨那時候也不在。楊總在服務(wù)員擺好了早餐走開后說。
先吃東西,邊吃邊說。李偉夾了一塊煎蛋塞進(jìn)嘴里。
要不要喊他們過來一起來吃飯?張梅看看李偉。
我給他們發(fā)了信息。
李哥真有大將風(fēng)度,這就是淡定。楊總和張梅也陸續(xù)開始吃早餐。李偉給每人點了兩只煎蛋,一份火腿腸加烤牛肉片,一杯豆?jié){。
武總昨晚確實是喝醉了。李偉說,我扶著他,他死都拽住秦小姐要去開房,差點把人家裙子扯爛了。我怕撕爛衣服出飯店不好看。一邊一個架住他們往外走。房間是我叫服務(wù)員開好的。喝成那樣,他們根本就出不了門。
在電梯間,武總抱著秦小姐,兩個人都倒在地上,閉著眼睛,沒啥反映了。
上到六樓,我叫服務(wù)員過來幫忙,才將他們都送進(jìn)房間。秦小姐摔倒在床上。武總這時候揮手叫我出去。我說給他們倒點茶醒酒,他硬推我出門,隨手鎖上門。
我就是那時候給你打的電話。他看看楊總。
李哥扶他們?nèi)シ块g的時候,你在哪呢?楊總問風(fēng)卷殘云般吃著煎蛋,嘴巴鼓的口袋似的張梅。她翻著白眼吞下食物說,他們吵鬧不休的時候,我去了洗手間。進(jìn)門看見林總坐在地上吐得不像樣子。我怕出事,尋思上去拉他站起來。拉不動,回頭出來叫人,他們仨全走了。我就叫服務(wù)員幫忙,將他送回酒店房間了。說到此處,她的小眼睛不停地眨巴著。
那賬是誰結(jié)的?
林總早結(jié)好了。李哥給你打完電話不也給我打了嗎?我沒打到車,從那邊走回來的。所以耽誤了一會。我到的時候你不也剛到嗎?
我覺得武總應(yīng)該沒強(qiáng)奸秦小姐??茨菢幼硬幌?。李偉說。
我看也不像。這叫什么?叫強(qiáng)奸未……未遂吧?武總一身的病。“四高”了都,高血壓,高血脂,高膽固醇,高血糖,全有。他搞不了。有回我把啥都準(zhǔn)備好了,后來那小姐說他根本沒用。楊總接著說,再說昨晚他衣服還沒脫下來呢。
他們說話的當(dāng)兒,張梅低下頭,回想著昨晚他們仨進(jìn)房間時看到的場景。
服務(wù)員打開門,他們進(jìn)去的時候,屋子里彌漫著一股嗆人的酒糟味。地上床上全是嘔吐物。秦小姐趴在床上。她的裙子被高高掀了上去,三角褲被拽下扔在墻角,雪白的屁股赤裸著。張梅替她拉下裙擺,去撿那短褲,沾滿了嘔吐物。她撿起來扔進(jìn)垃圾桶。
武總褲子穿得好好的。T恤衫脫下了胳膊,卷起掛在脖子上。他坐在椅子上,兩手撐著扶手,有氣無力地喘息著,面前一大灘白花花的臟物。
林總回我信息了。李偉對著手機(jī)看著,念道,事情弄成這個樣子我沒胃口。這事不算完。你能預(yù)估到后果吧?就算你們對我能交代,我對秦小姐怎么交代?
我的頭有點發(fā)蒙。楊總聽完急得抓耳撓腮。
滴滴。手機(jī)信息提示。張梅拿起手機(jī)打開,是武總的,她有點驚喜地念出來。
與林總他們合作的事,我有交代。下午可以去找曹主任簽合同。
總算有個好消息。楊總看著沉吟不語的李偉說,李哥,你和那林總熟不熟???秦小姐到底是他啥人???
不是他老婆,也不是親戚。但人畢竟是感情動物。秦小姐跟他好多年。我問過我朋友。這事處理不好,我都要受牽連。
李偉轉(zhuǎn)頭問張梅,你現(xiàn)在還能和你老公說上話嗎?
我們離婚后從來沒說過話。張梅和楊總都不解地看著李偉。
要是林總執(zhí)意翻臉結(jié)果會怎么樣?李偉說。
李哥,我這腦子都壞了。你這么的吧,現(xiàn)在我和小姨全聽你的。小姨,行不?
我不一直都聽你們的么?張梅撇了一下嘴。
李哥你啥意思快點說得了。我這都六神無主了。
李偉不緊不慢地喝下一口茶說。林總要是執(zhí)意翻臉,生意做不成不說,我們都白忙活一場,落不到一分錢也許還要惹一身麻煩。告到總公司,武總也許會被撤職。他一落馬,楊總你那生意還有得做嗎?這里到處都有攝像監(jiān)控,林總一報警,公安插手,我和張梅是參與者。就算我不被抓進(jìn)去,回到東莞,林總也不會輕易放過我。
你估計能和林總談好不?
談判是需要資本的。
我們有什么資本?
現(xiàn)在簽合同沒問題了。李偉漫不經(jīng)心地整理茶壺,放茶葉,倒熱水。但是,秦小姐這邊……我們是不是要考慮給她點補(bǔ)償?
怎么補(bǔ)?
我的想法是,我們仨那十個提成點,拿出來三個給秦小姐。這樣也許她會好過點,林總勸她也有個說頭,不知道你們怎么看?
給她三個點?……給他三個點也不是不行。我們這邊還剩七個,扣除給武總的兩個點,還有五個,還要應(yīng)酬采購、設(shè)計、品質(zhì)什么玩意的,剩下的也沒啥了。楊總掰著指頭算著,李哥,你說他們一個月能做五六十萬是吧?
這個你盡管放心。我去他公司看過。一個月隨便做也能做六七十萬。
那我就放心了。也就是說,正常情況下,我和小姨每人整個萬兒八千的茶水費也還有希望。小姨你怎么看?這畢竟是出了事不是?都怪武總把持不住搞了人家女人。
我聽你們的。別整出事就好。
李哥你就要這兩個資本?那就去找林總談?wù)効磫h。你跟他說,只要他能做,其他一切問題我通通搞定。
李偉看看他們,你們先不要抱太大希望,這畢竟不是討價還價的事。這事往小了說也就是玩女人的事。但要往大了說,就是一樁案件。我只能試試。
有你出馬我和小姨就放心了。不是有那句話嗎?老將出馬一個頂倆。我還指著我那紙箱廠賺錢養(yǎng)家糊口呢。武總一完蛋,我那生意指定黃了。一家老小就要喝海水了。小姨你沒意見吧?搞不成咱一分撈不著還惹一身騷。
我同意。張梅想起她送林昭回房間的情景。
等待并不難耐,難耐的是你摸不透對方的底牌。
李偉坐在西餐廳,給林昭發(fā)了幾道信息。他一條也沒回,人也不見下來。從九樓到一樓,高低相距幾十米,乘電梯就兩分鐘的事。姓林的不會真要較真吧?想到這,他心里越來越不安。煙灰缸里的煙蒂已裝滿。時間已經(jīng)是十二點過十分。
電話響了,楊總問他怎么樣?李偉悻悻地說,還沒見到人。
林總你好,起床了沒?我在下面一樓西餐廳等你們吃午飯。林昭看見這條信息的時候,在心里罵,媽的,沒事人一樣。沒理會。
全達(dá)武總說,要是你這邊沒問題,下午可以去簽合同。林昭看完還是沒回復(fù)。
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不管怎么樣你下來我們談?wù)劊纯丛趺唇鉀Q。第三個信息,讓林昭決定下來看看。他安撫好秦敏,讓她在房間里休息。
林昭黑著臉在李偉對面坐下,等他先開口。李偉看他的樣子,心知事情有點棘手。先幫他要了一杯鮮奶,一份皮蛋瘦肉粥。然后試探性地問,酒醒了?我昨晚喝多了,不好意思,沒照顧到你們。
你就直接說說武總強(qiáng)奸的事,怎么處理是好?林昭單刀直入。
強(qiáng)奸?沒這回事。你別把事情說這么糟。李偉遞給他一支煙。我和楊總,還有張梅都在場,絕對沒這回事。最多就是拉拉扯扯。
你覺得我要報警會怎么樣?這事投訴到哈爾濱總公司會怎么樣?姓武的當(dāng)我們是什么?這個島上他說了算?他比賴昌星還牛?這也太他媽的不地道了吧……林昭還要往下說,李偉打斷了他。
不要這么激動。先喝點東西再說。李偉將鮮奶杯子往他跟前推了推。
我很理解你現(xiàn)在的心情。你執(zhí)意要告,我支持你。
李偉深深嘆了一口氣,有點難為情地說,人在江湖,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的。我們在商海做這點糊口生意,什么鳥人鳥事都能遇得到。沒轍。
一只蒼蠅不知趣地飛過來,落在碗沿上。李偉用手趕了好幾次,那只蒼蠅才飛走。
說件不怕兄弟笑話的事。去年我應(yīng)酬稅務(wù)局局長,那鳥人喝完酒裝醉,居然在飯桌上,摟住你嫂子,半真不假地親了她一口。我老婆氣得當(dāng)時就哭了?;丶液蟾音[著要關(guān)廠,不準(zhǔn)我再做生意。還罵我有奶便是娘,沒尊嚴(yán)沒骨氣。怪我不跟人翻臉。我怎么翻臉?人家只要說一句是酒后開玩笑。我就只能忍氣吞聲。
我的小命就在他手里攥著。真關(guān)了廠一家老小怎么辦?保護(hù)自己的女人,是男人最后的尊嚴(yán)。尊嚴(yán),是男人的最后一片遮羞布,這道理我懂??蛇@年月還有什么不是赤裸裸的?
我應(yīng)該沒有你的心胸和氣量。林昭不齒地看他一眼。那只蒼蠅不知道去哪里轉(zhuǎn)了一圈,又飛回來了。落在李偉的杯子上。李偉再次趕走它。
現(xiàn)在事情到了這一步,還是冷靜一點。想想怎么辦?我不是要你學(xué)我,也不勸你退一步海闊天空。我看出來了,你們感情不一般,秦小姐在你心里比你老婆還重。你打算好怎么告了?李偉問。
先報警,再致電他們總公司。
你確定是強(qiáng)奸?你有證據(jù)?還是秦小姐這樣說的?
飯店酒店通道都有監(jiān)控。
但房間里沒有。強(qiáng)奸報警的第一步是要體檢女方身體,提取證物。你肯定秦小姐愿意接受?傳出去對她的名譽(yù)損害你考慮了?我們?nèi)齻€人都進(jìn)去看了現(xiàn)場,真的沒有強(qiáng)奸。
李偉這話對林昭的打擊很大。他馬上想到秦敏的一雙淚眼,想到她已經(jīng)脆弱得站不穩(wěn)的樣子。想到她那么使勁地沖洗,一直都沒說是不是被強(qiáng)奸。他也不敢問。林昭陷入了沉默。
我?guī)湍憧紤]過告他。我和楊總、張梅三人一起進(jìn)屋的。我們進(jìn)去的時候,離他們進(jìn)去,間隔只有五分鐘。姓武的衣服穿得好好的,坐在椅子上吐。秦小姐趴在床上吐。所以我們判斷,最多也就是酒醉后猥褻。
姓武的在這里工作多年,外面人事關(guān)系肯定比你我都熟。他們是國企大公司,地方政府保護(hù)是肯定的。真要打起官司,我們勝算有多大?李偉的意思很明白。
那你的意思,是要我們吃了這只死老鼠。林昭氣憤地質(zhì)問李偉,我們這算什么?拿我女朋友換生意做?你不嫌臟嗎?
這是公眾場合。李偉看了一眼餐廳四周,喊服務(wù)員過來給林昭加多了一杯鮮奶。將已經(jīng)變涼,結(jié)了一層膜的粥端下去,換了一份燒鵝瀨粉和兩個八成熟的煎蛋。
我是在征求你的意見。我也不知道怎么才好?楊總倒有個想法。
他能有什么想法?一個褲子都穿不住的家伙。林昭腦子瞬間閃過楊總抖襯衫,提褲子的德性。
他的想法不一定對,但我覺得比較理智。李偉在斟詞酌句,像是捧著一個剝了硬殼,只剩一層軟膜的生雞蛋,生怕一觸即破。他沉吟了一會,慢悠悠地說,他的意思,如果現(xiàn)在和全達(dá)撕破臉皮,就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直接說吧。林昭有點煩躁。一巴掌打死了那只不識相的蒼蠅。李偉遞給他一張紙巾。
下午的合同還是去簽。秦小姐這邊,我們給她點補(bǔ)償。我這邊不是有十個點的業(yè)務(wù)費嗎?讓出來兩個點給秦小姐。就算你們一個月做六十萬,也有一萬二。他們這邊,據(jù)我了解,只要你有生產(chǎn)能力,每月可以做一百萬以上。
這事對姓武的是一個污點。相信以后他也不敢怎么樣。畢竟有把柄在我們手攥著,我們到總公司一告,沒準(zhǔn)他這位置就歇菜了。我還沒想好這么處理是否妥當(dāng)?你要是同意,就去跟秦小姐做做工作。女人,總是要哄的。你們往后不會真的要結(jié)婚吧?要是不同意,我們就想辦法跟姓武的拼個魚死網(wǎng)破。我無論如何都會站在你這邊,畢竟我們都在東莞。
林昭的電話響了,是他公司的。他朝李偉看一眼,站起來走到一邊接電話。是那個生產(chǎn)主管打來的。他沒等對方開口,直接說,有什么事等我回來再說。隨即掛了電話??刹坏绞?,電話又響了。這回對方?jīng)]等他開口,先說話了。林老板,對不起,我急著要走,希望你能理解。工資可以等你回來再結(jié)。
我腦子很亂,頭暈。讓我仔細(xì)想想。林昭回到座位上,雙手抄起頭發(fā),整個腦袋仰靠在椅背上,無可奈何地說。
李偉叫服務(wù)員過來添茶,順便又為林昭點了第三份餐,將涼了的第二份取走。
從高崎機(jī)場出發(fā)前往深圳,進(jìn)航站樓,換登機(jī)牌,過安檢,登機(jī),一切都正常得好像很不正常。登機(jī)口空姐的微笑溫暖迷人,問好時鞠躬、嫵媚得使人產(chǎn)生幻覺。
林昭和李偉剛一坐下,就聽到播報,因為實行空中管制,飛機(jī)要延遲起飛。林昭輕嘆一聲,好像整個人又被綁定了。他守著一根安全帶,在有限的空間里,繼續(xù)修煉耐受能力。在晚點的時間里,自慰心里的斑斑傷痕。
她突然要回家。林昭覺得也好。出了這樣的事,她是需要好好平靜一下。雖然公司少了秦敏和小郭的缺,都要自己奮力頂上。但這不是他眼下最糾結(jié)和焦慮的。
幾年的情同手足,心心相映。閉上眼,往昔歲月里的片段,就一幀一幀地在腦海里綻放,刺激得腦漿燒灼一般疼。她能否邁過這道坎?是一個未知數(shù)。
去年春節(jié)回來,他們第一次在水木年華偷歡之后,她問他。我回家的這些天,你有沒有想過我?我每天都會想你,每次想你都會傷感很久。
為什么?他有些明知故問。
想想自己打了十幾年工,依然兩手空空。過了這個年,差兩個月我就三十歲了。在老家和我年齡相仿的那些姐妹,孩子都讀小學(xué)了。我還不知道老公在哪里?每年回去爸媽都問我有沒有男朋友?催我早點成家。我心里煩透了。
在外面想家,在家想外面。像我這樣的人,也許不該出來。在外面生活久了,回到家什么都不習(xí)慣,心里老是惦記廠里的同事,想著這里的好。你不知道我們老家,還是和十幾年前一樣落后,就是多了幾條水泥路,連網(wǎng)線和自來水都沒通。一到晚上,到處一片漆黑,哪里都不能去,只能呆在屋子里睡覺。夜里冷不丁一聲狗叫,會嚇得在被窩里拉尿。
他拍拍她的臉說,看來你是該找個男朋友成家了。
你就不怕我結(jié)了婚不來了嗎?
當(dāng)然怕。咱不說這些行不行?睜眼都不知道明天的事,考慮那么遠(yuǎn)累自己干嘛。
說說又能怎么樣?我又不會像那些女人,跟你鬧著要錢,逼著你離婚。我知道我們不會有結(jié)果的。你愛你老婆,也對你家庭很負(fù)責(zé)任。要是你無情無義,我也不會跟你這么久。
唉,你看我的腰圍是不是又變粗了?每年回去爸媽都當(dāng)我是小孩子一樣。家里的臟活、重活都舍不得要我干。好吃的飯菜使勁盛給我,往我碗里夾。他們越是這樣,我心里就越覺得對不起他們。
回去找個男人結(jié)婚。生了孩子給父母帶,你再出來跟我做。
想得美。我要是結(jié)婚,有了孩子就不出來了。
那這里的房子不要了?
都不知道你猴年馬月能買下來。假如將來你買了,我結(jié)婚不回來了,你就賣了這房子。賣房子的錢給你老婆,算是這么多年我占她便宜,對她的補(bǔ)償。要是你舍不得賣的話……
她四下望望,接著說,這房子真不錯。那我建議你每周都抽空來看看。夏天這里濕氣重,衣服鞋子要經(jīng)常拿出來曬曬,房間要多通風(fēng)換氣。
當(dāng)然,你也有權(quán)利找個美女住進(jìn)來。但我私人用過的東西,穿過的衣服鞋襪希望你能寄給我。我不想給別人用。我們一起用過的,就算我送給你們的禮物。
無聊。除了你我誰也看不上。
先生,請問你想吃點什么?我們這里有飯和面??战愕脑儐柎驍嗔怂乃季w。
李偉搗搗他,吃點東西吧。林昭閉著眼睛沒理。李偉將他面前的餐板放下來,替他要了一份雞肉飯和一杯咖啡??Х鹊南阄兑唤z絲飄進(jìn)他的鼻孔。
初春的松山湖邊。天上飄著如煙似霧的小雨。他和她擠在同一把雨傘下,守著兩根釣竿,望著布滿漣漪的湖面,竊竊私語。
模具廠的林老板邀請我去喝咖啡。她說。
你去了沒?林昭望著水面問。
她一手抱著他的腰,一手?jǐn)Q他耳朵。是不是我去了你就不要我了?
那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鳥。
魚竿上的鈴鐺響了一下,他趕緊拉線看是不是有魚上鉤??諝g喜一場。她敲著他的背說,他發(fā)了一個信息給我,問我還是不是處……?我拉黑了他的手機(jī)號。
不是看在價格便宜,數(shù)期長的份上,老子早砍掉他換一家了。就他那鳥樣,還想找個處女?林昭不屑地說,吐了一口口水。他有沒有打聽你跟陳總的事?
你不也一直打聽嗎?沒一個好東西。
我以前跟你說過的,都是真話。你老是懷疑我跟南華的陳總睡過,實話告訴你,他有病根本做不來那事。有一次,我陪他跟一幫臺灣人喝酒,他們都以為我是他的情人。他為了面子就要我承認(rèn)。晚上住宿的時候,他跪下對我發(fā)誓,無論如何不會欺負(fù)我,要我和他住在一間房。他睡地下,我睡在床上。他喝了酒很快就睡著了。早上起來的時候,他跟我說其實他也很想,但他有病不能做。
還有一次,就是你請我和浩哥吃飯的第三天。他中午帶我一起去會客,和索尼公司的老總吃料理。那人看起來很兇。他說可以給我們訂單做,但不放心我們的品質(zhì),要我去現(xiàn)場跟蹤。陳總說可以。我們回來時已經(jīng)很晚了。他說很累,想去酒店開個房休息。我?guī)退_房時,他吃了什么藥。然后說要我陪他洗澡,他說想試試。我死活不干,趕緊跑了。
要不是因為他這樣,也許我不會來你公司。
那你會去哪里?去王八蛋小林那里?林昭故意激她。人家可是已經(jīng)找到處女了。模具廠的小林,去年終于甩掉了結(jié)發(fā)妻子,物色到一個比他小十五歲的姑娘結(jié)婚了。他和她一起參加了婚禮。
我寧愿回老家隨便嫁個人,幫他生孩子、做飯,種地、砍柴。
結(jié)婚,是人生的一個重要節(jié)點。每個人對婚姻都有自己的憧憬。就在昨天,在飛機(jī)肚子里,在天上,她的嘴巴還在他耳朵,吐著熱氣,唧唧咕咕地說著她的想法。
我真想在老家找個男人結(jié)婚。我很喜歡老家的婚姻習(xí)俗。你知道嗎?特別有意思。先是找媒婆約時間男女見面。雙方?jīng)]意見了,就定個日子看門頭。看門頭,就是女方家的親戚一起去男方家看看家境。男方家要準(zhǔn)備好彩禮和紅包。這之后是每年逢年過節(jié),男方的父母都要派人來接女的去過一天,好吃好喝招待,臨走還要送一大堆彩禮。男方想娶媳婦了,要先托媒人選個好日子下期單。男方家請雙方的父母親戚一起吃飯,商定好結(jié)婚的條件和日子。簽下期單。這時候男方家闊氣的,要花好幾萬。有的女方索要房子和車子,男方家還要在結(jié)婚前置辦好這一切……
和我們老家也差不多,都是陋習(xí)了。雙方結(jié)婚又不是買賣。
我覺得挺有意思。我跟我媽說,我要是在家里找男朋友,所有的儀式都要嘗一遍。我媽心高氣盛,開出的條件是,男家不僅人要長得好看,還要能做事,待人溫和,家里也不能太窮。她不知道我都快沒人要了。
我要啊。我會一直都要你。
切,話說得好聽。我老了你還要?你老婆怎么辦?
要不我?guī)湍汩_個成衣店,你自己當(dāng)老板。
得了吧?,F(xiàn)在做服裝生意還不虧死。再說了,我可沒看好當(dāng)老板。你看看你的樣子,我沒覺得有什么好?多掙幾個錢整天擔(dān)心受怕的。你不是說,如今的小老板,就是茫茫商海里的一味佐料。有你們也好,沒你們也罷,城市還是城市,國家還是國家。
那你想干什么呢?
不知道。我只求你不要傷害我,哪一天厭煩我了,直接跟我說。
我發(fā)誓,不管將來怎么樣,我絕對不會傷害你。
昨天的誓言還在耳邊縈繞,今天就進(jìn)入了前言的圈套。
林昭抹去眼淚的時候,飛機(jī)穿行在藍(lán)天白云間。透過舷窗,上面是空洞的藍(lán)天,下面是散絮般飄飛的白云。最后,目光折斷在銀色的機(jī)翼上。他生平第一次感到,自己脆弱得像個孩子,真想能一頭扎進(jìn)母親的懷抱,與世隔絕,什么也不需要去想。也第一次意識到,雖然和她相處了幾年,但他真的沒有認(rèn)真地花時間,去揣摩過她的心思。他完全不懂女人的心。
訂機(jī)票之前,他明明感覺已經(jīng)哄好了她,說服了她。她答應(yīng)跟她一起回公司,忘記這件事。但僅僅過了一個小時,她就變卦了。如果火車準(zhǔn)點出發(fā),此刻,她應(yīng)該在一百多公里之外了。三個小時以前,他送她到火車站??粗瑹o語的她,心如刀絞。
他口舌滯拙,聲色凄然地說,我知道你心里難受。你現(xiàn)在做什么我都同意。
全達(dá)的訂單不接也行。我們工廠關(guān)閉都行。
這是我的銀行卡,密碼你知道。他將卡塞進(jìn)她的口袋里說,你想要買什么隨便花。我一回去就幫你買下“水木年華”的房子,等你回來。
我不能進(jìn)去了。這是車票,你拿好。
秦敏對他所有的言語,都不做應(yīng)答。默默接過車票,徑直走進(jìn)檢票通道。
回去有什么需要,給我電話。林昭不顧一切地沖上來抱住她,在眾目睽睽之下,緊緊地將她摟在懷里。她像一個沒有生命的橡皮人一樣,任憑他摟抱著,親吻著,淚水四溢。列車員催促他們,快點進(jìn),快點進(jìn),后面的人要進(jìn)來,不要攔路。
林昭放開她。她轉(zhuǎn)身走進(jìn)去。林昭喊他,阿敏,阿敏,阿敏……
她站住了,緩緩轉(zhuǎn)過身來,掏出口袋里的銀行卡,連同她的手機(jī),一起摔出門去。對著林昭歇斯底里地喊,我不要再見到你!說完,提起行李,匆匆擠進(jìn)人群,消失在候車大廳熙來攘往的人流中。
飛機(jī)落地,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多了。林昭打開手機(jī),十幾個未接電話,六條新信息。過濾掉陌生電話號碼,廣告和天氣預(yù)報信息。剩下的電話,有七個是模具廠小林打的,看信息是罵他拖了三個月沒付款還不聽電話。發(fā)誓要停了他的模具,砸了他辦公室,絕不會放過他。有一個信息是小郭發(fā)的,說下周一來領(lǐng)工資。還有兩條是老婆發(fā)的,問他到了哪里,要他盡快趕回來,廠里有急事。
他先撥了老婆的電話,半天沒人接。
你沒什么事吧?我送你先回去。李偉看著他翻手機(jī),等他放棄了打電話后問。車是李偉安排過來接他們的。沒什么事,走吧。他面無表情地坐進(jìn)車?yán)?,李偉在他右邊坐下,關(guān)上門,指揮司機(jī)先送林總回公司。
李偉沒話找話地問,林總幾個孩子?兩個。都在東莞?大的在家跟我父母讀書,小的在這邊。為什么不把他們都接過來?他們不愿意來。唉,我也是。去年接父親來過了一段時間,他簡直急得發(fā)瘋。我父親是個酒鬼、煙鬼,還好賭點小錢。在我這里,你大嫂限制他煙酒,因為他身體不好。平時他沒地方去,就是每天傍晚下到小區(qū)公園轉(zhuǎn)轉(zhuǎn),又說不好普通話。他在家可以跟鄰居們喝喝酒、打打牌。這里沒辦法,我只好送他回去了。
我的大兒子下個月結(jié)婚,你到時有空來幫我捧捧場。對了,明晚我們一起聚聚。我來定個房,你帶上老婆,我也帶上你嫂子,去君悅酒店吃晚飯。大家認(rèn)識一下。
到時候再說吧。說話間,車子到了林昭工廠的門口。一下車,工業(yè)區(qū)特有的酸腐空氣,混合著暑熱就將人全身包裹了。林昭從后備箱取了行李,朝李偉點點頭示意要走,李偉跑過來拉住他的手,握著說,我們明天晚上見。
還是明天再說吧。我明天估計有事。
就這么定了。我弟媳好像在辦公室等你。李偉也發(fā)現(xiàn)了林昭辦公室里還亮著燈,朝林昭努了努嘴。你上去享受清涼的二人世界吧,不要想太多。
其實林昭一出車門,就發(fā)現(xiàn)二樓辦公室的燈亮著。窗口貼著一個女人的半身剪影。燈光從她背后潑過來,像一尊鑲著金邊的菩薩。雖然看不清面目,但林昭知道那是他老婆。
她在居高臨下看著他們。這情景,讓林昭在上樓梯時,依稀記起不知誰寫的幾句詩。好像是這樣寫的,你站在樓下看風(fēng)景,看風(fēng)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我的夢。
這夜的月亮并不清亮。躲在灰蒙蒙的云翳后,像是蛋黃包裹在蛋清里。曖昧得很。辦公室門洞開著。地板上散落著茶壺和茶葉的碎片殘渣。老婆已轉(zhuǎn)身,正端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茶幾上放著一疊大小不一的紙片。
你終于回來了?老婆見了他說。
這是怎么回事?誰干的?
模具廠的小林。說你不聽他電話,在這里撒野,摔了茶壺。我付了他一個月貨款,剩下的寫了一張付款保證書給他,答應(yīng)下月一起付清。秦小姐怎么沒回來?
哦,她家里突然出了點事,轉(zhuǎn)道回老家了。
小郭辭職走了,帶走了四個熟手絲印工,一個啤工。他們好像去了南華。說那邊的工資比我們高五百一個月。我有點生氣,這都是什么人???我特地沒付他們這個月工資。等你回來再說。
你干得對。林昭看著坐在沙發(fā)上的妻子,頭頂處一圈白發(fā)閃閃發(fā)亮。
你也還沒吃晚飯吧?我們一起去吃晚飯。其他的明天再說。
沒心思吃飯。你那邊不順利嗎?她看著他的臉色問。
還好。就是那邊介紹人要的回扣太高,還要算算。做起來應(yīng)該問題不大。
他放好旅行箱,拉了一把妻子,倆人一起走出門去。
(責(zé)編: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