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臺灣)朱國珍
姊 姊
文/(臺灣)朱國珍
朱國珍 臺灣清華大學(xué)畢業(yè),東華大學(xué)英美文學(xué)研究所藝術(shù)碩士。長篇小說《中央社區(qū)》獲亞洲周刊2013全球十大華文小說。曾獲《拍臺北》電影劇本獎首獎、臺北文學(xué)獎。曾任中華電視公司新聞部記者、主播、節(jié)目主持人?,F(xiàn)為廣播節(jié)目主持人。作品有散文《離奇料理》、長篇小說《中央社區(qū)》、《三天》、短篇小說集《夜夜要喝長島冰茶的女人》、《貓語錄》。
我這一生,只見過我姊姊三次面,可是我為她流的眼淚,比我親妹妹還多。
打從我懂事開始,爸爸就告訴我,我還有一個姊姊,當(dāng)年在大陸逃難的時候,來不及帶她出來,他離開家的時候,姊姊只有七歲。爸爸說,等到反攻大陸的那一天,他會帶我回老家去,就算姊姊與我是同父異母所生,見著她的時候,也得親口喊她一聲“姊姊”。
姊姊!姊姊!這個名字在我的心里,已經(jīng)吶喊了一千遍。即使她是另一個媽媽生的又如何?我的親生媽媽,在我們十幾歲時絕然改嫁,曾經(jīng)臍帶相連如今見面都要預(yù)約時間的親生母親,與只有一半血緣卻終日想象依望的姊姊,親情的距離,也不會更遙遠(yuǎn)。姊姊!姊姊!我多么希望有一個姊姊能照顧我,跟我說話,帶著我長大;我可以卸下長女的包袱,不必凡事在妹妹面前做榜樣,因為我有個姊姊,她更懂事,更孝順,更聽爸爸的話。我一直幻想那一天,當(dāng)我見到我的姊姊的時候,我一定要跟她說,好多好多,只有姊妹才會掏心掏肺的話。
只是,當(dāng)我真正親眼見到姊姊的時候,她已經(jīng)五十九歲了。
在那之前,是通信。一開始,所有寫到大陸的信件,都要透過美國的朋友幫我們轉(zhuǎn)寄,一來一往,通常要一個月的時間。那時候,我常??吹桨职质盏叫艜r,臉上透露著期待與哀傷的表情。爸爸看完信之后,會叫我再看一遍,我接過那張薄薄的信紙,一字一句用深藍(lán)色粗黑簽字筆寫著簡體字的端正字跡,卻都是由姐夫?qū)懙?,信中不外乎陳述家鄉(xiāng)歲收,天氣概況,家人健康,與問候我們平安,學(xué)業(yè)進步,孝順父母,努力讀書之類的。我問爸爸,姊姊為什么不寫信?爸爸沉默了一會兒說:“她可能不會寫?!?/p>
那時候,爸爸還能親手提筆回信給姊姊、姐夫,但總還是要我另外再自己署名寫一封,表示誠意。十幾歲的我心浮氣躁,經(jīng)常隨便寫一封日記體般的文字應(yīng)付,心里嘀咕著,這種事都不會要求妹妹做,都是我,這個臺灣的“姊姊”必須概括承受。幾年之后,爸爸老了,老得沒力氣寫信,開始由我代筆,那時,兩岸也開始直接通郵,對岸的地址是“河南省登封縣告城鎮(zhèn)告城村西南街”。
一個沒有門牌號碼的地方,與我們保持著固定聯(lián)絡(luò),每一次的信件內(nèi)容都差不多,孩子們長大了,收成好了,天氣變了,家人都平安,希望你們能保重身體,期待團圓的那一天。
團圓的那一天終于到了,卻是爸爸挺著六十九歲的身軀,獨自去大陸探親?;貋碇螅矌砹随㈡⒌慕?,將近五十歲的姊姊,和爸爸真像個復(fù)制品,只是性別與頭發(fā)的長度不同;同樣是厚實圓滿的身軀,方正的臉龐,姊姊留著齊平耳下的直發(fā),微笑著,頭發(fā)銀白,臉龐歷盡滄桑。
我的姊姊……
即使后來電話可以接通了,她也是不太說話。爸爸說,因為她害羞。姊姊不擅長說話,卻是務(wù)農(nóng)高手,姐夫在中學(xué)作教員,家事全靠姊姊操勞,舉凡下田、煮飯、挑井水、運煤炭、照顧孩子,全靠姊姊一個人撐著。
“她手腳勤快,做事俐落,是個好孩子。只可惜,她四歲時死了親娘,七歲沒了父親,十歲的時候,照顧她的奶奶也走了,后來投靠四叔家,寄人籬下,十七歲嫁給姐夫,一輩子都在辛苦?!卑职置看握f到這兒,總是噙著淚接上一句:“我這輩子,最虧欠的就是你姊姊?!?/p>
姊姊生了四個孩子,最小的一個兒子,兩歲時連續(xù)發(fā)了五天高燒,撿回一條命后,成了癲癇癥患者,姊姊不離不棄,親手撫養(yǎng)他成年,這孩子就這么整天跟著她,有時遇到街坊鄰居欺負(fù)姊姊,身材高大的他往旁邊一站,怒目以視,似乎幫她討回了一點正義。這兒子長得好看,卻也薄命,三十幾歲就過世,不到一年,姊姊積勞成疾,中風(fēng)之后,從此行動不便,更失去了說話能力。
之后,父親動了一場大手術(shù),心里明白,日子可能不多了,唯一的遺憾,是不能落葉歸根,也無法再見著那虧欠了一輩子的親生女兒。于是,我們克服萬難辦了探親簽證,讓姊姊與姐夫從大陸來到臺灣,與爸爸做最后一次團圓。
我終于在香港機場,第一次親眼見到姊姊。那年她五十九歲,被姐夫用輪椅推出來,重新染黑的頭發(fā)讓她看起來精神奕奕,身上穿著爸爸上次去大陸時送給她的花棉襖。見到我的時候她笑著,眼角卻流下了眼淚;我那時自以為能成熟從容地應(yīng)付這種陌生的場面,沒想到,兩行眼淚還是不由自主地從我的臉龐滑過。我把他們從香港接到了臺灣,距離前兩次返鄉(xiāng)探親到現(xiàn)在,經(jīng)過十年,我的父親,與他的女兒,我的姊姊,終于再度重逢,然而我們心里都有數(shù),這很可能是最后一次。
那次團圓之后,過了三年,八十三歲的父親,在睡眠中辭世。也不過一個星期前,我慣常在休假時回家陪伴他,那次他特別叮嚀我:“孩子,當(dāng)那一天來臨的時候,你要記得,把我的一顆牙齒帶回老家去,跟爺爺奶奶埋在一起?!蔽业芍?,心想,又來了,怎么最近每次見面,都要提后事?他交代完之后,沉默了幾分鐘,也許有半個小時,也許只是因為電視節(jié)目的廣告太長,讓我在毫無心理準(zhǔn)備之下,他悠悠說出口:“我這一生,最對不起的就是你姊姊,恐怕是沒辦法彌補了,如果有下輩子,我最希望的就是盡到一個作父親的責(zé)任,好好照顧她。我這么說,希望你不要介意,你們都是我的女兒,但是你比你姊姊幸福,你有爸爸,她什么都沒有,這是我最虧欠她的地方?!?/p>
父親過世之后,我依照他的遺愿,帶著那顆恒齒,第一次踏上家鄉(xiāng)的土地。過去我一直以為時間很多,總有一天會有空陪爸爸返鄉(xiāng)探親,而任意蹉跎機會,直到無法挽回;這一次,沒有任何借口,我終于回到了讓我父親一生縈繞心頭的家鄉(xiāng),那兒是祖籍朱溝村,那兒是夏日遮蔭的大槐樹,那兒是產(chǎn)量豐盛的大棗樹,還有在山洞里挖鑿的窯,冬暖夏涼。我父親編織的家鄉(xiāng)之夢,豐饒富庶,我在夢中,仿佛也見過不下百次,直到,我親眼目睹了那用黃土與磚塊建造的瓦屋,那用煤炭生火煮飯的灶,那一桶桶用人力走上十分鐘所挑回的井水,那為了省電費而永遠(yuǎn)不插插頭的冰箱。我才知道,爸爸為什么要說我很幸福,因為我的姊姊,這一輩子,都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無父無母,艱辛地活著。
姊姊特別穿上我在臺北買給她的桃紅色菱格紋針織棉衣,等著我們到來。這次相聚,是在父親剛過世三個多月后,我握著她長滿粗繭的手,坐在她身旁,問一聲姊姊好嗎?她的宿疾讓她無法言語,只能看著我笑,我再問她:“姐夫待你好嗎?”她的眼淚就流出來了。這么多年來,姊姊行動不便,全靠姐夫照顧,為她更衣、煮飯,還要把屎把尿。曾經(jīng)這些照顧家計的事都是她一個人做,如今,她卻是動也不能動了。我看著姐夫干瘦的身影,與簡陋的墻壁,房子里就是兩張木板床,一張書桌,一個電視機,還有一張破爛的沙發(fā)椅;兩個燈泡,是室內(nèi)唯一的照明,仿佛要等到天亮,才會有光。
姐夫問:“妹妹,爸爸走了,你們的日子怎么過?需不需要錢?我現(xiàn)在退休了,每個月有月俸,給你姊姊買藥還有剩,如果缺錢,我可以提供一些幫助?!?/p>
這時候才想起,二十多年來,我們通信的內(nèi)容雖然都是家常小事,可姊姊與姐夫,從來沒有因為生活窮困,而開口跟我們要過錢,甚至到這個地步,他們還擔(dān)心我這失怙的妹妹,需不需要幫助。
我的姊姊……
我從小就夢想擁有的姊姊,第二次見到她時已經(jīng)六十二歲,白發(fā)蒼蒼,不能言語,我跟她說話,她專心聽著,偶而用笑容回應(yīng)我,大多數(shù)時間是點頭或搖頭,但我知道她一直在看我,她在看我跟爸爸長得像不像嗎?她也跟我一樣,曾經(jīng)幻想著有個可以說心事、互相陪伴的姊妹嗎?我跟她只有一半的血緣,可是因為爸爸,我們的生命始終連結(jié)在一起。爸爸第一次返鄉(xiāng)探親,姊姊托他帶回一對玉鐲子送給我做禮物;姊姊與姐夫親自來臺北那一趟,也特別準(zhǔn)備了一個純金戒指送給我。而我,除了在路邊攤敷衍地買了十幾條圍巾當(dāng)作禮物之外,還嫌玉鐲子跟金戒指老土。
姊姊不能說話,但她會笑會流眼淚,那代表什么意思呢?多年來,都由姐夫代筆寫信給我們,姐夫能解讀她的心事嗎?每次的信件,重復(fù)著鼓勵我要好好活下去,努力上進,做個成功的人,為他們盡到孝順父親母親的責(zé)任,這也是姊姊的心意嗎?父親過世之后,姐夫的信件里,改為希望我們能繼續(xù)孝敬母親,照顧母親。對于一個這輩子只見過一次面的后娘,姊姊的寬容,更顯得我是個任性的妹妹。我那不能言語的姊姊,即使病了,還是堅強的活著,她是為著什么?是為了一份牽掛?還是那個情份?有生之年,如果她還能站起來,還能病愈,她愿不愿意跟我說出真心話?愿意告訴我,她沉默了這么多年,是為著什么而堅強的活下去?
返鄉(xiāng)之后,我答應(yīng)他們2008年北京奧運的時候要回來,卻又食言了。過了兩年,等到兩岸都直航了,還是沒辦法回去,以前是沒空,后來是沒錢,這樣的理由也不敢明講,心里想著,總之等存夠了錢,總有一天會再回去看姊姊。但是那個總有一天,總是在最不經(jīng)意的時候到來。起先是七十歲的姐夫病倒了,他因為腦溢血住進醫(yī)院,救回來之后留在院里復(fù)健,兩個月之后才回到家,那時,姊姊的眼神開始變得落魄,沒有語言的臉龐更形黯淡,仿佛支持著她的那股能量漸漸消失了。時序進入冬季之后,姐夫又住進了一次醫(yī)院,這次,姊姊也倒下了。
電話里,他們只是說姊姊不太吃東西,越來越消瘦,其他就是老樣子,不要太擔(dān)心。我想,姊姊生病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過去因為太胖而不方便活動,現(xiàn)在體重減輕,應(yīng)該是好轉(zhuǎn)的跡象吧!直到除夕早晨,姐夫按照慣例,打電話來拜年,語焉不詳?shù)霓D(zhuǎn)述,說姊姊不行了。我剛開始聽不太清楚,濃重的鄉(xiāng)音讓我們的對話經(jīng)常變得像猜謎,失去耐性時更容易簡化所有的問題,抗拒電話那一頭隱約傳來的焦慮。掛了電話之后,我沉靜思索剛才姊夫在電話里到底想說的重點是什么?越想越覺得不妥,轉(zhuǎn)身立刻又打了電話去大陸詳細(xì)詢問,姐夫依舊安慰我說是老樣子,只是姊姊瘦得很厲害,完全不吃東西,他們也不知道怎么辦。
掛上電話后,我到了爸爸的靈骨塔前祭祖,香爐火旺,余煙繚繞,我一個人在父親的遺照面前,面對著供桌上的水餃、燒雞和鹵蛋,心里頭禁不住一陣酸楚,今晚又是獨處的除夕夜,自父親過世后即不斷重復(fù)的孤寂。思量半晌,決定回去大陸探望姊姊,我天真的以為,姊姊就算是病重,也會像從前父親在八十歲高齡時,進行心臟手術(shù)、下肢動脈硬化手術(shù)一樣,只要有我們陪伴,都能勇敢地挺過去,堅強地活下來。
訂了三月八號出發(fā)的機票,卻在啟程前兩天,接到家鄉(xiāng)來的電話,說姊姊走了,跟父親一樣,在睡夢中去世。沒想到要返鄉(xiāng)看姊姊最后一眼,演變成回去送她最后一程。我本來以為可以在她的病榻前,再一次握著她的手,仔細(xì)地看她,究竟我們倆是誰像父親多一點?我也決定要誠實的告訴她,自從爸爸死了以后,這些年來我的日子過得并不好,可是我也挺過來了,雖然人們都說時間最無情,可時間卻也是最能治愈憂傷的良藥,我用了八年的光陰,走出生命的谷底,這是我從來不敢寫在信上的秘密。
楚辭里面有句話說:“悲莫悲兮生別離?!边^去我總以為,“生別離”就像是送行的人與遠(yuǎn)行的人,在車站里揮手道再見,兩個人雖然各自有旅程終點,但總是會有再相見的一天?,F(xiàn)在我才明白,生別離中遠(yuǎn)行的人,其實是去到了我的肉身所不能去的地方,留下送行者,在人世間獨自啃噬被拋棄的悲哀,活著的心靈,終日反復(fù)思索著逝去的親情,為什么,我這一生想要做的事總是來不及?
姊姊火化入土之后的當(dāng)晚,我夢見她。起先是我那件雪白的羽絨大衣,覆蓋在她的水晶壓克力棺木上。我始終沒有見到姊姊最后一面,他們說,姊姊最后瘦成皮包骨,完全變了樣,還是不要看,看了難過。我聽從長輩的指示,卻執(zhí)著于肉身的樣貌,我的姊姊,那個圓圓胖胖的姊姊,怎么可能改變?因此,在夢里,我懷著惶恐與敬畏的心理,掀開雪白羽絨衣,卻依然是那座完整的壓克力水晶棺,姊姊躺在里面,從頭到腳被綠色繡花被單覆蓋著,我依然沒見著她的容貌。我說:“姊姊,我來了,卻來不及見你最后一面……”從遙遠(yuǎn)的地方,傳來姊姊的聲音,輕輕地用濃重的鄉(xiāng)音說著:“別看吧!看了莫啥意思。”我繼續(xù)說:“我好想跟你說話,我們姊妹倆,這輩子,都沒時間好好聊過天,說些心里話……”姊姊的聲音,平靜地傳遞著:“現(xiàn)在,我們也可以好好聊聊……”隔著透明的棺木,與看不見的身軀,我和姊姊,在夢中,終于認(rèn)真地聊上了一回。她的形體,她的聲音,她的樣貌,究竟是什么已經(jīng)不重要了,只有一種安詳?shù)母杏X。她的心里有我,才會回來看我,就像她從前活著的時候一樣,靜靜地聆聽我說話,這一次,她也許已經(jīng)超越肢體的障礙,可以自在地回應(yīng)我,告訴我這些年來,她是如何堅強的活下去,是憑著什么樣的意志力,在勞苦的人世間,默默的存在。
天亮了,姊姊真的離開了。我從夢中清醒,一切都這么真實,卻再也摸不著,見不到。我望著窗外,幾株冬日里的白楊樹,孤悍地挺立在寒風(fēng)中,華北平原的冷空氣,一波接著一波拂向窗臺,陽光從晨霧中穿透,融進我的血液,是我一生中遙遠(yuǎn)的姊姊,最近的距離。
(責(zé)編:楊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