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溱
廣式饅頭
□王 溱
她蜷在沙發(fā)上,像一只蝦,努力把腳指頭涂成熟蝦的顏色。她深信:城里女人,必須從腳指頭就開始優(yōu)雅。
左右端詳,吹一吹,她滿意了。鮮紅的腳指頭躲進高跟鞋里,眼睛躲到墨鏡后,飄逸的長裙掃過樓梯扶手,掃過小區(qū)花園的草草木木,定在小區(qū)門口的早餐店。
來兩個廣式饅頭,她說。
饅頭她只吃廣式的,精細,微甜,還帶著奶香。個頭雖遠不如北方大饅頭,可她也覺得兩個就夠了。城里待久了,胃也會變小。
啊,你不就是那個……有人從熱騰騰的煙霧后邊抹出一張笑臉來。
她把墨鏡抬了抬,是一個穿花布衫的女人。確切地說,是花布洗成了白布,又被機油染回花布。
這樣的花布衫她以前也穿,還找到了用風油精洗掉油漬的竅門,但今天她不打算傳授這經(jīng)驗,花衫女手上碩大的北方饅頭太礙眼。
她拿上饅頭,顧自走了,邊吃邊走向公交站。對于追公車她有一種又愛又恨的奇怪情懷,小時候在山里看著遠處的公路有車經(jīng)過,就興奮地跑起來追。城里天天可以追,卻經(jīng)常追不上。饅頭還沒吃完,公車就來了,她把饅頭塞進嘴里,撩起裙子噔噔噔跑起來。連公車都追不上算什么城里人呢?
公車門緊貼著人臉關(guān)上,她聽見車后一個聲音說,啊,你不就是那個……
她沒法轉(zhuǎn)身,卻知道是誰。這嗲嗲的聲音她最熟悉不過了。舒不舒服呀,下次來記得找我呀……像捏著嗓子說話,讓人起雞皮疙瘩。她以前也精通這種說話方式,但現(xiàn)在憋不出來了,還是真音好,早上遇到人就說“早晨”,麻煩人了說“唔該”,就跟本地人一樣。
見她沒反應,身后的人又說,這天氣,真熱!
她想起以前自己在出租屋熱得徹夜難眠的日子,鼻子微酸,差點就脫口而出,去商場吧,有免費空調(diào)??伤K究什么也沒說,假裝不認識身后的人,反正她絕不是第一個假裝不認識她的人。
門一開她就逃一樣下了車,真不該搭公車的。她想,還是叫車吧,現(xiàn)在全廣州風靡叫車軟件,很方便。她叫好車,在街邊等,停在路邊的車忽然從車窗伸出個腦袋來,啊,你不就是……
她望了他一眼,低頭快步走了。她不認識他,他也不認識她,他認識的只是十年前在他店里當洗頭妹的小花。那時候的小花真的是一朵花,有著南方人羨慕的高個子和白皮膚,一掐能出水,引得他這店老板也成了嗡嗡嗡的蜜蜂,整天圍著花轉(zhuǎn),今天送早餐,明天送口紅,癡情得很。
可癡情有什么用呢?她受不了他滿嘴的臟話,更受不了他打嗝時整間屋彌漫的大蒜味。就為這,她才離開洗發(fā)屋去了洗腳城。
她有些懊惱,自己變化那么大,怎么還是被他一眼就認出來了呢?
幸好,叫的車來了,是輛奧迪,她逃一樣鉆進車里。
這—開車的竟然是他!
他還是像以前一樣,休閑短褲,POLO衫,一點也看不出來是個公司的老板。也是,地位到了,穿什么都時尚。
就是他,帶她上廣州塔吃飯,讓她得以用一種從未有過的角度俯瞰廣州。那一頓飯她吃得很慢,像拿刀背切牛排,半天才鋸下一小塊,欣賞著放進嘴里,慢慢嚼,不遺漏一絲廣州的味道。
是你呀?他也很驚訝。
她尷尬地笑笑,你大老板怎么也接單?
他還是像以前一樣爽朗地大笑,好玩呀,看跟誰有緣唄。你看,還是跟你最有緣。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當初如果不是知道他有家室,她就不用換了手機號碼玩失蹤。
兩人都沒再說話,車子卻開得很慢很慢??焓c了才到目的地,也就是她工作的地方。放心,沒人會指責她遲到,店里一個個見了她都熱情地打招呼,因為她就是這家美發(fā)店的老板。重申一下,是老板,不是老板娘。
經(jīng)營這家店,她苦苦捱了六年,從只有她一個人,到現(xiàn)在擁有十幾個幫工。
一個洗頭妹遞給她一份報紙,上邊有她大大的照片。
她想起來了,前段時間有個作家來洗頭,說她的經(jīng)歷太勵志了,回去要寫篇雞湯文。
她快速瀏覽了一下,大致是說一個外來打工妹,如何拒絕被包養(yǎng)的誘惑,一步步艱苦創(chuàng)業(yè)。最后作家感慨地總結(jié),真是打工妹的驕傲!
打工妹?全文她的人稱代詞就只是“打工妹”三個字,壓根沒有出現(xiàn)她的名字。她立刻打了作家的電話,對方對她的質(zhì)問感到很驚愕,一個打工妹,叫什么名字有什么區(qū)別?
她急了,一股火氣從胸口涌了上來,早上吃的饅頭也往上涌,吐了個稀里嘩啦。一股餿面粉的酸味襲來—什么廣式饅頭北方饅頭,分不清了。
(原載《羊城晚報》2015年9月7日 湖北韓玉樂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