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但 及
一
這天,是立夏??諝馐浅钡?,連紙都變軟了。弄堂里有一只貓,像去了骨頭似地縮躺著,在樹下避太陽。樹葉靜默,閃著光,不動聲色,有風(fēng)來時,才晃一下。門,吱地一聲開了,一股清香像從幽深的山谷里吹來。黑亮的頭發(fā)首先探了進來,后面是兩只閃亮的眼睛和半張羞澀的臉。
“修鞋嗎?”她開口了,輕聲輕氣,怕吵醒他似的。
“修,當(dāng)然修?!彼耄@不是明知故問嗎,店里到處是鞋。
她飄了進來。連衣裙,長波浪,身材修長。
她在小凳上坐下,面對著他。坐時,拉了拉裙子,把裙沿放到膝蓋下。這時,竄出一條小哈巴狗,貼著她的裙子,親昵地轉(zhuǎn),長長的毛觸碰著她的腳踝處。
“魯西來,魯西不要跑?!?/p>
它叫魯西,他記住了。她手里拎著個塑料袋,隱約透出一雙鞋的輪廓。他正在修一根長拉鏈,拉上,又拉下,眼光忽高忽低。她的眼里滿是好奇,盯著他的手,也來回地動。她,二十多歲。臉,白白的,一縷頭發(fā)從額頭掛下,像屋檐一樣擋住了前額。穿著花格子裙,胸口還有朵蝴蝶結(jié),蝴蝶結(jié)是白的。頭發(fā)不時掛下來,她用手去撩,一下,又一下。
他,五十多了,黑眉,大眼,但眼不好使了,鼻梁上已經(jīng)架起了老花鏡。屋子里堆滿了鞋,架子上有,地上也有,各種款式,各種顏色。鞋子中,又以女鞋居多。屋里有股鞋油味,皮革味,甚至還有淡淡的腳味。他的后面是個機器,打磨、刨光用的,此刻,她看到一把巨大的靜默的刷子,那刷子就裝在機器上。
修完拉鏈,他側(cè)過頭,聳了聳眉毛,斜斜地看她。她依然不吭聲,安靜地坐著,對他的活表現(xiàn)出興趣。
“真是一份細致的活啊?!彼蝗幻俺鲞@樣一句來。
心頭一熱,一股暖意涌了上來。他喜歡聽贊嘆,喜歡別人夸耀他,這樣的話他經(jīng)常聽到,但還是喜歡聽。這些話就像蜜糖一樣,讓他滋生出甜意。她又說了一遍,稱贊他的手巧,他覺得有些難為情,有點不自然。心想,這小姑娘有點特別。
四天后,她來取鞋。街頭剛灑過水,地上濕濕的,有灰塵夾著陽光的味道。魯西先進門,轉(zhuǎn)著頭,東嗅西聞,然后是她蹦跳的身影,手里拿著一枝小野花。紫色的小花朵,像小傘,撐開著。她把小紫花往柜臺上一插,那柜臺一下子有了風(fēng)景?;ㄅc鞋混在一起,花像旗幟一樣鮮艷。她嚼著口香糖,香味從雙唇里逃出,那清香就鉆進他鼻子里。他吸了吸,不敢用力。
她掏了一陣,從包里掏出個相機,紅色的,問能不能拍拍他。她說要宣傳,要把這店里的手藝掛到網(wǎng)上去。
“我,這,這個破地方,有什么好拍的呀?”
“這叫味道,這里有味道啊。”她得意地說。
鏡頭伸縮起來,嗚嗚地叫著。他怔了怔,想不拍,又有些猶豫,最后還是端正好了坐姿。他還是不習(xí)慣,從來沒人來拍照,手有些異樣。照相機咔嚓咔嚓地響,閃光燈在跳動,一亮一亮,弄得他的眼睛不舒服,心也撲通撲通了。她里里外外地跑,蹲下了,又站起,過一會又蹲下。她還跑到門外,趴在窗口?!澳銊e動,別動,就這樣,手再抬高點,眼睛再朝下些,對,就這樣,不要動啊,千萬不要動……”
拍完了。她坐下了,但又不安歇,她拿起了一雙架子上的鞋?!斑@鞋,剛修的嗎?”她問。
“嗯,以前是尖頭,這兩年不流行了,就改成了平頭。”他答。
她嘴里發(fā)出嘖嘖聲。“奇了怪了,那怎么好像和新的一樣呢?你不說,別人肯定以為本來就是平頭呢,你真是個聰明人,太聰明了。”她拿著鞋,舉上舉下,似乎想從中找出破綻來。
“你太聰明了,有本事。”一邊說,一邊又拍了起來。他尷尬極了。這會兒,她就像個長者,一個洞察世事的人。在她面前,他卻成了兒童。他不停用手擋著鏡頭,一味地說,好了,好了,不要拍了,再也不要拍了。
“不,我偏不,我要好好宣傳你。”她就像個學(xué)校里的老師,口氣柔軟,但又不容拒絕。她還命令他,這樣,或者那樣?!皩?,就這樣坐,頭側(cè)一點,表情自然些,不要看我,千萬不要看我,你做你的。”他只聽見相機的聲音,咔嚓,咔嚓,咔嚓嚓,像一梭子一梭子的子彈在飛。
她還不罷休,從包里取出本子和筆,坐下來,好好問他。那架勢又變成了記者。
她問他,什么時候?qū)W的手藝?怎么學(xué)的?師傅是誰?要做好的關(guān)鍵是什么?……她煞有介事,一本正經(jīng),筆寫得沙沙響。有時還托著腮幫子,想上一陣子。他邊做邊答,有時也答不出來,斷斷續(xù)續(xù)。心里在想,是個可愛的姑娘,真是個可愛的姑娘。
二
他的店,在干戈弄,朝西。很小,大約只有六個平方。
與周圍的高樓一比,干戈弄顯得破舊、潮濕與衰敗。他來這里快十年了,每天守著這小鋪子,修拉鏈、鞋子、雨傘和皮包。也算是老店了,也可能是嘉興城獨此一家了。來往的都是老顧客,生意半死不活,勉強糊口。
自從姑娘來了后,他發(fā)現(xiàn)變了,屋子亮了些,他的心也亮了。他會想她的臉,那是一張燦爛的臉,滿臉的無邪,就像一塊玉,安靜,透明,沒有雜質(zhì)。開店以來,他一直就是這個樣,東西像雜草般東橫西歪。但姑娘拍過照后,他覺得要整理了,太亂了,太不像樣了。于是,他卷起袖子,花了一個多小時,把東西理了理,重新歸類,又重新擺放。他想,她下次來的時候會體面些。
然而,他的努力沒有換來贊揚。下次,她來了,立在門口,有些呆,她就站著,不進來。“怎么啦?怎么變了呢?怎么會這樣呢?”她仿佛走錯了地方。“呆板了,沒有生機啊,你知道嗎,你這樣放不對?!闭f著,她就進來了,話里帶著指責(zé)。她的臉好嚴(yán)肅。
他一驚,想,好心辦壞事了。
她滿臉不高興,然后,就自作主張地動起手來。她要把這里弄亂,弄得像以前一樣亂。她放來放去,可就是放不出以前那種味道。她求救他,他也沒有辦法。折騰了好一會,屋子倒是亂了,可就是沒了以前那個感覺。她坐在小凳上,明顯是失落。
照片沖印了,拿來了,放在他工作臺上。她的攝影水平一般般,好幾張把他的臉拍虛了。
他不敢多看,因為她板著臉,他覺得自己做錯了事。不該,不該,他心里這樣想。他還想到了道歉,但終究沒有說出口來。
姑娘把照片上了網(wǎng)。掛到網(wǎng)后,還真引來了人,有記者來了,扛著攝像機,說他這里有老嘉興的味道。他推來推去,不肯接受采訪。但記者像牛皮糖,一直粘著他,還遞給他香煙。死纏硬磨,他終于紅著臉說了幾句。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說了什么,腦子是空的,大大的攝像機像個黑洞,把他吞進洞里。他覺得丟人,說完就后悔了,說不要,剛才說的都不要。記者說,挺好的,真的挺好的,我們就是這樣采訪的。
這以后,生意陡然好了起來,他有點應(yīng)接不暇了。不時有人來夸他,朝他豎拇指,說看了電視,說他牛。姑娘偶爾也會來,她不來修東西,純粹來看。她就坐在他前面,看上一、二個小時。魯西卻不安靜,一會兒進,一會兒出,跑里跑外,有時還會叫上幾聲,有時也會傻傻地看他們。
他手拿麻線,在鞋底上一針針地穿。針,緩慢地鉆進牛皮里,又從另一頭冒出來。針在空中來回穿梭,一來一回,鞋就一點點成形。有時,他會給鞋子拋光。他用小牙刷輕輕地剔,除去皮上的污垢……她看著鞋在他的動作中閃亮起來,光輝起來,最后光彩奪目。原來那雙蓬頭垢面的鞋,脫胎換骨了。
她說他的手靈巧,一撥弄,一折騰,一件破損的東西就像變魔術(shù)一樣,變成一件光潔、漂亮的東西。
她還說,她很享受這個過程,這是一個奇妙的過程,是一個化腐朽為神奇的過程。
她說起來,一套套。有些他聽得懂,有些他聽不懂。聽得他頭暈乎乎的。他從來沒有被人這樣無休止地稱贊過,有些恍恍惚惚,但內(nèi)心還是得意。
三
他失眠了。腦海里,會不時出現(xiàn)她。
她就像只小蝴蝶,瑟瑟地,在面前舞。妻子帶著兒子離家后,他還從沒這樣煩躁過。妻子,是云南人,他花了五萬塊錢把她娶進了家。這個語言溝通有難度的陌生女人,與他一起生活了三年,竟不辭而別,消失在了茫茫人海里。從此,他的世界就沒了女人緣。他的顧客主要是女人,但從情感說,他與女人無緣。他只是服務(wù),用他那雙勤勞的手為女人服務(wù)而已。
他也想兒子,寫過信,打過電話,還到妻子的老家去尋找過,結(jié)果卻是徒手而歸。女人失蹤了,最要命的是連兒子也失蹤了。這對他的打擊是致命的,這些年,他昏昏沉沉,像夢游一樣。對外面的世界失去了興趣,甚至還有點厭惡。他全身心地投入到他的小生意中,一雙手忙個不停。忙著時,不會想其他的事,這樣他的心情也會好受些。
現(xiàn)在,平靜打破了,一個叫不出名字的姑娘給了他驚喜。沒有一個人給他說過如此多的好話。在這個世界上,他從來都是可有可無的,多一個他,不稀奇;少一個他,也無所謂。如果,哪一天,他死了,門一關(guān),世界照樣,什么也不會缺。但現(xiàn)在,這個陌生的姑娘卻攪亂了他,讓他感到這個世界還有一份親切與可愛。這可是前所未有的啊。
他承認,自己有些念她。她沒出現(xiàn),就有失落感。他有些盼,盼望她親切的臉蛋和魯西一起在面前晃。
是不是喜歡上她了?
這個問題,連他自己都會搖頭。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她還是個姑娘,他可以做她的長輩。他為自己的胡思亂想感到恐慌,也感到羞恥。他覺得自己是陰暗的,見不得人的。
盡管這樣,還是想她。想她的模樣,說話的聲音,一蹦一跳走路的樣子。他覺得她漂亮極了,簡直把全世界的美都集中到了一起。晚上,躺在床上,床前仿佛有個影子,那就是她。他知道沒有,是自己胡想,但他又相信在,肯定在。想趕走,卻趕不走,越趕越多,越趕越煩。他起來,就咕嚕咕嚕地喝水。
他還會站在小店門口,向外眺望,期盼她的影子能從弄堂里閃出來,一跳一跳地過來。他當(dāng)然為自己羞澀。他不該。厚顏無恥。雖然,他一次次自我批判,但心里還是惦念,抹也抹不去。
有時,他會看到一個小點從弄堂那頭閃動,小點一點點大起來,清晰起來,裙子飄揚,腳步聲清脆。他脖子伸長,精神提起,期待那個影子幻化成她。但好幾次,都讓他失望。他沒有一次盼到過。
倒是對面的香煙攤老段會扔過話來。老段在一把太陽傘下坐著,老段說,“你還在盼老婆回來嗎?你老婆興許真的哪一天回來了,這是說不定的?!边@樣的話就像一盆水,把他澆得涼透涼透。他慌忙躲回屋里,脖子通紅,像是被別人識破了秘密。不許這樣了,不許了,他對自己說。
終于,在一個烈日炎炎的中午,她出現(xiàn)了。她是和陽光一起進來的,一套粉紅的運動裝,手里拎著冬天的高幫棉皮鞋。她一出現(xiàn),小屋子就顯現(xiàn)出生機,連香味也有了。她說,這鞋的拉鏈不好,常常拉不開。他試了試,說要換,換新的拉鏈。
他正在修傘。傘的表面拆除了,只剩下一副空空的骨架,就像醫(yī)院里的骨頭標(biāo)本。她坐在一旁,搖著小扇子。魯西也來了,這回沒有跑,也安靜地坐著,享受著她的小扇子,還時不時地用鼻子蹭蹭她的腿肚子。
她坐著時,他就心慌。一心慌,手腳就不靈。
他罵自己混賬,別這樣,但就是控制不好。那手好像一下子成了別人的了。自己這個手從來沒這樣笨過,像粘了東西似的,舒展不開來。她的目光就在面前,直直在探過來,像一盞熾熱的燈。這燈,讓他熱,不止是熱,還有些燙。額上汗水也有了。
“你這里要裝個空調(diào),太熱了?!彼f。
“是啊,熱,太陽西曬,特別熱?!边叢梁?,他邊說。
“我就佩服手藝人,可這個世界手藝人越來越少了?!彼焉茸由爝^來,給他扇風(fēng)。風(fēng)滑過來,落在手背上,他沒覺得涼,反而感到燥熱。汗更多了。
“沒辦法,沒有其他本事,只好這樣做?!彼靡滦洳梁埂?/p>
這時,他摸到了一瓶橙汁飲料。這是他幾天前買的,或者說是特意準(zhǔn)備的。他要在她到來的時候給她,讓她解解渴。此刻,就顫悠悠地拿了出來。
“飲料,你喝?!?/p>
“啊?!彼行@訝,但還是接了。她握在手里,那是一只纖細的手。她沒有喝,只是拿著,也好像沒有興趣打開來。她還在談。
“手藝,跟機器不一樣,機器是死的,手藝是活的,手藝有靈氣,用起來也舒服,所以我最佩服手藝人。手藝人做的東西還帶著手藝人身上那股子味道呢?!彼f。
他從來沒有這樣聽說過。他的師傅當(dāng)年也沒這樣教過。
“嗯,嗯?!彼煌5貞?yīng)和著。
“你把你的精神用在了里面,所以做出來的東西特別挺刮?!惫媚锱R走前扔下了這樣一句話,這句話讓他想了好久好久。他好像有點懂,又好像不懂。精神,什么是精神呢?這個他真的一點也不知道。這個姑娘是個天使,只有天使才會說出這樣不一般的話來。
她把棉皮鞋留在了店里。
后來,他發(fā)現(xiàn)那瓶橙汁還在,放在了一邊,也沒有打開。他拿起橙汁,看了看,搖了搖頭。透過一面小鏡子,他發(fā)覺自己的臉也紅了,有些高興,也有些惶恐。窗外,馬路上,有一輛三輪車飛馳而過。
四
轉(zhuǎn)眼到了秋天。
金黃的樹葉子旋轉(zhuǎn)著,從街上頭又落下。風(fēng)像蛇一樣在弄堂里鉆來鉆去。馬路對面在建高樓,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穆曇?,不時傳來。高樓一點點長高,巨大的陰影開始籠罩干戈弄。陰影有時會落到他的小店里。
姑娘一直沒有出現(xiàn)。
她的棉皮鞋修好了,一直放在架子醒目的位置。鞋上積了灰,他就拿抹布輕輕擦去。過幾天,新的灰塵再度落上去,他又重新去擦。別的鞋啊包啊雨傘啊,進出只有幾天,幾天前進來,幾天后必然會出去,唯獨這姑娘的鞋,一直靜靜地待在架子上。每天進門,他就看到這雙鞋。這雙鞋很突兀,一直在面前亮著。
他隱約感到一絲不安。
他不知道她叫什么,住哪里,家里有什么人,他從來不曾打聽。曾經(jīng)想打聽過,但又覺得突兀,所以一直沒敢開口?,F(xiàn)在,他有些后悔,早該打聽。他變得心事重重,常常,會倚在窗口,臉朝外,希望面前走過的人搖身一變,變出那個靚麗的她來。這也影響了他工作,他變得不專心了,變得丟三落四了。
一個人時,他會取出那雙棉皮鞋。皮質(zhì)涼涼的,他會把鼻子放在鞋前,希望從皮革中嗅出她的氣息來。他想象她穿在腳上的樣子,她在跳,在軟綿綿的草地上來回地跑,在雪地里笑嘻嘻地打雪仗……一個美好的影子在輕盈地舞動,高雅,舒展……有一天,他看到了抽屜里留著的記者名片。他想,記者或許知道她的下落,于是就膽怯地給記者電話。
電話放下時,他感到腦子糊了,腳步飄了。記者告訴他一個驚天的事,她出事了,車禍,還被截了肢。
從公用電話亭,到他小店只有幾十米,他不知自己是怎么回來的。他走不動了,腳好像不長在身上,他是扶著墻壁走回店里的?;貋砗螅恢弊?,一動不動。冷汗在流,后背都貼住了,連呼吸都困難了。他從來沒有這樣過,連妻子出走也不是這樣的。
他全身冰涼,反復(fù)說著兩個字:可怕!
他想不好,要不要去看她。他不能想象見到她的這一刻,他會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這是天底下最殘忍的事。這最殘忍的事怎么輪到了她的身上呢?
他還從記者那里打聽到了她的小區(qū)——放鶴小區(qū)。他到了放鶴小區(qū),在里面一圈圈地走。他不知道她住哪一幢哪一間,但她肯定在,就在這里面。他的眼像探照燈一樣掃。他既期望看到她,又怕看到她。他很想問一問小區(qū)里的人,她怎么樣了?好不好?……他相信,這里的人會知道一些,但一次次話涌到舌頭上,又退了回去。他的樣子引起了保安的關(guān)注,保安盯上了他,說他有嫌疑。一盤問,他嚇壞了,失魂一樣逃了出來。
春節(jié)過后的一天上午,也可能是中午,他聽到窗上有聲響,是有人用手指在敲,他抬起頭,嚇了一跳,以為在做夢。
直到看到她的微笑,才相信是真的。她來了,坐在輪椅上,就在他店門口。她圍了一條很大的圍巾,紫色的,看上去就像個披風(fēng)。氣色還好,但有些蒼白。后面有一個長者推著,看上去像是她的母親。再后面跟著魯西,魯西好像胖了。
他站起來。緊張,慌亂,害怕,又夾雜著一絲的興奮,他走了出去。
面對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嘴唇一直在顫抖。她又朝他笑了笑,這笑里帶著苦澀,很勉強,很做作。他尷尬地回應(yīng)了一下,也很做作。
她坐在輪椅上,大腿以下是空的。她只有上半身。他不敢朝下看,眼光掃過,馬上逃開了。他怎么可以往那里看呢?這時,他的呼吸是困難的,氣就堵在胸口。
她的母親好像在說話,他什么也沒聽進去。他只是站著,像傻瓜一樣直挺挺。他目光恍惚又迷離,腦子像爛泥一樣的糊。他想請她進屋,但輪椅無法跨進門檻,他只是朝門檻瞄了一眼,就放棄了這個打算。
就在這時,他想到了什么,于是迅速地回屋,從架子上取下那雙擦得锃亮的棉皮鞋。已經(jīng)等她許久了,終于等到了。他拿著鞋出來,顫悠悠捧著,朝她遞去。
“你的鞋……”
剎那間,她的臉大變。他看到她的臉變得通紅通紅。
他遞著。她想接,又沒有接。鞋,停在空中,停在他們面前。
他還在堅持,往她這邊挪,眼神里充滿了鼓勵,仿佛在說,看,我給你的鞋修得多好,還拋了光,又亮又整潔。她猶豫著,退縮著,像是個燙東西。
但她終于還是接了。拿著鞋的手在抖,越抖越厲害,越抖越厲害。他看著,不明白,不明白她為什么如此激動。
最后,她把鞋舉起,漲紅著臉,大叫一聲,用力地一扔,鞋就從她手里飛了出去。鞋,在空中翻滾,扭出一道凌亂的曲線,重重地栽在地上。兩只鞋東倒西歪。
哇——她大聲地哭了出來。
直到這時,他才明白自己闖禍了。闖大禍了,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
她在輪椅上發(fā)瘋似地叫著嚷著,身子胡亂地扭動著。那個女人,也就是她的母親緊緊地捂著她,怕她從車上摔落下來。母親的眼神里帶著兇光,仿佛要把他撕了,吃了。
魯西看到她哭,就跟著叫了起來。汪,汪汪,汪汪汪。聲音一片嘈雜。
五
怎么會做出這樣的事呢?怎么會這么沒腦子呢?
她走后,他一直坐在凳子上,眼睛直勾勾,木呆呆。鬼差神使啊,當(dāng)時,他一點意識不到這是個問題。這雙鞋放在架子上幾個月了,理所應(yīng)當(dāng)要還給她。他恨自己,竟然弱智到這種地步。
一切已經(jīng)發(fā)生,再說,再想,都是多余。他傷害了她。
兩個星期后,一個修包的女士無意中帶來了一個噩耗。那女士是當(dāng)作一個笑話說的,女士說,放鶴小區(qū)一個雙腿截肢的女孩子,覺得生活無望,昨天夜里自殺了。是吃安眠藥死的,早晨他們小區(qū)里圍著一大堆人,都在說這事。此刻,他正在給一雙鞋后跟敲釘子,咣當(dāng)一聲,榔頭落地,重重地砸在了自己的腳上。
他臉色刷白,連呼吸都困難了。
“你干什么?是不是病了?你的臉色怎么成了這樣?”女士驚呼起來。
他的胸口被堵塞了,氣一下子都接不上了。于是,他把手撐到了桌子的角上。不會的,不會的,肯定弄錯了,他心里這樣在說。
等那女士走后,他艱難地起來,關(guān)上了門,把自己鎖在里面。他的心一直在狂跳,心像是要撲出來一樣。他六神無主,一會兒站起,一會兒又坐下。甚至,兩排牙齒都在不停地打著架,他想要制止,但怎么也制止不了。
這怎么可能呢?一個好好的姑娘怎么可能呢?
厚厚的窗簾閉上了,他坐到了黑暗里,他需要黑暗來陪自己。他取出了被她扔出去的那雙棉皮鞋,那鞋捧在手里有點沉,像兩個大鐵塊。外面有人敲門,他沒理睬。行人的走路聲和吆喝聲,一概沒有入耳。他好像在一艘風(fēng)浪中的船上,一沉一浮,動蕩不寧。胸口在絞痛,一陣陣,很劇烈。那痛是從肺部升騰起來,然后一點點蔓延到全身……
幾個小時后,他開了門。開門后不久,他從對面煙攤里得到了證實,老段也在說這事,話從他被熏黑的牙縫里露出來。老段說,一個姑娘,沒有兩腿,死了。老段說得更可惡,說她像個冬瓜,說完以后還嘿嘿地笑了一陣。他有些惱怒,惡狠狠地甩出一句:講話要積德!口氣像在教訓(xùn)人
然后,他關(guān)了店,決定做一件事。首先,他到花店去買了花,五顏六色各種花。又去了文具店,買了紙板、膠水和裝飾紙。最后,他又去了冥器店。
回到家,關(guān)上門,拉亮燈,開始行動。他要為她做雙鞋,一雙她到另一個世界穿的鞋。
工具在桌上鋪開了,他一頭扎了進去。這是一雙紙鞋,他從來沒有做過,但他發(fā)誓要做最好的。剪刀在手里咔嚓咔嚓地響,他用上了針,也用上了膠。眼眶含著淚,鼻孔也是酸酸的。他剪啊剪,縫啊縫,每一個細節(jié)都精益求精。
做著,做著,他覺得不是在做鞋,而是在跟她說話。每一個動作里,都有他的話,他邊說邊做,邊做邊說。他不停地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傷害了你,我太蠢了,你一定要原諒我的蠢。
他想,鞋的大小,形狀,無關(guān)緊要,關(guān)鍵是要把他的心意做出來,讓她在另一個世界擁有一雙完整的腳,讓她穿著這雙鞋能快樂地奔跑。他覺得,只要有鞋,她就有腳。只要有腳,她肯定也是快樂的。
他取來珠子,在鞋上進行裝飾。一串串的珠子,像星星一樣散落在上面。
這雙紙鞋,做到半夜。一抬頭,發(fā)現(xiàn)夜已墨黑一團,窗子半開著,外面有霧氣在飄蕩。鞋,小巧,精致,鑲滿了飾品。他還用一個精致的硬紙板做了托盤,鞋的邊上圍著花卉,花朵熱鬧地綻放著。他用花卉搭成一個“心”字形狀,鞋在“心”的包圍中。
次日清晨,霧蒙蒙的,路面潮潮的。他騎上了三輪車,左一腳,右一腳,目標(biāo)是殯儀館。他相信她肯定在那邊,應(yīng)該在那邊。
街道冷清又寂寞,霧靄重重地頂在城市的上方。三輪車吱吱嘎嘎,在他身體與內(nèi)心的雙重搖晃中,孤單地行駛著,輻條碰撞著,發(fā)出低回的聲音。汽車一輛輛從身邊刮擦而過,掀起風(fēng),撲到他臉上。騎到半路上,他突然停下了。一種無形的壓力籠罩在他的上方,蹬板變重了,腳踝也乏力了,似乎沒有勇氣再往前了。直到現(xiàn)在,他都叫不出她的名字,如此唐突地闖入她的葬禮,會引來什么呢?
他回頭,看到了身后的花鞋。鞋上也罩上了霧氣,于是,他下來,用手掌擦了擦??粗?,就看到了她,這會兒,她就在那花叢里。是她,恰恰是她,讓他第一次感到生命的鮮亮,讓他呼吸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清新空氣,甚至讓他重新審視了自己。她曾經(jīng)像陽光一樣照亮了他。她是太陽啊。
這樣一想,他的腳下生出了力量,于是,他低下頭,繼續(xù)蹬踩。他要去,無論如何都要去。即使別人不歡迎,也要去。他給了自己決心。
到殯儀館時,太陽來了,從云層里探出。他停好車,向殯儀館門衛(wèi)一位戴鴨舌帽的老人打聽。
“是那位沒有腳的小姑娘嗎?她在松鶴廳,真是太糟蹋了。聽說是自殺的?!兵喩嗝闭f的時候帶著惋惜和同情。
陽光里,他放輕腳步,繞道而行,悄悄來到松鶴廳后面。透過玻璃門窗,能看到里面的情形,那里放滿了花圈,一批批人正在進來。在大廳的中央,有個玻璃盒,冷冷地擺放著。他知道那是什么,但不忍心設(shè)想這里面躺著的就是她。
他很想進去啊。他不怕她的家人了,即使他被趕出來,他也不怕。但他怕的是她的臉,這張臉是他不敢目睹的。曾經(jīng)的美麗笑臉,活潑的身軀,一直在他眼前,揮也揮不去。
他決定不看她的遺容,他要保留她的那份美麗,他不想讓他心里的那個她受到損害。這對他來說很重要。于是,他重新返回大門口。
“給你五十塊錢,你能不能替我把這送進去?送到那個姑娘那里?!彼麑喩嗝闭f,又指了指車上的花鞋。花和鞋都很鮮亮,把老人的眼光也拎起了。
“能?!兵喩嗝辈患偎妓鞯卣f。
“那能不能與她燒在一起?”他繼續(xù)問。
“這,這好像……”
“我加錢,我給你一百元,把這雙鞋跟她一起燒掉?!彼綍r節(jié)約,這回卻大度得令自己也意外。
“好吧,你放心,我跟里面的人打招呼?!崩先苏f。
“一定要燒進去?!?/p>
“放心,會的?!?/p>
“不會出錯吧?”
“絕對不會,你放心。”
他掏出一張嶄新的一百元,老人驗了驗鈔票,放進了口袋?!澳惴判?,如果你要骨灰,我也會弄出來的?!?/p>
鴨舌帽老人捧起了鮮花包裹的紙鞋,看了看,又用手理了理。他在一旁喊著小心,唯恐老人把花鞋弄散了。風(fēng)從過道里透過來,帶著深深的寒意和莫名的陰森。老人腳步小,走得慢,朝著松鶴廳方向過去。
過了一會兒,里面?zhèn)鱽砜藓奥?,人群在移動,工作人員在推那個玻璃盒。他在大廳的外面,縮在一個角落。這時,他急忙挪后,躲了起來。他看到那個移動的玻璃盒,正一點點一點點朝著幽暗的方面遠去。他看到了鴨舌帽老人,手里捧著他做的花鞋,跟在后面??蘼曧懗梢黄锩嬗腥嗽谂?,在呼號。他閉上眼,不敢再看下去。
他側(cè)身進了一片樹林,這會兒,太陽又沒了,成了灰蒙蒙的天。不久,他看到了煙,那淡淡的煙,從高高的煙囪里升騰起來,一縷縷,一絲絲,若隱若現(xiàn)。這是她嗎?這難道真的會是她嗎?冷從皮膚里滲出來,開始彌漫開來。他想,他做的鞋與她化成一體了。
想到以后,想到再也見不到她,他的身子抽搐起來。
她的死與自己有關(guān),肯定有關(guān)。盡管,沒有人來追究他,但他一直在追究自己。他覺得自己自私自利,與她相比,他簡直就是個一無是處的小蟲子。
煙變濃了,沖了出來,向著更灰的天。然后,煙與這個灰天,再也分不清了,就好像整個灰的天,都成了她。她就在天空里,在看不見的高處。最后,煙囪里的煙越來越淡,化成了裊裊細絲……
他哭了,聲音也一點點響起來。他站著,又站不穩(wěn),于是就蹲了下來。蹲下時,有一根樹枝甚至還刮擦到了他的臉,但他沒覺察。他開始起勁地哭,止也止不住。他蹲得很低,能看到大地上紋路,看到有螞蟻在草縫里忙碌。
他感到無助,感到自己的魂也跟著那縷煙一起飛走了。飛到了空中,越來越高,越來越遠。他顛簸得厲害,上下翻飛……
下蹲的腿在發(fā)抖,腳指頭緊收著。好像整雙腳都陷進了大地,好像整個人也陷進了大地。
六
依然還是老時間開門。
門口,他支了個小攤,放著鞋墊、鞋油、板刷、鞋襪除臭劑。自行車和電瓶車不時經(jīng)過,也有掃垃圾的工人在門口晃悠。對面的電桿上,密密麻麻地纏著電線,有一兩只麻雀會不時從樹叢里跳出來,在電線上抖抖翅膀,伸伸腿。
鞋還是一樣的多,但他的動作好像變慢了。做著做著,會不時抬起頭來,出神許久。斜對面的小超市里,做起了鮮肉月餅,那月餅的香味不時會飄來。
有個婦人進來了,還帶來了一堆抱怨,抱怨這天在變。他朝窗口一瞟,發(fā)現(xiàn)街上陰了,連紙片和塑料袋都在起飛。她站著,喘著氣,來問鞋好沒好,但他找了許久也沒找到?!澳阏f今天拿的,你明明說得很清楚的,是今天?!眿D人有些責(zé)怪。鞋子堆成了堆,像座小山。他在鞋子堆里找,他真的沒記得了,他好像沒收過這雙鞋。
那婦人也在鞋子堆里找,也沒找到。
“你會不會弄錯了?會不會和別人的搞混了?”
“不會的,不會的,從來沒有過?!彼f。
“你這里這么亂,又沒有登記,你不弄錯才怪呢?你會不會給了別人了?”
“不會的,慢慢找,會找出來的,你不要急?!?/p>
“我不急,我的鞋不見了,你叫我不要急,你這叫什么話?我看你是越老越糊涂了?!?/p>
面對這小山,他也不知道怎么辦,他真的記不得有這么一雙鞋了。這樣的事,從沒發(fā)生過。婦人一下子變臉了,發(fā)起了怒,還拍起桌子。他一動不動,只是重復(fù)著同一句話?!霸诘脑?,會找到的?!?/p>
婦人氣呼呼地走了,留下一個扭動的背影。她那些惡毒的話,令他蒙羞。
他開始扔?xùn)|西。抓到一樣,扔一樣。鞋在屋子里橫飛,發(fā)出砰砰的撞擊聲。有一面大鏡子也落地了,碎了,變成了一地的亮閃閃。但,沒有人聽到這些聲音,也沒有人來,即使剛剛出門的那位婦女也沒聽見。
但他沒有停手,在繼續(xù)扔。
就在這時,看到了那雙用塑料袋包起來的棉皮鞋。它在架子的最上方??吹剿?,他停下了手,不再繼續(xù)扔。那鞋子就像一塊烙鐵,燙的,也是痛的。
他一直把它放在那個不起眼的位置。看到這鞋,他更難受了,簡直像在掏他的心。他恨自己,也恨自己的職業(yè)。他羅列了自己的一生,竟然發(fā)現(xiàn)一無是處。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他恨這個行當(dāng)。以前,他都是認真干這個事,默默地,一絲不茍地,但現(xiàn)在他好像不這樣認為了。他恨,真的是恨。他沒有心思像以前一樣,沒有,一點也沒有。
他想把這個店給關(guān)了,盡管他知道很難,他要賴以生存,養(yǎng)活自己,但現(xiàn)在他沒有了半點興趣,做不好東西,丟三落四。他還認為自己是殺人犯,是他把她殺了,這一點,他常常給予否定,但在夢中,在迷迷糊糊中,他又認為這是真的。是他推了一把,是他把她間接地殺了。他在自責(zé),也在逃避,但他又無路可逃。他能逃到哪里呢?
這雙鞋還在。他想丟,想了好幾次,提起又放下,但終究不能,也做不到。鞋就在他面前,一直釘在那里,像永遠膠住了一樣。他看一眼,眼睛就會生痛,就會像遇上烙鐵時的閃光。那樣亮,又那樣的刺,它會刺瞎了他的雙眼。
搖晃著身子,來到門口,看著這條長長的干戈弄。街上更暗了,老段收起了打盹的眼,正在收攤。收音機里還有越劇的唱腔,那長長的拖音傳到弄堂的深處。剛才那婦人在弄堂對面的廁所旁推電瓶車,沉重的車身與這個人不成比例。婦人還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婦人的背影遠去了。他在門檻上坐下來,硬硬的門檻頂著他的屁股。收舊貨的人,又閃現(xiàn)了。騎著三輪,車上放著電喇叭,“收舊貨,洗衣機、冰箱、空調(diào)、手機,價格從優(yōu)……”烏云就在弄堂口,好像要下起雨來。
就在這一刻,他作出了一個決定,明天起,關(guān)店,繼續(xù)踏上尋找妻兒的旅程。他不能再失去了。
他坐著,身子塌陷。他想象著關(guān)門以后的景象,想象著走在茫茫人海里的景象。實際上,他涌起的是一種恐懼,關(guān)店以后帶來的恐懼。他不敢繼續(xù)往下想,想下去仿佛是深淵。
天暗得很快,有風(fēng)從弄堂那面像掃把一樣拂來,也是涼的,帶著雨的潮味。煙攤老段在街上奔跑起來,在喊,下雨了,下雨了。
“你去死吧,被雨淋死,所有的香煙都淋光?!彼匝宰哉Z。他這樣說的時候,雨聲就嘩嘩地在街上回響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