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木 蘭
左手握著一把鋤頭,右手挽著一個竹籃子,她大清早就出門了。從鎮(zhèn)敬老院走到山坳的竹林里需要一個小時,冬天的路不好走,特別是雪融化的時候。通往雪峰山窩的路還是山間小道,融化的雪水把道路弄得又濕又滑,一不小心就會滑倒在地,全身沾上泥水,若是那樣的話,真是糟糕,她不得不再回去敬老院換衣服。
她小心翼翼地走,山路上沒有人。現(xiàn)在很少有人上山了,不像前些年,一年四季,山里人想方設(shè)法要從山上撈出點(diǎn)東西來。他們會跑到山上去摘茶籽、野獼猴桃,挖山筍,采蕨菜、蘑菇,然后拿到鎮(zhèn)上去賣點(diǎn)錢。現(xiàn)在山貨在鎮(zhèn)上依然緊俏,春采的蘑菇十二塊錢一斤了,但是山里人這些年手上也闊綽起來,不缺這點(diǎn)錢。沒有人再上山,山里變成了蛇的天下,樹枝上到處都吊著蛇。她最怕的還是眼鏡蛇,吐著紅信子。
怕是怕的,不過要真被它咬一口,反倒省事了。她想。不過現(xiàn)在是蛇冬眠的時候,她不用擔(dān)心它。其實(shí)真沒有什么好怕的,到了她這個年紀(jì),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婆,真的不應(yīng)該再怕什么了。就是那一年秋爽天她突然犯了病,躺在床上起不來,總覺得胸脯里少了一口氣,心口憋得實(shí)在難受,不停地挺直脖子想要暢快地喘上一口,她心里依然是不怕的,她想,再多受會兒罪,再拖一兩個小時,興許就可以去見老頭子了。不過后來敬老院的人叫了郎中,給她吃了藥,她又緩過氣來了。她心里還有些怪他們多事,為什么他們就不能讓她利利索索地走呢!
她從山路上往下斜插過去,那邊有一戶人家,煙囪里已經(jīng)冒煙。這里的人家她大多熟悉,每次到山上去都要經(jīng)過這里,有時會跑到人家家里討水喝,一來二去地就相熟。
院子里站了人,是信蓮嫂,端著一個洗臉盆,遠(yuǎn)遠(yuǎn)地能看見一股子熱氣從盆里騰騰地往上冒。
“春姨,這么早就去挖筍啦!都快過年了,拿到鎮(zhèn)上賣,肯定能賣個好價錢?,F(xiàn)在不僅城里人愛吃,連山里人都愛吃。”信蓮嫂把水盆放到地上?!斑^來暖暖手?水熱得很!”
“這手確實(shí)冰涼的?!彼哌^院里來,把鋤頭和竹籃子放在地上,伸出一雙手來?!皾惨稽c(diǎn)熱水到我手上,不要把你的一盆水都弄臟了?!?/p>
“怕什么!還怕沒有熱水?再燒就是了?!毙派徤┯怖阉氖滞枥锓?,她也就不再客氣了,把手浸到熱水里,慢慢手有點(diǎn)發(fā)癢、發(fā)軟,不再那么僵硬了。
“你現(xiàn)在比誰都會找錢,一個老人家,要那么多錢干什么?敬老院不是包吃包住,也不要你們交醫(yī)療費(fèi)嗎?”信蓮嫂笑著說。
“不是拿去賣的。我們家五弟過兩天要進(jìn)新屋,請了親戚吃飯,我要去幫工,總不能空著手去吧,一般的東西他們也看不上,不過我聽五弟說他們家?guī)讉€孩子都愛吃冬筍,說比城里的龍蝦還好吃。這陣子雪一直不化,冬筍不好找,好不容易昨天出太陽,雪化得差不多了,得趕緊上山,不然可怎么辦!”她說。
“聽說他們家建的房子像皇宮似的,大得很,花了不知道多少錢?!毙派徤﹩枴?/p>
“可不是?他們家?guī)讉€孩子真是爭氣,現(xiàn)在湊錢給父母建這么大房子,說是過年什么的全家子回來,要有地方住?,F(xiàn)在他們家的人越來越多了,我五弟都已經(jīng)有曾孫了?!彼f。
“這人哪,可真是同人不同命?!毙派徤﹪@道。
她得早點(diǎn)趕路。她加快了步伐。同人不同命,這話兒不假,不過她并沒有妒嫉她五弟。這些年,也就她五弟家還愿意跟她走動,其他兄弟都疏遠(yuǎn)了。這怪不得他們,她沒個孩子,男人前些年又先走了,像她這樣的孤寡老人,誰能瞧得入眼呢?
人都是勢利眼,這個她早就看透了的。要放在年輕時候,她還會為自己的命抱屈,也會覺得世態(tài)炎涼。不過,這么多年過來,她的心也看開了,人道艱難,個個都不容易,自己應(yīng)該多體諒才是。她熬在這世界上,也就這么一個愿望,她跟五弟鄭重地說起過,他是答應(yīng)了的。
她已經(jīng)選好了墳地,就在她男人的墳?zāi)古赃叄敫嵩谝黄?。生前他們兩個一起伴,熬了這么多年,死后她也不想跟他分開。她曾經(jīng)帶五弟去那里看過,五弟說是塊風(fēng)水寶地,她聽了滿意地笑了。只要死后能夠葬在這里,那人生也就沒有什么可遺憾的了。
五弟并不是她男人的親弟弟,若是能有這么個親弟弟,她還有什么可愁的呢?隔著好幾層關(guān)系,認(rèn)了這么個弟弟,這些年,她跟他家走動得很勤快。春耕的時候幫著插秧,秋收的時候幫割稻谷,年底打糍粑、殺年豬和做年豆腐的時候,她凌晨三點(diǎn)就起床了,打著手電筒,走四五里山路,到五弟家搭個幫手。她很高興自己能有點(diǎn)用處,她一直都有一副硬朗的身板,渾身都是勁兒,從凌晨忙到天黑,她還有力氣走回去。五弟總是熱情地讓她住下來,但她依然堅持要走,不愿意給他添麻煩,她心里覺得自己妨礙他。
不過,她能感覺得到,五弟是通情達(dá)理的人,待她也是真心不錯的。他和那些一心只想往前看的人不一樣,他有一顆仁慈善良的心。自從她男人死后,他惦念她孤苦伶仃,每逢端午、中秋、春節(jié)、元宵,他都會叫她上來一起過節(jié)。他在她身上沒有什么舍不得的東西,兒孫們從城里帶回來的鈣片、魚肝油、蜂膠、蛋白粉,還有燒開水用的電熱水壺、做工很精致的豆?jié){機(jī),凡是好吃的、好用的,都愿意拿出來給她。臨走的時候,也總是一再地叮囑她路上小心,別絆跤。也因此,她每次去他家心情都很愉快,好像自己跟五弟之間沒有任何什么嫌隙一樣。也正是因為這一點(diǎn),她才會這么死心塌地地把身后事托付給他。
死后下葬這件事是萬萬馬虎不得的,繁瑣講究得很。死在家里的人才最有福氣,可是現(xiàn)在她在敬老院住著,以后死了,非得找生前最親的人把魂用香燭一路接回家才行。接著要做道場、請唱歌人通宵唱喪歌,選好入土的時辰。等真正下葬的時候,也還有許多規(guī)矩要講。沒有一個真正靠得住的親人,把一切都辦得妥妥貼貼的,死后就是入了土,魂也不會安寧的。
半個小時后她到了雪峰山窩,這里一大片竹林子,她沿著林邊走。山窩筍比山頭筍大,林邊筍比林中筍多。她想。她爬上斜坡,一邊爬一邊打量竹枝條,這一帶竹子竹陰茂盛,青密多枝,葉子墨綠色,看上去像一把把的雞毛撣子,上面還壓著雪。她搖了搖竹竿,雪從上面紛紛掉落下來,她趕緊躲開了。葉子越茂盛的地方越有生氣,冬筍才能長得好??纯矗咦?,找下鋤的地方。地面上白晃晃地鋪著一層未融化的積雪,還有雜草、枯葉。
她蹲下來,看看最下枝椏的竹葉,決定從山凹邊緣的一根竹子開始挖。先把竹子周圍的灌木林清理掉,在地面上仔細(xì)尋找裂痕,或小土堆。一場大雪過后,原本已快破土而出的冬筍再度躲回土中,眼睛不能直接看到,此時要挖冬筍是一件頗困難的事。說不定你荷著一把鋤頭,翻山越嶺滿楠竹林子地鉆,弄得一身水一身泥一身汗不說,挖遍半個山腰也挖不到一顆冬筍。她想。
沒有發(fā)現(xiàn)地面有泥土松動、開裂的地方,找不到裂縫,要找冬筍難度就大多了。她抬頭瞅了瞅頭頂,在枝繁葉茂的上空,太陽已經(jīng)出來了,照得她眼睛恍惚。她忙低下頭,揉了揉眼睛。這下面肯定有,只是有些深,得多花點(diǎn)時間。
她順著楠竹蔸地下的馬鞭翻土,地里布滿竹的根須,泥土很吃鋤,翻起來頗為費(fèi)勁。她感到自己有點(diǎn)吃不消,只好在附近淺挖,尋找金黃色或者是棕黃色的竹鞭。有一根黃竹鞭看上去很粗壯,根須發(fā)達(dá),側(cè)芽膨大裸露在地表,她沿著它向前挖,挖到竹鞭向地下伸去的地方,大多能找到竹筍。 她想。
在竹子出鞭有一米多遠(yuǎn)的地方,果然發(fā)現(xiàn)冬筍的尖頭,黃黃的,她一下子渾身來了勁。她輕刨慢刮,不要傷到筍身,刮到尾部變尖的時候,順著筍的生長方向使勁一鋤,筍子就完整地取出來了。
她拎著筍子在半空中望了一望,個頭太小了,七八兩的樣子。今年的天氣確實(shí)不適合冬筍生長,八九月的時候太熱,竹林中的泥土都被曬得很干,結(jié)成硬塊,筍很難長大。到了十一二月的時候,老天爺又總不下雨,筍芽喝不到水,也難怪今年的冬筍個兒這么小。
接著往前挖,好家伙,對面對生,兩個冬筍,都有約半斤重。再往前,竹鞭分出支鞭,挖到三個筍。回頭挖竹子的進(jìn)鞭,還沒有一米遠(yuǎn),又有一個小筍。她感到有些累,六十多歲的老骨頭了,經(jīng)不起大的折騰。她把七個小筍放一塊兒,坐下來休息一會。
都是小個兒,又瘦又扁,不像去年她挖的,最大的一個就有四斤。拿出去送人的東西,怎么樣也得肥點(diǎn)兒,樣子才好看。她心下想。
她想到從這里過去不遠(yuǎn)處有一條河,那邊也有一大片竹林,不如到那邊去試試運(yùn)氣吧,興許能挖到大些的冬筍。不過對此她沒有多大把握,她只是覺得河邊的土壤要潮濕些,而且很少有其他竹子跟它搶地盤,所以竹鞭的長勢應(yīng)該好些。而且那一片當(dāng)陽,出山竹陽光好。
她朝那邊走去。竹林里并不好走,到處是灌木叢,亂石,積雪,她幾乎是爬過去的。手冰涼的,手指僵硬、麻木。她每爬一小段路,便停下來,用嘴對著手哈氣,再搓搓手,等手暖和些,再繼續(xù)爬。灌木的樹枝把她的衣袖掛住了,她用力一拽,一個趔趄差點(diǎn)摔倒,好在她旋即抓住了一根竹竿。竿子跟著激烈地?fù)u晃起來,晃動著的竹子掉落下來許多雪,她來不及躲,落在她的頭發(fā)上,落進(jìn)她的脖子里,化了,冰冷的感覺。真不該在這個時候來山上挖筍,她想。不過,后天就是五弟進(jìn)新屋的日子,要大宴親朋,她要去幫工,明天就要趕過他家去,要先把行頭準(zhǔn)備好,不然怎么來得及?
上一次五弟家做喜事還是他兒子結(jié)婚的時候,那已經(jīng)是十年前的事情了,那個時候老頭子還沒有死。她和老頭子一起去幫工,老頭子的手腳已經(jīng)不靈光了,他的關(guān)節(jié)僵硬,指頭只能直著,不能收縮。醫(yī)生說他是風(fēng)濕性關(guān)節(jié)炎,給他開了一些藥,但是吃了也不大管用。她本應(yīng)該不要叫他一起去的,可是他想去,就讓他也跟著去了。后來發(fā)生了什么事?她為了什么大為惱火?她狠狠地罵了他一頓!她現(xiàn)在想起來覺得自己太無情了,不過當(dāng)時她顧不上,她看見他洗碗時把一大疊盤子打碎了。真是不中用,這么點(diǎn)事情都做不好,連洗碗碟都做不好!然而她真正害怕的是,五弟會因為這件事從此不要她和她男人幫工了,嫌棄他們,像其他兄弟一樣疏遠(yuǎn)他們,那到時就真的沒有人替她死后下葬了。她知道自己這樣的心思很古怪,她不應(yīng)該這樣想,五弟是一個信得過的人,可是她還是免不了時常要揪著心。
她終于走到河邊竹林了,太陽照在河面上,金光閃閃的,她伸出手來曬一曬陽光。她坐在一塊青石頭上,先歇一腳,然后再去找冬筍。筍非常有靈氣,總是生長在最好的位置。她輕輕用腳踩試探了一下,這里土層果然相對松軟。她又觀察了一下這里的地形,心里癢癢的,這里一定能挖到肥大的冬筍。
她突然站了起來,她驚喜地看到幾米外有小的黃色的筍尖冒出來了,筍尖突破了土層、薄薄的積雪,自個兒從里面鉆了出來。這回肯定是個大冬筍,她在心里默念道。她整個人興奮起來,身子微微冒汗,一只手下意識地抓起鋤頭要跑過去挖,但她沒料到一腳踩過去腳沒踩穩(wěn),地面直打滑,她整個人向后傾斜,一屁股塌在地上。她過于激動了,忘了地面很滑溜,屁股狠狠地撞在地上,有什么東西刺到了她的腰,她恍惚聽到竹子折斷的聲音。她坐在地上閉著眼蒙了很久,腰有個地方劇痛難忍,等過了一會,她感到好受些了,才掙扎著爬了起來。她睜開眼睛,看見地上有一根斷了的竹子,一尺長,一指粗。
她發(fā)現(xiàn)自己渾身臟兮兮的。她用力拍了拍,黑泥巴沾在身上,拍不掉。
樂極生悲。她想。
真該死。她想。
她在心里罵起她的男人來。她罵他這么狠心,怎么舍得留下她一個人就先走了呢!
她早就知道她男人會先走,最后剩下的只有她一個人。先走的那個人福氣好,她曾經(jīng)很多次對她的男人說過這句話。不過她寧愿他先走,不然留下他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她就是走了,心里頭也必定放不下。
她終究是心疼她男人的,因為他真心待她。自從他走后,她時常也會感到凄苦、孤寂,但只要想起以前老頭子還在時兩個人的親密時光,她的嘴角就會情不自禁地翹起來,臉也會跟著發(fā)燙。他是個溫柔、體貼的男人,常常用一種平靜柔和的眼神看著她,一言不發(fā)。逢到趕集的時候,兩個人走十幾里路到鎮(zhèn)上,只要她的目光在某個地方多停留幾秒鐘,他就察覺出她的心思來了。雖然家境并不寬裕,但是他舍得在她身上花錢。不管是店鋪里新掛上的黑底帶花紋的棉襖,還是家里做裝飾用的掛畫,只要能使她高興,他都會按照她的意思辦。他只是一個普通的男人,可是心胸卻開闊得很,即使她沒有為他生下一男半女,他也沒有要趕她走的意思。若是換成別的男人,又會是怎樣的呢?雖然如今男人已經(jīng)先走了,但只要想起他來,她心底里依然是快活的。假使不是看到王蠻子死在床上十多天還沒有親人來點(diǎn)起燭火接他回家,她對現(xiàn)在的生活并沒有什么不滿意。她已經(jīng)過慣了敬老院里的生活,里面的人都很喜歡她,說她有一副菩薩心腸。
她用一只手撐著腰,試著走一下。還行,還能走動,雖然腰有點(diǎn)痛。她又彎下腰去取地上的鋤頭,突然感到腰部一陣鉆心的刺痛,讓人受不了。她只好直著上半個身子慢慢地跪下去,把地上的鋤頭和籃子拿了起來。
腰使不上勁,這筍今天肯定是挖不成了!她自言自語。
還是算了,小筍就小筍吧,總比空著手去強(qiáng)。她安慰自己道。
她隱約感到內(nèi)心有些不安,她不知道自己的腰到底怎么啦!她想,還是先回去看郎中要緊,萬一腰傷不行,明天就去不了五弟家了。她沮喪地低著頭,開始沿著河邊往回走。走路時她感到腰有些抽痛,還好,還能夠忍受。一個小時的路程她走了將近兩個小時,她走不快。等到了鎮(zhèn)敬老院的大門口時,她感到自己快要癱倒了。
“幫我去叫院長開門!”她朝里面的傻子喊道。
傻子呆住了的樣子,沒有看出她的窘態(tài)和疲憊,也好像沒聽見她說的話,只是樂呵呵地咧著嘴笑,眼睛直溜溜地盯著她手上挽著的竹籃子里的冬筍。她見到他那副饞嘴的模樣,雖然身上依然感到很不舒服,但還是忍不住噗的一聲笑了。
“你別光盯著筍子看,去叫院長開門,這不是給你吃的,我用來送人的?!彼πφf。
“哎呀,春姨回來啦!”他像是被什么東西敲了一下腦袋,終于回過神來了,又愣了一會,才完全明白過來她的意思,樂顛顛地,翹著屁股一扭一扭地,轉(zhuǎn)身往院長辦公室那邊去了。
這里的大門都是鎖著的,里面的人不請假不可以出來。這是今年新立的規(guī)矩,以前不是這樣的。敬老院里的老人喜歡四處亂轉(zhuǎn),有時一晃眼就轉(zhuǎn)到院子外面去了。有的老人出去之后找不到回來的路,院長只好每次帶人去找回來。有一次,那正是春耕季節(jié),幾個老人跑到外面山頭去瞎溜轉(zhuǎn),這里一個山頭接著一個山頭,延綿不斷,站在一個山頭上,可以俯視整個山村的春景。對面山上野地里新長出來的草開始發(fā)綠,林子里滿樹抽著嫩芽,春天里的風(fēng)還有點(diǎn)冷颼颼的,但是陽光很好,照在身上已經(jīng)有了暖意。山下鄉(xiāng)里人家的生活是熱騰騰的,這些年到處建起多層小洋樓,水泥曬谷場外立起一圍矮矮的護(hù)墻,自成一處獨(dú)立的房舍。里面不僅住著人,還住著狗、貓、雞鴨鵝、牛,有的還養(yǎng)著兔子。一條連通小城鎮(zhèn)之間的公路從下面不遠(yuǎn)處繞過山腰,時常有車子一路馳來。
后來不知怎么的,幾個老人看風(fēng)景有點(diǎn)迷神了,就從山上下到馬路上去了,他們朝著一個方向走,一邊走一邊撿路邊上有人扔掉的塑料水瓶子,一個個塞在衣兜里。也不知道是誰出的主意,說鎮(zhèn)上有專門的廢品店收這種水瓶,一個一毛錢。他們對這個新發(fā)現(xiàn)十分感興趣,立刻行動起來。不過他們沒有找到那家廢品店,倒把自己給弄丟了,找了一夜的路,也沒能找回敬老院。
這些是后來一個跟去了的老頭告訴她的,里面許多詳情他已經(jīng)說不大上來。那天她沒有跟著他們一起去,她要洗被子。不過幾個老人深夜未歸,把院長急壞了,他帶著人去找,她也跟著一起去。不過他們沒找對路,他們先是漫山遍野地找,后來也上了馬路,但是找反了方向,等到回過頭來去另外一個方向找時,天差不多亮了。他們報了警,后來是警察把老人們帶回來的。
這件事讓院長心有余悸,他決定鎖鐵門,但是又怕把老人們憋壞了。這確實(shí)是一個問題,后來她出了一個主意,說她這兩天琢磨著不如把旁邊的荒山租過來,反正也是荒著,老人們在上面種些時令瓜果蔬菜,既解了悶,又可以改善伙食。
這個主意不錯,院長立刻就采納了,租地的事情很快談妥。老人們很歡喜,身上的勁有了地方可使。后來她又建議在敬老院的院子里建豬棚、雞棚,養(yǎng)些家畜。有的老人喜歡狗,他們還養(yǎng)了幾條狗。
老人們都喜歡干活,為了搶活干,有的老人凌晨四點(diǎn)就起床了。摸著黑就去了地里,等其他老人到的時候,他已經(jīng)翻了好大一塊地。她和他們一起干活,發(fā)現(xiàn)跟他們相處是一件愉快的事情。開頭她并不喜歡這些老人,不是癡,就是傻,有的還有身體殘疾。身上也不清爽,一天到晚臟兮兮的,讓人看著吃不下飯。她第一次到敬老院去的時候,看見一個老人流著膿鼻涕,不停地拿衣角去揩,卻總也擦不干凈,為此她惡心得三天沒有吃飯,后來她便離開了那里,依舊回到自己的老木屋去過活。
五弟勸她還是到敬老院去的好,至少有口飯吃,病了也不用愁沒有錢看病,她順從了五弟的意思。后來她慢慢地就過慣了,但是她還是不大喜歡這些老人。她真正地樂意跟他們相處,還是后來大家一起干活,她覺得這些人其實(shí)都很好,都是心地善良、通情理、很好相處的好人。后來她把這些人當(dāng)作自己的家人一樣照管起來,幫他們洗衣服、被子,有時甚至幫他們洗臉、揩鼻涕。能為他們做點(diǎn)什么,她心里很高興,覺得自己并不是完全無用的。這些老人也樂意跟她在一起,在她面前總是顯得很乖順,愿意聽從她的意思。
院長過來了,她揮手跟院長打招呼,院長開了鎖,把鐵門慢慢推開,一邊問她怎么渾身都是泥巴,又幫她從頭上拿掉了一根枯草。她笑了笑,沒有說什么。大門敞開了,整個院子的景象迎面而來。兩溜整齊的樹籬朝前直通到那邊院子的盡頭,樹籬中間是水泥通道,兩邊是兩棟兩層樓高的新式磚瓦房。房子外墻貼著米白色瓷磚,屋頂蓋著青藍(lán)瓦。瓦上的積雪正在融化,水從瓦上滴下來,映射著太陽光,亮閃閃的直晃她的眼睛。房子看上去還很新,是幾年前才建造起來的。
她朝自己的房間走去,在宿舍樓二樓,是一間約七八平方米的小屋子,她把它收拾得很整齊。里面擺放著一張木制雙人床,床上鋪著暖黃色被褥,靠窗前有一個烤火用的火盆,上面蓋著一條金黃色毛毯。窗上貼著大紅紙窗花,花格子窗簾拉到窗臺兩邊,中間打了一個結(jié)。屋子還配有專門的洗手間,但沒有淋浴。
她進(jìn)了屋,把弄臟了的外衣脫下來,換了干凈的衣服穿上,又在火盆里燒起了木炭,坐在上頭烤了烤。等身子暖和些了,她用手撐著腰去找院長,心里頭總是記掛著王蠻子的事情,不免隱隱地感到心緒沉重。
她先去了院長辦公室,他不在,后來聽一個老人說院長正在廚房里打豆腐,她便去了廚房。她進(jìn)去的時候,灶膛里正燒起熊熊的大火,鍋里白花花的豆?jié){翻騰著,土灶旁的木桶里騰騰地往外冒熱氣,院長弓著腰,均勻地把鹵水一點(diǎn)點(diǎn)往木桶里倒,一邊倒一邊輕輕地用勺子往一個方向攪拌。幾個老人圍在木桶邊上巴巴地望著,一會兒豆?jié){聚結(jié)到一塊兒,變成了嬌嫩的豆腐腦,老人趁著新鮮趕緊從木桶里往白瓷碗舀出一大碗來,端到一邊蹲在地上吃——老人們不喜歡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在凳子上。
“啊,春姨來了!剛才聽院長說你挖筍回來了,我正打算給你送一碗豆腐腦去呢,又新鮮又熱乎,平常很難吃得到?!币粋€老人見她進(jìn)屋來,忙站起來說。
他轉(zhuǎn)身走到櫥柜里拿過來碗和調(diào)羹,然后用木勺子給她舀了一大碗。
“要不要加點(diǎn)白糖?”他問。
“不要了,就這樣吃?!彼χf。
她接了瓷碗,也蹲在地上吃起來。
過了一會,她忍不住問:“今天王蠻子家里來人了沒有,老夏?”
“沒有,今天又給他們打了電話,還是沒有來人?!毕脑洪L道。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沉重,這件事確實(shí)讓他頭疼得很。住在鎮(zhèn)敬老院的人是從各個村里來的,敬老院管吃管喝管看病,但是管不了喪事。喪事一定要家里人來辦,這是當(dāng)?shù)仫L(fēng)俗。
“沒有人接他回去,他的魂留在這里,不得安生,夜里會到處跑的?!彼莸卣f。
王蠻子是橫板橋村的,生下來就是弱智兒,一直是他爸媽照料著,沒有結(jié)婚。他有一個哥哥,兩個妹妹,但是各自成了家,只剩下他一個人住在兩間舊木屋里。敬老院剛建好那年,他哥哥就把他送到這里來了,說是比孤單一人待在家里好。他身體一直不錯,七十歲不到,看上去頗有精神,和大家相處得也融洽。前一天晚上他還樂呵呵地跟大伙兒說話來著,一點(diǎn)也看不出他有什么要死的跡象,不知道怎么半夜里人就沒了。老人走,這原本沒有什么,敬老院里每年都會走好幾個,只是他的后事讓人為難。
“我待會專門跑一趟他家里吧!”夏院長說。
吃完了豆腐腦,她到郎中那里去,她的腰還是有些抽痛。郎中讓她脫了外衣、毛線衣,雙手?jǐn)v扶著她趴到床上去檢查。她按郎中的意思趴著,頭枕在疊起來的一雙手上,感到郎中動作輕柔地把她的貼身長內(nèi)衣稍稍往上扯了兩下,手便停住了不動,然后聽到郎中語氣緊張地說:“怎么回事?有根竹子插在里面,斷了!還在流血?!?/p>
她想起地上那根斷了的竹子,大概就是它了。
“要不要緊?”她著急地問。她擔(dān)心的還是明天能不能去幫工的問題。
“不行,你這個得去醫(yī)院。我先給你做個簡單的處理吧?!崩芍姓Z氣肯定地說。
郎中細(xì)心地為她給傷口消毒,拿了干凈的紗布來壓住傷口止血,再用醫(yī)藥膠布固定住。
“還要去醫(yī)院?”她疑惑地問。
“你這個一定要去醫(yī)院?!崩芍械目跉馊莶坏蒙塘?。
她不樂愿去醫(yī)院,但郎中擔(dān)心如果傷口處理不好,有竹屑?xì)埩粼诶锩?,傷口會發(fā)炎流膿,以后就更麻煩了,又耐心地勸她說只要把傷口清理干凈了好起來很快。
郎中打電話給夏院長,把她腰受傷的事情說了,院長說馬上過來,讓他們等他一下,他正在王蠻子村里呢。過了一會兒,夏院長開著一輛二手貨車過來了,三個人急忙到鎮(zhèn)醫(yī)院。醫(yī)生細(xì)致地檢查了她的傷口,為她安排一間單獨(dú)的小手術(shù)室,給她局部打了麻藥,她便感覺不到痛了。過了一會兒,她看到醫(yī)生把斷了的竹子取出來了,然后不斷有竹屑掉出來,最終挖出了許多大小不一的竹屑。醫(yī)生一邊小心翼翼地處理傷口,一邊輕聲跟她說話,聽說她是在山上挖冬筍摔了一跤弄傷的,關(guān)切地說:“老人家還是不要上山的好。”又說,老人最怕摔跤了,一不小心就是骨折、挫傷。
“還是拍個片吧,老人家?!眰诎旰螅t(yī)生有些擔(dān)憂地說。
她被醫(yī)生的話嚇到了,沒有想到問題會這么嚴(yán)重。醫(yī)生給她開了檢查單,又囑咐護(hù)士領(lǐng)她去做檢查。她此刻心里有點(diǎn)害怕,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骨折,那就麻煩大了。半個小時后檢查結(jié)果出來了,醫(yī)生說有輕微的腰椎壓縮性骨折,得好好養(yǎng)著才行,然后細(xì)細(xì)囑咐她臥床休息,不要下地,又給她開了藥。她焦急地問,要臥床多久才能好?我明天還要去幫工。醫(yī)生一聽馬上急了,反問道,幫工?幫什么工?要絕對臥床,老人家,弄不好就殘廢了。養(yǎng)病要緊,三個月之后再來做檢查。醫(yī)生怕她聽不明白,又反復(fù)叮囑她。
從醫(yī)院里出來,郎中說他要到鎮(zhèn)上辦點(diǎn)事,讓夏院長帶著她先走。他們兩人只好先走一步,路上她問夏院長王蠻子家里松沒松口,夏院長說,看來是沒有希望了,他們也有難處,就葬在敬老院旁邊吧,有我們守著,他也不會太孤單。
院長說得沒錯,王蠻子葬在這里,至少還有這些老人陪著,可是她還是覺得他應(yīng)該回家下葬。
“他的棺材事先沒準(zhǔn)備好,明天把敬老院的豬賣掉兩頭,買副棺材回來吧?!彼f。
夏院長說好。又說她總是考慮周全。
她不作聲,她感到?jīng)]有力氣,好像在一瞬間,她渾身的力氣被什么東西抽盡了似的,以至于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心情也隨之沉重起來,想到王蠻子,想到自己。
過了好一陣子,她才幽幽地低聲說:“我的棺材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放在我五弟家。”
“你打算得挺早?!?/p>
“我的壽衣、壽鞋,也都做好了。什么都是齊備的?!?/p>
“你想得真周全?!?/p>
“墳地我也選好了。”
“哦!”
“連燒的紙錢,我都準(zhǔn)備好了。”
“連紙錢都備上了?”
“什么都事先準(zhǔn)備好,到時就不會太麻煩人。”
“你很會替人著想。”
“我要是死了,你就去找我五弟,他答應(yīng)過我的,幫我辦喪事?!?/p>
“就是你說要去幫工的那個五弟?”
“就是他,不會有別人了?!?/p>
“他應(yīng)該靠得住吧!”
“肯定沒問題的,我明天去他家?guī)凸?,會再跟他說說。”
“你真要去幫工?還是先把病養(yǎng)好了,再跟他說也不遲?!?/p>
她又沉默,她知道他說得對,可是她還是想好了明天要去幫工。
第二天她早早起來了,收拾妥當(dāng),然后打了一個電話給她五弟。她估摸著五弟今天肯定要到鎮(zhèn)上買些新鮮菜,她想圖個方便,讓五弟到時稍帶她上去。敬老院不遠(yuǎn)就是大路,五弟的車要經(jīng)過這里。她現(xiàn)在腰痛不適,要走十幾里路,確實(shí)感到為難。
電話接通了。是五弟的聲音。
“你今天要到鎮(zhèn)上來買菜么?我今天過來,你到時來接一下我?!彼f。
“哦,過來有什么事么?”她五弟輕聲地問。
“不是說好我過來幫忙的嗎?”她不解地說。
“幫什么忙?家里沒什么事要幫忙???”她五弟詫異地問。
“你說明天要進(jìn)屋辦酒啊,我過來給你幫工呀!”她有些急了。
“哦……瞧我這記性!真是老糊涂了,孩子們都說沒空回家,這酒就不辦了,前兩天我就進(jìn)了新屋了?!彼牭轿宓芡A艘幌?。“辦酒這事太累人了,不辦就不辦吧,也省得你再跑一趟,大冬天的怕得風(fēng)寒?!蔽宓芤廊皇悄敲搓P(guān)心她。
“?。 ?/p>
她一時慌了神,不知該怎么搭話,過了一會她才想起冬筍來。像是看見了救命稻草似的,趕緊抓緊了它,她想著,無論如何要去一趟五弟家,跟他說說。
“哦,哦,我昨天到山上挖了幾個冬筍,我給你送過來吧。很新鮮?!彼φf。
“冬筍?你自己留著吃吧。不用這么客氣!老是惦記著我們,我買了不少放在家里呢!”五弟體貼地說。
“??!嗯……”她搜腸刮肚地想要找到一根新的救命稻草,但是沒有找到,她聽到那邊問還有事嗎?
呃呃,我——。她不知道該說什么。
沒啥事我就掛了???有人找我?guī)兔θゾW(wǎng)魚,在等我呢!她五弟說,他一直是個熱心腸。
她又呃呃了兩聲,接著聽到電話那邊掛斷了。
許久她才回過神來,把電話放下了。她轉(zhuǎn)頭看見墻角堆放著的冬筍,太陽光從窗格子里照進(jìn)來,明晃晃地映在它們身上,發(fā)出耀眼的金黃色光芒,在它們的背景深處,拉長了一團(tuán)黑黑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