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東遨

——詩詞創(chuàng)作及常見病救治例說

熊東遨

選擇這樣一個話題來做文章，是因為傳統(tǒng)詩詞發(fā)展到當(dāng)下，其走向已經(jīng)在很大程度上被“官腔”綁架了。詩詞，在許多人手里，成了某些特定口號的代名詞。媒體上各種假大空式的“表態(tài)”、“跟風(fēng)”作品盛行；直面現(xiàn)實、傾吐真情的作品則難得一見。有之，也限于一些非主流的小范圍之內(nèi)。唐代詩人白居易說：“凡今秉筆之徒，率爾而言者有矣，斐然成章者有矣。故歌詠、詩賦、碑碣、贊詠之制，往往有虛美者矣，有愧辭者矣。若行于時，則誣善惡而惑當(dāng)代；若傳于后，則混真?zhèn)味蓪?。”（《四部叢刊》影宋本《白氏長慶集》卷四十八）此話至今仍具警示意義。

外在的真實面目，內(nèi)在的真實感情，是構(gòu)成詩詞的基本元素；只有回歸真實，才能延續(xù)生命。本文將從“真實”這個基點出發(fā)，從不同的側(cè)面探索當(dāng)代詩詞如何繼承傳統(tǒng)、融匯時代、續(xù)發(fā)正聲的問題。

一、生活中處處有詩（本文所提“詩”的概念包括詞在內(nèi)，下同）

生活是詩的源泉，詩人，只要熱愛生活，就能隨時隨地發(fā)掘詩材，寫出屬于自己的詩來。生活中處處有詩，生活中的詩人人可寫。過去是這樣，現(xiàn)在也是這樣，將來還會是這樣。

先拋一塊磚：

江神子·向晩芙蓉樓獨坐時值壬辰大端午

熊東遨

舊愁都著玉壺收。甚來由，又登樓？醉里推窗，俯看大江流。要與龍標爭一席，千載下，有人不？平生事業(yè)剩清游。遠尋牛，近呼鷗。水洞云窩，那復(fù)計春秋。詩夢恰宜今夜續(xù)，杯在手，月當(dāng)頭。

1.詩不必擔(dān)心古人做盡

詩不必擔(dān)心古人做盡，正飯不必擔(dān)心古人吃盡類耳?！叭耸掠写x，往來成古今”，歷代都有不同詩料、不同語言，此社會發(fā)展之必然也。李太白才縱高，焉能寫出宇宙尋幽、月宮探秘？靜坐憂詩，杞人屬也。果真如此，則大家都不必活了。

這是我在《求不是齋詩話》（黃山書社2009年3月出版）中說過的一段話，此話只想辯明一個事實，并不針對任何人。不用說遠在唐朝的謫仙人李太白寫不出“宇宙尋幽、月宮探秘”，即便是當(dāng)代的大詩人毛澤東，也沒法寫出“微信、頻聊、互聯(lián)網(wǎng)”來。擔(dān)心前人把詩做盡，完全沒有必要。李太白無法夢見的，當(dāng)代就有人寫出來了。

水龍吟·黃昏飛越十八陵

魏新河

白云高處生涯，人間萬象一低首。翻身北去，日輪居左，月輪居右。一線橫陳，對開天地，雙襟無鈕。便消磨萬古，今朝任我，亂星里，悠然走。放眼世間無物，小塵寰、地衣微皺。就中唯見，百川如網(wǎng)，亂山如豆。千古難移，一青未了，入吾雙袖。正蒼茫萬丈，秦時落照，下昭陵后。

此作一空前人依傍，形式古，內(nèi)容新，格調(diào)高，氣象大。全詞寫高空飛行中所見，真正的前無古人?！耙痪€橫陳”、“雙襟無鈕”、“地衣微皺”、“百川如網(wǎng)”、“亂山如豆”等語，氣韻生動，形象可感，直可與張宗子“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舟中人兩三?！辨敲馈Ｗ髡叱纱思哑?，固賴其高才，亦賴其飛行生活實踐。是之謂得“天”獨厚，常人難與相爭者。

我也有過一首類似的作品：

中秋后一日自黔返粵夜空機上作

熊東遨

直出浮云上，依稀近桂庭。

待將秋水意，說與素娥聽。

織錦張?zhí)炷?，牽牛入畫屏?/p>

深宵穿廣宇，我亦小行星。

新河是駕駛戰(zhàn)斗機，我是搭乘民航機。雖不夠“亂星里，悠然走”的氣派，但憑著這顆“深宵穿廣宇”的“小行星”，也足可令謫仙人在唐朝那邊望洋興嘆一回。

看下面這首：

鄉(xiāng)思

早已無深夢，晨光落碧霄。

怨君明月句，引我洞庭潮。

岸柳如相問，鄉(xiāng)愁孰可澆？

柴門傳電信，未老是溪橋。

第三句“怨”字情緒太激烈，改“怨”為“誦”，自然扣著東坡老，精神一振，氣象一新。第五句“如相問”不若“猶堪折”，前者兩不搭界，后者上下關(guān)聯(lián)。結(jié)句大好，惜上句張力不夠，無法推將出來；“柴門”、“電信”夾雜其中，不古不今，不倫不類，換作“舊游人盡老”，則上下水接云銜，風(fēng)神立現(xiàn)：

早已無深夢，晨光瀉碧霄。

誦公明月句，引我洞庭潮。

岸柳猶堪折，鄉(xiāng)愁孰可澆？

舊游人盡老，未老是溪橋。

2.真實是詩詞創(chuàng)作的生命

真實是詩詞創(chuàng)作的生命。從生活中覓詩，有這樣兩條基本原則：場景可以虛擬，事實不能虛構(gòu)；情緒可以夸張，情感不能假設(shè)。“舍弟江南歿，家兄塞北亡”之類的編造，只會徒遺笑柄；同樣，“縱做鬼，也幸?！笔降馁u弄風(fēng)情，也會令人生厭。

且看：

浣溪沙·山鄉(xiāng)雜拾

熊東遨

烈士遺孀李二姑，石河灣里獨門居。近來傳說有玄虛。明日聽她當(dāng)眾道：那人是我未婚夫。霎時猜測變歡呼。

只要肯把真相告訴大家，就會獲得信任。猜疑，只在遮遮掩掩的情況下才會產(chǎn)生。

再看一首：

秋興

清涼十月中，虛與早春同。

柳老生寒意，雁鳴戀故蓬。

抬頭見新月，撫瑟對疏桐。

君唱東流水，吾歌夕照紅。

此詩有毛病，也有些味道。“十月中”按說已經(jīng)不是秋了，作者用的或是新歷；作舊體用新歷，如同著漢服穿皮鞋，不倫不類。改作“涼生九月中，不與早春同”，道破題目，方為正招。第三句“寒”字與首句“涼”字意近，詞費；第四句犯“孤平”，俱應(yīng)調(diào)整。第五句“新月”與“月中”自相矛盾，取景失真了；“新月”者，初月之謂也，作“霜月”始宜。結(jié)尾意不足，稍作補充，可以收束。改過以后再來讀，秋中之“興”就會不一樣：

涼生九月中，不與早春同。

柳失嬌柔態(tài)，鴻鳴凜冽風(fēng)。

抬頭見霜月，撫掌對疏桐。

誰遣楓林醉？西山一抹紅。

再如：

白頭翁自嘲圖

一根兩根三四根，無賴兒孫數(shù)發(fā)真。

原上春風(fēng)吹不盡，西山盜寇莫相侵。

想法雖佳，但表達不到位，缺少自嘲詩應(yīng)有的諧趣；場景也有失真之嫌?！皟簩O”宜作“孫兒”，前者是兩輩人，后者專指孫輩。小孫子數(shù)白發(fā)，才見“天真”，兒子在一邊看看就好了，不必親自動手；事實上也不可能出現(xiàn)兩代人同時上前為老翁數(shù)白發(fā)的情況。末句借老杜，不倫不類。這首詩，話題可以不變，內(nèi)容則須就醫(yī)。原作留下十二個字，其余另行補充，重新組合后，作者的本意未改，味道卻不可同日而語了：

白發(fā)非關(guān)三兩根，孫兒細數(shù)太天真。

今朝拔去明朝長，不用春風(fēng)吹到門。

再看這首：

山村

煙花三月植桑麻，近岸山村四五家。

田舍夕陽煙裊起，柴門犬吠守籬笆。

篇中現(xiàn)成詞語太多，難見特色，如“煙花三月”、“柴門犬吠”之類。“植桑麻”不確，定要“植”，也不在“三月”，三月已到采桑期，是為失真。次句“近岸”無據(jù)，即便不究，亦與上句氣不接，是為湊字?！叭汀表氂幸?，倘無“風(fēng)雪夜歸人”，安有“柴門聞犬吠”？“夕陽煙裊”，犬兒是不會理睬的。作如下改，不惟回歸了真實，而且橫生了趣味：

春風(fēng)輸綠到桑麻，掩映山村四五家。

未識何方佳客至，數(shù)聲犬吠出籬笆。

二、人人都有做詩的資格

寫詩不是誰的專利。詩人不分地位，不分性別，無論貴族草民、青絲白首，一旦被稱作“詩人”，就只有創(chuàng)作水平的高低，沒有身份地位的貴賤和年齡性別的差異。然而寫詩容易，寫好詩卻很難，須要做足工夫才有可能出精品。

1.詩從傳統(tǒng)中來，多讀、讀懂而后始有

詩從傳統(tǒng)中來，才是正途。怎么來？很簡單：就是對老祖宗留下來的東西，要多讀、讀懂。讀得懂前人的詩，才提得高自己的詩。試舉兩例請大家看看。

宮詞

（唐）張祜

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

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

這首詩字面很通俗，似乎一眼就能看明白。我要問的是：詩中的“深宮二十年”，能否改作“三十年”或者“四十年”呢？如果不能，理由何在？

我讀過一首《紀念建國六十周年》的詩，其中有一句是“風(fēng)雨征程六十年”。這是典型的抽象化、概念化。不要以為“六十年”扣住了建國，如果將數(shù)字改為“七十年”、“八十年”、“九十年”、“一百年”，用于建黨、建軍、建政等任何一個套得上的紀念日，照樣能扣住，有意義嗎？

數(shù)字也有個性，不能任意變著用；譬如“深宮二十年”。題曰“宮詞”，顧名思義，是寫宮女的詞。古代秀女入宮，年齡大致在十六至十八歲之間。深宮二十年，三十七、八歲，對于女性來說，這是一個尷尬的年齡段。青春期已過，更年期未來，生理機能猶盛；然而人老珠黃，慢說皇帝不可能再留意，即便放出宮去，也難以找到幸福的機會了；何況這種囚禁生活，還遠遠看不到盡頭。只有在如此絕望的情況下，才會有“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的情緒失控。何滿子，傳為唐玄宗開元年間的歌手，因事獲罪于君，臨刑進此曲以贖死，曲調(diào)悲憤，使“蒼天白日黯然失色”。老宮人聞其聲而淚落，這是感同身受，觸到了痛處！這種情緒，入宮十年的時候不會如此強烈；因為二十多歲的女性，畢竟還有優(yōu)勢在，仍具競爭力?！吧顚m三十年”也不成，接近半百的人，天癸已盡或?qū)⒈M，生理上已經(jīng)沒有多少感覺了；要一位臨近或過了更年期的女性，再撕肝裂肺般的“雙淚落君前”，不說“一聲何滿子”，便是十聲百聲也難以起作用了。深宮四十年、五十年會怎么樣？“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那時她們已經(jīng)完全成了看客，正漫不經(jīng)心地奚落著從前的主子，樂還樂不過來呢，哪還有閑心為他人落淚？

由此我們可以得出結(jié)論：改變了二十年，就失去了真實。

三衢道中

（宋）曾幾

梅子黃時日日晴，小溪泛盡卻山行。

綠陰不減來時路，添得黃鸝四五聲。

此詩前三句用不著作更多解釋，無非是在說天氣如何如何好，游興如何如何高，風(fēng)光如何如何美。關(guān)鍵是對“添得黃鸝四五聲”這個結(jié)尾，要怎么理解才到位。

僅僅把它看成一幅“鳥鳴山更幽”的畫圖，顯然是不夠的。我敢肯定，它的重點，在于向人們透露大自然的一派生機。至于怎么透露的，這就須要動動腦子。

過去有人在欣賞這句詩時，不是覺得歸途中黃鸝添聲不可索解，便是牽強附會，說什么“黃鸝也解人意，故多鳴以迓歸客”。上海辭書出版社出版的《宋詩鑒賞辭典》，對此也是含糊其辭，只說“這‘不減’與‘添得’的對照，既暗示了往返期間季節(jié)的推移變化，也細微地表達出旅人歸途中的喜悅?！?/p>

詩人設(shè)置的那個“添”字，已經(jīng)為解答這一疑難提供了線索。只要聯(lián)系全詩的時令、氣候、綠陰以及往返的時間差等條件認真想一想，就會恍然大悟：啊，原來是又一窩小黃鸝出世了！新“添得”的這“四五聲”吱呀吱呀，不正是小鳥爭食的聲音嗎？大自然的蓬勃生機，就是從這些剛出殼的小鳥兒嘴里透露出來的。

2.學(xué)會“洗牌”、“站隊”

做詩，說復(fù)雜很復(fù)雜，說簡單也很簡單。說復(fù)雜，是因為它有太多的講究，什么“比興”、“神思”、“妙悟”、“性靈”、“神韻”、“境界”……萬類千門，玄之又玄，妙之又妙，全面掌握它們須要下很大的功夫；說簡單，是因為中國詩都由漢字組成，屈陶李杜蘇辛用過的，我們可以照用不誤。關(guān)鍵是必須學(xué)會“洗牌”、“站隊”。這里所說的“洗牌”，不是玩撲克搓麻將；“站隊”，不是充儀仗做晨操；而是指詩詞創(chuàng)作過程中對漢字的挑選以及排列組合等綜合手段的運用。常用漢字只有幾千個，古往今來的所有好詩，都是從這些漢字中“洗”出來、“站”成的?！跋础笔悄级?，“站”是結(jié)陣。相對于前者，后者尤為關(guān)鍵。因為字挑出來了，如果隊站得不好，照樣難以成詩或難以成好詩。同樣的十個字站成一排，“憐新雨后竹，愛夕陽時山”不是詩；顛倒一下字序，變成“竹憐新雨后，山愛夕陽時”就是好詩。“我亦添薪火，班門學(xué)眾賢”不是詩，搬一下家，變成“我亦班門弄，添薪助眾賢”就有幾分詩的面目了。只要能將所選漢字排列組合好，使每個字都處于最佳位置，詩就不會差到哪里去。下面來做一些實驗。

實驗一：減肥輸血

春望

二月暖陽斜倚枝，長天遠望幾相思。

青勻山麓松搖畫，黃駐柳絳風(fēng)縱詩。

半嶺浮云一嶺夢，一江清水半江癡。

春光迷眼誰人看，蘭棹空回雁可知？

這首七律，是一位網(wǎng)絡(luò)寫手作的。乍看有幾分模樣，細讀則似是而非。這些半通不通的句子，說它是詩，只怕你也不肯。不過，只要我們不把它當(dāng)作詩看，而是當(dāng)成一堆文字看，按順序從中挑出“二月暖、遠思青、勻畫黃、風(fēng)云夢、江半春、誰回知”十八個適用的字，重新排列組合一下，另行補個“動作”，一首標準五絕就出來了。這種從原作中先挑出大頭，再行小補的重組方法，可以稱之為“減肥輸血”法。減了肥不一定就成“美女”，但至少會比原先好看：

二月風(fēng)回暖，江云動遠思。

青黃勻作畫，春半夢誰知？

實驗二：變性瘦身

臨江仙·夢里仙音

淺飲三更斟露冷，風(fēng)搖半榻竹涼。疏菊有淚探蕓窗。霜凝孤影淡，唯有握箋香。

欲上九天長進酒，蟾宮焦尾幽揚。嫦娥飛袖桂花香。關(guān)山千里月，憐我照前堂。

此作同樣出自網(wǎng)絡(luò)寫手。你看他“箋香”而后又“桂花香”，一韻兩葉，“香”過了頭都沒有發(fā)覺，可見其粗心大意到了何等地步。雖不成詞，但仍可依照前例，從中挑選出“飲三更露冷，風(fēng)搖半榻?jīng)觯袦I蕓窗影，香上飛桂花”二十個字來，重新打扮打扮，便可瘦身成一首五絕。只是變詞為詩，類于變性，所以題目要換。作《秋夜》就很好。

露飲三更冷，風(fēng)搖半榻?jīng)觥?/p>

桂花香有淚，飛影上蕓窗。

實驗三：手術(shù)美容

臨江仙·游武夷山

曉雨乍飛巒隱色，翠青搖落蒼杉，忽聞初霽小橋邊。天游之字起，逶迤入云端。

眺盡空蒙猶透碧，大王玉女流連，神游九曲競思還。飛溪盤黛岫，一折一層天。

這首詞和上篇是同一作者。篇中雖仍有不盡人意處，如詩味多于詞味，行文略顯拖沓等，但整體較前首為佳。尤其是“飛溪盤黛岫，一折一層天”一結(jié)，意象飛動，語感大佳。得此一結(jié)支撐，前面該精簡的精簡，該充實的充實，該合并的合并，通過美容手術(shù)，可變出一首蠻有味道的五律。

曉雨添巒色，青搖碧落間。

路延之字頂，人立小橋邊。

登眺空蒙透，情懷玉女牽。

飛溪盤黛岫，一折一層天。

實驗四：浴火重生

春耕

新雨已停郊外好，雄雞陣陣太陽升。

井桃微笑薄煙繞，河柳輕拂黃鳥鳴。

老漢扶犁知水冷，黃牛有力奮蹄輕。

鐵鏵掀我心田夢，當(dāng)晚敲詩到五更。

羅列了不少物事，卻未找到詩的感覺。只末二句有些意思，沖著這點意思，可從前六句中拈出老漢、黃牛、犁和雨，另行剪接拼裝，翻造出一首頗為別致的絕句來。我在《求不是齋詩話》中曾經(jīng)說過：“即事、詠物，宜取其一點而深掘之，切忌貪大求全，面面俱到。求全則易失之薄，一兩石灰，焉能白樓房一棟？與其淡飲百杯，不若濃嘗一盞。”浴火之后，八句詩雖然只剩下一半，但通盤活了。

父老吆牛破壟青，一犁殘雨帶殘星。

非農(nóng)我亦知春計，自把詩田仔細耕。

三、好詩的基本要求及其實現(xiàn)途徑

把詩寫好是詩人的共同追求，如何把詩寫好是詩人的共同困擾。雖說詩無定法，亦無定評，但有一些基本的要求和路數(shù)，有必要明了并掌握。

1.寫出個性

應(yīng)酬詩非不能作，作宜認真也。應(yīng)酬不是應(yīng)付，總要有些個性方好。以贈答為例，若一首詩如通用禮品，可以贈張三，亦可以贈李四，則此種詩大可不必勞神去做。必得贈老者以杖，贈少婦以裙，贈童子以餅，方可為之。

這是拙著《求不是齋詩話》中的又一段，雖然是針對應(yīng)酬詩說的，但對其他類型的詩也同樣適用。詩的個性分為主觀和客觀兩個方面：主觀個性一般是指詩人作品的風(fēng)格；客觀個性則是指詩人所寫對象的特點。這里強調(diào)的是后一種，即要求詩人寫此是此，寫彼是彼，揭示出所寫對象最本質(zhì)或最具代表性的特征來。比如寫開國元勛朱德、賀龍、彭德懷，如果只是“戎馬倥傯”、“身經(jīng)百戰(zhàn)”、“指揮若定”式的概寫，則讀者無法判斷你說的是誰；倘若亮出“一條扁擔(dān)”、“兩把菜刀”、“一紙萬言書”，所寫為誰就不用問了。山水詩也一樣，寫出了個性，就能讓讀者一眼認出來：“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猿猱欲度愁攀援”，蜀道；“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江南；“水似青蘿帶，山如碧玉簪”，桂林。詩從傳統(tǒng)中來，老祖宗的手段，夠我們學(xué)的。

現(xiàn)在請大家審讀一首詩，看看其中有何個性特征：

訪鄧邊無人村村在開平僑鄉(xiāng)

熊東遨

頹垣無語自生哀，往昔繁華沒草萊。

檐角蛛肥猶織網(wǎng)，樹頭花瘦不成胎。

古今去國情俱急，多少還鄉(xiāng)夢未諧。

紅字半墻書萬歲，疑團留付后人猜。

即使不看題目，我們至少也能從詩中得到這樣一些信息：廢棄已久的荒村，荒村的原主人已然去國，若隱若現(xiàn)的主人去國原因，荒村曾經(jīng)有過繁華、熱鬧甚至瘋狂，詩非古人所寫。

詩中透露出的信息就是個性，其個性最本質(zhì)的地方是真實記錄了歷史。

酉水舟中拾趣

熊東遨

一注星河水，分流到鄂西。

人言青嶂外，時有野猿啼。

薄霰來風(fēng)窟，涼波轉(zhuǎn)石梯。

誰家小兒女，擺手踏花泥。

起首點題，“星河水”喻其清澈；三、四句傳聞，虛寫；五、六句眼見，實描；結(jié)尾推出土家擺手舞這一特寫鏡頭，將風(fēng)光鎖定。美景宜人，不可移置他處。

下面說幾個修改案例：

水仙

冰雪難羈裊裊身，凌波漫舞下凡塵。

花同梨蕊晶瑩色，神似幽蘭淡雅魂。

不待故園三徑綠，先添新舍幾枝春。

莫言倩影匆匆過，一縷清香一片心。

個性大致有，但不彰。其他小問題難免。次句“下凡塵”，大鼓書似的，太俗；作“絕清塵”便好。中二聯(lián)說得過。按一般標準不改也行，如今刊物上不及這幾句卻占據(jù)版面者多的是；但真要成詩，標準低了不行，故亦例加潤色。如原句的“花”與“蕊”，“神”與“魂”，意思都相犯，不能輕易放過。結(jié)尾常套，“心”韻又出（我主張詩寬到詞韻，新韻尚在實驗中，初學(xué)者不宜），改用一個洛神故事，既暗扣“凌波”，又添些寓意，應(yīng)是不錯的選擇?！瓣愅酢?，陳思王曹植，援前人例略用。請對比一下，改后的“水仙”，形象是不是更鮮明了？

冰雪難羈裊裊身，凌波漫舞絕清塵。韻留梅萼霜前色，影動幽蘭月下魂。野徑未知何日綠，陶盆先得幾枝春。洛濱誰復(fù)陳王似？莫把癡心錯許人。

再看一例：

新安江即景

一江煙水明如畫，沿岸桃源隱萬家。

原野新晴飛白鷺，村邊籬落看黃花。

寫的全是大路風(fēng)光，毫無個性可言。題目之外，看不到一絲“新安江”的影子。“煙水”、“萬家”、“白鷺”、“黃花”等一應(yīng)物事，皆水鄉(xiāng)普遍風(fēng)光。湘江、珠江、楠溪江，何處不見？單認作“新安江”，一般人沒這“眼力”。其他問題也不少，如末句的“籬落看黃花”，盡管作者特意注明了“黃花，指油菜花”，但不管怎么注，讀來都是菊花的感覺。此外，首句用“不入韻”式，卻選了個同韻部的仄聲字收尾，造成“畫”“家”“花”三尾平仄通葉。別看毛病多，此詩要救，卻也不難。首先是給題目松綁，變“新安江即景”為“江村即景”；其次是為菜花造個“黃金翠玉鑲成片”的像；最后是調(diào)整某些字詞位置并添加少許潤滑劑。三招一出，毛病立除：

江水明空夕照斜，桃源境里隱人家。

黃金翠玉鑲成片，白鷺飛來看菜花。

2.融入感情

作詩本乎情景，孤不自成，兩不相背。夫情、景有異同，模寫有難易，詩有二要，莫切于斯者。觀則同于外，感則異于內(nèi)，當(dāng)自用其力，使內(nèi)外如一，出入此心而無間也。景乃詩之媒，情乃詩之胚，合而為詩，以數(shù)言而統(tǒng)萬形，元氣渾成，其浩無涯矣。

（謝榛《四溟詩話》卷二）

情是詩的血液，無情之詩，類于失血軀殼，妝扮的再漂亮也是僵尸。天地自然，歲時節(jié)候，風(fēng)物人文，交游紀事等，一經(jīng)入詩，便須偕著情走；有情則詩生，無情則詩死。情，從某種意義上說，就是思想。先看幾個例子：

偶感

拆遷一年后因生計又移家安置房遙遙無期

蘇痕

何堪歲末再離群，此去途歧更隔云。

寸土遍遭經(jīng)濟策，九州難置祖宗墳。

家園平后心空憶，消息傳來利已分。

近說網(wǎng)屏能種菜，春風(fēng)隨意任耕耘。

這詩是我在網(wǎng)上看到的。逋一過眼，心便為之一動，當(dāng)即寫了如下一段點評：“詩筆為現(xiàn)實立照，具見當(dāng)下民生問題縮影。而現(xiàn)身說法，力道更透一層。結(jié)以諧語出之，深得“以樂景寫哀”之法，哀痛倍增?！?/p>

此詩屬于紀事類，它所體現(xiàn)出來的“情”，是一個時代的訴求，這個時代我們正在經(jīng)歷著；此“情”非一己之私懷，而是整個弱勢群體的內(nèi)心呼喊?！凹覉@平后心空憶，消息傳來利已分”，讀著這樣錐心的詩句，我們在痛切之余，也更加堅定了支持習(xí)近平主席將反腐進行到底的決心和信念。

磨石橋早春

馬少僑

平疇十里菜花香，匝地云飛一抹黃。

小雨萬針秧出水，晚風(fēng)雙剪燕歸梁。

日邊曾記栽紅杏，客里如今又綠楊。

箬笠芒鞋親檢點，一年農(nóng)事正春忙。

此作出自一位已經(jīng)過世的老前輩之手，妙筆生花，狀鄉(xiāng)村早春景色如畫。“小雨”、“晚風(fēng)”二句，觀察入微，意象飛動，有無限生機奔涌。頷聯(lián)上憶以往，下寫目前，略含身世之嘆。結(jié)語以繁忙農(nóng)事扣題收束，字里行間，頗見躬耕之樂。時先生方罹左禍，籍列右班，務(wù)農(nóng)即所謂“勞動改造”也。身處逆境而其心不餒，誠乃寵辱無驚者。此詩動人處，固在美景勾描，更在心聲吐露。隨遇而安，處變不驚，這種淡定情懷，不是每個人都有的。

高陽臺·過都城南莊

周燕婷

曲徑苔侵，閑池萍倦，憑誰認取名園。記得桃花，曾經(jīng)一段因緣。如塵往事都消散，甚零愁、又到吟邊？更何堪、柳影依依，鳥語關(guān)關(guān)。流光不帶相思去，剩斜陽古巷，細草平川。莫閉重門，天涯恐誤歸船。蓬山或有重逢日，到而今、應(yīng)悔當(dāng)年。對桃蹊、夢也無由，淚也無端。

“都城南莊”在西安市南郊，如今已經(jīng)荒廢。你可以不知道這個地方，但不可以不知道這里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故事。“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說出這首詩，相信大家都會神往。作者這首《高陽臺》，就是探訪廢園時由這個愛情故事觸發(fā)感慨而寫的。已收入岳麓書社年初出版的《仙侶同舟集》（熊東遨主編）。我有點評，不妨復(fù)述一下：

一路閑行漫拾，風(fēng)物漸描漸淡，情懷愈轉(zhuǎn)愈深。意有多層，筆有多轉(zhuǎn)：于苔侵、萍倦中“認取名園”，荒蕪久也，是一層；由“桃花”引出崔護故事，因緣深也，又是一層；而“往事都消”之后，“零愁”偏偏“又到吟邊”，“柳影依依”、“鳥語關(guān)關(guān)”都成映照，則是層層疊加矣！過片后以“流光不帶相思去”一句領(lǐng)起，復(fù)引發(fā)萬千感慨?！澳]重門，天涯恐誤歸船”、“蓬山或有重逢日”諸語，朦朧中似有希冀在焉。然則“夢也無由”、“淚也無端”，古人之事，畢竟今人管他不著。悱惻纏綿，一波三折，令人不勝。

情，并非像“我愛你”那么簡單；真情，是從心里流出來的，不是從嘴里吹出來的。下面為大家解析一首時代贊歌：

臨江仙·新居

——紀念鄧小平誕辰100周年

旖旎風(fēng)光酣夢醒，悠揚鴿哨歡鳴。遠天一片早霞迎。高樓林立處，萬戶享升平。

老伴喃喃言欲哽，終得幾凈窗明。南巡名畫掛前廳。拳拳春草意，煦煦艷陽情。

只有字數(shù)沒問題，其余與詞距離不小。起首句尾“醒”字有兩讀，仄讀同聲部通葉，平讀贅一韻，不宜用；又“旖旎風(fēng)光”與“夢”搭配也不好，太甜膩了，不類老年人語，故全句都改。次句保留，第三句稍動，略存本來面目。歇拍二句大而空，浮泛無味，作“千窗分一格，自在享升平”，豈不有情趣得多？所謂“享升平”，與其揣摩他人，不如自家體驗。請大家記?。簩懺娞钤~，不要老想著代表他人說話，人家并沒有太多讓你來代表的需求。下片語言更不象詞，惟意思略有可取?！袄习椤蹦鰣鎏纾把杂臁庇葻o必要?！皫變舸懊鳌本涮F(xiàn)成，且意脈與前面不銜接，“得”字又出律，應(yīng)刪。把上片裁下的“旖旎”和“醒”移用此處，倒是合適不過，“占得余年春旖旎，風(fēng)光宜醉宜醒”，多好的歲晚情懷！“老妻知我此時情”，這時候請出夫人恰到好處，“南巡名畫”一經(jīng)她親手掛出，副題之意便盡寓其中。全詞至此，應(yīng)戛然而止，把聯(lián)想空間留給讀者為宜。頌時之作，首在得體，原結(jié)二句比托不類，有阿諛之嫌，傷格，理合刪除，改為：

好夢覺來天欲曙，悠揚鴿哨歡鳴。碧空無際早霞迎。千窗分一格，自在享升平。

占得余年春旖旎，風(fēng)光宜醉宜醒。老妻知我此時情。南巡名畫卷，親手掛前廳。

3.留出空間

寫詩不宜自家把話說盡，而應(yīng)將想象的空間留給讀者；詩有想象空間，才有余味可尋?！盃铍y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梅圣俞所界定的好詩標準，就有這一條在內(nèi)。請看他的實踐。

魯山山行

適與野情愜，千山高復(fù)低。

好峰隨處改，幽徑獨行迷。

霜落熊升樹，林空鹿飲溪。

人家在何許？云外一聲雞。

前六句情景交融，令人陶醉；結(jié)尾一問，余味無窮。這是把想象空間留在收篇之后的例子。

唐詩人賈島的空間是另一種留法：

尋隱者不遇

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

詩寫尋訪友人過程中的一個小小片斷，運用虛實結(jié)合的手法，避開了繁瑣的細節(jié)描述，信手拈來在古松下和童子的一段話，稍加剪輯，便勾勒了一幅有場景、有劇情、有形象，極盡變化的水墨寫意圖。全詩二十個字，有十四個字被用來寫童子的答話。我們正是從童子先是含糊、繼而明朗、最后茫然的答話里，聽到了詩人一句緊似一句的追問，體會到了他渴望見到隱者的迫切心情；童子的態(tài)度，也有一個從禮貌、到應(yīng)付、至最后不耐煩的變化過程。雙方形象躍然紙上。詩中涉及到景物的，只有“松下”、“云深”二處。前者從眼前著筆，交代了事情發(fā)生的方位；后者借童子說出，強調(diào)了不知隱者去向的原因。然而，松曰“下”，足見松之高古；云曰“深”，自明山之遠大。一實一虛之間，透露出了隱者居地古木蔥蘢、云霞繚繞的壯麗風(fēng)光。

古賢的兩例，所留想象空間或在篇中或在篇后，妙味無窮。我做過一次將空間預(yù)留在開篇之前的試驗，請大家批評：

日寇陷南京偕友人避難

陪都舟中見杜鵑感而有作

便作團圞夢也奢，共誰揮淚說無家？

河山不解淪亡苦，依舊春前放好花。

看了這個題目，請不要奇怪，這是我假托抗戰(zhàn)時期一位前輩的聲口寫的，類似于為劇中人物代筆。詩的后兩句是“以樂景寫哀”的常用手法，雖也有些余味，但不難品出來。真正的想象空間，是在開篇之前的空白里?！氨阕鲌F圞夢也奢”，連做個完整的夢都成了奢望，主人公經(jīng)歷了多少流離顛沛、一夕數(shù)驚的日子，落筆之前，已然盡有，何用再費文字？“共誰揮淚說無家”也是如此，按常理，“無家”的痛苦，只有向“有家”者訴說，才有可能得到舒緩；可現(xiàn)在同行的“友人”也已“無家”了，訴無可訴?。∮纱瞬浑y聯(lián)想到，當(dāng)時的中國，在日寇鐵蹄蹂躪之下，無家可歸者何止千萬。留空間于開篇之前，非我首創(chuàng)；稼軒的“更能消、幾番風(fēng)雨，匆匆春又歸去”早我?guī)装倌?。瓜賣過了，下面來做件“嫁衣”。

登山二首

歇腳心還累，東方逐漸紅。

欲觀春日出，趁早上高峰。

迎暉前一縷，蕾綻醉香風(fēng)。

寒冷令人醒，陰晴山萬重。

前首勉強通得，后首不知所云。原詩可供選用的字、詞太少，無法重新組裝，只能稍借其韻另起爐灶。題目改作《登山觀日》，正文另擬。首二句寫“日”在宇宙中按照自身規(guī)律運行，人間對其光輝普照的仰慕，先作出鋪墊；待結(jié)尾“朝霞紅一縷，先抹最高峰”一出，寓意頓時升華。太陽本身雖然是公平的，但由于人們所處的客觀位置不同，得到的映照絕不會一樣。就像“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政策，對于達官貴人和普通百姓，其作用如何，你懂的。這就是所謂的“詩味”，不能為讀者提供想象余地的“詩”，是談不上有什么“味”的。請對比一下：

天上行常例，人間仰至公。

朝霞紅一縷，先抹最高峰。

4.立起形象

什么是形象思維？什么是形象？概念書本上都有，用不著我贅述。我只講如何立起形象的問題。有三點在這里強調(diào)一下：其一，人有人的形象，物有物的形象；紙上能呼，人之形象成；閉眼可見，物之形象在。其二，形象是多樣的，有象同而意異，有意同而象異。其三，相同的物象，表現(xiàn)于詩人筆下，應(yīng)有不同的意象。以月為例：“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月是酒伴；“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月是傳情信使；“當(dāng)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月是見證人。不多往深里說了，先立起幾個形象來請諸位過目：

鷓鴣天·春歸翌日作

熊東遨

訴盡離懷雨半溪，等閑誤了餞春期?？v教梅子能私我，畢竟榴花不似伊。隨白羽，數(shù)紅衣，更無一個與心宜。眼波眉影思量遍，恐在天涯獨自啼。

這是春歸次日，我應(yīng)朋友之約補寫的“餞春”詞。春本身不具形象，只存在于某一時間段中；你可以感覺到她的來臨與歸去，但無法和她說話。怎么餞？抽象的說法肯定出不了味；倘能用擬人手法化虛為實，形象一立，味道就會自然出來。有了“縱教梅子能私我，畢竟榴花不似伊”、“眼波眉影思量遍，恐在天涯獨自啼”這樣的描摹刻畫，一個婀娜多姿的鮮活身影，不就在你眼前晃動么？彼此間的交流，此際也成了可能。

臨江仙·辛卯夏夜煩霜約賦《嬌娜》

熊東遨

記得空林曾見汝，當(dāng)時月在瑤階。一聲嬌笑影先來。純情珠乍吐，稚面蕊初開。

恩信識當(dāng)生死際，渾然忘卻形骸。素襟只與小青偕。所懷元自潔，盡管讓人猜。

“嬌娜”是《聊齋》中人物，異史氏筆下的鬼精靈。要把這樣一個鮮明的形象從原著里拔出來重塑，難度可想而知。上片借回憶破題，先設(shè)定一個“月在瑤階”的靜夜環(huán)境，營造出蕭森的氛圍；繼而用“一聲嬌笑影先來”七字，讓人物快速登臺亮相；最后用“珠乍吐”、“蕊初開”兩比，將其形象鎖定。嬌娜初見孔生時年齡只有十三、四歲，“蕊初開”與此恰符。下片側(cè)重于人物的內(nèi)心刻畫，突出的是一個“潔”字。須要說明的是，這個“嬌娜”，與蒲翁筆下的已有所不同，在她身上，多少帶著些另一位《聊齋》人物“嬰寧”的影子。做人要老實，做詩要不老實，完全照搬原文，詞不會出味，蒲老先生也不會高興。

北雁常云寺雨霽觀云聯(lián)句

熊東遨魏新河

行藏元自主（遨），不必問居停（河）。

抱月生成夢（河），連峰漲作屏（遨）。

水溶聲共白（遨），山得影添青（河）。

一霎乘風(fēng)起（河），長驅(qū)入杳溟（遨）。

聯(lián)手詠物，較獨寫尤難。此篇除題目外，未著一“云”字。云的形象，都是用虛筆從側(cè)面烘托出來的，所謂“以神寫形”是也。

鳳仙

李靜鳳

春來瓣瓣玉玲瓏，偏與鄰丫小字同。

昨日籬前擷新蕊，背人偷染指尖紅。

因花及人，人花兩可?！氨橙送等局讣饧t”，頑皮與羞澀同工，“鄰丫”呼之欲出；與稼軒筆下“臥剝蓮蓬”之無賴小兒，恰成上好一對。是之謂妙筆傳神，若不經(jīng)意。

原桃花島解散記之

惡浪催誰萬木殤，桃花島上幾悲涼。

應(yīng)思陶令聽風(fēng)雨，莫向曹公論短長。

此去清風(fēng)千里路，賒來明月一分塘。

寄我相期知鷺侶，半箋詩里話斜陽。

情趣有余，工夫未到。該造聲勢處應(yīng)造聲勢，該承題省略者應(yīng)省略?！疤樟睢?、“曹公”，與此何涉？自家出面，始見情懷。五、六句上失準下離題，稍加變易，形象自成。結(jié)聯(lián)失粘，修改不難?！傍x鴦侶”一出，靖哥蓉妹，立時便可呼也。

惡浪頻催萬木殤，可堪孤島剩悲涼。

此時自顧聽風(fēng)雨，何處相逢話短長。

足踏清風(fēng)千里路，鬢添明月幾分霜。

無詩寄我鴛鴦侶，半幅云箋寫夕陽。

再看兩首：

夏日偶作

茶香心醉一禪緣，竹影琴聲帶雨眠。

窗外蟬鳴齋越靜，清風(fēng)開卷卷中仙。

休閑詩要在“逸”字上下功夫，寫出一片清涼心地，方是正招。原作鼓足了勁沒寫出味來，問題就是少了“逸”趣：

禪茶一味得心緣，竹靜禽喧夏午天。

寫罷蕉經(jīng)諸事了，天風(fēng)吹葉助清眠。

春

驚雷一響蟄居醒，寒凍初消見綠汀。

橋畔紅梅無去意，撩人新柳葉先青。

“春”的意思有，可惜為拖泥帶水的字面所掩。削去些枝蔓，裝上“痕”、“浪”兩個眼，詩就漂亮了：

一夕驚雷響，寒消見綠汀。

梅痕猶未褪，柳浪已先青。

以上所道，純屬一家之言，如有不當(dāng)，請予批評。獻上近作一首，以為結(jié)語：

偕詩社同人小憩雁蕩大龍湫

熊東遨

偶同溪石坐清幽，便覺生涯近一流。

涼玉共看千斛瀉，翠云分作幾團收。

欲憑元始佳山水，守住心形小自由。

何用百年重訂約，已留鴻爪在龍湫。

愿大家都能憑著元始的“佳山水”，守住各自心形的“小自由”，做一個無愧于時代的好詩人！

（作者系湖南省文史館館員）

世·紀·回·眸